好诗的接受品质及其“附加值”
2015-07-24陈仲义
陈仲义
2015年应是中国诗歌的接受年?多数受众对余秀华诗歌报以点赞,其中也夹杂反对、批评、不屑与质疑。即便徐敬亚在肯定“余热”的同时,也警告说:网络上的诗,会有一首接一首的热度诗被人们关注,而最优秀的超越时代的诗,将不可避免地成为悲哀的潜伏者,等待后世的发现。但是,这一次的“热度”不同。不同于此前的“梨花体”、 “乌青体”,在于前者的“废话”流布,经由网络恶意“起哄”形成闹剧性狂欢,而后者的文本经得住一番推敲与检验。接受的重要征象是,不少诗歌从业者认真地卷了进去,对诗歌各种基本问题再次发声。
先看看三位有代表性的说法。
“始作俑者”之一沈睿,出于女权与女性的高度敏识,在阅读1百多首余诗后,激动不已地高调力挺,“语言的流星雨,灿烂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让你的心疼痛” “犹如横空出世般喷发,诗坛为之振聋发聩,横扫了当代酸腐文人的无病呻吟。”意犹未尽,比较文学博士做出大胆类比,称余秀华为中国的迪金森。两者未尝不能比较:同一性别、同是疾患、同为“封闭”、同被“埋没”。然而,最大的不同是,迪金森经历了足足七十年的经典化过程,经历了时空、地缘、公众的反复推敲,得以确立世界级标高,而余秀华,才刚刚开始。
奇怪的倒是沈浩波,作为肉身化写作的带头人,对于同道或相近维度的写作者本应出于本能同情,多点鼓励,却做出“写得并不好”的断言,其逻辑是建立在诗人许立志的主动死亡——用这把“至高无上”的标杆,来“压低”处于生存被动、挣扎的余秀华,从而得出余作是“苦难熬成的心灵鸡汤”,岂不有失准头?或许是因为沈浩波一向对“直接性抒情”十分感冒,但也不能因一己好恶,据此来否定诗歌的其他方式,况且人家余秀华写得不错。所谓“直接性抒情”与“白描”、也与沈浩波自诩的“冷抒情”,作为诗歌方式并没什么绝对的优劣之分,关键是有没有写好。比如像下面要分析的“睡你”,单挑一对一,比《一把好乳》写得要好。
臧棣发表了不乏深刻的意见,肯定余秀华“奇特的领悟能力”, “伸张了一种沉睡的生命权力”, “直接把语言当做身体”,在这些很到位的褒扬中也露出某些“扦格”: “倒不一定她的诗写得有多好……”这些保留意见都很正常,费解的是臧棣再次把北岛扯了进来,三次斩钉截铁做出全称判断:“余秀华比北岛写得好”。北岛与余秀华有可比性吗?性别不同、时段不同、方式不同、风格不同——却硬生生地“逮住机会”捆绑在一起。说得通吗?
所有笼统的争论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得回到文本品质的“廓清”与辨析上。下面以饱受争议的“睡你”为例,看看余够得上何等档次。
《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反对者批判它是“荡妇体”,可能被表面用词蛊惑了,尤其是“睡你”贯穿全篇,乍看淫荡、色情、有些味道不对。其实,透过情欲宣泄的表面,可以摸索到内里暗藏的杀机。内涵深处,潜伏着个人生命权力,在时代“交易”的舞台,以一个鲜明的道德败坏的代言词“睡你”,向(男)权力主义实施了一次“愤青”式反扑。且夹带着一点戏谑、反讽。
35年前,朦胧的舒婷喊出,“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是对人性觉醒的一次吁求。几年之后,伊蕾用十四个排比句《你为什么不来与我同居》,突出女性的“自主”,而今天余秀华公开宣声“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平权”的呼告显示更为彻底的反叛。
向往的爱情无法抚平肉欲的骚动,精神的疼痛难以保持隐忍的极限。对残疾者而言,会有一种周期性的爆发与释放,而诗写成为一个高贵的出口。余秀华用肉身化语言打造一条不乏“冒犯”“作践”却是本真的通道。
全诗虚拟为一种理直气壮的“私奔”情景,既是感性的火燎火辣的“偷情”式倾泻,也是形而上的女性“分权”呐喊。在主人翁身上,相信并没有实质发生的性事,“但在心里啊,却经历过一整个过程。”,这种“意淫”,在正常人身上时有发生,转换为艺术文本之时常推向决绝之诗,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没有情欲的生命,该是一种怎样的荒凉和贫乏。”余秀华涉及到情欲表现,除了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深入内心的“难以启齿”的隐秘,(包括那些在诗歌世界中呼唤的“亦”们、“蔡”们)我们能从她的字里行间感受到时代的印痕,如何形成场域的拉力,去遏制她在幽闭中的“困兽犹斗”。
作为被囚禁的一员,她尤要忍受道德与舆论的枪林弹雨,也最容易被“中枪”,一如“荡妇体”的误伤,包括来自此前领头羊沈浩波的误伤: “在这首诗中显得很无聊,甚至给我一种哗众取宠的感觉,“睡你”和“被你睡”的强调,有股子庸俗的劲儿”。是这样吗?
“睡你”是全篇的核心与关键词,作为“定音号”统领全诗。全诗也不是直接性做一竿子插到底的呼喊,而有一波三折的过程。首先是用三个否定之否定(无非……无非……),肯定睡与不睡的同一性,提升了主旨题意, “其实一无非”的句式,其实还隐含思辨的色彩。继而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恐怖场景:火山,河流,政治犯、流民,枪口下的麇鹿和丹顶鹤、灾难、死亡、黑夜……夸张的大词,渲染一个无所不在的“牢房”,可见冲破的阻力与难度有多大。但是,她拥有一种更强大、更决绝的蛮劲
“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有这么一个精神支点,使得她可以义不容辞,赴汤蹈火。结尾时,也不是一味高八度,而是来个小小的拐弯一一当然“也会误入歧途”(蝴蝶带入歧途、赞美当成春天、横店当成故乡),或许在思想的诱惑、情欲的欺瞒、欲望的迷失中有所差池,但这一切,都是来自内心那最忠实的呼唤,义无反顾、一决雌雄。甚或不惮使出桀骜不驯、反其道而行之的“报复性”。
“荡妇体”太标签,色情诗太“卫道”,潜意识里的抗争一旦变成“惊世骇俗”的文本,一定有它“出土”的成因。重要的是,大量类似这样的诗作站得住脚吗?值不值得信赖?笔者在阅读三十首左右之后,愿意做出如下肯定:
——情感是人类最大的文库,一个好诗人在情感层面上,能把命运、痛楚、哀伤、欢娱、懂憬表现到一定极致,这是他的深刻所在。女诗人的极端,少数时候是以野性、裸裎,甚而“疯癫”,把对象推到极化之维,做出激烈、浓烈、爆裂的抵达,更多时候还是用微醺、微醉的冥想,碰触心灵深处的涟漪——两者,都是至情至性的表达。率性,可以直入毛孔的颤抖;贴身,可以领会喘息的粗细。而所谓“直接的抒情”,因为真切到这样的程度“我爱我身体里块块锈斑胜过爱你”“我爱,从你的后脑勺/看过去几根白发里的光芒”,即便在类似众多的反复使用中,也无需担心矫情的嫌疑,有时还出色地减弱为更为成熟的“冷抒情”,例如那一场家暴:“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这,是不是又前进了一步?其实,更有大量委婉细致的情感传递被人忽略了: “这锈迹堆积的铁轨许久不通车了/一段铁轨安全得/让人心碎”。这种情感的颤栗性,没有经历生死浮沉,是断然写不出来的。
——诗性思维上的灵动,来自直觉与观察的高度适配,更是感觉与想象的有机化合。余秀华摇晃于自然农耕语象,轻盈化解人、事、物间的纽结,轻松打开那些关联或不关联的纽结,不论是感觉麻雀的脚印, “这些小到刚刚心碎的羞涩”,还是想象“酿一坛酒/埋在你的布鞋里/让你随时踩到家乡的秋风”,都让人由衷信服诗的美妙质地,不是随便可以混淆的。思维上的“脱靶”、“短路”,不合常理,往往带来意外的震荡。适度的延时或者切断,流水般的镜头感推送,在短暂的间隙留下回味,不像当下,满眼净是蛛网线路、鱼骨线路,纵横交错,艰涩得过于艰涩。读这样的句子“突然爱上自己小小的脚丫,它包庇了一个个坏天气”,平添了几多狡黠、机警,你对这样的诗性思维必定大大产生好感。
——在思想、意识层面上,的确人们容易苛责余秀华缺乏历史深度的掘进,显得贫血,也欠缺广阔性。其实,她只要在巴掌大的横店惨淡经营,通过针扎般的穴位放射,将余氏的“这一个”人生“镜像”擦拭得格外明亮、耀眼,就够了。你不能要求一个跳高运动员必须包揽十项全能。生存、厄运、磨难,都可以在一滴水里找到反光。何况长期困顿、抑闭体验的积累,偶尔也能冒出这样普遍的哲思: “一个人身上是层层叠叠的死亡和重生”。对于女性诗人的软肋来说,感性与智性在交融中适当倾斜前者,更符合性别特点和优势,像逆向思维的《雅安,与我有什么关系》、 “侧喻”思维的《一把没有子弹的枪》,以及《一只乌鸦正从身体里飞出》,都显示某种活络。当不够丰富的思维范式开始被相近、相似的倾诉方式所累,余秀华才会遇到自己的瓶颈。当思想的凝重、深度、力度被新的追求、新的要求所期盼,余秀华才真的面对如何破解难关。
——语言散发着一种醇度,不是人为勾兑、掺杂太多异质的那种辣喉,而是入口可供生津的香槟。语感流畅婉转、语词自然抱朴,属于“天生丽质”的类型。能够感觉是顺手拈来的平易,语象简单,但不是简陋,语调单纯,但不缺涵咏,有野生、灵异成分,也有修辞机巧。笔者更喜欢那些尖新的部分:如“爬满虱子的白月光”,一次贴近事景却意外的搭配,就出落为一条闪光的标题。“亲爱的,你要把钥匙捏出潮汐”,通过手部一个动作“捏”字,再通过潮湿手汗扩为潮汐,轻松完成一次陌生化的“私奔”。普遍语境是“一个执意让身体长草的人/把虫鸣含在嘴里”——清澈、透明,沾满芙蓉的露水,不同于当下许多粗糙与生硬。
所有人都知道,好诗是用生命、泪水、疼痛去结晶的。生命体验的本真、自然质朴,经过语感的催化,外化为纸上的分行建筑。她的一些诗作具备好诗的基本质素,具备迅速进入“召唤结构”的响应条件(只差导火线)。她的特殊遭际缩小文本生成与接受的落差,她的传达方式容易让“情性美学”或“情灵美学”(自撰),迅速抵达接受心理中的“动容”部位。与其他文本相比较,最大不同可能是,其他作者呈现时似乎总隔着一层衣服或一层薄纱,而她是身体、语言、语感,连同修辞瞬间性“闪出”,其文本是完全与泥土、狗吠、心悸、厚厚的雪被粘连在一起的。反观许多作者的文本是编出来,凑出来,刻出来。余秀华不是,如泉眼般自然涌冒出来,我愿意把这一难得的喷发看成一种“造化”。
从接受美学角度上考量,感动、打动人是接受的基础与前提。简单地把“感动”看成大众接受的初级标签是错误的。深究下去,“感动”这一大萝筐,还可承载——像微微的触动、深深的震动、激烈的撼动、持续的波动、暗暗的挑动、莫名的颤动、意外的惊动,诸如此类的“心动”。感动既有表层与深层、肤浅与深刻之分,也有形态、层级的细微之分。换句话说,悄然心动或怦然心动,所带来的温暖、澄明、抚慰、照亮,是好诗接受的一般“体征”,正是余秀华诗歌的基本盘面,呈现出诗歌基本品质与质素,酿成的总体“感动”效应,符合接受的审美尺度与需求,她最终才得以自己的先天“短板”,反倒收获一场诗歌的“嘉年华”。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诗歌文本背后,驮上了太多沉重的“附加值”(地位、权力、光环、资本、乃至某一类器官),其中死亡是最大的附加值,尤其是非正常死亡,它鼓舞人们在彼岸供奉更接近完美的祭品。
在轰动效应后面, “脑瘫”是不是起到某种关键作用?脑瘫是指非进行性脑损伤所致的中枢神经障碍综合征。病历卡与二级残疾证,证实病患的确凿性,连余秀华本人也不否认,她甚至对自己的缺陷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坦然。脑瘫就是脑瘫,承认与不承认都是客观事实,没有什么可以害怕侮辱、污蔑、歧视之类的说项。问题是,如同死亡给诗人与文本带来巨大的增值那样,一切关注的力量都抓住这一变劣为优的“资本”(从励志、从不幸、从苦难、从亲情、从婚姻)层层加码,反倒忘了最重要的诗人身份与文本本身。而如果真正关注脑瘫,不妨探触一下残疾与创作的复杂关联。
网上披露的两件事值得注意:一是女诗人在曾经活跃过、也曾因“出言不逊”被禁言半年被处分的中国诗歌流派网上,贴出咒骂一位提携过她的论坛主编、花甲老诗人的“狗日诗”,(排除对体制“王法”同音的借用),皆是不堪入目的粗话。二是女诗人对长达“七年之痒”帮助过她的荆门晚报副刊部副主任发难,充满“言之凿凿”的血泪控诉。联系报道提到的女诗人生活中“脾气不好、骂人、粗鲁”,联系她在湖南文艺版的自序里说“我会泼妇骂街,当然我本身就是一个农妇,我没有理由完全脱离它的劣根性。”以及她的自我评价“性格不好,像魔鬼。”实在有必要在她的诗歌发生学里——具有统摄指挥中心的脑残部位——略做些正负两面的辨析。
人的大脑至今还是一个“黑箱”, 一千亿个神经元和一百万亿个连接的“突触”,组成宇宙间最精密复杂的结构。因为窒息缺氧损害某一部分,会带来巨大不幸,然而上帝同时打开另一扇窗——强大的补偿机制,在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中选中了他(她),奇迹得以降临:那些萎缩、残缺,判处死刑的功能,经由幸运之手竣疏、打通,矫正,不仅恢复常态,而且超常运转,否则,何以解释无望的毁灭之际,世界上还能出现在计算、记忆、作曲、绘画、指挥、象围棋等诸领域出现的“特异功能”——极少数、极罕见的无师自通的天才?(差两三档的称为天赋、天分吧?)
一个只有高中文化程度、说话嗫嚅、写字颤抖的农妇,拿出一些惊艳之作,不能说没有一点天赋、天分成因。我们无法窥视大脑皮质2毫米以下的秘密,无法读懂上帝掷出骰子在左半脑的语言区域划出什么弧线,更无法领悟颞叶与海马回的兴奋点,在无尽的暗夜里如何“闪烁”,但相信人类先贤经过长期观察得出的某些结论,如柏拉图认为: “没有某种一定的疯癫,就成不了诗人。”叔本华也认为: “天才的性能和疯癫有着相互为邻的一条边界,甚至相互交错。”雅克·马利坦甚至合法化: “诗人完全属于非理性”, “诗以快活的自然的天才要求于诗人。或以疯狂的气质要求于他。”所以世界诗坛上广泛流传的名言是“诗人是半个疯子”。这是基于诗歌写作是人类高级的精神活动,瞬间爆发的能量因高度敏感又高度脆弱,神经系统很容易出现“错位”。
无须讳言,严重伤疾造成的心理障碍,是无法绕过的。根据常识,不难推断女诗人纠结于自卑心理的永在折磨。也不难理解强烈的自卑,反弹出强烈挣脱的桀骜心理,两者相互对抗、又相互和解,但是一旦出现失衡,麻烦就未了:可能会表现出某种“臆想症”,比如渴望爱情,却因他人多一点关爱,而误为“真实的存在”和“必定的发生”;可能表现为“致幻”——蛛丝马迹的放大,由无端猜忌渲染为无中生有的“损害”;可能会表现出“强迫症”——过分的偏执,导致不同寻常的“一意孤行”或“孤注一掷”;也可能出现某种“癫狂”——体征为冒犯常规伦理的非人言辞、乖戾作践的古怪行径(自杀倾向、自虐、他虐倾向)。如果事态朝严重方向发展,刺激超出可控阈限,本我的劣根加上自我的黑暗,大于超我的自律,那么那些个泼妇骂街、气急败坏、歇斯底里就不可避免。自然,也不可避免给美丽的《云端呓语》(余的博客名)泼上污水。
超常的灵异能力、旺盛不息的创生能力,与极度敏感,脆弱、神经质联结一体,呈现为一个金币的两面,它们共同塑造着天赋性的艺术人才。这让我想起语言分析大师维特根斯坦,如果强行矫正他的“不安定型人格”,包括他的忧郁、同性恋、变态、恐高症、轻度读写困难,那么世界上会就失去自康德之后又一个伟大影响。我的意思是借维氏说明,天才的疾病无法治愈(治愈了反倒成为失去创造力的常人),而够不着天才等级,但拥有天分、天赋的人,应当是有能力纠正自身的毛病。
残酷的天才逻辑通常变现为:特异的创造力与人格障碍如影随形,世俗生活与艺术挥霍充满不可调和的冲突。这个悖论几乎是宿命的。必须承认,少部分天才艺术家诗人的人格、精神发育得十分健全完美,这当然得感谢造物主,而大部分出现人格、精神的缺陷(甚至包括重大道德沦丧),也没什么奇怪。人格和文本最好能够统一,但是统一以后可能付出天才减弱甚至完全蒸发的代价。孰轻孰重?尽管最后艺术史会容留天才文本,忽略生活“细部”(有些细部成为天才的佐料),这样的两难的确难以取舍。不过,比天才要低几个档次的天赋、天分型的人物太多了,有什么理由为极端言行的“合理性”辩护呢?(包括其粉丝们)。受伤害的当事人有权讨回“公道”,同时在理解真正的天才时多一些宽容。
眼下是,绝对的天才先不管,有天赋有天分的诗人呢?我们能否尽量避免人品与诗品的“割裂”?优美的诗篇伴随基本的伦理不是更为美好吗?传统“诗教”人品与诗品的相对统一难道不应该持续下去吗?对比一下《致雷平阳》与《狗日的王法》(排除对体制“王法”的同音借用),简直叫人目瞪口呆,判若两人。的确,当脑部疾患的正能量以特殊的形式(冥想、出神、白日梦)使出最大化释放,得以创造灿烂之歌,而当某种极端、偏执情绪朝负面涌动,往往将基本伦理中的真善美置之度外,会变得不可理喻。贲张的脑电波经由酒神的迷狂,转换为分行的飞翔,是众望所归:但某种“短路…卡壳”,叵测的神经涡流会变得兴风作浪,让人担忧。冷静之余,相信女诗人会有所反省(包括向王法道歉;包括自毙“千里送阴毛”之类的东西)。必要时候,当地心理医学应给予积极适切的疏导。
脑瘫的“附加值”继续在发酵。媒体的美化、加工,扩散效应不可阻挡。昨天左手的无名指割破了,会滴血成一次翩翩起舞的白日梦;鼓腮吹哨,顺手拔下一小撮白兔毛,很快就转换成一次灵感的生发:一次低级的“车马换炮”,也会演绎成妙手回春。如果证实是百年新诗史上的女性第一遭,那真是个不小的奇迹,如果再证实是三千年诗歌史的“头筹”,那就是大大的神迹。狂欢的大众不愿也不会把文本与疾病分开,乐意“合二而一”地让中国版的阿甘正传播扬,以便励志成长。只有部分严肃的诗坛较真地区分文本质地与附加值,力图排除其他因素的干扰,维护纯粹的诗歌(臧棣与鹰之不是提出中国女诗人至少有三十位的水平不亚于余氏?)上帝把各种类型的“信使”安排在各种轨道,那就在各种轨道上“自行其道”吧。
最有可比性的是殷龙龙,殷龙龙的同类疾患更加严重,至今还拄着拐棍,但历史和互联网的合力——在大众的层面上选择了更为新鲜的“天使”, 让更具思想深度和力度的他失之交臂。因为性别、因为城市位置、因为深度、因为多了14岁,使得附加值的优势“荡然无存”。
无以伦比的“附加值”加持这场嘉年华。其实“附加值”的最大的考验还在后头。张执浩说得对:即使是天才,也是禁不起透支的。面对各种“围剿”:聚光灯,访谈、表态、邀请、影像、碟片、签约、传记,几近零距离的隐私,甚至于那一只兔子的哈欠(如果有的话),都可能引发一场场蝴蝶效应。媒体的“海啸”最容易迅速摧毁一个人。幸好,余秀华清醒看到附加值后面的东西,十分坦然: “我的诗歌没你们说得那么好”、“姑奶奶还是写自己的诗”、“不是什么千里马。充其量是一头跛驴”、“随时可以消失的东西,都是不能指望的”。
但是所有一切“关怀”的力量,都还在吞吃“透支”,构成余秀华否极泰来、 “连想都不敢想”的丰厚馈赠,同时又形成巨大“戕害”。在人生新一轮的精神悖论中,余秀华真切的“情性”、“情灵”美学,还能保持多久?在未来的抗争中,我们祝愿她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