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宏的诗
2015-07-24
个人的清明节
比今年的清明节提早一天
比每一年都提早或者推迟的那一天
就是我们个人的清明节
这一天在山路上拐了无数的弯
上了无数的坡,下了无数的坡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见亲人
通过清明节,我们看见亲人活过来
在眼前走动,在泪光里说话
然后再一次死去
每一年的每一个清明节
我们的亲人都不断地活过来又死去
这恰如我们所能理解的生活
寻找另一颗太阳
今天,比昨天更早一点的
冬天的夕阳像一团棉絮
粘在窗户上,淡淡的温暖
让我想起你秘而不宣的爱
以及我埋藏在喉咙深处
的那一些含糊的话
窗外雾气徘徊
江面上有大船向西驶去
在生活了许多年后
我突然感到生命多么孤独
正像此刻的夕照,要奔向
山的那边,寻找另一颗太阳
谁在我的大脑中挖掘
掘呀掘,翻出草根
掘呀掘,跳出蚯蚓
谁在我的大脑中,掘呀掘
那么勤劳,那么专注
掘呀掘,那是一只细手
在我的大脑里挖掘
像一把闪亮的铲子
在雨水中挥舞
我知道你对我又爱又恨
在我的大脑中挖掘那
乌有的财富,你欢快地
掘着,你的汗和天上的雨
一起落在我躯体的深处
那里的黑暗照着你
闪亮的肌肤,你把黑发抛起来
多么像时时洒向半空的泥土
这苦难的生活呵,永不疲倦
在我大脑里掘呀掘,像一个
外表纯静而内心淫荡的少妇
非得把我,逼成一座坟墓
像写诗一样
一只大母鸡,很大
红色的冠像花朵,很红
杀鸡的人让我抓住它的双腿
和双翅,欲飞的羽毛
多像美女柔顺的秀发
我攥紧它,把脸别开
可为了诗歌,我还是转过头来
看见剪刀咔吃响着,一滴血
滴到盛着清水的瓷碗里
漾开,仿佛慢镜头中盛开的花
比鸡冠更红,渐渐淡开
它一阵反抗,血哗哗淌下
有点黑,像不小心被碰洒
出来的中药汤,看起来
很苦;杀鸡的人让我
抬高它,好让全身的血
涌向那被割开的喉管
它又一次挣扎,拼足了力
每动一下,就有一滴血
黑红色的,掉进碗中
使瓷碗里的鲜红越涨越高
要破了碗沿似的,流向远方
某种感觉
把生命中各个角落的
垃圾与灰尘,打扫出来
我会让自己的心,整洁得
看起来像宾馆
空荡荡的一个包间
两张床:一张是我的
另一张没有人躺
这种安宁,与寂寞有点相象
但我总感觉会有人
从那张床上抬起身来
一张图片
酗酒的猫在图片上躺着
喝过的空酒瓶也躺着
一个在它怀里,一个在
脚边,它们全睡着了
周围没有一点儿声响
只有那支叨在嘴边
的卷烟,还醒着,嗞啦
我很欣赏这一张
时尚图片——
有些东西睡了,也有的
醒着,尽管这是我想象的
但在我的想象之前
已经有一个想象
睡在事物上面
大风的声音
大风原本没有声音
有时走得太急
衣角磨擦,发出咝咝声
它穿过树叶和山谷
因撕咬或挤压而喊叫
不发自喉咙,而来自物体
十六层楼顶垂下一匹大红布
昨夜它一直叫喊:大风你这哑巴
别碰我,我要喊啦
我常看到某种挣扎
看到有形在无形中反抗
并被迫发出声响
总是这么累
总是那么累
尽管这么累
还要写诗,我把诗歌当椅子
一排排地放置在公园里
在心里,我最先看到并不断看到的
总是那几个字:油漆未干
关于轻
轻是一种重量,很多人不知道
轻更是一种本能,用无形对抗有形
轻可以是一张白纸
一截羽毛,一阵没有感觉的风
还可以是一段废话
一个眼神或火葬场烟囱上的一朵蘑菇
我爱轻,作为生命品质
在诗歌中表现为
踩在虚无语言上的那一阵阵
加重的脚力
生产( 04.04.24)
——给我的狗狗乐乐
前天晚上起她就焦燥不安
等着生产,我守在一旁
看见从黑暗到光明的
剧痛过程——
一片叶子不断弯曲,卷起身体
声音在喉咙上抓出一条条血痕
一条河流从地下升至天上
孩子们在沸腾的冰水中浮起
在等待中喘息,抓住每件能
抓到的东西,那深处
能望见痛楚的母性
一条光线磨擦黑暗的裙边
替身
我每天都在忙碌中生活,有时感到很累,便找个窗口从楼上往下看:街道上有许多跟我一样长着躯壳的人,走过去走过来,好像是同一个人。我是他们中的一个,只是这会儿我还在楼上,在岁月的窗口,倾听似有若无的笃笃回音。
然后我把脸转向目所能及的公园,一幅人造幻象,关着一些鱼和鸟,清浅的水塘里,映照我前生的脸。我努力地辨认他的五官——泥土、铺地柏、白栀子花、青蛙和水,有几次我感到即将溺亡,却被一声呼唤招回家。
我回到一系列习惯动作中——搓衣、擦地、煮饭、洗碗……这些家务本与我无关,只与联想中的那人有关。
我还会看见他走出去,带着我的肉体和衣裳,走进街道。他边走边抬头看楼上的我,好像说:你老呆在楼上,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总认为他是他自己而不是我,他带着我的躯壳,消失在人流中却从不知感恩,从不知道我是为着他而站在窗口,眺望远方。
大雁塔
十几年前我爬过大雁塔
几年前我又远远地瞧过它一眼
昨天我在一本书里发现它
变成一小队蚂蚁
扭动着屁股
朝我大脑深处去
它们要去哪里抢救一个
爬上去却不肯下来的家伙
在十月
在十月,我们能看见一座座城市臃肿的
身子向前走,看见村庄瘦成一条条
小虫在游动;看见人们把疲惫存入睡眠
在铁轨的咣当声中,就像从取款机上
取出一大把被美梦点过的
沾满唾液的荣誉证书
我们还看见弟兄们在喝酒,在谈论
运气、女人、赌博和权力、暴力
谈论商业与无产者,谈论诗歌
一起看钱塘江的潮水,从远处隆隆而来
而更多的眼睛投向白浪的更远方
想象大海怎样把它变成一道财富
在十月,我们大家都看到许多
每个人都心怀梦想,我们共同看见的事物
在每个人心里不是同一个事物
而十月之上,是它的四季
在四季的更高处是天空,在更高更远的地方
我们能看到一颗蔚蓝的孤独的星球,在转动
欢乐
每一天,当我早晨醒来
拍拍自己的面颊,对着镜子说你好
当我看见狗狗们竖起尾巴摇晃
当我把挣到的钱放进口袋,说
这一天的生活有了保障
每一天,当别人的笑在我眼中发芽
当优美的音乐在疲惫的耳朵里洗澡,当我
翻开报纸读到强权被甩了一嘴巴
腐败被人踢中裤裆
在想象里,那些即将遇见的美人
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每一天
在这样的时刻,我钢板一般的心
就会被腐蚀
就会泛起薄薄的一层
鸡皮疙瘩
多么想
——献给我的老祖母
多么想天天都拥抱你
多么想时时都对着你的寂寞
说话,多么想梳理你那
纷乱的头发,像爱抚一只
撑起我一半人生的翅膀
事关重大,你留在我视线上的
日子已越来越少,可我总是
借口太忙,在空闲时间里
我朝着理想远眺,偏偏看不见
近在眼前的最现实的孤单的你
多么想,这话儿在我心里深埋
同时又把它当作歌在嘴边哼唱
这一切显得多虚假
可整个世界,都在其中铸造
呵我至亲至爱的人哪
五月
在世上走了很久,始终赶不上你
母亲,你永远都在我前头
那时,在黑暗和虚无中,在河流那边
你以梦作蒿,以树叶为船
渡我过河。而我却不断制造风暴
母亲,你仍然眼望远方
从你身体里走出,我来到这光明的世上
利用你的疼痛打开身体,也用
第一声啼哭,唤醒你身上的母性,让你
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我看见你抱着我
对着天空和树叶说:这是我的孩子
这是一个聪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