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豚无毒
2015-07-20■木木
■ 木 木
河豚无毒
■ 木 木
老人家说过,从老百姓到军人之间有一段距离,但不是万里长城。
我们说,从果农到渔民之间也有一段距离,但也不是万里长城。
果农也许识得树上结的梨子与苹果,但他确有可能分不清水里游的鲈鱼和季花鱼。
运气的话。设若能逮到从黄海游上来的河豚,他也会把它当作一条无毒的大头鳕煮着吃了呢。
半路当渔民,也还太年轻。原是果农不假。他从茅棚里钻出来,解缆绳下水,亮起电瓶上奶头大的小灯泡,连接触鱼器的探头伸进雾气笼罩的水中。碰到了一条花鲢子的叉形尾巴,它就翻着白生生的肚皮漂上来了。
这是他清晨捕获的第一条鱼,也是积攒人民币的第一张拾圆票面。以捕鱼为生,也似乎带来了不小的希望。
陈大保撑起双桨,穿过高高的桥洞。向着新家的方向,逆流而上,小小的木船悠悠地划了过去。
他在河滩上固定一端,横着水面,拦腰撒下一片狭长的丝网。另一头就让尖尖的船头拴住了。他静观其变,等着顺流而下的鱼儿触网。只要网衣上有一丝震动,就会沿着网纲传导到船上,再波震到他手臂上,和手指的神经末梢上。
他不愿在这河段逗留,一抬眼就是一大片墓地。墓地里有墓碑竖立。墓碑有高有矮,有宽有窄,有值钱的大理石,也有贱的水泥板。这里比拼的是大把钞票,与明示的孝心。他想不通的是,死人住的比活人还要好。安置小区没有松柏,墓地里有;花草小区里没有,墓地不缺;小区里没有雕塑,墓地里却有大鹿和大马的雕像。塑个高头大马,还情有可原。谁也不懂,哪家人要塑头长颈鹿,却是寓意何在。
他家果园统统被毁。苹果枝卖给一家北京烤鸭店烤鸭子。开发商征地,挖掘机填平了池塘。陈家老少三代,赶四口人进四层楼。母亲上楼犯了心疼病。爷爷搬上来,住不到十天就含恨而走。他死了却进不了墓地。墓地太贵了。五万块钱一份,占地不足一平米。地方再小,也合当买不起。
爷爷的骨灰绕过大桥,送到对岸河坡上。在无主地上,葬了一个有主坟。坟土还要面临桃花水到来的考验。到那时,拍河大水,把坟头一抔一抔淹埋。
他家住的四楼,大保叫做“死楼”。“四”和“死”同音,“四”字说得快一点、短一点,就是“死”;“死”字发音慢一点、长一点就是“四”。而在当地方言里,往往是一、四声不分。爷爷死在四楼上,加上楼房西边就是墓地。活人离死人不远,死人离活人太近。所以,一旦有人问到他,你住几楼呀?他就苦巴着脸,蹙起眉头,子弹飞似的将“死楼”二字,从牙缝里射出去。
朝着自家那栋六层楼,瞟了一眼。心想这阵子,樊玲说不定睡醒了,又将白白的小脚丫露在被子外边。或将大半个身子横在床上,跟小驴儿推磨一样。也说不准,昨晚哭到半夜,此刻才困极熟睡。
昨天才结的婚,今天就逃婚出来。
小区往东,二里地,河对岸,坡上用杨树棍和红茅草搭起一个棚。顶子盖上塑料布,四角扎上尼龙绳,钢筋贴地圈牢。遮雨不挡风。地上填的是废砖头,四周圈的是废木板。弹簧床一张,塑料凳一面,一只液化气旧钢瓶,一个单头燃气灶。捕渔人的生活器具,简简单单,也算一一俱全了。
与小妻子分居,与寡母分家,也与那墓地分道。
感觉丝网颤了一下、两下、三下……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起网了,白花花的网眼,裹起晶亮亮的水珠。一长片丝网上挂着七、八条白花鲢子,三条鲫鱼,两条鳊鱼。还有一条肥秃秃的鲇鱼,在嘴与腮之间,被死死卡在网眼中。头摇尾摆,恰好挣脱不得。
第一天的午饭,他没有吃。这是他长到20岁大的人,唯一一顿少吃的饭。为人不是小气,也不是为节俭,他是用劳筋骨、饿体肤来惩罚自己。
出师还算顺利。一直到傍晚,他这才收起了网。小木船停靠在桥下。他肩扛两个盆,一大一小,均为铅皮做成。放进电瓶三轮车斗子,拖到桥头上,摆在桥栏边,各各倒上盖住盆底的清水。杂鱼分类,共三拨。一拨子鱼是耐死的,像鲇鱼和黑鱼,嗮嗮也无妨;一类是娇苗的鱼,如花鲢子、银鱼和鲫鱼,必得入盆下水。两份入水盆,还有一份水下生物,螃蟹与河虾更泼皮,摆在蛇皮袋上,任人拨弄。尽管有城管来烦,时不时掀摊子、踢盆子,但一听情报人员报信:“来了!”他就不分鱼、盆和水,统统戽进车斗子,开大马力,狂奔一阵。待城管去了,又骑着慢悠悠返回原地。他是新的捕手,渔人当中的新面孔。他不像老鱼贩子穿得邋里邋遢,连鞋帮子上都沾着许多鱼鳞,像瘪脚的十字绣一样。鱼腥臭味也难闻,斑蝥放屁一般的刺激,走窜人的鼻子。
人们的心理常常是求新求异。这样一个年轻鲜活的渔人面孔,给前来买鱼的所有人,眼前皆“忽”地一亮。
他也绝不拖泥带水、短斤少两。称鱼给顾客也规矩。鱼腮总是冲涤得干净,鱼尾不沾水藻也清亮。但凭他眉清目秀,笑口常开,也就能吸引许多进城打工的小丫头。他没有守沉的鱼,卖出去的鱼永远是活蹦乱跳的。但凡光顾他鱼摊子的,皆为回头客,也全是熟悉的面孔。不是制衣厂的小姑娘,长着讨人喜的酒窝;就是自来水厂查水表的胖丫头,一双大眼睛扑闪得媚人;还有就是那海澜之家—男人的衣柜专卖店的导购小姐,站在店前举着电喇叭大着嗓子吆喝。
第七天,细细点数。两张百元大钞,三张伍拾元票面,还有一沓子拾元和伍元面值的小票。
假如每天这样网网不脱空,养家糊口和生儿子皆不成问题的了。
他仍然眉头紧箍,脸上像被泼了冷水,阴沉不悦。回到茅棚,用买回来的两个馒头,沾着隔日的鱼汁吞下去。也没擦洗身子,横卧到弹簧床上。他将两条手臂交叉枕在头底下,望着天上银苹果一样的月亮。回想起前年还是一大片果园,苹果树开着小小的白花,开始授粉了。南风轻起,阳光和暖,他背着带电瓶的喷雾器,给果树打上保花的液体硼肥,和专治钻心虫的甲维盐。这些景致烟消云流,却又冒出砢碜人的图像。
果园变成了墓园。哭声取代了笑声。活人去不了,死人才能堂而皇之就位。活人要想进去,只有等到家里死了人,又买得起墓地,才有资格进去放骨灰。或者清明节祭扫时,托鬼魂的阴福,大门洞开一日。烧烧纸钱,和放放供果,偶尔也能滴几滴伤心的或不伤心的眼泪。
大保想念樊玲。他的心像猫抓和鼠啮一样。眼泪不由自主掉下来。不是他不喜欢她,她是他的初恋;可他不敢亲她,难道女人是老虎。不是,她是一只温顺的小兔子。他不敢摸她,更不敢与她做那事,却是另有原因的。
前年暑假,高中毕业。他18岁,樊玲17岁。高考两人双双落榜。他们也就随自家大人,各自打理自家的果园。女承父,子承母,一家一户做起果农来。
去年秋天,古黄河北岸建起了风光带。当然,墓地的开发也包含在风光带之内。因为有的人死了也要风光。他与她家的果树被砍,房子被拆。从此,果林村从地球上永远地消失了。果林村又改名为果林一号墓园。
樊玲的爸爸死不拆迁、说什么也不搬走,成了所谓的“钉子户”。县拆迁办组织人马,开来铲车强行拆房。她爸爸趴在堂屋的门槛上,说轧扁了我也不会动弹。他拖也不走,拽也不起来。一个人不哼不喊,咬紧牙关死撑着。结果,他的一条腿被铲车掘下来的预制板砸断了。伤得很重,连小腿上的白骨都露出来了。大腿的动脉管还被大铁爪刮蹭断裂。他没能及时送县医院抢救,终因流血过多,后引起败血症死了。
父亲死了,樊玲她,孤身小女孩一个,无奈何,她也就提前嫁到陈家来了。女方离法定年龄差一岁,男方差两年。拿不到结婚证,但他们的婚照结,孩子却没有照生。
大保要樊玲到医院去上节育环,她死活不肯。认为非婚生孩子,虽不合法,但无疑是合乎人情的。他要戴那橡胶合成的避孕套,小妻子又不习惯,说是螺螺壳戴眼镜,多一层不如少一层。再说,当他们行房的时候,说不定,会从墓地跑出一个殉情的死鬼。摸到床上,捉住他们的脚不放呢。
陈大保刚翻身入睡,一个女人像来自火星,“哧溜”钻进了他的茅棚。
女人一进来就扑在男人的身上,一边捶他的胸脯,一边哭叫:你这个黑心的贼,你就不要我了。大保吓一跳,赶紧腾身跃起,扶女人坐稳,两人肩靠肩,挤在弹簧床上。大保说:你快将家里的情况谈一谈,让我也好放放心。樊玲说:你怎么不放心,过的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大保说:你来了正好,要不我得托人给家里送钱呢。
大保又问:妈妈在干什么活,有没有钱挣。樊玲说:你猜猜看,妈妈干什么工作。大保挠了挠脑门说:我猜不到。樊玲说:身体清洁工。大保说:哦,原来是给女人搓澡啊。是哪个介绍的呢?樊玲说:她自告奋勇、自我推荐,主动去找女老板要求干那事的。人家问她有没有二年以上工作经验,她说何止二年呢,二十年也有啊。她就将她帮你从小洗澡的年限,全算上去了。你说咱妈有公关的头脑吧。
樊玲说着说着,便豆虫爬树般软就到大保的身上。大保推开她说:不行的,我们不能要小孩。樊玲反问说:为什么?他说:养不活。她说:妈妈有工作,也能挣到钱。我也找到一份幼儿教师的工作了。那家幼儿园,虽是私人办的,但一个月1500,工资也还说得过去。我们将来有了小孩,最起码,上幼儿园可以不花钱。大保说:那小学呢,初中呢,高中呢,大学呢。一连串的呢呢呢,说得她头都晕了。她说:饭一口一口地吃,路一步一步地走。你想一口吃成胖子,容易嘛。早看三年、富贵十年呢。
樊玲沉下脸,解开怀,躺下了。弹簧松了,身子下陷,该突的没突、该凹的更凹。手捂大腿间凸凹处,含羞带窘,咬牙对大保说:陈大保,今晚你做也要做,不做也得做。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老婆,天理人伦,你也不是不知道的。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孩子生下来,不要你管,我保证将他一手带大,供书上学。哪怕我去做三陪小姐卖身,也要有个孩子,也不管是男是女。她哽咽着,说出这番感人的话。哭着将大保的手,拉到自己一只饱实实的奶子上。他趴上去,小动和慢动,如浅层的鱼在水面上游;她吸起肚腹,搂紧他的脖子。一是护疼,二是为了保险。
婚前没有性行为,动作轻柔而又生疏。痛并快乐着。完事后,小女人草草清理一下。两人坐在月光下,又聊了一会儿。
大保塞一沓子钱给她,送她过桥。她自个儿趁着月光回家了。
次日天没亮。小小渔人照例还是起得那样早,丝网照例还是那么成片地下水。
中途行船。大保忽然改变航线。避开松柏和鲜花丛中的死人,沿母校县中的方向顺流而下。
中午过晌了,他啃掉带在身上的两个冷馍馍。停船靠岸,向一户人家要了杯白开水,灌到军用水壶里,一点一点地慢慢吃用。虽说今日收获不大,但也让人喜出望外。三只螃蟹和两只老鳖,足以弥补全天的亏损了。
他极力展开想象,期待着有那么一天:一万只螃蟹,再加一万只老鳖,足可以买一台掘土机了。到那时,雇给县拆迁办去用。庞然大物、吓人的机器,开到强拆的房子跟前。只听一声号令,马达轰鸣,张开铁臂,舞起大爪,四处出击,上下刮蹭。再坚再硬的墙体,也会在机器的怒吼声中,倾刻解体,轰然倒地。那种痛快淋漓的感觉,是陈大保做梦,一直都在想往的。成片成片的房子在他手里倒下去,这会产生一种复仇后的快感。他自家的五间房子,三间堂屋与两间厨房,不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在大铁爪的重创之下,塌倒下去,灰飞烟灭的嘛。
三天下来,风头也还顺。每天捕到手的鱼,从数量上来讲,不比别的人少,而在品种上却往往高人一筹。也就是说,别人逮不到的,稀有的鱼种,在他的网里,却屡现身形。什么季花鱼呀,刀鱼呀,鲈鱼呀,还有许多鳊鱼。偶尔还能触到大黄鳝,一条有二、三斤重呢。这种野生的长鱼,一条即可值到二百多块钱。好就好在这条古黄河,下游通到黄海里,在咸水与淡水之间生长繁殖的鲍鱼,也会游上来。那更是稀有罕见、更珍贵和更值钱的鱼种。可古黄河里未经世面的鱼,却绝不敢游到黄海里去会一会鲨鱼的。但他并不知道黄海里到底有没有鲨鱼。
鱼捕的越发多,愈是值钱,钱包也随着起鼓。他想兴许办张银行卡,也能存起钱来了。鱼头有火,捕鱼人不怕冷。鱼多干劲足,胆子也更大。也就不把城管放在眼里了。是的,城管,城管,你管城市,跑到乡里来管什么。更让人心烦的是,古黄河大桥是两个县的分界。界碑埋在南岸,但南岸那个县的城管,也跑来开辟根据地,也来抢占地盘。这样一来,沿岸两地的渔民,不管你属哪个县,就要面临双层管辖,多重驱赶。既要服从南,又要归顺北,就是没有在“解放区”的感觉。
又一天下午。陈大保早早动手,迅速将刚捕到的几十斤杂鱼,拖到大桥上,摆开阵势叫卖。还没开秤,只见南岸的城管飞车而至。车门拉开,从上跳下三个年轻人,不由分说,大声吆喝、驱赶起来。有一个穿长袖花格村衫、留板寸头的小子,袖子捋到膊肘上,手脖子上面还文了一只蜥蜴。大保明知是来者不善,但躲闪不及。有一位邻居买他的鲫鱼,说是熬汤给做月子的媳妇补身子好下奶。两条鲫鱼,齐头并长,摆在电子台秤上,还没来得及看显示器,一条鱼儿一个打挺,跳下地。他的肩膀也被重重一拳砸下来,剩下的那条鱼也连同台秤,一起被踢翻肚皮。大保猝不及防,人跌了个仰八叉。身体从地面徐徐升起,咬住牙根,收紧右拳,饿虎扑食,拳头和身子同时发力,一个直拳打出去,正中那小子的眼角。离眼球差之毫厘。眼角开裂,鲜血直滴。眼泡也随即青肿起来。要知道,在没拆迁之前,大保在院子里,经常练吊环和哑铃。他还是县中掷铅球的冠军呢。算是那小子倒霉,被他铁锤般的直拳,打昏过去。同车的两人分别打120急救电话和报警电话。10分钟以后,陈大保就进了大桥派出所。
处以行政拘留十天,罚款500元。还要负担伤者的医药费用。樊玲接到派出所的通知,她揣上婆婆给女人擦屁股的钱,还有大保给她卖鱼的钱,自己的工资还没发。凑在一起交上去。尽管如此,还远远不足罚款和赔偿药费的钱。
从看守所里出来,吃亏长智。大保人变得更精明了。他四肢发达,头脑可不简单。这不,他决定捕鱼而不卖鱼。不卖鱼,可以避免与城管的直接冲突。他逮到鱼,整批打给鱼贩子。虽然价格低一点,却可省去不少时间和不必要的麻烦。
接下来的日子,大保还是照常捕鱼、卖鱼。只不过现在捕到的鱼,皆转手给鱼贩子了。今天桥东,明天桥西。总的航线还是桥东多于桥西。桥西离墓地近,桥东离大海远。他想离墓地远一些,距大海近一点。
那一日,陈大保开船不到500米。丝网下去,水流不急。但他觉得手中有鱼撞网的感觉。他本想多等一会儿。这条鱼少见,足足有1斤多重,触网的感觉,与其他的鱼,也不大一样。他越想等牢扎一点再取,心里越是沉不住气。这鱼好像是冲着他来似的,更不是一般鱼儿落网的范儿。他急不可待,三花两绕,扯起了丝网。网衣还没全部离水,那条罕见的鱼,身裹网线,上下翻滚,就像炫舞少年跳着街舞一样。待丝网全部拖入船舱,那条怪鱼也就服输认命,不再摇尾蹦跳了。鱼身和裹着的金线银丝,同时闪亮发光。但他太年幼,从未见识过,也未听说过,也就认不得这鱼。其实,这正是能毒死一头五岁大小象的河豚鱼。
大保不知道什么鱼有毒,什么鱼无毒。只听大人说过,吃鱼胆能明目,对眼睛也有好处。也就不认为吃鱼有什么风险。河豚从网上取下来了,那密布暗纹的身子,气鼓鼓的娇憨模样,还有鱼鳍上一点艳丽的橘黄色。这鱼太新奇了,从未见到过。今天他一心想吃鱼,吃掉这条怪鱼。为何一定要吃掉这条鱼,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西天彩霞的多情一抹,茅棚上多了一层金的饰物。大保像十天前要结婚那样亢奋,亲手操办一场盛宴那样在心,那样笃定。他就着河水和捡来的石头,随身带着褫鱼鳞的小刀,砺了一遍锋,又磨了一抹利,生怕割不动鱼的肝脏和卵泡似的。
虾鱼鳖蟹,统统转手给二道贩子。唯有这条让他流口水,又出汗的鱼,还是留了下来。或者根本就没打算卖出去。心心恋恋,褫好鱼,端着它,做一盘人间美味。独吞吗?大保还没有那么自私。他要和新婚的小妻子分享。他亏欠她太多。尤其是那不近人情的事体。自打结婚起,他就让她独守空房,至少有10天之多了。
他一定要让她好好品尝,要与她细细分享。这林中的野餐多够味,也多吉祥。有情有义还日日有鱼(余)呢。
备好了陈年老醋,买到了老抽酱油、料酒和鸡精。那两只通红的朝天椒,还是从农户屋檐下取来的。所有佐料齐全,只等开锅烹煮。之前,他褫着它灰色的鳞片,小心剖开它孕妇似的肚腹。黄疸色,却不会有肝炎病毒。他像外科医生做手术,剖开腹部,但却无心错过了。那毒性最大的内脏,没有连根拔除。部分攥在手掌心,也没有一次性端清,而不留任何痕迹。他更不会想到:河豚在它的发情期,毒性最大。而在它产卵时吃河豚,不能不算是挑战极限,也不能不算是一场绝大的冒险。大保内在性的壁橱里,隐藏的不是挑战,也不是冒险,而是无知和愚昧。不经不识,无知者无畏。你想一个刚满20岁的小嫩生,他能识得多少鱼种,了解多少鱼性,又能明白多少世事呢。
河豚放在油锅里,煎了一阵。直至鱼脊两面透壳焦黄,再放葱花油盐和酱醋。添水淹过鱼的头和尾,让鱼能漂起来的模样。用猛火攻一通,待汤水滚沸开透,再用文火来煨一阵。他虽没烧过多少菜肴,火候却能掌握得恰到好处,这也许是一种天分吧。
他煮好鱼,打手机给樊玲。她能来一道分享美味和共享蜜月,该有多恩爱和甜蜜。他计算一下,今天才是婚后的第十一天,要说蜜月,那才下来三分之一呢。他打算等樊玲来了,再下龙须面。下早了,盛起来会结疙瘩,难吃;不装碗呢,在锅里焖一阵,又会熰烂没味道了。
樊玲接电话说:幼儿园有个小女孩,家长没来接,园长叫她按照家庭住址,送她回去。大保心想:也不过屁盘大的县城。她骑电瓶车,送过去。不必太性急,也就是十分八分钟的事。
眼看大半个钟点过去了,大保又打手机去催。樊玲回照说:到这户人家,按门铃没人应,不开门,也就是意味着无人在家。她将情况汇报给园长,园长又跟家长联系。尔后说,女人有急事要处理,请樊老师再等一等。樊玲怕大保着急,鱼汤凉了,会有腥味。就叫大保先吃。大保不干,使性子说:我等你,不等到你,我不会动筷子。又过了20分钟,大保再问,妻子再答,说:那家女人烤肉串的摊子被城管推走了。女人要,城管不给;女人去夺,城管动手,七手八脚,打得女人鼻子和嘴角出血。樊玲说:大保,不要犟了,你先吃吧。吃不吃无所谓,我回去陪你睡觉。
大保这才动筷子,夹开大半条鱼。鱼头鱼尾剔光了,鱼肚子肉又吃了半脊。
两碗龙须面,其中有樊玲的一碗。连汤带水,一大半被他“咻”了下去。他还举起酒瓶子吹喇叭,一条河豚鱼吃得差不多;一瓶52度的地产烈酒,他吹掉了大半瓶子。
七点一刻,她从大桥上下来。沿河坡,小路无人,劈草扬土,骑到茅棚前。樊玲在外按两声喇叭,支稳电瓶车。埋头朝棚里一望,烛光下,床上有人躺着,却没有一丝声音。弯腰近前,只见床下呕了一大摊秽物,气味如氨气,直冲脑门。她上前一摸,他手臂不能动弹,脚也冰凉发硬。鼻孔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她被吓得大叫起来,慌忙拨打120急救电话,哭着说:请救护车到南桥头,快来接一个重病的人。
她情急之下,不知力气从何而来,背上体重近她一倍的大保,一路磕磕绊绊,蹭到大桥上,也累得喘不过气来。正好救护车及时赶到,车上下来两个穿白大褂的人,一男一女。男的捧住肩和头,樊玲帮女的抬脚那一端,放大保上单架床,搁进救护车。她也被允许坐上去,男医生问明情况,量了血压,扒开眼皮看看。大保打上了点滴。救护车一路呼啸,鸣着笛,急往县医院的方向驰去。
主治医生说:河豚中毒,没有特效解药。只能靠体内代谢排除毒素。陈大保的症状不算重,也不算轻。催吐、洗胃和下泻,让他吸吸氧气观察一下。如果不行,再切开气管。
据医生估计,大保救活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因为他饮酒过量之前吐了一次。
樊玲也觉得,自己怀孕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婚后11天,仅一次行房,月红也就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