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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

2015-07-20王往

雨花 2015年1期
关键词:母亲老师

王往

1

这个夏天太热了。一连几十天都是这样,高温,没有雨没有风,热得人发不出脾气。整个城市像烧红了的铁盒子。

那天,从早上开始,天就阴着,云层厚厚的,黏黏的,往下坠着;路人不时地抬头,寻找着下雨的迹象。但是,一直到中午,什么动静也没有。有一阵子,还响了几声闷雷,咔咔、咔咔地滚过,可是一点力度一点气势也没有,匆匆地逃窜了。芒果,棕榈,椰子,蒲葵,所有的树木一动不动,榕树上垂下的细细的气根也心如死灰。

快十二点了,去快餐店买午饭。打饭的窗口挤满了人头。递饭票的手交错在窗子里的菜盆上。

“土豆,洋葱,黄瓜炒鸡蛋。”

“韭菜,白菜,萝卜炒粉条。”

卖饭的男子汗水淋漓,长柄的勺子飞快地起落在菜盆和泡沫饭盒间。

没有人排队,要斯文的话,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轮到自己,连妙龄女郎都挤在粗壮汉子的胳膊下,我也顾不了那么多,把饭票从窗子边上伸了进去。

好歹点了两个菜,加上一盒饭,用塑料袋一装,就提走了,连该要的一份汤都顾不上拿了。

以前,我是很少吃这种五块钱的快餐的,单调,粗糙,让人怀疑卫生状况。可是,自从母亲生病后,我体会到了节省的重要。

空气是浑浊的,有一股混乱的气息。从快餐店到公司不过—百多米,上衣后背就被汗水洇湿了。

我就在办公桌上吃饭。汗水一时干不了。同事说,空调都打到最低了。

一边吃,一边浏览着网站上的新闻。一个市长贪污被捕。乌克兰总统失踪。钓鱼岛局势紧张。江淮地区遭遇洪水……

饭,吃了一半倒了一半。喝了几口水,我去吸烟室吸烟。吸烟室里没有空调,排风扇呼隆呼隆地响着。我吸了一支烟,又点了_一支,还是没有平静下来。下午两点半,要去南海船岛,到现在我还在迟疑。

一阵雷声响起来,从城市的低空滚过。窗外一排高大的棕榈,树梢一动不动。风,好像也被燥热的空气窒息了,雨,就这样沉默着,不愿涤荡这南国的夏天。

我知道雨在另一个地方下了。

在1800公里之外,江淮地区,我的家乡,猛烈地倾泻着。

我看见母亲在屋檐下唤着鸡雏,鸡妈妈支起苍老的翅膀护着小鸡,从篱笆里,从沟坡上,从冬青丛和金针菜底下快步向母亲奔去。

我看见河水涨起来了,芦苇丛里跳出了一只只青蛙,有绿背白肚的,有紫背花肚的,它们在雨地里激出大朵的水花。笨拙的蟾蜍爬上井沿,喉咙下的气囊一起一伏。丝瓜藤,葡萄藤,在雨水里疯长着,明亮的触须努力地向上伸展。

大雨把沟渠填满了,把庄稼地浸得松软了,玉米、豆苗歪斜着,花朵漂浮在涌动的水面。到处都是鱼,乡村的皱纹里奔走着起义军一样的鱼的队伍。

雨水涌向了门槛,村庄的房屋成了大水中的小岛。

雷声在低空滚动。

妈,我在心里叫着。

我看见你的头发,散开着,飘动着,像流水,被天空降下的雨水裹挟着流淌。

一周前,大哥打来电话,说你生病了,是癌症。前天,办理了住院手续,就在这两天做手术。

这几天,我一直没有睡好,今天又没有心思睡午觉,两眼干涩,酸痛。

去不去船岛呢?

“城乡,我们杂志社和其他单位联办一个笔会,在南海的船岛。你有空去吗?后天下午出发。”那天,刚接了大哥说母亲生病的电话,何丹霓老师就打来了电话。

“何老师,我……这个……”

“怎么了?城乡,有什么难处?有难处跟我说。”

“老师,没有难处……我去。”

“对呀,不来就可惜了,这次笔会上,有好多名家、编辑,你来玩玩,有好处的。那就算报名了。”

老师,你的声音让我无法推脱。我看到你的眼神,细长眉毛下你湖水一样宁静的大大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又那么热烈而风情四溢。你想问题的时候,眼睛里的澄澈,让别人也跟着安静下来。

笔会,船岛,母亲的病……我哪有心思去玩乐,我不想带着不好的心情去见老师。

手机响了。

是丹霓老师。

“城乡,你在哪里呀?怎么还不来呀?”

“老师,我,我就出发了。”不再有任何迟疑。

一旦决定,就着急起来。匆匆忙忙赶到马路边,拦了的士。

我让司机把窗子打开,我要吸支烟。

闷热的空气涌了进来。

大概要下雨了,司机说。

热死了,我说。大颗的汗珠往下滚。

又有雷声响起。天空越发暗了。

车窗上劈啪地响。雨下了。

快到杂志社大楼时,却堵车了,我跟司机商量,能不能让我下车。

司机说,那就快点,碰上交警就麻烦了。

雨点虽然大,却不密集。我提着行李箱,奔跑着。

到了杂志社楼前,就见一辆大巴停在那儿,一位我熟悉的男编辑打着伞看着名单,清点着表格上的人数。

他说:“哟,城乡,快上车,还有五分钟就发车了。”

我歉意地说:“不好意思。”

头发已经湿了,衣服的后背也湿了,我嗅到了自己的汗味,衣服潮的地方紧贴着皮肤,还有一些痒痒。我感到有些狼狈。

2

踏进车厢,我一愣,掩饰不住惊喜:她也来了!

她坐在靠门的位置,旁边没有人。

她叫邵繁。

她还是以前的发型:发梢染成酒红,在脑后挽起,用紫色的卡子别着,上翘的发梢自然地散开,生动而不失端庄。也像以前一样,用白色的带网眼的头巾从额前罩到耳后。她有点特别。

她看着我,笑笑。她比以前瘦了些,不是消瘦,是那种明丽的、简洁的瘦。

“怎么,你来了?”我压抑住激动,声音还是有些变调。

“嗯。”她用鼻音回答我,点点头。她的鼻梁精致,鼻唇窝极其好看,玉雕一般的雅致。

她的目光是喜悦的,我觉得那声“嗯”是从她的眼睛里发出的。

我真想坐在她身边。可是,我没有。我向车厢里走去。

在车厢中部有一排空位置,我靠着窗子坐了下去。在走道那边,靠窗位置坐着冯老师,他的旁边是一位我不认识的女作者,高高的,极其苗条,眼睛很单纯。女作者的声音轻细,不停地和冯老师说话。

冯老师呵呵地笑着,很开心的样子。我和冯老师很熟悉,他是《南国》杂志的副主编,很有名的评论家。我去过他办公室两次,还和他吃过一次饭。他非常尊重作者。我和他目光相碰时,他还是只顾笑着,一点看不出认识我的样子。

雨已经停了。听不到雷声了。刚才那一阵雨好像是故意找我难堪的。

我把头扭向窗外。

“都到齐了吧。”

说话的是何老师,她的旁边站着念名单的男编辑。

这时候,冯老师站起来,左右看了一下,说:“就差你们了吧,何社长。”

“是啊,是啊。”何老师看了一眼坐在冯老师旁边的女孩说:“冯老师是不是已经给蕊蕊看了好几篇稿子了?蕊蕊,冯老师对你好吧?”

那个女孩站了起来:“何社长,冯老师不受贿,早知道我就不长这么漂亮了。”

很多人笑起来,没想到这么文雅的女孩竟是泼辣大方的。

车厢里又响起笑声,冯老师的笑声最响。

我的注意力在我熟悉的邵繁身上。

我看到她站起来给何老师让座。何老师说:“不用了'我们就坐后头。”

“不,老师您坐。”她果断地拎着包,向后头走来。

过道两旁的人都看着她。她穿着淡绿色的裤子,粉红的窄领短衫,细腰丰乳。她的耳环是月芽形的,泛着紫釉色的光泽,我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看上去像野牛角雕成。她低着头往里走。

走过我身边,看也不看一下。

她坐到后面,隔我一排,和一个中年女作者坐到了一起。

大巴上了高速,车厢里安静下来。有的人已经闭目养神。

我回过头,从座位的空隙里看邵繁。她和那个女作者说着什么。她脸上是那种热隋礼貌的笑。

城外好像下过了较大的雨,路面是湿漉漉的青色。

云层依然是灰的,但是没有城里那么低。窗外的树木枝叶奔放,好似意犹未尽,盼着更大的雨。

我终于感到了凉爽。再次回过头去,邵繁斜靠在座位上,已经睡着了。耳环静止不动。

繁,我在心里叫你的名字。

繁,我们已经有两年没有见面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广州。那一次,我问你,什么时候再来?你说,说不准,有机会就来呗。可是我等了两年多,你也没来。这次开笔会,你接到通知,也不告诉我。我是告诉你的。何老师打了电话后,我就告诉你了,我说不一定来。可是你接到电话却不告诉我。是不是你也犹豫着,来还是不来,还是希望我最好不参加,你不想见到我?是的,如果不是怕何丹霓老师说我不争气,我是没有心思去的。母亲的病,让我快乐不起来。

前两次见面,我们都是在宾馆里。最后的一次你非要到我住处。

我说不行,我那儿很乱,你要骂我的。你说,乱就乱,你这样的懒鬼不乱才怪。我说,可是太乱了,开了门,你会看到老鼠在看电视,蟑螂在敲键盘。脏衣服一大堆,臭袜子—大盆,报纸杂志堆满床。

你说不,就去你住处。不让我去你住处,我就回去了。

我住在客村,是广州大道南的一个城中村。那会儿是冬天,天黑得比较早,下了公交车,天色已晚。

我问你想吃什么,你说吃点烧烤吧。

我说,这里环境不好。

你说,管它呢。

在村口的绿化带旁边,芒果树下,是一排排的烧烤摊。油,滋滋地响,烟,袅袅地飘。有新疆的,有湖南的,有河南的,有四川的,有粤式的各种风味。我们选择了新疆烧烤。点了菜,就坐在简易的小桌旁。那些小桌子全是胶合板做的,脱了上面一层胶皮,露出斑驳的锯末。摊主为了防止城管,把木炭和菜就藏在绿化带下。而绿化带里的肮脏是不能想不能看的。

我说,还是上饭店去吧。

你说,你发财了?就这,很好。

带圆帽的新疆小伙子用扇子扇着木炭,烟灰飘散着,让我想起家乡晚上的雾。我常常想家。

那天晚上,你胃口很好,吃了七八串羊肉,一个玉米棒,一串辣椒。你们湖南人真能吃辣啊。

吃了饭,我们回到住处。

开门的时候,我说千万不要笑话我啊。

你已经笑了。

开了灯,你说:“是够乱的了。”

我说:“早上八点,挤公交,晚上五点半下班,到家吃饭洗澡一阵过去,已经七八点了。还要看书,构思,写作。没心思收拾。再说,我本来日常生活能力就差。”

你说:“唉,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前两次你来,我们做爱,都是我脱你的衣服,你躲让,反抗,不让我轻易得手。那一次,你洗了澡,自己脱了衣服,很安静地看着我。其实,我喜欢你的躲让和反抗。你安静地看着我,我有些奇怪。我想,你是不是想好了要嫁给我?

你说过,你不会嫁给我,你家里人也不会同意。

在我怀里时,你还笑嘻嘻地点着我的脑门说,可别指望我爱你啊。

我不知怎么回答你。

你说:“我和你第一次就怀上了,我去医院流产了。”

我吃了—惊:“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流产前,我在医院卫生间流了一会儿泪,就什么都好了。”

我说:“告诉我,我要照顾你呀。”

你说:“所谓照顾,就是一个的负担让两个人背。”

我说:“是呀,两人分担就好多了。”

你说:“我始终没有找到能与我分担的人。”

你说话总是这样不着边际。

一车上的人没人知道我和你的故事。

你,在想什么?

你还在睡,只是头又向另一边歪去。

3

大巴驶进服务区加油。

我看到何丹霓老师站在加油器通往卫生间的路尽头吸烟。

她吸烟的时候喜欢仰着脸,用嘴角轻轻地吸。烟雾从她的脸颊飘向身边的树梢,淡淡的,弯弯的。

我走过去,叫她:“何老师。”

她高声应着:“哎,城乡!”

然后,她打量了一下我,说:“哎哟,穿着蛮考究的嘛。”

我说:“哪里呀。”

我知道我穿得一般,何老师是给我信心。其实,何老师才是这群人中的出类拔萃者。她高个子,银盘脸,乌黑的发盘在头顶,一双娴静而又有内涵的眼睛,下巴丰润,唇角妩媚,像一个唐朝美人。她的衣着却有着原始而又活泼的风情。芭蕉孔雀图案的九分裤,绘有蓝蝴蝶的窄领短袖白衬衫,圆润而修长的胳膊上有生动的细小汗毛。腰间总是斜挎着一个绘着孔雀羽毛的腰鼓形的包。她四十多岁了,还完全是一个轻灵的少妇。

在她面前,我向来很少说话。我也点起—支烟。

这里好像下了比较大的雨,树木湿润,很有精神。天空的云层稀薄。但是,仍然很热。

一个中年男人从卫生间过来。何老师叫住了他,把我介绍给他。

“陈浩,评论家。”

陈浩对我点头微笑。

“城乡,写小说的,也写诗。小说写得不错。”

我叫声:“陈老师。”

陈老师跟我握手:“哦,小伙子'蛮年轻的。”

“他发了不少小说,我们《紫荆花》七期有他一篇《时间的手指》。陈浩呀,你有空看看,城乡是有潜力的。去年二期还有他一篇《地铁2号线》。”

何老师的话让我很不自在。她其实一共就编过我两篇小说,可是逢到其他杂志的编辑和搞评论的就向人家推荐。

陈浩说:“丹霓,你烦心,你推荐的我—定看。”

正说着,又过来一个杂志的年轻女编辑,何老师又给我们做了介绍,又说我的那两篇作品,叫她多关注我。

唉,我在心里叹息,我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她的夸奖,让我惶恐。

大巴加满了油,与会者一个接一个上车了。等我上了车,何老师已经坐下来闭目养神了。大概是空调的温度低了,她两手抱在胸前,腿上还盖了乳白色的镂空羊绒衫,脸上显现着清朗的气韵。

我慢慢走向座位。邵繁和那个少妇在嗑着瓜子,我们的目光相碰,她没有什么反应。那边,蕊蕊又细声细气地和冯老师说着什么,冯老师还是呵呵地笑。

我喝了两口水,闭上眼睛。过了几分钟,我把窗帘拉上,也闭上了眼睛。

三年前,我从深圳到了广州,从一个车间的打工者进了广州一家广告公司,做一本健康类杂志的执行主编。我的手下只有一名文字编辑,一名美编。工资不高,工作量很大。可是,当时,我喜欢,毕竟和文字有关。这本健康类杂志原是一个医疗管理部门的,广告公司买下了刊号。

开始的两三个月,我把精力全部投入到了编辑工作中,整天在杂志上和网络上寻找稿件,因为老总说他们买到刊号后,就决定走文摘这一条路。可是出了两三期后,我就陷入了苦恼。总是有作者打电话来要稿费,向老总反映,老总说他们是从来不发稿费的,叫我和作者拖,谎称一般是两个月后发稿费,一拖再拖,作者也就算了。但是,有些作者不好哄,你不给,他就不停地打电话,有的还开口大骂。我知道作者的辛苦,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广告公司其实对内容并不怎么看重,他们看重的是广告,叫我们对外讲发行量是二十万,其实两万还不到。他们通过这个杂志每月都有十几万的广告收入,可是作者的稿费却一分不支出。在广州,像这样的广告公司买刊号办的刊物大多数是如此操作的。文化、文字在他们眼里只是赚钱的工具,文化人在他们眼里分文不值。而我,是一个帮凶。渐渐地,我没有了热情。我不从杂志上找稿子了,那样还要复印、打字,我全部从网上找稿子,把它们直接拉到文件夹里,好歹编一个目录,发给美编。这样做,我一下子清闲了。这下,我又有时间写小说了。

那是一个春日下午,五点多钟,快下班了,我接到了何丹霓老师的电话。她说,看完了我的小说,她想当面和我谈谈。她说,她就在客村,她办完事刚好经过客村地铁站,问我有没有时间。她的声音那么柔和而随意,好像早就认识我了。

我去了地铁口。我通过她的声音,想象着她的模样。但是,我无法将那些想象定型。

我打量着自己,有些紧张。

电梯由低到高,川流不息的人群。夕阳穿过芒果树,芒果淡淡香。

又一拨人从电梯上来了。我看到了一个中年女性,头发盘在脑后,腰问缠着乳白羊绒衫,银盘脸,目光沉静,颈上扎着桔黄色丝巾。

我竟然—下子断定,她就是何老师。

我走上去说:“何老师吧?”

她露出惊喜。

“我是城乡。”

她向我伸出手。

她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

我点头。带着她走了几家饭店,我却决定不了去哪家。我身上只有不到一百块钱。

她看到了一家咖啡店,说这里安静,我们去看看。

她在前,我在后。我心中忐忑。

她问我喝咖啡,还是喝饮料,我说随便吧。

她说:“我有些饿了,叫一份披萨,你呢?”

我说:“我来一杯橙汁。”

小姐算了账:“九十块。”

谢天谢地,我还有九十块。

可是,她不让我付钱。

我说:“何老师,我请你。”

她说:“你又没准备,是我来找你的,我请。”

她从钱匣里抽出一百块,递了过去。

看着盘子里巴掌大的披萨,还有两杯饮料,我想,九十块,这西餐太贵了。

她用刀子切下一块,用叉子挑着吃了。她叫我:“吃呀。”

我吃了一块,没有什么味道,不知是用什么做成的。

她说:“你的小说,我看了。写得不错。”

我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笑。

她说:“但是,你的小说有一种东西,我不喜欢,就是愤怒。文字是不能担当愤怒的。它可以写苦难,写悲痛,但是担当不了愤怒。”

我不太理解,只是看着她。

她说:“文字总是要对世俗有些超越,走得宽广一点,你说是不是?”

我似懂非懂,只是点头。

她让我吃披萨,用小刀切了一块,说:“你多吃点,我吃一点就行了。”

我没有吃,我觉得这一小块披萨真可冷,如果按我的食量,我起码吃上四块才够。我喝了一口橙汁,

她提了修改的建议,叫我在一些地方增加细节,让情节更有说服力。我说回去后好好想想。

也许是吃了两小块披萨,喝了点橙汁,刺激了食欲,我反而有了饥饿的感觉。但是,我表现得很轻松。

她说她吃饱了,还说:“吃了不少,有些撑得慌。”然后,她提议出去走走。

我带她走上了广州大道的人行道。

我们在芒果树的树荫下散步。

做小买卖的忙着布置摊点。

路灯亮起来了,晚风里有酸甜的菠萝味。

她问我:“来广州多久了?”

我说:“三年了。”

“以前呢?”

“以前在深圳工厂里,再以前在郑州,在南京,打了好多年工。”

“一直坚持写作?”

“爱好。断断续续地写。”

她站住了,看着我:“福克纳说过,想像力,丰富的经历,阅读的启发,这三点中的任何一点,只要有一点超出常人,都可以成为作家。你的经历蛮丰富的嘛。好好写。”

“嗯。”我点头。

她又问我:“就一个人在这里?有女朋友吗?”

我说:“没有。”

她伸手摇着一根垂下的芒果树枝,灯光下,地上的树枝在动。

“你多大了?”

“二十四。”我说。脑中闪出邵繁的面孔,一闪,又过去了。

“你可以试着谈女朋友。”

她又往前走,我在她的右边。人行道外,是穿梭的车流。

前面有烧烤的油烟飘过来,我们往回走,向地铁口走去。

她问我:“现在工作好吗?”

我说:“还行。”我没有告诉她我对这份工作的厌倦。

她说:“你的小说很有生活气息,生活的底蕴足,好好写,以后有作品直接寄给我也行。”

我说:“谢谢何老师。”

我看着她在芒果树下的影子。

到了地铁口,她让我回去。我说我送你下去。她笑起来说,也好。

电梯在下降,我站在她旁边,看着她圆圆的脖颈,桔黄色的纱巾。

地铁的通道里凉凉的,越往里越凉爽。

她的高腰皮靴让她看起来更苗条更有力,我听着她的脚下“踏踏”的声响。

我陪她买票,她拿出十元人民币,塞入进币口,又被售票机吐了出来,上面显示“只收硬币”。其它几台也是这样,只收硬币。

她说:“咦?”

我跑向服务台,用纸币换了五个硬币,又跑向售票机。我说到了晚上,是只收硬币的。

她说:“哦,是吗?我很少乘地铁。”

我说:“是的。”

我送她到了入口处。她跟我握手:“城乡,回去吧。好好写。”

我只是笑。

我看着她走过入口,又上了电梯。她侧着身子,向我挥手。

很快,她就下去了。电梯还是循环地上下。

我往回走时,月亮升起来了。

4

大巴驶进了山里。左拐右转后,出现了大海。

车厢里睡着的人都醒了,朝窗外指点着。海浪起伏着,海面上涌动着一道道湛蓝的波涛,像大鲸鱼的脊背。

海堤上棕榈宽大的叶子在风中抖动。车厢内的空调温度似乎更低了。

大约六点时,大巴驶进了一个海边码头。对着码头的是来往的轮渡。

车刚停,就下起了小雨。

游人躲进了候船厅。

何老师站起来说:“男同胞帮忙拿一下杂志。”

我这才知道,杂志社带来了一千多本杂志,是当年1至7期的。因为是和所辖船岛的市文联、作协和企业联办的笔会,还有当地好多作者,所以带了这么多杂志。杂志都放在车厢的后排。坐在后排的两位作者让我们下车,从后窗递下杂志。

我一下车,就去了后窗。雨不密集,但是雨点很大,蹦蹦跳跳地往下落。我接了一捆,就往候船厅跑去。

再回来,何老师也抱着一捆,一个男作者叫着何老师:“何社长,你去那儿躲着,别感冒了,我们来。”

何老师说:“没事。”

我再次拎着一捆书回到候船厅时,两个男作者正挡着何老师,劝她别去拎书了'何老师无奈地笑着:“你们老以为我娇气啊,我十几岁就下乡插队,什么没干过。”

我把书放下后,何老师对旁边的人说:“城乡,有力气!瞧这小伙子。”

我抹了一把鼻尖上的水,又去拎杂志了。

杂志都拎回来了。何老师在和两个女作者站在候船厅靠海的一角吸烟。候船厅只是一个大棚子,四周没有墙。三个女人倚着立柱吸烟,说笑着。

海岸上,棕榈摇动。

海,一望无际。

上船了。邵繁排在了队伍的前边,我看到她头顶罩着的白色丝巾。

我和何老师站在一起,这才发现她除了腰间的腰鼓形的包外,还提着一个宽大的旅行包。我刚要说帮她提着,旁边的队列里就有一个男作者伸过手来,说,何老师,我帮你提着。

何老师说:“不用,不用,不重的,里面没什么。”

那男作者的手已经硬拉住了包带,提了过去。

在外面看来不怎么大的轮渡,舱里却非常大,有四排座位。

我进了船舱,觉得有些闷,又出来了。刚出舱,走到船尾,穿着救生衣的服务员就让我回去,说为了游客安全不可以在外面。

服务员站在船舱前,讲了安全事项,讲解了船岛的情况。说轮渡每小时三公里,约半小时就可到船岛了。然后,打开了录像,画面上一个女主持人开始对着身后的岛屿讲解。大家对录像没有兴趣,都扭头看向船外。船舷边,白色的波浪翻滚。海面上蒙蒙一片,海水涌动着,听不到声响,但是完全能感受到大海的力量。

前头就是船岛了。有人叫起来。

但是看不清楚,只看到远远的一个黑色的轮廓。

上岸后,我们又上了大巴。

不是到船岛了吗?很多^都奇怪。

前来迎接的东道主工作人员说,船岛很大的,有几个乡镇大,这是接我们去镇中心的岛上宾馆。

岛上的路狭窄,而且弯道特别多,让人有些紧张。窗外越来越黑了。一时间,车内没有了说话声,好像内心都在着急。

其实,路也不算远,开了十几分钟,就出现了灯光。

下了车,雨还滴答着,节奏很慢,可是雨珠还是大颗大颗的。

人群涌进了宾馆大厅。吸烟的人都急不可待地找地方坐下吸烟了。

接待方工作人员让大家安静一下,说两个人一个房间,自愿组合,到服务台领钥匙。

我正在吸烟,和一个作者聊着,何老师来叫我了,招手让我过去。

她问:“城乡,我看你和冯老师一个房间吧。他是《南国》的副主编,很有水平的,是我老朋友了,你多和他接触有好处。跟我来——”

我说我认识他的。

她说那更好,向冯老师招手:“冯主编,你过来下。”

宾馆一共五层。我们的房间在四楼。进了房间,冯老师就热情了,问了我很多个人情况,原来他还记得我!我奇怪他的表情转换得好么快。

冯老师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城乡,你看,大海就在外面,黑黑的。”

我站到窗前,看到一排椰子树后的黑黑的海,远处,有静静的灯光。

冯老师说他是第二次来船岛了。灯光处是一个小岛,和这船岛连着的,船岛两头尖,中间平,我们住的是“船舱”。

冯老师问我:“你们老家有海吗?”

我说:“没有,老家是平原,但是河流很多。”

冯老师说:“哦。”

然后,忽然问我:“城乡,蕊蕊那女孩怎么样?有没有意思?就是和我坐一起的那个女孩。”

我呵呵笑着说:“很好看的。”

冯老师笑着摇摇头:“好看是好看,疯疯傻傻的,我看还是那个邵繁好。你认识吗?”

我何止是认识……可是,我含糊地说:“一般朋友。你们熟悉?”

冯老师说:“也不是很熟,上次我们杂志社去深圳召开打工作者座谈会见过。她文章写得不错,但是不爱说话,听蕊蕊说,这个女孩子工作很不稳定,她总是在深圳的各个工厂跳来跳去,还和蕊蕊在过同一个厂呢。蕊蕊呢,写作有点名气,进了一个区的文化馆。”

我和她也常通电话聊天,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她经常跳槽。

我说:“为什么总是跳槽呢?”

冯老师说:“不知道,写作的女孩都怪得很呀。”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我和冯老师到了饭店,餐厅已经坐了几桌人。

何老师向我招手,让我坐到她那一桌。

当地文联的领导举着杯子致欢迎辞,我的目光搜索着邵繁。她和蕊蕊坐在一起,冯老师也坐到了她们那一桌。

她看到了我,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是很认真地听着那位领导讲话。

欢迎仪式结束,何老师开始提议我们这一桌互相介绍。

轮到我时,我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就没话了。我看了一眼何老师,害怕自己说错了什么似的。

何老师笑笑,对大家说:“城乡是我们《紫荆花》的优秀作者啊,发过的两篇作品都不错。杂志带来了,明天会议上发下去,大家可以看看。”

我红着脸,咬着嘴唇,不自然地笑。

一一介绍完了,何老师说:“今晚没安排什么活动,考虑到大家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挺累的,又要喝酒,所以呢,吃了饭就自由活动。我看啊,最好是男女搭配活动,原则是要有故事,不要有事故。”

一桌子人都笑起来。

那边桌上有人高声说:“何丹霓在哪儿,哪儿就有笑声。何老师,您准备怎么活动?”

何老师说:“我呀,老了,早睡早起。”

我们桌上一个女孩说:“何老师,谁说您老了,您看您,多精神多有气质,头发、皮肤多好。”

何老师夹了一个海虾放到小盘子里,说:“说来你们不相信,我还真不怕老,人家说战争上你越怕死子弹越朝你飞,年纪呢,也是一样,你越怕老就越容易老,因为恐惧包围着你,你被恐惧折磨着,哪有不老得快的。”

我看她剥着虾壳,那红润的脸上像秋天的果园一样丰盈。

我是不能喝酒的。但是有人敬酒,只得喝了一些。是红酒,醉意不知不觉泛起。脸红心跳,听不清别人的说话,眼前朦胧起来,近的远的事物如萤火虫飞来又飞去。

母亲的身影又出现在我眼前。

母亲一辈子没有走出五十里以外的地方,没有玩过山没有游过海。我曾经想等生活好转了,带她出来走走,让她享几天福,可是这个小小的心愿却总是实现不了。

吃了饭,上楼洗漱完毕,冯老师说:“城乡,你去不去海边走走?”

我说:“好啊,我们—起去!”

冯老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去玩吧,我就不去了,我要约蕊蕊来这里。”

我明白了,笑笑说:“冯老师,我去海边了。”

冯老师诡秘地说:“别急,城乡,和你商量一件事。你回来时,先发个短信给我。”

我说:“好好!”

冯老师拍了我一下,笑着:“哈哈,感谢啊。”

我到了楼下,有几个作者也在楼下,邵繁也在。

有人问她和谁住在一起,她说和蕊蕊。

有人提议说去海边吧。

在去海边的小路上,我的短信铃声响了。

是大哥发来的:母亲下午已经入院,两天后做手术,首期交手术费加住院费二万八千元。我和你二哥先交了,你要再打五千元回来。

我回道:我在外面,两天后回,回去即寄钱。

海浪从高到低扑向岸边,远远地看去,像瀑布。听不到喧响的声音。

海风湿漉漉的,吹在身上一阵比一阵凉。乌蒙蒙的海,无声地涌动。

天空是沉静的。灰白相问的云朵各自东西,湿润的月亮浮于其间。

有一位女作者说:“真想下去游一会儿。”

另一位胖胖的男作者说:“晚上可不行,你别看海浪好像不大,海水下面变化莫测呀。要游就白天游。”

一位戴眼镜的作者说:“明天下午我们来游,感受一下大海的力量。”

那位女作者说:“到时一定要叫上我啊。”

我看到邵繁一个人向前走,走了一会儿又停下来了。她已经换上了黑色的连衣裙,头上还是罩着白色的丝巾。

我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模糊。

我的头脑不能安静下来,种种生活的画面在脑中交替出现,最终总是母亲的面容定格不动。

母亲,你生病了,你的病也加重了我的忧愁。

大哥刚发短信来要钱,我已经答应他了,我不会做一个没有责任的人。其实,一听说你生病时,我就寄了五千元钱回去。

有很多事,我都闷在心里,不想说出口。大哥,一个小矿主,年收入几十万,家底少说也有几百万。二哥,一个公司的部门主管,年收入也有几万。他们都知道我经济上远远弱于他们,但是这么几千块钱他们还追着我要。他们是为了让我有责任心吗?

母亲,你记得吗,那一年大哥做生意亏了本,欠债几万,你和妹妹种田、养蚕、养猪,我在外打工,辛苦了两三年才帮他还了债。他开始去镇江承包石灰矿时,不顺利,没有钱发工资,也是我们全家出力,卖了粮食,卖了牛,把所有积蓄拿出来给了他。

二哥上大学时,费用紧张,小妹和我都停了学。我们兄妹俩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四岁,我打工,妹妹去果园贩水果到县城卖,一天才赚十几块钱啊。

你的孩子大了,一个个成家了,也一天天地变了。

二哥毕业后到了南京工作。几年后,妹妹去南京打工,因为没挣到钱,去找他借二百块钱,但他只给了五十块钱路费,而那时他都已经买了私家车。妹妹没有拿,从同乡那里借了路费回家。直到前年,妹妹回娘家,跟我说起来,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妹妹说,城乡,那时候,我贩水果,天那么热,自己也舍不得吃一个啊。妹妹说,那时候,给二哥送钱,从家里到县城的学校,只要三块钱的车票,我都是骑自行车去啊。

可是,母亲,你喜欢大哥和二哥,不喜欢我和妹妹。妹妹出嫁后,她几次接你去她家,你都没去。妹妹嫁了一个很平凡的人,你瞧不起那个女婿。妹妹因此很少回家。

大哥没在镇江买房时,年年都回来的,那时,你跟着哥嫂生活。一年春节,我送了一条猪腿给你。到了大哥家门口,你拉住了我,说,我这里什么都有,你提回去,家里那么穷,你还有心思杀猪!我没有说什么,把猪腿提回了家。

后来,大哥带你去了镇江,你和哥嫂没有处好,回来跟着我生活了。可是你还是说大哥多么地了不起。

你整天唠叨我,责怪我写作挣不到钱。你总是拿大哥和二哥跟我相比,你不知道这恰恰是我不能接受的。你不了解你的这个小儿子,你不知道我的内心。

你唠叨时间长了,我也会发火。

去年春节,我回去,我想,一定要忍着,不发火,好好地过一个节日。年三十上午,你在锅下烧火,我在锅上做菜。你说:‘你打工有几年了吧,房子也没买。”

“……”

“打工就打工,写什么东西呢?你看现在谁不比你强……”

“……”

“我就担心,你连媳妇都找不着呢。”

“……”

“人家都说你现在做什么编辑了,能拿二三千一个月。二三千算什么。要不,去你大哥矿上吧,要不就跟你小舅去工地,他现在是包工头了……”

几个菜做好了,我一一端上了桌。你有说不完的话,从厨房跟着我到堂屋,又从堂屋跟到厨房。

吃饭时,你又说:“一年又一年,你就这样晃荡,也不知你怎么想的。”

我愣着。

我夹了一个鸡腿给你,你没有吃,只顾抱怨我:“你什么时候条件会好?什么时候能赶上你大哥二哥?我早说了'你不要写东西了。”

“妈,我没发财,和写东西没有关系。写东西也会赚到钱的,但是我没写好。可是我要做别的,恐怕更不行。”

‘你什么行啊?你就是死脑筋。”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发火了:“妈,从早上到现在,你一直在抱怨我。我从广州到家里,那么远,就是为了听你抱怨的吗?”

你把筷子一丢:“好了,我不抱怨了。春节后我去你二哥家了。”

邵繁—直在那儿站着,白色的头巾远远看去,像月光画出的一个图案。

有人指着邵繁说:“那儿有个美女作家,谁去泡一下。”

“冷血美人,谁敢碰啊。”另一个人说。

繁,我心里叫着你的名字。

十二点多了,我给冯老师发短信,说我要回去了。冯老师回复说:好的,回来聊!

到了宾馆,冯老师就给了我—支烟,很兴奋地给我点着,然后又说:“坐下喝茶,我刚给你泡的。”

茶,果然冒着热气。茶几上,还多了一串葡萄,一串香蕉,冯老师说:“城乡,吃!”

然后,冯老师斜倚在床头,吐着烟圈说:“城乡,谢谢你呀。”

“谢我?”

“那还假了?”冯老师又起身,坐到椅子上,“蕊蕊这个女人,太好了。你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我笑起来,摇摇头,脸都红了。

“不会吧?”他笑着,“以前,我编过蕊蕊一个稿子,说实在的,写得不怎么样,可是她三天两头给我电话,哎,声音真好听。英雄难过美人关啦。没想到,这次碰上了她,真不错!”

我只是笑,冯老师以前给我的印象可不是这个样子。

“女人啊,太难捉摸了。”冯老师换了一个坐姿,使劲吸了一口烟:“城乡,蕊蕊不是一般女人,叫我烦啦!”

“不是刚开始吗?烦什么?”

“我听说,她和好几个男人好着的。说得最多的是,她和两个搞评论的好。她去年出了一个长篇,据说给她包装的人都和她有一腿。我刚才开玩笑说,蕊蕊,你会不会永远喜欢我?她说什么,你知道?”

“说什么呢?”

“说你们男人自己七花八花的,整天想着妻妾成群,就老想管我们女人,不公平吧。不过,也是啊,反正我外面又不止她一个女人。”

我只是笑。

冯老师说:“哎,文人嘛,现在边缘化了,什么社会事务也插不上嘴。早年,我也是雄心勃勃,指点江山啊。现在,我都基本不写东西了,没事就找企业家,写报告文学,挣点钱。你要是有机会的话,也写点这方面的稿子,在外面不挣钱不行。想写纯文学,大红大紫不容易。”

我摇摇头说:“很多稿子我写不来的。”

冯老师说:“我也不是反对你写纯文学,只是看你太苦了呀。唉,但愿你沉住气,坚持下去。有适合的稿子给我。”

“好,谢谢冯老师。”

我有些累,站到了窗前。

大海被黑暗笼罩着。

5

早上八点半,会议开始了。主持人一一介绍了与会者。介绍到蕊蕊时,蕊蕊站了起来说:“我自我介绍吧,我叫蕊蕊,花蕊的蕊,雌蕊的蕊,古人有诗云,乱蝶怜疏蕊,残莺恋好枝,本人就是被怜的那朵蕊,来自深圳,希望大家和我做朋友。我的手机号码1353304****,哦,通讯录上有的。我住403房。”

众人都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从她单纯的眼神里,怎么也看不出她如此外向。我看到对面冯老师皱着眉,有气无力地跟着别人鼓掌。邵繁头也没抬,只用手指尖鼓掌。

介绍完毕后,主持人让大家自由发言。

何老师坐在主席台上,身板挺直,谁讲话都笑微微地看着。轮到我时我摇摇头,轻声说没什么准备。

何老师接过去说:“城乡,这几年写了不少东西,很有潜力。应该说两句。大家欢迎。”

我心里乱乱的。看着何老师—直用目光鼓励我,我只好使劲搜索着话题,好几分钟才结结巴巴讲起来。—发言我的眼前就一片空茫,什么也看不见了,自己说的话也听不清了。讲着讲着突然中断了,停顿了一下,我说:“就说这些吧。”

我低下头,耳朵里是稀稀落落的掌声。

轮到邵繁时,我侧着身子,勾着头看她,我倒希望她多讲一会儿。她看上去也紧张,一副没有充分准备好的样子。对着话筒有几十秒钟才说:“我觉得文字就是一种半梦半醒的生活。别人睡着时,我醒着,别人醒着时,我睡着。别人都在叫,我却沉默。别人沉默时,我的内心在叫喊。以为我离开她了,她又回到我身上,我看到她在我心里,却又发现她正离我而去。从爱上文学,到现在,她于我一直是这样若即若离的状态。我觉得文学是我的另一种命运,和我本身的命运一样,都不可把握,但是我只能活在这两种命运里。”

她停了一下,欲言又止,然后说:“就说这些吧。谢谢大家。”

掌声里,她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真的像睡醒之后的小憩。

午饭时,我还是和何老师一个桌。何老师又夸奖我:“啊,城乡,你的发言不错嘛。”说真的,我记不清我具体讲了些什么,我知道她是在鼓励我。我做什么事都怕出错,怕人笑话,她这么—说,我心里轻松多了。

下午的活动是游泳。冯老师问我去不去,我说去。冯老师说:“我就不去了,你带上手机,回来时发一个短信给我。”

因为冯老师什么都和我说了,我也就和他开玩笑:“冯老师,你真浪漫。”

冯老师笑起来,拍了我一下:“你这小毛头!唉,逢场作戏,逢场作戏啊。”

到了海边,发现大部分与会者都来了。脚踏在沙滩上很实在。—旦被海水包围,身体又显得轻如树叶。海浪扑来,我用力跃起,倾身扑去。刚刚站稳,又一波海浪扑来。如此几番,已经很累。我退回岸边,头枕沙滩,海浪一来,便将我整个儿冲上了沙滩。我就那样躺着,感觉轻松多了。

有一些人游得很远,沙滩上的安全塔上,一人手执小旗,吹着哨子,提醒最里边的人不要游得太远。

到了帐篷里,我刚换好衣服,手机就响了,竟然是邵繁打来的,她问我在哪里,叫我到她的房间去。

我赶忙说好,马上就到。心里憋着的一种委屈立刻消失了。

我轻轻敲了两下门,没有声音。我心里一沉。我经不起一丝意外,因此总是想到意外。

愣了有一分钟,才想起按门铃。

这下,门开了。

她让我进去了。靠窗的两张椅子上放着两个包,椅把上搭着衣服。

她笑道:“我们也没收拾,乱糟糟的,你就坐床上吧。”

她转身走到窗边,打开椅子上的包,从里面取什么东西。窗帘是拉开的。

她拿出的是几册没有拆封的书,还有一个海螺号。她放到我身边,说:“书是我从深圳带来的,海螺号是刚才买的,给你一个吧。”

我愣着。

她又说:“来之前,我问过会务组,知道你来的。”

然后,她上了床,曲起腿在那儿坐着。

我拿起那个海螺号吹了一下,没有吹响。

她笑笑:“我吹过的,吹得响的。”

我说:“谢谢你啊。”

她摇摇头,笑笑,又低下头,月芽形的紫色耳环轻轻晃动着。

我看着她的脸。她的嘴唇有草莓一样的色泽。

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吗?你再也不爱我了吗?我在心里问她。

很久,她抬起头说:“蕊蕊,你熟悉吧。”

“不熟悉。”我说。

她说:“你离开深圳后第二年,我们认识的。蕊蕊现在可厉害了,去年出了一个长篇,首印十万呢。其他作品也接连不断,明天中午她就走了,从花都机场直接上北京,她有一个作品获奖了,去参加颁奖会。”

我说:“是吗?”

我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声音空洞。

她说:“你找女朋友了吗?”

我说:“没有,一直没有,你知道的。”

她说:“你应该找女朋友了。”

我说:“你就是我女朋友啊。”

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她两手抱着膝盖,面无表情地说:“我们不要再谈感情了。”

过了_一会儿,她又说:“我很累,只有和蕊蕊在一起才轻松。”

三年前,我们在深圳的同一个厂。我是焊接车间的一名电焊工,你是仓库管理员。那时候,我没想到我们之间会有故事。每天一早,我去仓库领电焊箱、电焊枪和电焊条,在你递过来的物品单上签字。你几乎不和我说什么话。我的电焊服污迹斑斑,我手指粗大,手指的纹路和指甲里是永远洗不干净的污垢。我因为是技术工,工资相对高一些,在那个厂里受到普通打工者的尊重,但是,我从来不敢正视你。你是美丽的。我不敢有奢望,或者说,我已经忘记了生活还应该有更多的内容。我只知道,白天拼命干活,晚上带着疲倦看一些书,写一点文字。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厂,才知道你也一直坚持写作。

有一个作者原来也是普通打工者,爱好文学,后来办了厂赚了钱,成立了一个文学沙龙,一个月总有一两次把我们召集到一家书店下的酒吧里。你不爱说话,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你说对着别人,你总是感到茫然。可是,我们都知道,你内心的语言是多么丰富。你的文章,节奏感很强,有密集的华丽的词语,像湍急的河流裹挟着尘世的一切。我常常透过酒吧昏黄的光线猜测着你。

我来广州后,我们联系反而多了,几乎天天上网聊,下班后又通电话。我这才发现你的内心是追求快乐的,而且很调皮。你说你每月1500多块钱,到月底时只有二三百了。你拿到手后就买衣服,做头发,买房间的装饰品。你每天晚上都玩那种杀人的电子游戏。我不会玩这些,我问你,这些不都是学生玩的吗,有什么意思?你说很有意思,杀了人很有快感。你经常告诉我,昨天夜里杀了多少多少人,虚拟的杀戳能让你忘了死亡的恐惧。我说你那么年轻,为什么总是想到死亡呢?你说死亡很可怕,但有时又想到自杀,觉得死了好,一切都被死亡带走了,恐惧也被带走了。

你说你常常陷在一首歌中不能自拔,那首歌被称为“杀人之歌”。

你说歌名叫《黑色的星期天》。

你给我讲了这首歌的背景:它是由匈牙利作曲家鲁兰斯·查理斯在上世纪初创作的一首乐曲。作曲家失恋了,陷入了绝望,他把这种绝望植入了音符的灵魂。它诞生于1932年,在1945年被禁止传播,因为在这首歌存在的十三年里,听过的人有一些自杀了。自杀者留下遗书都说自杀是因为无法忍受这无比忧伤的旋律。

据说,第一个自杀的人是一位英国军官,他在家里一个人安静地休息,随意地启动了头天买来的唱盘,第一首乐曲就是鲁兰斯·查理斯的《黑色的星期天》。当他听完,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心情再也不能平静下来。他拿出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枪声响起的同时,还正放着那首《黑色的星期天》,这也是他留下的唯一死亡线索。警方经过彻底调查和推测,得出一个结论:他确是属于自杀,而这首《黑色的星期天》也许是间接杀手。警方警告人们不要去听这首乐曲……因为警方在听这首乐曲的时候也差点有人自杀!这件事轰动了整个欧洲,人们感到不可思议,惊恐而好奇,不少自认为心理素质不错的人好奇地到处搜集并亲身体验,去探险。其中一位美国的中年男子,听了几遍这首歌以后,开枪自杀,他在遗言中写道:“请把这首曲子作为我葬礼的哀乐。”接着,类似的自杀消息一个接一个,从欧洲到美洲,到亚洲,整个世界为之恐慌。

《黑色的星期天》当时被人们称为“魔鬼的邀请书”,至少有100人因听了它而自杀。于是,一些国家开始禁止传播这首乐曲。

《黑色的星期天》的作者临终时也非常内疚。他说没想到这首乐曲给人类造成了这么大的灾难,这并不是他的初衷。

我也听过这首歌,是你用QQ传给我的。

歌唱者幻想着自己已经死亡,与逝者同在,所以,歌词仿佛是死者对生者的倾诉,显得特别沉痛、悲凉,像寒夜里的风雪扑打无家可归的人。

歌中唱道:

星期天是黑色的

此时,我已进入梦乡

亲爱的,我活在无尽的阴影中

白色的小花也不会唤醒你

黑色的灵车把你带走

天使永远不会把你送回到我身边

我让你听一些快乐的歌,你说快乐的歌你也听,但是很难让你快乐。就是悲伤的歌,一般也不容易打动你。你喜欢低沉苍凉到极致的歌,那是冬天苍茫灰暗的海面上掠过一只低飞的海鸥,又像是巨大的冰块在缓缓移动。

你说你欣赏我身上的热度,不论怎么苦,还总是笑着,总是和周围的人融在一起。我说我的朋友也不多啊,只是我尽可能地和别人相处,感受生活的冷暖,我不想太自闭了,这样是写不出东西来的。

你开玩笑说我是电焊工的性格,总是被热和光罩着,总是想着焊接残缺的事物。是的,我焊接残缺的事物,但是你不知道,我自己的生活是多少残缺。

我的星期天也是黑色的。

你第一次来广州看我时,是从湖南老家来的。你说你妈妈让你回家相亲,你到家才半天就觉得烦了。你说虽然自己是一个打工的,但是已经不习惯乡村的生活了。你还说你考了三次大学都没考上,一提起回家就头疼,简直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了。妈妈一直希望你嫁在当地,说怕你嫁在外地受罪。妈妈不是为了你赡养父母,是想一直照顾你。哎,你叹着气说,我读书花了他们不少钱,我自己又没挣到什么钱,现在还让家里这样操心。你问我,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我说,不,你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思想,你还可以走得更远。

我们静静地抱在一起。

后来,我们做爱了。

你问我:“是不是我一打电话给你,说要来,你就想到要和我做这件事?”

我没有回答你,但我肯定我爱上了你。

你看了我好一会儿,拉过被子的一角盖上了我的肚子。

你第二次来广州是两年前。那次你告诉我,你不再玩杀人游戏了,你喜欢上了插画。你说你现在每写一篇小说,都要给它配上自己的插画。你喜欢几米风格的那种插画:人物面目西方化,细致,唯美,想象丰富,充满都市感,以图为主、以字为辅,表达内心的孤独和对温暖的渴望。

我开玩笑说,你在我身上画一幅画嘛。

你真的拿出了水彩笔,在我身上画了一幅画。说真的,那一刻我有濒死的感觉。你的笔在我身上游走,微凉,我感觉雪花在飘落。

在我的胸和腹上,你画了一座坟墓,四周是一大片野花。墓顶上立着一个十字架,十字架下坐着一只灰色的兔子,兔子吹奏着萨克斯。

我说:“哎,干吗画一座坟,这么深的夜晚不恐怖吗?”

你笑笑说:“有什么恐怖的,你不觉得很安宁吗?”

是的,我是觉得很安宁。

但是,我不希望你老是想到死亡。我说我爱你,如果你在我身边,我—定好好呵护你,不让你受委屈。

你说我被爱情烧昏了头,叫我找一个不爱好写作,会过日子的女人,还跟我开玩笑说:“那种历经磨难的老寡妇比较适合你。”

你说,城乡,我要是真的嫁给你,我们的生活会一团糟的。

你说,其实,你只是把自己当作一只受了伤的小兔子来我这里哭一场,笑一场,排解掉忧愁。叫我不要想到什么爱情,更不要想到婚姻。你说你从来不想设计明天的生活。

“今朝有酒今朝醉。”你还点上一支烟,对我吐着烟雾,笑嘻嘻地说。

你走了。这两年来,我只能通过你的声音感觉你的存在。可是,当我说“我爱你”时,你很快岔开话题。

夜晚,当我写完一篇稿子,深深的寂寞和空虚就占据了内心。常常是两眼发涩却睡不着。

我自慰。一个个女人的面孔从我眼前滑过,最终,总是叫着你的名字达到高潮。虚拟的高潮,假想的爱情,让我惶恐、羞耻,但是不能自已,因为慢慢到来的快感让你的形象越来越清晰。

我用冷水冲洗着自己。这两年无论冬夏我都用凉水洗浴。我抱着自己,发抖,自己可怜自己。

你坐在我面前,和我东扯西拉,好像是在火车上,碰上一个陌生人,只是通过聊天来打发时光。

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吗?

蕊蕊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对邵繁说:“宝贝,我回来了。”

然后,看着我说:“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哈哈哈!”

我们很尴尬地笑着。

她又对邵繁说:“我明天去北京,一回来,冯老师就打算给我策划一个研讨会,找几个写评论的吹捧一下。”

我吃惊于她的直率。

邵繁说:“蕊蕊,你总是乱跑。”

蕊蕊推了她一下:“还说我,趁我不在,把城乡约来了。”然后,夸张地在床上看了一遍,“我要找找蛛丝马迹。”

然后,蕊蕊搂过邵繁:“小宝贝,你没事就好。”

邵繁的脸红了,打了她一下:“谁像你!”

蕊蕊说:“我怎么了,我就是让男人们一个一个听我指挥。”

6

晚饭时,何老师显得没有精神。她吃得很少,说可能是下午着凉了,喉咙也有点痛。

东道主安排了晚会,叫每一个人表演一个节目。何老师问我:“城乡,你打算演什么节目?”

我说:“我什么都不会的,唱歌跳舞都不会。”

她说:“那不行,人人都得表演,报一个报一个,讲个笑话,朗诵诗都可以嘛。”

她的眼睛不放过我,我只好说:“那我朗诵一首小诗。”

晚会在另一家酒店的歌厅举行。

邵繁一进去,就坐到了最里边的沙发上。何老师坐下后,又把那件乳白的羊毛衫铺到了腿上,一手支着太阳穴,看着舞台。看得出来,她有些疲倦。蕊蕊和冯老师正在台上唱着一首爱情歌曲,蕊蕊的眼睛和冯老师对视着,真有点歌星的模样呢。

何老师向我招手。

“城乡,你准备好了没有?诗朗诵。”

“准备了。”

“你说人人都要报节目,可是我发现好多人都没上节目啊。”

“噢,我看你胆子不大,就那样说了。我觉得男人应该表现一下。”

“我的普通话都不标准的,朗诵了人家不笑话才怪。”

“谁笑话呀,就是好玩,好玩,别紧张啊。”

“嗯。”

我回到刚才的座位,默念着即将朗诵的诗。

我默念着诗,想着以往的事。

那一次,我约你吃饭。你总是请我吃饭,我想我也要请你一次。那天,我领了一笔稿费,很开心,就给你电话。我说,老师,在哪里好呢,你说一个地方。你说,还是在客村吧。

我去地铁口接你。那会儿是冬天,可是,南方的树还绿着,阳光也由火热转成了温暖。

我等着你桔黄的丝巾从电梯上升起。

奇怪的是,那么熟悉了,我想象着你,却仍然不能将你定型。你在我的脑中不断变幻着。

我们吃饭时,你问我:“自己会做饭吗?”

我说:“会的,在外这么多年,什么不会呀,钉纽扣缝被子都会呢。不过,我不做饭的,都在外头吃。”

你说:“应该偶尔做点吃的,老在外头吃不好。”

我说:“嗯。”

吃完了,你说要去我住处看一下,我赶紧说不行不行。你问为什么,我说,我那里太乱了。

你说怕什么,我又不罚你的款。

城中村的小街上一片混乱,处处是腐烂的气息。

满地都是瓜果皮和卫生纸,流浪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虽然是冬天,但是很多年轻人还把衬衣袖子高高卷着,胳膊上是张牙舞爪的文身。常常是,你走着走着,人群突然闪到街边,几个手拿刀具或棍棒的人追着一两个人,流浪狗窜到了街边的货案下,有的慌不择路,把简易的货案撞倒。但是平静下来也很快,各式人在这里聚拢又分散。一条街上的方言有几种,高嗓门的刚劲的河南话,拖音长长的四川话,尖细而快速的湖南话,低沉又急促的江西话,还有当地文言一般尾音短促喉音很重的白话。

巷口,站街女已经开始拉生意了。她们的睫毛刷得上翘,领口开得不能再低。

小网吧里,留着各种奇形怪状发型的年轻男女敲着键盘,骂着脏话。

旧货店,日杂店,理发店,音像店,一家连一家,都是小小的铺面,杂乱的摆设。

低档的服装店里播放着震天响的音乐,一条街都在这噪声中。

我带着你,浑身都是不安。可是,你好像很好奇,这儿看看,那儿看看。

也许你从来就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上了楼,对着门,我还在迟疑,想你改变主意。

我说:“何老师,真的很乱。”

你说:“开门吧,乱怕什么。”

打开门,开了灯,出现在眼前的就是一张简易的钢丝床,一米六长,八十厘米宽。床上,枕头、被子、报纸、杂志混在一起;枕巾发黑。再就是一台小电视,一个靠窗的小书桌,书桌旁边是一台陈旧的二手电脑。墙上贴着报纸,因为房东的房子是专为出租用的,墙上只刷一层白灰,用胶带粘报纸都粘不牢,有的报纸角垂了下来。从窗子到卫生间我斜拉了一根铁丝,上面就是我的几套常换的衣服了。其他的乱七八糟全放在床下。从电脑桌到床只有一步宽。

烟味,霉味,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你开了窗子,看看窗外,对面的楼和我的窗子只有几十厘米间隔。

你说:“真是有的小说里说的握手楼呀。”

我笑着说:“还有更近的,叫亲嘴楼呢。”

你也笑了。

然后,你坐到我书桌前,在稿纸上比划着写字的样子。

你说:“就在这里写的?”

我说:“嗯,我都习惯手写,然后录入电脑,慢慢地改。”

你说:“其实很好了,毕竟有自己的空间呀,能静下来就不容易。”

我轻声叹息。

我说:“何老师,我们还是出去走走吧。”

你说:“等会儿,你也让我喝杯水,渴呢。”

我没有饮水机,用“热得快”烧水。水瓶壳黑乎乎的,瓶塞也早没了。

你坐到我床上,我赶紧去收拾书报和被单。你说别管它了,拿老师当外人啊?

你拍拍床,说:“别坐立不安的,坐下,我等着喝水呢。”

我坐在你身边,房间里好像只有一种气味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我说不清。

你问我每天晚上几点睡觉,我说很晚,一般在十二点后,常常是二三点才睡,习惯了。你让我注意休息,别太挥霍体力了。然后,你又说你也睡得晚,休息不好,白发越来越多。你说了一句诗:“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水烧开了,我连一个多余的杯子也找不着,只好把自己的杯子冲了冲,给你了。你问我“你不喝吗”,我摇摇头。

我送你到地铁,还是一直将你送到检票口。

你和我握手。你说:“其实你很了不起,你能让自己安静下来。”

主持人叫到我的名字,让我上去朗诵。

我是告诉自己不要紧张的,可是一上了台,一对着人群,我就慌乱了。像昨天在会上发言一样,我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也看不见别人。

在掌声里,我低头逃回了座位。我恨自己。

何老师坐到了我旁边空着的位置。

“朗诵得很不错的,诗是你自己写的?”

“是的。”

“会写小说,又会写诗,你还真有两下子。”

我没有作谦虚状地摇头,只是难为情地笑。

“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又写了什么?”

“写了两个短篇,刚投出去。”我迟疑一会儿才说。

其实,我已经两个多月没写了。夏日的酷热,让我静不下心来。还有,我对写作没有了信心。因为我在春天写了一个中篇和两个短篇,给了她。她都说不好,而她所指出的缺点,我又未能领悟。要命的是,我又相信她说的肯定是对的。

有一天下午,她把我叫到编辑部,说了半天,我还一脑子糊涂,两眼迷茫,她几乎发火了。

她是笑着说的,可是我听出了她的焦急:“你是不是不读书,就一味地写?我不是送给你那么多书吗,近代的当代的中国的外国的,你都看了没有?”

“看了。”

“对,要多看。不要浮躁,要善于学习,看人家是怎么结构的,怎么叙述的……”

我点头。可我的内心虚空,我希望她骂我一顿,把我骂得狗血喷头,让我对文字从此失去信念,让我一身轻松。

从她的办公室出来,我走到地铁口,站在那儿,咬着嘴唇,忍着就要流出的泪。

“以前我对你说过,一个书写者,也被文字书写,城乡,我觉得你现在气质比以前好多了,是不是?”她轻轻呷了口饮料。

“这爪,何老师,我没想到,我哪有气质呀。”

我的眼前很奇怪地出现了一个场景:自慰。它让我在“气质”这个词面前陷入深深的悲哀。我真想跑到淋浴器下,用凉水冲洗一下。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

我看到邵繁,还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不言不语。

7

晚会结束后,已是夜间一点了,几个作者相约去吃宵夜。

在宾馆楼下,我们碰见了邵繁,有人叫邵繁一起去。邵繁说,听说何丹霓老师不舒服,我去看看。

我说,邵繁,等下,我也去。

到了何老师房间,她正倚在床头。还有两个女作者、一个男作者在陪着她说话。

何老师见我进来,又坐了起来。他们让她躺着。

她说:“哎呀,你们这阵势搞得我像大病似的,其实就是头稍微有点痛,喉咙不怎么舒服。已经服了点药,过会儿就好了。大家放开点,开开心心聊天。”

有人抽烟,有人提醒说何老师喉咙正不舒服不要抽了,她说:“没事没事,抽吧,把窗子打开就行了。我们这些写作的夜猫子有几个不抽烟的。”

她不时地揉一下太阳穴,捏捏喉咙,眼睛闭上又睁开,睁开又闭上。

丹霓老师,你是不是很痛苦?

在别人的说笑声中,我的眼前再次出现了母亲。

母亲躺在槐树下的凉席上。那是我十岁时一个夏天的晚上。晚饭前,不知为什么我挨了母亲一顿打。母亲性格不好,脾气急躁,几个孩子是在她的打骂中长大的。我因为调皮,挨打最多。可是很奇怪,我还是依恋她,往往是刚擦了泪,又听从她的吩咐。

那一个挨打的晚上,我睡了一会儿,走出屋外,去大槐树下小便。小便完了,我才看到母亲。我揉揉眼,也躺到了凉席上。

凉席很窄。我紧紧贴着母亲的后背,一手搭在她的身上。

这时候,我反而更清醒了,我想起了挨打的事,我在心里说:妈,我以后不调皮,不惹你生气了。

母亲动了一下,我以为她要转过身来,搂住我。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她好像从没抱过我。我等待着。

母亲又动了一下,把我往凉席外挤了挤。母亲说话了:是不是城乡?你给我滚!死到屋里去!

我爬起来,往屋里走去。

到了床上,我看到月光从木格子的小窗里投进来,地上是它带进来的槐树枝的影子。

我就一直看着那影子,我没有流泪。

也许是从那一个晚上开始,我变得不爱说话了。

再大一些时候,我爱上了看书。我爱与之交流的人就是书里的人物,在别人的故事里,我寻找生活的方向。

很多年以后,父亲临终前一个月,对我说,不要计较你妈的好坏。你妈好强,可是我没什么本事,她一直为生活发愁。你妈生你时,是家里最穷的时候,生下你,她的性格就变坏了,几次自杀,两次投河,一次喝农药。

父亲说,我和她过这一辈子也没安宁,我走了,想她过上好日子。你们对她要孝敬。她就是好强,对子女没有坏心的。

父亲去世后的一年,我偶然从一,本书上看到了“产后忧郁病”这个词。

母体在怀孕期间,分泌供应胎儿生长的荷尔蒙,但在产后72小时内逐渐消失,改为分泌供应母乳的他种荷尔蒙。在此转换期间,母体内的荷尔蒙发生剧烈变化,导致精神上种种不安,如头疼、无法入睡、焦虑、手足无措。症状轻重,因个人心理承受力和家庭环境不同而有较大区别,一般有三种程度:轻微的是情绪沮丧,较重的是陷入长时间的忧郁,最重的是具有前两者的特征,加上混乱性的行为,对周围环境产生不真实感,出现精神分裂,导致自杀、杀婴等情况发生。

轻微的产后忧郁症两周就会好转,较重的产后忧郁症持续六至九个月也就消失了。但是在此期间,如果得不到物质和精神上的安慰,就是病症好了,也将对母亲的性格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

我想,母亲生我后,也许患了这种病,所有不利的外部环境都构成了对她刺激的条件。

那么,母亲,是我的出生让你性格大变吗?

我想起了我所知道的一些作家与母亲的故事。

作家与母亲的关系大概有三种。

第一种自然是母亲对孩子有益的影响。例如,歌德的母亲,她精心照料体弱多病、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儿子,让儿子逐渐抛弃了孤独引起的噩梦,给他讲故事,启发他的想象力。又如,雨果的母亲,喜欢看书,让孩子帮她去借书,使孩子得到了熏陶,通过阅读,打下了文学基础。

第二种类型是儿子由于某种原因对母亲有怨恨,有误解,而造成特殊的经历,以致对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魏尔伦与母亲的关系是一种扭曲的爱。母亲生下他时已经34岁,在他前面的三个孩子都夭折了,她把流产胎儿装在大口瓶里。魏尔伦认为母亲一直思念夭折的三个孩子,尽管母亲十分宠爱他,他还是认为母亲把部分母爱给了已不存在的别人,很是忌恨。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多次殴打母亲,并威胁要杀她。但母亲对他的爱一如既往,甚至在77岁那年冒着雪为儿子去买烟草,就此染病而死。其实,魏尔伦也是爱他母亲的:“我只热爱我的母亲玛利亚……惟有妈妈能点燃爱我心灵的火花。”再如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的父亲去世后,他只有依恋母亲,然而母亲改嫁了,波德莱尔对母亲不满,发展到自暴自弃,造成精神忧郁,这种情绪却凝结成《恶之花》的主旋律。

第三种类型是母亲反对儿子写作。母亲对儿子的前途寄以深切的期望。阿波利奈尔的母亲认为搞文学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也不明白儿子跳跃式的、前言不搭后语的现代派诗歌在说什么。而诗人则说:“我所写出的好些作品都来自于她,来自她的话,甚至来自她的想法。”荷尔德林的母亲执着地希望儿子当牧师,顺从的儿子只得遵命,可是内心却想成为诗人,在这种极端矛盾的心境中,得了精神病。精神压抑是这个德国浪漫派诗人在诗歌中展现的思绪。

那么,母亲,我的创作和您之间属于哪一种类型的关系呢?

我记得刚开始写作时,母亲就反对。母亲希望我是个手艺人或者生意人。我们那儿的人看重读书,但并不崇敬文化。一个人如果考不上大学,他所有的书都是白读。初中毕业或者高中毕业,乡村的孩子会学上一门手艺,男孩子学木匠、瓦匠、铁匠、漆匠或者做小买卖,女孩子学缝纫、理发。当我的大哥去开矿,二哥大学毕业后,母亲就让我去学个手艺。我对什么手艺都不感兴趣。我只想打点零工,看书写作。我在各个工地、工厂辗转。工资低廉,没有保障,加上我不安分的性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总是挣不到钱。

那一次,我又两手空空回去了。母亲端着喂鸡的瓢看着我:

“挣了多少钱?”

“没有挣到多少钱。”

“怎么就挣不到钱?”

“工地上接连下了好多天雨,挣了_一些钱,又被扣了伙食费。”

“那你回来做什么?”

“歇一段时间,再出去。”

“歇一段时间?你是想在家翘着二郎腿看书吧。那些书全让我烧了!烧了!”

我再次出去了。

我只能打工。

那一次,我跑得很远,到了几千里之外的深圳。进了一个小厂跟人家学做防盗门。电焊手艺就是在那时学会的。

母亲,除了打工,接受这样的命运,我没有别的办法。写作,是我和命运开的玩笑,我要看到命运的笑脸,向它做小小的挑战。就像一个卑微的人,狠心去做一件有难度的事,为了让强者认可。

我也想看到你的笑脸。

我记得小时候,无论怎样饥饿,你从来不准我们偷人家一个瓜果一个玉米棒子。

你的妹妹家生活条件好,你很少带我们去,如果我们闹着要去,你—定给我们收拾干净,打扮整齐。

那一年家里的土墙倒了一面,你天天去废弃的砖瓦厂刨断砖碎瓦,一筐一筐地背回来,背了一个月,终于把土墙垒了起来。

农闲时,你和村里的男人们一样,拉着板车,从码头拉着煤球送到城里。

母亲,你想过没有,我的性格也是你给的呀。

“城乡,你怎么不说话?”何老师问我。

“啊?我,我一直在听,听大家说。”

是的,我—直在听。我在听着别人的故事和笑声,也在听我内心的声音。

何老师劝我们回去。

当我走到门口时,我忍不住回头看她。

她捏了一下喉咙,对我笑笑:“回去睡吧,城乡。”

我轻轻带上门。

8

上午还是会议。主持人讲完开场白后,宣布了蕊蕊的获奖消息,说蕊蕊就要去北京领奖了,让大家鼓掌祝贺。

蕊蕊站起来说:“谢谢大家,我—定把你们的深情厚谊带到北京。”

“也把北京的风花雪月带回来。”有人打趣道。

似乎很多人都知道蕊蕊的故事,都知道打趣者的弦外之音。一片笑声。

蕊蕊并不怨怒,环顾四周道:“给每人带一只乌龟回来。”

这下,笑声四起。

有人发言。邵繁的笔在本子上动着,是在记录发言者的话,还是在画着什么?

我坐在她的对面,她偶尔抬头,与我目光相碰时,就直愣愣地看我一会儿。她的眸子像两颗小石子,没有任何生机,没有任何含义。

我几乎有些害怕。

我看着她精致的鼻梁,好看的鼻唇窝,在心里叫着:繁。

会议结束时,谁也没有预料的事发生了:邵繁去楼下大厅,刚走下楼梯,一下子跌倒在地,头后仰着,双目上翻,嘴唇青紫。紧接着,她又动了一下,侧过身,上身弓着,不停地颤抖;双腿却伸得笔直,口角吐出了白沫。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说快送医院。

这时,蕊蕊冲了过来。

几个男作者要去抬邵繁。

蕊蕊说:“不要动不要动!”

她蹲了下去,一手托着邵繁的头,一手搂过她的腰,将她放平。然后,解开她上衣的纽扣。

蕊蕊问:“谁有手帕?”

周围的人都上下摸索着,没有人有手帕。

“不用了。”蕊蕊还是一手托着她的头,取下她的头巾,将头巾一角塞入她的齿间,然后将她的头轻轻转向一侧。

白沫从她的口中流出。

“过一会儿就会好的。”蕊蕊说。

泪水从蕊蕊的眼里流出。

“是不是癫痫啊?”有人问。

蕊蕊竟然瞪了那人一眼。

癫痫,一定是癫痫。我编辑过几篇这样的稿子。蕊蕊对她的急救也是符合科学要领的。解开她上衣的纽扣,是为了让她呼吸畅通,将她的头轻轻转向一侧,是防止口中白沫让她窒息,将头巾一角塞入她的齿间,是防止颤动时牙齿咬伤舌头。

她轻轻叫着邵繁的名字:“邵繁,邵繁。”

邵繁的眼睛还是上翻着,口中的白沫仍在流。

人越聚越多了。

蕊蕊哭着,对邵繁说着话:“邵繁,对不起,都怪我,昨晚回去,又和你闹了那么久,让你休息不好。我和你来了,我也只顾自己玩。我真的没想到,你的病会犯……”

邵繁动了一下,腿不再僵直,腿曲了起来,眼珠也转了一下,继而眼皮合上了。

蕊蕊擦了一下她嘴角的白沫,还是抽泣着说:“你原谅我吧。我们马上就回去,我会陪着你。”

邵繁的眼睛睁开了,上身抬起来了。

蕊蕊说:“请大家走开好吗?她已经没事了。”

有些人没有挪步,蕊蕊加重语气说:“我让你们走开,走开!”

我从来不知道你有这种病。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病?可恨的病。蕊蕊说你每年跳几次槽,可是你一次也没跟我讲过。是的,这还是让你蒙受耻辱的病。当你在众人面前倒下,然后在众人面前出尽了洋相,你再爬起来。你成了一个奇怪的人。你不想见到那些奇怪的目光,你一次次跳槽。

我知道了,你为什么总是想到死亡。

我想起了你在身上画的坟墓,坟墓上的十字架,十字架下吹奏萨克斯的兔子。

我知道这种病,最容易诱发的几种原因,一是休息不好,失眠,二是恐惧不安,三是内心受挫,为前途过分担忧。你为什么失眠,为什么恐惧又为什么过分担忧?你不知道要尽力避免这些?

繁!

大厅外聚了一群人,议论着刚才可怕的一幕。

何丹霓老师叫了一个女作者,说还是带她去医院看看吧。

邵繁站了起来,蕊蕊扶着她,往楼梯上走去。蕊蕊说,不用的,有我陪着她就好了。

到开饭的时间了,没有人去餐厅。

蕊蕊和何老师带着邵繁下楼了,旁边的两个女作者帮她们提着包。

冯老师紧跟着下来了。

冯老师问:“蕊蕊,你走了?不是下午五点半的飞机吗?”

蕊蕊说:“我不去北京了,我送邵繁回深圳。”

冯老师说:“我找了两个人专程送她的,车就是我联系的呀。”

蕊蕊说:“冯老师,不用了,我送她。”

大家默默地把她们送上了车。

蕊蕊又对何老师说:“何老师,你就不去送了吧。”

何老师说:“我把你们送到码头上。”

车门关上了。车发动了。

我看着车子驶过宾馆前不长的街道,拐上了山路。

我的眼前,晃动着她的月芽形耳环。

9

我一个人去了海边。

避开游人,贴着海水的边沿慢慢地向远处走。

海浪不大。没有风。月亮静静地浮在前方的上空,淡淡的白。

前边的岩石上坐着一个人。

走近一些,我看出了那人是何丹霓老师。她披着羊毛衫。

海水拍打着岩石,不大的声响。

我迟疑了一会儿,登上了她旁边的一块小岩石。

她看见了我:“嗨,城乡,你也来了啊。”

我点头,笑着,从小岩石上跳到大岩石上。

我坐到她身边。

青黑的海面在晃动,不言不语。

“海啊,总让人联想很多。”她看着远方岛上的灯光。

我看着她的脸。

她的银盘脸镀上了一层忧郁,就像秋夜里清冷的月。

我看着她圆圆的白净的脖子,那耳根下逸出的发丝。

那次,你让我到你家去,说双休日,做几个菜尝尝。

我去了以后,你给我泡了茶,问我看不看碟片,我说不看,我要和你一起做事。你不让。

你去了厨房,我就站在厨房门口。你擦着灶具,说:“哎呀,我很少做饭的,你说你懒得做饭,我也好不到哪去。看这厨房多脏。”

我笑。我说我来理菜。你说那也行。

你拿出一小袋毛豆。

我剥了几个,你也蹲下剥了。

我听着你往盘子里扔豆米的丁零声,很奇怪地想流泪。

我们一起往盘子里丢豆米时,额头碰在了_一起,我差点把你撞得仰到后面去,我们都笑起来。

然后,我就不停地和你说话,你说原来我也很善谈。

几个菜都理好洗尽了,你就不让我做事了,你说不想看电视,就去书房玩吧。

你把我带到你的书房,叫我随便翻。你的书房真大,书柜就有四个。透过玻璃,我看着新的旧的厚的薄的书脊,被一种丰富和深厚的力量撞击着。

我坐到写字台前,比划着写字的样子,像你在我房间里那一次。

在一摞稿子上,我看到最上面的是我的一个短篇小说,上次给你的。我翻开,看到你的笔迹,许多修改的地方,有的改了又涂了重改。我为我那些不成熟的表达而脸红。还有些不安,仿佛听到你的叹息。

你从厨房过来。我回过头,你就在我身边,我扭头,正对着你的胸。你的棉质白衬衣被乳房高高撑起。我看到你的眼中晃过一丝羞怯。你的眼帘迅疾地垂下去,嘴角绽出浅浅的笑,你说:“已经做了一个菜,我们先去尝尝吧。”

我如梦初醒般从椅子上起来。

你自己先夹了一块菜,看着我,说尝尝我的手艺。

我吃了一块菜,点头说真好吃。你就开心地笑了,说谢谢夸奖。

你又去了厨房。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你用铲子翻动着菜。火苗映着你的脸,有一侧闪着温暖的光。

你又做好了一个菜。你问我:“味道怎么样?说真的?”

我说:“真的好吃。”

你说:“一般人问别人做事怎么样,就是想人家夸的。其实我哪里会做菜呀,我问你也是想你夸的。”

我们都笑了。

笑声里,我的心里泛起了一阵酸楚:我想起了一个吃饭的场景。

有一年除夕夜,我们全家坐在桌上吃饭,母亲数落起父亲的不是,说一年又一年日子还是老样子,父亲装着没听见。

这时,妹妹把碗碰翻了,刚好我的胳膊一拐,又把妹妹的碗碰到了地上。母亲又开始骂我和妹妹。父亲压着不满,轻轻敲—下盘子说:“吃饭,过年了,少说两句!”

母亲一下子就叫起来:“我说什么了,我不能说话吗,这一家人要把我吃了吗!”

没人敢做声了。

母亲不罢休,突然把我从板凳上拖下来,又把妹妹拖下来,叫道:“你们俩给我跪到门口去!”

父亲还是压着不满说:“算了吧,就不要跪了,大过年的,让人笑话。”

母亲说:“我怕谁笑话,我死都不怕。”

父亲喘着粗气,头扭到一边,对我和妹妹软软地挥挥手说:“那你们就跪下。”

我知道不跪是不行的,就先走出屋子,跪了下去。

紧接着妹妹也出来跪下了。

这时,听到动静的邻居过来了,劝母亲让我们起来。

母亲却一下子坐到门槛上哭了,边哭边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

母亲经常这样,为一点小事发火,别人劝说她也不听,劝得多了,她就要以走绝路威胁。除非等她自己哭够了,事情才算暂时了结。

邻居们知道她的脾气,劝了几句就回去了。

我和妹妹跪在她的哭声里,直到她停止哭泣。

曾经有好多年,我在饭桌上是紧张的……

直到现在,我在家吃饭时,还是很快,因为我总是想早点离开饭桌……

那天,我们把你做的四菜一汤吃得光光。我走的时候,你把茶叶、饮料装了一大包,让我带走,我没有推谢。

我看着远方的海水与天相融的黑暗。

“城乡,现在你们老家怎么样?”她把披着的羊毛衫往上拉了拉。

“变化很大,电灯电话不用说了,村里百分之六七十人家是楼房,年轻人几乎都有手机。”

“是吗?”

“但是也有很穷的,现在农村贫富悬殊也很大,没有劳力不做手艺不做生意的就很穷,有的生病看不起就眼睁睁躺在草堆旁。”

“每次你回去,都有很多感慨吧?”

“是的。像我,在村里也是穷人的。”

“你的穷和别人不一样,我认为。”

“也许是吧。我自己没有太深考虑自己穷富。”

“你知道吗?我年轻时就插队在你们那个县。”

“是吗?”

“是的,在那里整整五年。”

“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在中国,生活在土地上的人日子是最苦的。虽然,那时候整个国家一穷二白,城市也是严重的物资缺乏,但最苦的还是乡下。贫困和闭塞能把好多东西绞杀了。所以,从土地上走出来的人,每一步都十分艰难。”

“嗯。”

我想再挨她近一点,但是我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坐着。

10

第三天上午会议结束。下午两点,我们返程了。

大巴在岛上狭窄的山道上左拐左拐。热带的植物生机盎然,仿佛能听到生长的声音。

到了码头,我提过了何老师的旅行包。她说,你自己的包就够重的,有那么多纪念品呢。我说,一手提一爪,反而不累,平衡嘛。她说,那我不管你了。

上了船,我和老师坐在了靠窗的位置。服务员又打开了录像,上面还是介绍着船岛的风景。

我看着窗外。

海水翻滚着,浪头压着浪头。

大巴进城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多,可是仿佛黑夜,天上积聚着厚重的云层。

今晚一定会下雨。有人说。

再不下,这座城市就要烧起来了。有人回应。

车在杂志社大楼前停下。我乘地铁回家了。

在地铁里,我打通了大哥的电话,问母亲的手术如何。大哥说,顺利,可能要住院几十天。

我说想和母亲说几句,让母亲接电话。大哥说:“我们一家已经赶回镇江了,矿上太忙,妹妹在医院服侍妈呢。”

“那二哥他们呢?”

“他也回南京了,就在家两天,死老婆没回去,人家能受乡下那苦吗?唉,全是我跑来跑去的。”

“那妹妹电话?”

“她没手机,你又不是不知道。妈这么大病,她五百块钱都拿不出,我们兄弟就不要和她计较了。”

过了会儿,我又打邵繁的手机,问她怎么样了。

邵繁说她和蕊蕊在逛商店,很开心。她让蕊蕊和我说几句。

蕊蕊说:“城乡,笔会上有何收获?”

我说:“去玩玩嘛,没想有什么收获。”

蕊蕊说:“我们都盼着你有收获呢,要是收获大美女—定带来深圳啊。”

我没心思开玩笑,我说:“请你照顾好邵繁。”

蕊蕊笑嘻嘻地说:“切,这还要你教!”

我笑不出来。

地铁在寂静中呼啸。

地铁通道尽头,两部电梯中间的阶梯上站着许多人。

隐隐的雷声。

上了地面,果然大雨倾泻。棕榈,芭蕉,芒果树在大风中摇晃。

终于下雨了。真正的大雨。

我打了的士,一直坐到住处的小巷口。

买了一袋快餐面,上楼。

放好行礼,我想明天中午给大哥寄回母亲治病的钱;尽量找机会回去看看母亲,到时给妹妹带一部手机。

吃面,洗澡,抽烟,终于轻松起来。

坐到窗前,打开电脑,浏览新闻。

被捕的市长海外有豪宅。乌克兰起了内讧。安倍向俄罗斯示好。

某省房产限购进行一天就被叫停。某企业家第二次登上了珠峰。某作家在一山村被打。

江淮地区,我的家乡,大灾无大难,雨过天晴,农人抢播来年的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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