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城隍》考释
2015-07-21蔡斌王光福
蔡斌 王光福
摘要:《考城隍》是《聊斋志异》第一篇,《孙九鼎》是《夷坚志》第一篇。这两篇作品有很大的相似性。另外《考城隍》还和《夷坚志》的其他篇什《城隍门客》、《天台取经》等,有些渊源关系。在《考城隍》的“有心无心”等问题上,《夷坚志》诸篇和《阅微草堂笔记》中的《阴司业镜》、《业镜与心镜》等篇,也可参相解释。通过对《夷坚志》诸篇的分析解读,亦能间接考订《聊斋志异》的创作始期。
关键词:考城隍;夷坚志;阅微草堂笔记;有心无心;创作始期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康熙十年辛亥(1671),蒲松龄应同乡孙蕙之聘在江苏宝应县衙帮办文牍,接到山东淄川的家书后感慨顿生,写成《感愤》诗一首,其中有句云:“新闻总入《夷坚志》,斗酒难消磊块愁。” [1] 58-59此处之“夷坚志”,指南宋洪迈之笔记小说集《夷坚志》,借指作者开始创作的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自己已届而立之年却一事无成,只落得撇家舍业与人做幕;虽然县衙有酒供自己痛饮,但胸中的磊块不平之愁却难以消除;更好的消愁解闷的方法就是把近日收集到的奇闻异事写进自己的“夷坚志”里,借鬼狐之故事,消自己之块磊。由此可见,蒲松龄对《夷坚志》不但喜读且十分看重,其《聊斋志异》与《夷坚志》之间,当有极为密切的借鉴、承续关系。
朱一玄编、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之《〈聊斋志异〉资料汇编》,对《聊斋志异》之本事考索颇勤,如《夜叉国》、《小猎犬》、《酒虫》、《大人》、《禽侠》等故事,即指出其本事渊源于《夷坚志》。但《聊斋志异》之首篇《考城隍》之本事,实亦与《夷坚志》关系密切,惜朱编未曾检出。兹特为拈出,并联系《阅微草堂笔记》之有关故事,正本疏流,略作考释于下。
一
《考城隍》云:
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邑廪生。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来,云:“请赴试。”公言:“文宗未临,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疾乘马从去。[2] 1
“予姊丈之祖”,在青柯亭本中作“予姊夫之祖”,意思一样。宋焘到冥间赴试,骑的是“白颠马”。
《夷坚甲志》卷第一《孙九鼎》云:
孙九鼎,字国镇,忻州人,政和癸巳居太学。七夕日,出访乡人段浚仪于竹栅巷,沿汴北岸而行。忽有金紫人,骑从甚都,呼之于稠人中,遽下马曰:“国镇,久别安乐?”细视之,乃姊夫张兟也。[3] 1
《夷坚乙志》卷第二十《城隍门客》云:
又有刘子固者,与尧道同里巷。其妹婿黄森贤而有文,父为吏,负官钱,身死家破,森亦不得志以死。[3] 358
在《孙九鼎》中,“金紫人”是叙述者的“姊夫”;在《城隍门客》中,黄森是刘子固的“妹婿”;在《考城隍》中,宋焘是叙述者“姊丈”即“姊夫”的祖父。不管是“姊夫”、“妹婿”,还是“姊丈之祖”,都是与“姊妹”有关的姻亲关系,这是可注意的第一点。在《孙九鼎》中,“金紫人”骑马而来,并且“骑从甚都”,随行者及其马匹都非常美好;在《考城隍》中,冥吏牵来供宋焘所乘之马是“白颠马”,即《诗经·秦风·车邻》中“有车邻邻,有马白颠”的“白颠马”,不但古意盎然,而且神骏异常。故事中人物都骑骏马,这是可注意的第二点。
《考城隍》云:
几上各有笔札。俄题纸飞下。视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称其职。” [2] 1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是宋焘试卷中的警句。在此句之下,但明伦评曰:“有心无心,明慎用刑之道,不外乎是。”由于宋焘“明慎用刑之道”,因此获得了担任河南某地城隍的资格。
《孙九鼎》云:
孙曰:“公今在何地?”曰:“见为皇城(叶本作“城隍”)司注禄判官。”……孙曰:“公平生酒色甚多,犯妇人者无月无之,焉得至此?”曰:“此吾之迹也。凡事当察其心,苟心不昧,亦何所不可!” [3] 1
《城隍门客》云:
建康士人陈尧道,字德广,死之三年,同舍郭九德梦之如平生。郭曰:“公已死,那得复来?”陈云:“吾为城隍作门客,掌笺记,甚劳苦。今日主人赴阴山宴集,阴山庙在南门外十里,始得暇,故来见君。”……(森)死数月,其妻在兄家,忽着森在时衣,与兄长揖,容止音声如真。子固惊怆,呼其字曰:“元功,君今安在?”曰:“森平生苦学,望一青衫不可得。比蒙陈德广力,见荐于城隍为判官,有典掌,绿袍槐简,绝胜在生时。恐吾妻相念,故来告之。” [3] 358
孙九鼎的姊夫张兟,死后在城隍司担任官职替换、登记备案的判官。陈尧道死后给城隍作门客,掌笺记。陈尧道虽然是城隍的门客,却推荐黄森做了正式的城隍判官。张兟、陈尧道、黄森担任的判官、门客,和宋焘将要担任的城隍爷虽有上下级主从关系,却都是城隍门里人,这是可注意的第三点。“城隍司注禄判官”这一职务,应当由生前正直廉明之人担任才是,可张兟生前乃一酒色之徒,且好色成癖,犯妇人无数,他怎能担任这一不容私弊、责任重大之职呢?对孙九鼎的疑问,张兟回答说,好酒滥色,那只是我的形迹,阴司里不看形迹而看内心,只要内心不错,死后担任任何职务都无不可。这句“凡事当察其心,苟心不昧,亦何所不可”和宋焘的“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这是可注意的第四点。
《考城隍》云:
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称其职。”公方悟,顿首泣曰:“辱膺宠命,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白:“有阳算九年。”共踌躇间,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瓜代可也。”乃谓公:“应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二公稽首并下。秀才握手,送诸郊野。自言长山张某。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之句。公既骑,乃别而去。及抵里,豁若梦寤。时卒已三日。母闻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语。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后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殁。其岳家居城中西门内,忽见公镂膺朱幩,舆马甚众,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惊疑,不知其为神。奔讯乡中,则已殁矣。[2] 1-2
河南的城隍本应由宋焘去担任的,可是宋焘哀求说“老母七旬,奉养无人”云云,得到关帝爷的鉴谅,给其假期九年,让张生替代他赴任河南。
《夷坚甲志》卷第一《天台取经》云:
绍兴丁巳岁,伪齐济州通判黄塍死三日复苏,言:“有数人追之往一公庭,见服绯绿人坐云:‘差汝押僧五百人至五台。吾辞以家贫多幼累,不可行。左右吏前曰:‘可差李主簿代之。兼它非晚自有差使,复遣元追人送归,故得活。”后两日,本州山口县报帅司差李主簿赴州点视钱粮,舍县驿中,一夕落枕暴亡。塍心知其代己死,为尽送终之礼。居一岁,忽沐浴易衣,告妻子曰:“今当别汝,缘官中差我往天台取经,我平生得力者,缘看了《华严经》一遍。”语迄,瞑目而逝。[3] 6
黄塍死后到阴司做冥吏,本要立即押送五百僧人到五台山的,可他因为“家贫多幼累”,不愿担任此差,冥司的官吏们也就答应了他的请求,让李主簿代他出差。此与张生代替宋焘赴任河南城隍事相同,这是可注意的第五点。黄塍复活后两日,牒报传来李主簿暴死之消息;宋焘复活后,打听长山的情况,果然有位张生和他同日死去,这是可注意的第六点。黄塍是“死三日复苏”,宋焘也是“时卒已三日”,这是可注意的第七点。黄塍最后“忽沐浴易衣”,告别妻子而亡;宋焘也是“浣濯入室”,向岳父家人告别而去,这是可注意的第八点。
通过上文之比对,我们发现《聊斋志异》中的《考城隍》与《夷坚志》中的《孙九鼎》、《城隍门客》、《天台取经》三则故事联系密切。其相似之处主要表现为以下八点:一,叙述者和故事中之人物、故事中之人物之间,都存在一种姊妹姻亲关系;二,故事中人物都骑骏马;三,故事中人物都在城隍部门任职;四,故事中都有关于“有心、无心”的议论;五,故事中都是有人替代主人公赴任;六,故事中都有替代赴任者死亡的证明;七,故事中主人公都是死后三日复活;八,故事中主人公最后都是沐浴更衣、告别亲人而死。二者有此八点相似之处,足可证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考城隍》在创作之时受洪迈《夷坚志》中《孙九鼎》、《城隍门客》、《天台取经》等故事影响甚深。
二
蒲松龄之所以接受《夷坚志》之影响,有其思想情感方面的原因。在《孙九鼎》中,孙九鼎知道姊夫张兟担任城隍司注禄判官后,写道:
孙喜,即询前程。曰:“未也。此事每十年一下,尚未见姓名,多在三十岁以后,官职亦不卑下。”……孙后连蹇无成,在金国十余年始状元及第,为秘书少监。[3] 1
《城隍门客》还云:
郭曰:“公既为城隍客,当知吾乡今岁秋举与来春登科人姓名。”曰:“此非我所职,别有掌桂籍者,归当扣之。”居数日,又梦曰:“君来春必及第,我与君雅素,故告君。他虽知之,不敢泄也。”郭果以明年第进士。……子固问:“来春乡人谁及第?”曰:“但有郭九德一人耳。” [3] 358
孙九鼎向张兟询问前程,张兟告诉他三十岁以后才能及第。这可能也是蒲松龄潜意识的反应,须知,蒲松龄做幕宝应并写下“新闻总入夷坚志”时三十二岁,已到张兟所说的年龄。郭九德向陈尧道询问前程,短短数语,其对科举命运的担心、渴望之情,就显露无遗了。联系蒲松龄之身世,我们知道他自十九岁考中秀才,到三十二岁十余年过去,仍然没有中举,遑论进士及第?他殷切盼望着冥冥中之“掌桂籍者”,或者某个“注禄判官”、“城隍门客”、“城隍判官”能早日告诉他未来的科举命运。孙九鼎三十岁以后状元及第、郭九德第二年就进士及第,三十已过的蒲松龄实在坐不住了,所以在宝应县衙待了一年,就回家参加第二年的乡试了——结果还是名落孙山,没能赶上《夷坚志》中的人物。
在《城隍门客》中,陈尧道死后给城隍作门客,掌笺记,这和蒲松龄给县太爷孙蕙做文牍师爷性质相类;陈尧道推荐黄森为判官,这可能也是蒲松龄希望得到别人推荐的潜意识反映。再联系这些来看,蒲松龄能和《城隍门客》等故事产生强烈共鸣,所以取来加工改造,编撰成自己早期的小说名篇,借以抒怀解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关于《聊斋志异》的创作始期,历来意见不一。最能提供证据的文献资料,是蒲松龄的三首诗。康熙九年三十一岁时,蒲松龄南游做幕,途中作有《途中》诗二首,其一有句云:“途中寂寞姑言鬼,舟上招摇意欲仙。” [1] 3这可以看做是已经谈鬼说狐,有创作《聊斋志异》的初步想法了。康熙十年三十二岁时,蒲松龄在宝应县衙写下上引之《感愤》诗,云:“新闻总入《夷坚志》,斗酒难消磊块愁。”这可以看做已经受《夷坚志》的启发,正式开始了《聊斋志异》的创作。同年,蒲松龄还作有一首《独坐怀人》诗,云:“途穷书未著,愁盛酒无权。” [1] 80意思是自己穷途末路,书还没有著成;满腔愁绪无以排解,而借酒浇愁也无济于事。这里的“书未著”只是说明“书”未著成,并不否定某些单“篇”已经开始创作。此诗之题目是《独坐怀人》,所怀之人为谁呢?司马迁《报任安书》中云:“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思垂空文以自见。”我想,蒲松龄独坐所怀之人,大概就是以周文王、孔仲尼为首的包括司马迁在内的这些意有郁结、发愤著书之人了。蒲松龄连年不第,自觉富贵无望,而意有郁结,思垂空文以传世。康熙十八年,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说:“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这个“孤愤”就证明他是司马迁的异代同调,和《途中》诗里的“途穷”著书遥相呼应。这个“成”字和康熙二十八年所写《次韵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见赠》诗中“志异书成共笑之” [1] 295的“成”字,也是对《独坐怀人》诗中这个“未”字的落实交代。《感愤》诗说“新闻总入《夷坚志》,斗酒难消磊块愁”,《独坐怀人》诗说“途穷书未著,愁盛酒无权”,《聊斋自志》说“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这三处,每提到“酒”就提到“书”,在蒲松龄的笔下,“酒”和“书”是不分家的,这是蒲松龄对自己边喝酒边著书的真实情况的艺术写照。由此看来,蒲松龄康熙九、十年的这三首诗,确实道出了《聊斋志异》开始创作的原始信息。以前人们认为其中有矛盾难解之处,比如“途穷书未著”和“新闻总入夷坚志”之间就难以调和圆融。通过我们上文的分析,这一矛盾已经不复存在了。
由是观之,如果《考城隍》没有错简而真是《聊斋志异》最初创作完成的一篇,我们把《聊斋志异》的创作始期定在蒲松龄写下“新闻总入夷坚志”时的三十二岁,当是具有说服力的。退一步说,就算《考城隍》虽然编在卷一首篇而并非实际创作的第一篇,我们一旦断定了《考城隍》的创作年代,对于整个《聊斋志异》创作始期的考断,也是具有相当重要的参考价值的。
蒲松龄之所以能将《夷坚志》此类故事“拿来”为我所用,推陈出新,也有其艺术追求的因素。蒲松龄在《〈庄列选略〉小引》中说:“余素嗜其书,遂猎狐而取其白,间或率凭管见,以为臆说,但求其顺理而便于诵,其虚无之奥义,固余所不甚解,即有所能使余解者,余亦不乐听也。” [4] 54 “猎狐而取其白”,这是蒲松龄的读书方法,迁移到小说创作上,就是“集腋为裘”的创作方法。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还说“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这大概就是他此种创作方法的夫子自道了。
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云:“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 [5] 513 《〈出关〉的“关”》亦云:“作家的取人为模特儿,有两法。一是专用一个人……二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这方法也和中国人的习惯相合,例如画家的画人物,也是静观默察,烂熟于心,然后凝神结想,一挥而就,向来不用一个单独的模特儿的。” [5] 518-519蒲松龄的创作方法也和鲁迅的写小说、画家的画人物类似,他读过多篇《夷坚志》故事并烂熟于心,然后凝神结想、“杂取种种”,“拼凑”成一篇崭新的《考城隍》故事。《〈聊斋志异〉资料汇编》中,列出多篇《聊斋志异》作品,每一篇都有多个本事来源,也正好可以说明这一点。
三
洪迈之《孙九鼎》云:“凡事当察其心,苟心不昧,亦何所不可。”我指出蒲松龄《考城隍》之“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即出自此句,这可以叫做“以洪解蒲”。但是,尽管我们辨明了二者的渊源关系并略加阐释,可对这两句话的真实内涵,却实感难以索解。
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卷一《滦阳消夏录》之一第二则《狐嘲良吏》云:
沧州刘士玉孝廉有书室,为狐所据。白昼与人对语,掷瓦石击人,但不睹其形耳。知州平原董思任,良吏也,闻其事,自往驱之。方盛陈人妖异路之理,忽檐际朗言曰:“公为官,颇爱民,亦不取钱,故我不敢击公。然公爱民乃好名,不取钱乃畏后患耳,故我亦不避公。公休矣,毋多言取困。”董狼狈而归,咄咄不怡者数日。[6] 2
在这段话下,王伯恭评曰:“能好名,能畏后患,即不失为贤矣。”这话说得有理,但与洪迈、蒲松龄笔下人物之语不合。也就是说,王伯恭看中的是董思任行动的客观效果——即“爱民”与“不取钱”,而不是其心理动机——即“好名”与“畏后患”。“爱民”与“不取钱”相当于《孙九鼎》中张兟所说的“迹”及《考城隍》中宋焘所说的“有心为善”,“好名”与“畏后患”相当于张兟“心不昧”的反面“昧心”及宋焘的“虽善不赏”。紧接着,无名氏评曰:“心真乃贵,假斯贱矣。”这句话才是洪迈和蒲松龄想要说的。但是,洪迈、蒲松龄笔下人物之言与纪晓岚笔下故事之无名氏评语都不免过于简洁、玄妙,颇难索解其真实内涵。
《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六《姑妄听之》之二还载一则《阴司业镜》故事,说朱介如中暑昏迷,随人误入冥司,坐于亡友张恒照之廊屋,观看听闻到了一些未见未闻之事:
自窗隙窃窥,见同来数十人,以次庭讯,语不甚了了,惟一人昂首争辩,似不服罪。王举袂一挥,殿左忽现大圆镜,围约丈余,镜中现一女子反缚受鞭像。俄似电光一瞥,又现一女子忍泪横陈像。其人叩颡曰:“伏矣。”即曳去。良久放衙……因问:“顷所见者业镜耶?”曰:“是也。”问:“影必肖形,今无形而现影,何也?”曰:“人镜照形,神镜照心。人作一事,心皆自知;既已自知,即心有此事;心有此事,即心有此事之象,故一照而毕现也。若无心作过,本不自知,则照亦不见。心无是事,即无是象耳。冥司断狱,惟以有心无心别善恶,君其识之。”又问:“神镜何以能照心?”曰:“心不可见,缘物以形。体魂已离,存者性灵。神识不灭,如灯荧荧。外光无翳,内光虚明;内外莹澈,故纤芥必呈也。” [6] 844-845
这段文字中,纪晓岚通过冥司独特之大业镜,讲述人心之有无与镜影之有无的关系,得出“冥司断狱,惟以有心无心别善恶”的结论,终于解释清楚了洪迈的“察心说”和蒲松龄的“有心无心说”。
纪晓岚在故事中重点描写一人与阎王争辩,阎王打开业镜,“镜中现一女子反缚受鞭像”,“又现一女子忍泪横陈像”,其人叩头服罪。人世之种种罪业多矣,纪晓岚何以偏偏拿出“鞭打女子”、“强暴女子”二事来照见此人之心呢?这大概也和洪迈之《孙九鼎》有关。《孙九鼎》中的张兟死后在冥司担任“城隍司注禄判官”,孙九鼎问道:“公平生酒色甚多,犯妇人者无月无之,焉得至此?”张兟答曰:“此吾之迹也。凡事当察其心,苟心不昧,亦何所不可!”孙九鼎问到根子上了,张兟回答得也颇为巧妙。但是我们终觉张兟之答语有强词夺理、文过饰非之嫌。一个“犯妇人者无月无之”之人,怎能说其心“不昧”呢?如此之人又怎能担任“注禄判官”这一重要职务呢?纪晓岚同样注意到了张兟“心”与“影”之间的这一矛盾,所以在《阴司业镜》中专门揪出与张兟行径相同的一人,并让其观业镜而服罪,以此来对洪迈之“察心说”提出异议,表明自己对张兟之狡辩持否定态度。
其实,在《阅微草堂笔记》卷七《如是我闻》之一中,就有一则《业镜与心镜》的故事,说得更为彻底透彻。
于道光言:有士人夜过岳庙,朱扉严闭,而有人自庙中出。知是神灵,膜拜呼上圣。其人引手掖之曰:“我非贵神,右台司镜之吏,赍文簿到此也。”问:“司镜何义?其业镜也耶?”曰:“近之,而又一事也。业镜所照,行事之善恶耳。至方寸微暧,情伪万端,起灭无恒,包藏不测,幽深邃密,无迹可窥,往往外貌麟鸾,中蹈鬼域。隐慝未形,业镜不能照也。南北宋后,此术滋工,涂饰弥缝,或终身不败。故诸天合议,移业镜于左台,照真小人;增心镜于右台,照伪君子。圆光对映,灵府洞然。有拗捩者,有偏倚者,有黑如漆者,有曲如钩者,有拉杂如粪墙者,有混浊如泥滓者,有城府险阻千重万掩者,有脉络屈盘左穿右贯者,有如荆棘者,有如刀剑者,有如蜂虿者,有如虎狼者,有现冠盖影者,有现金银气者,甚有隐隐跃跃现秘戏图者。而回顾其形,则皆岸然道貌也。其圆莹如明珠,清徹如水晶者,千百之一二耳。如是者,吾立镜侧,籍而记之,三月一达于岳帝,定罪福焉。大抵名愈高,则责愈严;术愈巧,则罚愈重。春秋二百四十年,瘅恶不一,惟震夷伯之庙,天特示谴于展氏,隐慝故也。子其识之。”士人拜授教,归而乞道光书额,名其室曰“观心”。[6] 298
岳庙里有了这左台的“业镜”和右台的“心镜”,不管是“真小人”还是“伪君子”,其心灵深处之隐秘委曲皆可纤毫毕现、呈露无遗了。文中说:“南北宋后,此术滋工,涂饰弥缝,或终身不败。”其中大概也包括洪迈《孙九鼎》中张兟之类的口头“弥缝”者;而蒲松龄《考城隍》中的宋焘是真心实意还是笔墨“涂饰”,经此一照,也就没有任何情伪然或之疑了。纪晓岚的这则故事,就是对当今社会,特别是对天怨人怒的各级吏治,仍有针伪起奸的现实意义。一般百姓或许无此必要,其掌刑牧民者,都应该书一“观心”匾额,时时刻刻悬于壁上与心间。
陈寅恪《庾信〈哀江南赋〉与杜甫〈咏怀古迹〉诗》云:“昔人论杜子美《重经昭陵》诗之‘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出于庾子山《周祀宗庙歌皇夏》之‘终封三尺剑,长卷一戎衣。若此类者,可谓之以庾解杜。予今反之,以杜解庾。” [7] 254上文我简要梳理了洪迈《夷坚志》之首篇《孙九鼎》与蒲松龄《聊斋志异》之首篇《考城隍》及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之《阴司业镜》、《业镜与心镜》中对“心”之问题的相关看法,这也可以称作“以纪解蒲”或“以纪解洪”了。
参考文献:
[1]赵蔚芝.聊斋诗集笺注[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6.
[2]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张友鹤,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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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蒲松龄.蒲松龄集[M].路大荒,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5]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会校会注会评本)[M].吴波,等,辑校.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
[7]陈寅恪.陈寅恪学术文化随笔[M].刘桂生,张步洲,编.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
On the Verification and Explanation of Kao Cheng Huang
——Also about the composing anticipation of 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CAI Bin,WANG Guang-fu
(Zibo Normal College,Zibo 255130,China)
Abstract: Kao Cheng Huang is the first story of 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Sun Jiu Ding is the first story of Yi Jian Zhi. The two works share a lot of similarities. Besides,Kao Cheng Huang originates closely with other storied like Cheng Huang Men Ke and Tian Tai Qu Jing in Yi Jian Zhi. On the issues such as“intentional or unintentional”,these stories in Yi Jian Zhi and stories such as Yin Si Ye Jing and Ye Jing Yu Xin Jing in Yuewei Cottage Notes can explain interactively. By intensive reading and analysis,the composing anticipation of 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can be verified indirectly.
Key words: Kao Cheng Huang;Yi Jian Zhi; Yuewei Cottage Notes;Intentional or Unintentional;Composing Anticipation
(责任编辑: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