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里的红草莓
2015-07-20水安
水安
1
唐凌离开兰州的时候,坐在颠簸的公交车上往外看,外面是土黄色的茫然。干裂的风夹杂着远处荒山上的土味从车窗里挤进来,耳边是车子颠簸震荡的哐哐啷啷声。公交车的铁皮薄而脆,带着一股夏日的焦躁在柏油路上蹦跳,似乎随时会散架。车子行驶过中山桥时,唐凌的目光顺带着在滚滚的黄河水上瞥了一眼。多年以后,关于兰州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都已消失,但临别时往窗外河面上的那一瞥,却凄凄地留在唐凌的记忆里,风吹不散——那是一小块梭形的江心洲,洲上芦苇萋萋,烟树迷离,好像一只忧伤的眼睛,日夜不歇地在望着她。
唐凌要去的地方,也是水中的一座孤岛。80年代初,因父母关系都在南京的缘故,她被分配回长江里的八卦洲。据说,这是长江里仅次于崇明和扬中的第三大岛,因形似草鞋,又叫草鞋洲。唐凌便在洲上一所名叫夏塘的小学里,做了一位年轻的语文老师。
八卦洲是典型的江南之地,洲上水系丰富,遍生着池塘和春草。春来到,江水像一块巨大的翡翠,沉沉地绿着。“带几个孩子去江边放风筝吧!”从西北五月沙尘天逃回来的唐凌,对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江南满怀兴致。听到这个建议,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不置可否,撇撇嘴笑了。快要退休的庞老师摆着胖胖的手臂说,小唐,趁着年轻,要去就去吧,过了这个初来乍到的新鲜劲儿,说不定你明年就提不起兴趣来了——她们以为唐凌是要拉个条幅搞个活动,准备参评优秀班集体的。唐凌看看一张张如泥塑般的脸,笑笑,什么也没说。
最终唐凌还是一个人去了江边。
夏塘小学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古老得好像电影里的一个范本,日子像水一样,流到这里就停住了。这里是一座被时光困住的岛屿,岛上的空气就像一罐刚刚被启封的蜜糖一样,牢牢地粘住每一个路过的年轻人。直到她们自愿收起双翅,直到她们和那些先来的人—样,被同化、被风干成一枚泪滴状的琥珀,一种可供瞻仰也只供瞻仰的标本,那种由女人舌尖上延伸出来的力量才会停止。
唐凌刚来就领略过那种比利刃还要恐怖的力量,那是一种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气息,它把每一个人深深包围其中,就像一块深不见底的沼泽地,所有挣扎只会加速你的坠落,唯有顺从。整个学校毫无秘密可言。前一秒钟美丽的年轻的英语组Daisy老师刚刚割过痔疮,后一秒钟几乎所有的办公室就已经在同步直播讨论她是内痔、外痔还是混合痔。Daisy竟然十分配合这股潮流,她出院后来到每个办公室里,都会详细地讲一遍当天晚上血液从她下体汩汩流出时的情景,就好像在举行一个巡回演唱会。办公室里寥寥几个男人是被自动忽略不计的。数条肥大的舌头不厌其烦地翻卷着,唐凌看着她们驾轻就熟地盘点学校里每一位女老师的各种妇科病与发情史。几乎与此同时,兰花指快速地在嘴唇和桌上的小花篮之间做着空运工作——那里有一批批的瓜子皮被准确无误地投掷到办公桌上的小花篮里——据说今年最流行的手工作品就是叠制盛放果皮垃圾的小花篮。当然,那只花篮之所以广为流传,原因是它也负责盛放口水和流言。在夏塘小学,几乎每个能干的女老师办公室的抽屉里,都存着几十个叠好的小花篮。
在夏塘,清高是活不下去的。旁逸斜出,也是活不下去的。镇上的男人们结婚,但凡在街道里、医院里、信用社里工作的“正经人”,总爱来夏塘小学里挑一挑。学生的成绩放在一边不说,学校里的女老师们,可是没有一个离过婚的。夏塘小学的女老师们都自觉继承着这流传下来的光荣传统,兢兢业业又热火朝天地活在别人的目光里。若是有人敢出格半步,群众的舌头都有办法给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省文联借调来教美术课的兰老师就狠狠地挨过一个耳光。平素里她见面与人讲话不超过三句,回回都是莞尔一笑,就踩着飘摇的长裙摆过去了。她不但不用公家的水洗菜,不用公家的电充电,竟然!还不会争分夺秒地在公办室里择菜!以便展示一个已婚女人过日子的功力——笑话,难道堂堂人民教师会少那点水电费么,夏塘小学的女教师们只是达成共识而已——菜叶翻飞之间,依然可以有着“纤手破新橙”的优雅——那份自信,因没有受到过任何人的挑战、怀疑而自动成立了。如此自绝于人民的作风,自然引起了群众的高度不满,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自发排列组合成了遥感卫星,360度全方位无死角地盯着她。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
那天简直是夏塘小学的一个晴天庆典。周—大课间的升旗仪式照例由兰老师负责。蒲柳一样的兰老师从厕所里一步三摇地飘出来了,她,穿过长长的主干道,穿过路边两排香樟树坚贞的树影,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穿过孩子们鸟儿一样的尖叫、追逐、嬉闹,走在夏塘小学最热闹的大课间里。突然,所有的声音都在她登上主席台的一瞬间停止了,阳光像水一样泼下来,清冽冽地照在她雪白无辜的大腿上——兰老师上完厕所后她身后的红色长裙竟然忘了放下来。长及脚踝的水红色长裙被团成一团塞在黑色的内裤里,圆滚滚的活像一节兔子的短尾巴。雪白的大腿在黑色与红色的冲击下愈发明亮地晃人眼。
她竟然裸着两条长腿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也没有一个人来提醒她?哪怕一个?她忽然就和夏塘小学那些冷冷的恨意狭路相逢了。冰墙一样高大的恨意包围了她,直直逼到她的眼前鼻尖来,不留一点余地。她恨恨地看了一眼那台下乌压压站着的一群人,拔腿便跑了出去。她径直跑出了夏塘小学的大门,再也没有回来过。连离职手续都是她托人来办理的。
“黑白红,人体三原色?哈哈哈。”办公室里的老师至今提起被逼走的兰老师,还是一副促狭的口气。听得唐凌一身冷汗,自然不敢以身犯众怒。初来乍到,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犯不着年纪轻轻的,就被这些人吃了,连骨头都不剩。唐凌打定主意,要小心翼翼屏息静气地活在人民群众的舌尖上。
2
唐凌是背着感情的债回到南京的。
她从来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上辈子欠你的?会有这样一个人因为你的一个眼神一句话或者一个微笑一个回眸爱上你?然后为你百转千回、为你神魂颠倒?如果说爱情是一个火坑,那一见钟情的人就是做足了势要往里跳。任何不问来路、不知归处的爱意都如此令人生疑。
所以当郭建刚郑重地鼓足勇气说出“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时,唐凌竟不合时宜地笑了。她看着汉白玉护栏外滚滚而逝的黄河水,它那么懵懂、不谙世事的兀自东流去。初夏的兰州,长长的黄河岸边,柳枝已经一团团地绿起来,远远望去如雾如烟,迷离了双眼。风吹过,像顽皮的孩子在树梢扔了一枚小小的炸弹,噌的一下,绿色的火舌烧出去好远。已经是夏天了啊。
唐凌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使她看起来不是那么无情。三年同窗,她没想到郭建刚在临毕业前说出这番话。她伸出手来,抚摸着身边的白色玉栏杆,它已经很长很老了,随着黄河水九曲回环,不离不弃。身后垂柳也是如此,一到夏天,就把自己点亮了,像一个约定,照着护着孩子一样的奔流不息的河水。这看起来和天地一样长久的感情,总是令唐凌感动又不能确信。白玉栏杆上,写满了曾经有情人的话语。可一夕风雨后,又有多少还鲜活如昨呢?
想到这里,她笑了笑,对郭建刚说,“夏天了,呼伦贝尔草原也绿起来了吧?”他的老家在呼伦贝尔,毕业按原籍,他是要被分回内蒙的。
郭建刚沉默不语。她是不相信他。三年了,知根知底的同窗,她还是不能信他。她以为他想借助她的关系调回南京,只因他曾经对她说过,他是多么喜欢那座风雨后依然天真的古城,多么希望听一听潮打空城寂寞回的浪涛声,多么想去看一眼梦中的江南啊。她以为他是为了一座古城,可她不知道,他对南京的喜欢,只是因为她从南京来。
郭建刚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默默沿着滨江路回到了学校。
第二天,唐凌稍稍有些后悔,这样一来,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吧?但没有想到,中午她出宿舍楼的时候,郭建刚早早已经等在楼下,他手里拎着一袋草莓,笑着递给她:“好好照顾自己。”
简直是三年前的翻版。唐凌想起了他第一次送草莓给她时的情景。也是在中午烈烈的阳光下,他站在宿舍楼的台阶下,叫住她,慢慢地向着她摊开了手掌。掌心里只有一颗草莓。小小的,饱满的,绿绿的叶子还颤抖着,像一颗年轻的心。唐凌小心地拿起草莓端详,它还浮动着泥土的清香,像是刚刚从叶子问被小心地摘下。
三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如今,他又要用草莓来和她告别了。他的手掌依然向上打开着,像是在奉献自己唯一的信仰。她接过草莓,发现郭建刚的掌心里满是汗水。掌心里的纹路在烈烈阳光下赫赫发亮,他竟是把一生的秘密都坦陈在她的面前了。
那之后,郭建刚就失踪了。寻找郭建刚的那段日子,一寸寸地长在了唐凌的骨骼里。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最后对唐凌说的话是:唐凌,你真美。我见到你第一眼,你就像一朵白色的水莲花开在江边。你说你不相信爱情,你看,我会和这条黄河一样,在这里永远等着你回来。你不要害怕。世事沉浮,总有我在这里等着你。
她沿着那条长长的黄河四十里风情线木顿顿地走着,她想,你说你像黄河一样是什么意思?九曲黄河万里沙,你把自己的心磨碎了撒在这黄河里了么?我说我想要读一篇四十里长的隋书,你是挨着一个字一个字写去了么?
人是这样贱,失踪后的郭建刚反而牢牢地长在了唐凌的生活里。经此一事,唐凌的心好像被刀片刮去了一角。夜深人寂,那凉意起来的时候,就像戈壁滩刮过的一阵风。又薄又凉。渐渐地,大脑里好像定了一个闹钟,一到凌晨三四点,唐凌就会被噩梦准时惊醒,醒转后稍安心神,她抬眼看出去,窗外墨绿苍黑的松林间正挂着一轮月亮,明晃晃的寒。唐凌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失眠,她想必须得抓住点什么,不能就这样掉在生活的泥潭里了。
3
徐泽明就是在这样的时机出现在唐凌视野里的。
徐泽明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的未婚男教师之一。要说换了别人,早就被学校里未婚的女老师们盯牢了但徐泽明身上一直有一股疏离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望而生畏”这个词本是出现在三年级的语文课本里,用来形容霸王龙的,但奇葩学校里的奇葩解释非常多。上课的时候有个小女生站起来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常年脏兮兮的小男孩说:“某某令人望而反胃。”班上孩子哄堂的笑声让唐凌感觉到愕然: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如此刻薄了么?同事阿娟在集体备课时倒没有如此“猖狂”,她只是拉拉唐凌的衣角,朝着徐泽明的方向努努嘴儿,悄声道:“瞧,那个人,光看背影就让人望而生畏。”阿娟是追求过徐泽明的,后来被他总是淡淡的样子所恼,便结下了梁子。
唐凌抬眼望过去,徐泽明的背影孤单而清寂,透出一股沉默的坚定。和往常一样,他在集体教研的时候一个人往第一排的角落里一坐,就遁入了自己的世界,不发一言。徐泽明是典型的南方人体型,偏矮,清瘦,夏天的时候总爱穿一件墨绿色的T恤,踽踽独行在人群里。沉默气质所带来的抑郁和潮湿,让他好像一丛背阴的苔藓,以至于人们常常忽略了他的存在。就比如说唐凌,徐泽明还是她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呢,同在一间不足八平米的房间里共事已有半年之久,但若要猛然让她去描述他的样子,她所能想到的,就只是一个圆圆的后脑勺和一团模糊的墨绿色的背影。
这团墨绿色是在什么时候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的?唐凌模糊记得好像和一件快递有关。那是门卫处的李大爷送到办公室的,喊唐凌,你的航空信!是爸妈又从美国来信了吧?唐凌从乐呵呵的李大爷手中接过那封信,路过徐泽明的办公桌时,不知是幻觉还是怎的,突然感觉那团墨绿色的影子好像抖了一下。
半个月过去了,素日里冷冷的徐泽明竟好像北方逢春的湖水——渐渐解冻了。他参与到办公室里机锋暗藏的对话里去,那舌头竟也像灵活称手的鱼肠剑,被他甩得恰到好处。原来他是深藏不露。唐凌暗暗吃惊。不过日子久了,办公室里的人们渐渐瞧出些端倪——那徐泽明的鱼肠剑对每个人都亮过,除了唐凌。平日里的言语交锋,他竟是站在这个丫头一边的。唐凌在言语上得了些照顾,心下对徐泽明生出几分感激,却不知他是为何突然转变。
徐泽明的心思由暗转明,竟也是借由一颗草莓而来。那几日早上,回回唐凌一到办公室,就望见自己桌子上的清水瓶里插着一捧栀子花,鲜嫩嫩、白生生的花瓣骄傲矜持地簇拥在一起,热烈地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水瓶边一张干净的A4纸上静静放着一颗新鲜蓬勃的草莓。真的是只有一颗,和当年郭建刚捧在手心里的那一颗一模一样。看到它第一眼的瞬间,唐凌心脏狂跳不止,她以为是郭建刚回来了,他终于找她来了。后来忐忑不安地守望、疑虑了一整天,到黄昏的时候,她终于肯定:不是郭建刚,他—定不会到南京来了,在黄河边的那个问句早已经把他问死在黄河边了,只有在黄河边等她唐凌一辈子,郭建刚才能把自己洗清楚。唐凌注定是永远失去郭建刚了。
那会是谁呢?在这个夏天的清早。日复一日的栀子花和草莓,已经让这个小小的办公室骚动良久了。唐凌推说是班上一个孩子送的,但换来的只是一阵吃吃的笑声。唐凑心下生烦,决心一定要查出这个人是谁。第二天清早,唐凌一醒来就急匆匆地往办公室里赶。推门一看,办公室里却空无一人。但桌前的清水瓶里早已插好了一束新鲜的栀子花,旁边的A4纸上没有了那颗鲜红的草莓,却用工整的小楷留了一段话:
“我知道你会来。没有人会拒绝一颗夏日的草莓。它就像一颗跳动的心。”
落款是一个“徐”字。是徐泽明。唐凌正在发呆的时候,同事们陆陆续续进来了口她赶紧把纸条锁进中间的抽屉收好。徐泽明也背着包来到办公室,唐凌向他投去问询的目光,却不见回应。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他?唐凌又是一整天胡思乱想。
快要放学时,办公室里就只有唐凌和徐泽明两个人。以前半年的时光,两个人都曾这样度过,并未觉得有何尴尬,当时大约都是当彼此不存在的吧。而现在……终是唐凌先忍不住,欲起身离开。
“唐老师。”唐凌心里一阵狂跳。
“试试合适不合适。”徐泽明的眼神看不出丝毫狂乱,声音也干净得像一池平静的湖水。他塞给唐凌一款小盒子,就出去了。
竟是婚戒!这样就算求婚了么?!唐凌心里颇有几分不甘,但她也不得不佩服徐泽明看人的准确。像他们这样的人身上,大约都有些清冷寂寞的痕迹,凭借着体内的某个伤口,他们可以迅速的把同类从人群中辨认出来。或许,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心里也曾藏着一个深深的缺口吧,所以才轻易看准了她的缺口,稳准狠的一针扎下去,她只有束手就范。
让她深深陷入的,正是自己内心的那个缺口。她还从来没有像郭建刚那样奋不顾身地爱过谁,那种纵身一跃的姿势诱惑了她。那份把自己的生命以爱情为名交到另外一个人手中的轻盈诱惑了她。从此,她不必再为自己这沉重的躯壳负责。这样飘渺的人生,什么都抓不住,也许只有爱情才能让她在另外一个人的生命里留下永久的印迹。骨子里,唐凌是相信爱情的,甚至把爱情当做唯一的信仰,可曾经,她不敢。现在郭建刚的草莓种在了唐凌心里,那颗小小的种子迅速地生根发芽,抽绿叶,开白花,铺满了她整个柔软的心脏。她的心鼓荡的像一张帆,只等一个人,让她喷发出积蓄一生的力量。
徐泽明和他的草莓来得正是时候。
4
女人一旦投入爱情,便卑微如草芥。这几乎是所有女人的宿命。
唐凌更甚。她何尝不怀疑这突如其来的“爱情”,但她放纵自己沉人其中。万一呢?万一是像这眼前的草莓一样,是可以触摸可以把握的呢?唐凌不想再错过,只有抓住了这颗草莓,她才有可能把自己从过去的错误中解救出来,把自己从后悔的泥淖里拔出来。更何况,学校里盯着她未婚的眼睛和口舌也越来越多了。
于是,徐泽明仿佛变成了唐凌生活的一个出口。爱情渐欲迷人眼,他不再像一团可有可无的苔藓,而是摇身一变,成了春天里一棵挺拔的水杉树。水杉绿色的叶子像一排排羽毛那样柔软多情,在春风里上下浮动,仿佛是一棵随时准备飞翔的树。唐凌的夜晚不再辗转难眠,她热烈盼望着每一个从东方升起的黎明,喜欢每一丝晨光熹微,那意味着与徐泽明相守相对的日子即将开始。
学校里似乎对二人的爱情知者甚少。一来,唐凌和徐泽明都属于沉默的大多数,是各种会议、活动的忠实背景板;二来,得益于二人对秘密共同的守护。唐凌不想自己的恋爱变成他人的话题,不想自己的感情被那些肥大的舌头所消费,所以她快乐而隐秘地守着这个秘密,打算婚后再告知众人;但徐泽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秘而非宣布,却还是令唐凌心里闪过一丝的不快。本来,他自始至终都是主动的啊,怎么在众人面前反而无辜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很快这丝疑惑就被徐泽明的才华与温柔融化了。徐泽明极擅丹青。无论是国画、油画还是水彩画,甚至是稚气未脱的彩笔画,都自有一股流动的气韵。学校里的美术老师曾经开玩笑说,徐泽明的眼睛真毒,总能捕捉到人物或风景的魂。那时阿娟还在暗恋着徐泽明,听了这话,竟脱口而出:眼睛这么毒,谁知心里有多少苦呢?阿娟直愣愣的话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这恋爱中的女子说起话来,竟透着几分禅意。
恋爱后的一个春天里,唐、徐二人曾经约在江边,徐泽明为唐凌画了一幅画。起初,徐泽明只肯为唐凌画一个背影,唐凌再三不依,定要求一个“衣袂飘飘的侧身回眸画”。
徐泽明眼睛深深:“你确定?”
唐凌一愣,答道:“嗯,是的呀!你的画笔不说谎,我要看看自己在你眼里的样子。”
江风里,唐凌望向徐泽明手中的画作。画面极为简单,苍茫阔大的碧水江边,孤单单立着一个唐凌。画中人却决然不是享受爱情的甜蜜平和的样子,徐泽明的画笔不说谎,唐凌的眼睛也出卖了她的秘密。那眼神带着三分凄楚、七分决绝,似乎随时准备着飞蛾扑火。这样热烈的感情,徐泽明可否能承受得起?唐凌知道自己是想要在这个男人身上完成对郭建刚的追思,想要借助这份爱情完成对这虚无人生的救赎。这眼神出卖了她。
她有些心虚地向徐泽明抬眼瞟去,徐泽明还是一副安然淡然的样子。他看透了,他却不说破。他想要的又是什么?唐凌瞬间感觉到一丝疲惫,这份她做好了飞蛾扑火准备的爱情,这份她视作人生浮木的爱情,左不过也是一台表演,她表演给自己看,好让自己活得心安理得。这份爱情还是充满了算计与利用。想到这里,唐凌忽而有些失望与气恼。但徐泽明也许还是悲悯的?画面上,唐凌的脚边是一丛春天初生的春草,那像针尖一样细细嫩嫩的绿,怯怯的绿,一如爱情原来的样子。
因了这丛春草,唐凌突然生出了对眼前这个^和自己的悲悯。不管他图的是什么,如果他还记得这爱情初生时翠绿细嫩的样子,那他一定还在心里的某个角落里怀想着爱。
就在这一瞬间,唐凌突然觉得自己真正生出了对徐泽明的爱。一份从心里生长出来的爱。
所以当阿娟在办公室里说起徐泽明有一个曾经深爱的前女友去了美国时,唐凌并没有太多的吃惊。大约也就是这样了吧,她姿色平平,性格默默,他所能图她的,大约也就是这份海外关系了。停顿片刻,她还是轻轻拿起笔刀,把手中未完的彩笔—支支削好。晚上,她打算把这盒彩笔送给他。如果他在美国,还能画出一幅春草,那也是她爱他的一种方式。
5
婚后,徐泽明很快办理了离职出国手续,半年后又寄来了离婚协议书。
唐凌全部签字接受。她为自己之前的想法感到好笑——她竟然曾经想借着一朵草莓避开这沉重如泥淖的人生?她实在是高估了爱情的能量。爱情是什么?爱情像火柴,当它燃烧时,它便燃尽了;爱情像流水,当它来到时,就已经流过了。任何形式的保存或挽留都是徒劳无功。想要凭爱情来救赎人生,更像以一种虚空来打捞另一种虚空,结果必然—无所获。
唐凌的选择令她在夏塘小学的处境变得十分尴尬。八十年代,她是夏塘小学第一个离婚的女教师。徐泽明就这样把她“坑”了,然后一走了之,她竟然半点反应也无,还乖乖签字,真是迂笨到极点。这在推崇“赢者为尊”的夏塘小学怎能不引人侧目?人们一方面同情这个女子的遭遇,另一方面却有几分幸灾乐祸,甚至细究之下,还有几分愤怒与嫉妒——别的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情谁不得哭天抢地、闹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凭什么就你唐凌能够这样云淡风轻地度过?这几种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人们的心头,渐渐有意无意地就把唐凌疏远了。
开运动会的时候,人们三五成群,扎在一起用舌头消磨着大把的时光,每个人都像磁石一样,自动滑到属于自己的圈子里,舒适又安全。只有唐凌,磁场好像和人家都是相斥的,哪个圈子都融不进去。那天,又高又瘦的她穿一身黑衣,站在一个个小圈子之外,就像是一枚铁钉,生冷坚硬地插在大地上。
她竟然就混到了这样的地步。夏日明晃晃的阳光砸在地面上,一脚踩过去,她竟常常有踏空的感觉。阿娟实在看不过她每日昏昏的样子,一席话骂醒了她:醒醒吧你,你看看周围这办公室里的人,这学校里的人,谁不是兴冲冲地往前活?明知会沉落,每个人却都紧紧抱着自己的一棵浮木不放手。小管抓着减肥,朱颖抱着口红,王明霞每天算计着攒钱,甚至连班上9岁的小女孩都有四盒胭脂!你以为她们是恶俗,她们是物质,可生为女人,但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谁不愿意阳春白雪过一生?活在泥淖里让人绝望,可当你看透了别无出路、再无援手,也许你就该放下身段好好享受这泥潭带来的温暖!就没有见过你这么笨的女人,之前抓一把爱情当你的浮木,现在梦破了,梦醒了,也该重新考虑一下了,找一份不会抛弃自己的物质,过一个安稳踏实的日子不好么?!
就这样,唐凌在阿娟的介绍下与第二任——老王生活在了一起。那一位自然也是有过婚史的,带一个女儿。用阿娟的话说,大家都是从生活的泥潭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爱情不谈,做个生活上知冷知热的伴儿还是靠谱的。
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唐凌逐渐被这个男人的细心所感动,也许这就是阿娟所说的泥淖里的温暖?面条吹得不那么烫口了才端给她,一日他看着她吃,忽地笑了:瞧你!开心那样儿!唐凌慢慢陶醉在这样的感觉里不能自拔。“春光懒困倚微风”,她也有些微微地醉了。
她困。以为是春困,不想却怀了他的孩子。
初为人母的喜悦让唐凌十分地感激上苍。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拥有这样一份幸运。一个生命在她的体内孕育,她们不分昼夜地相处在一起,从黄昏到黎明。她们相依为命,合为一体。如果臣服于生活的泥淖,能够获得这样的美好,她愿意双腿跪在泥潭里领受天恩,日日夜夜、长长久久。
下班后的所有时间唐凌都用在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准备上。过去的夏日草莓仿佛一场梦,她渐渐忘却了。体内的那个孩子就像一轮太阳,点亮了她的未来,占据了她的全部。她挺着大肚子去布艺城选窗帘,她喜欢上了蜜杏色,那明晃晃的温暖和甜蜜让她从心里笑出来。她期待着与孩子见面的日子,她积攒着力量,—点点向着那个日子跋涉。
孩子是夏至那天出生的,嘹亮的哭声听起来简直就像一个男孩儿。老王却始终没有出现过。她遏制住心里的不安,直等到第三天,才等来了阿娟带来的离婚协议。
“都怪我,那老王真不是个东西!谁知道他第二次找人结婚是为了生个儿子!……”
阿娟的话越来越远,唐凌仿佛被人摁到了水里,苍白着脸色喘不上气来。她的嘴唇越来越白,眼前阵阵发暗,虚汗不停地从额头冒出来。渐渐终于支撑不住,—片黑色涌上来,唐凌失去了知觉。
模模糊糊的灰暗中,唐凌感觉自己好像是飘起来了。她漂浮在一片苍茫的虚空中,好像又回到了兰州,回到了那一年的黄河边,回到了郭建刚把草莓放到她手心里的那个初夏。她遥遥望着水中的一座孤岛,那不是她毕业时看到的那座江心洲么?芳草萋萋,江树迷离,好像郭建刚那双忧伤的眼睛啊!他在看着她,他在等着她。她不由自主地向那片江心洲走去。河水渐渐没过了她的脚踝和膝盖,没过了她的大腿和腰部……可她一点都不怕,她还是坚定地向那座江心洲走去。因为只有在那儿,才不会有欺骗和谎言,才不会有冷漠和算计。那里,是她一生中最有可能抵达幸福的地方。
水越来越深,唐凌走得义无反顾,近了近了,她伸出手去,指尖就快要触摸到洲上的芦苇了,芦苇温柔地低着头,似乎等待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突然,女儿嘹亮的哭声把唐凌拽回了现实,她终于在医护人员的抢救下从昏迷中苏醒。
苏醒后的唐凌偏过头去看啼哭的女儿,她小小的身子那么柔软,那么无助。阿娟把孩子抱起,她哭泣的红唇是那么骄傲,那么醒目,就像一朵初夏时的红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