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照相简史
2015-07-20何雨生
■ 何雨生
乡村照相简史
■ 何雨生
汪立军和谷红梅一人手上拿了一个已削好皮的大鸭梨,这是马路边上一个摆水果摊的学生家长硬塞给他们俩的。那个家长客气得很,力气又非常大,怎么推都推不掉,两个人推推搡搡的反而弄得别人以为他们像要打架。鸭梨又圆润又饱满,白白嫩嫩的,拿在手上那汁液便汩汩地自动渗透出来。但鸭梨这样的水果其实最不适宜当众啃吃,真要想吃也只能片成一瓣一瓣的,在盘子中摆出花样来,而后用叉或者牙签叉起来品尝,非常优雅、非常淑女,否则会弄得自己一嘴一脸的汁水淋漓,那就未免有点大煞风景了。于是两人都没好意思吃,尴尬地举了半天,任由那白嫩的梨肉慢慢黯淡,而后又变成浅褐色。
谷红梅个子不高,但胜在肤色白皙,眉眼之间流淌着一股自然清新的气息。个子不高的女人总能在身体的其他地方把这高度找补回来,譬如胸部或者臀部,所以谷红梅这两个部位看上去都有一种超出真实比例的夸张感,汪立军跟她并肩走在一起感觉很有一种收获的喜悦。
路旁不断有相熟的人跟他们打着招呼:“嗨,汪老师,逛街呢!”
“嗯,逛逛。”
“哎,汪老师你对象真漂亮!”
“嘿嘿,漂亮是吧!”
谷红梅在一旁可不干了,压着嗓子骂道:“讨厌,这些人说话难听死了,哪个是你对象啊?”
“对啊,现在还不是啊?”
“什么现在不是,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更不是!汪立军,我告诉你,我家里又在催我相亲了,那人在红旗电机厂做会计,今天我来的目的就是正式通知你这件事的!”谷红梅忽然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
汪立军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了,他很希望谷红梅只是在吓唬一下他,可看那咬牙切齿的神态,很显然不像是假的了。他看了看手中的梨子,猛然间觉得手上黏黏糊糊的,很像一撮非常恶心的大鼻涕。他狠狠地将它们摔在地上,那梨子瞬间四分五裂、尸骸横飞。这下谷红梅脸上挂不住了,恼火起来:“汪立军,你狗日的什么意思噻,你心里有气尽管冲我发好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连这点小小的波折都禁受不起吗,你撂这个臭脸色给谁看呐?咹!”
谷红梅接下来还想再说他几句,可看到汪立军一副痛不欲生的窝囊相,她的心不觉又软了下来,主动走过去,亲昵地搂搂汪立军的胳膊,柔声道:“傻瓜,做不成夫妻不是还可以做朋友么,咱们往后就做最好最好的朋友,行吗?”汪立军刚张开口,就有一阵风“呼”的一下子刮了过来,把他想要喊出来的话又严严实实地堵了回去。
俩人都怏怏不乐地闷着头向前走,汪立军想说的话没说得成,憋了鼓鼓一肚子的气没处撒;谷红梅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心里一时之间空荡荡的,也想不出别的来说,又不好意思马上拔腿就走,俩人只好低着头毫无目的地四下乱走。
前边拐角处乱七八糟地挤满了很多人,有个公鸭嗓子在高音喇叭里声嘶力竭地喊道:“走一走,看一看,两块钱摸一台17吋‘孔雀’大彩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跟着感觉走,彩电就会有!”公鸭嗓子非常敬业,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都喊出一股哭腔来了。
谷红梅忽然一扭头,嘟着嘴嗔道:“怎么,你就这点出息啊,不谈恋爱难道话也不跟我说了,也不晓得请人家摸摸奖,木头!”汪立军脑子短路,真的像一根木头那样呆了一下,白眼翻了几翻,才领悟过来。他好像在跟谁赌气似的,粗声粗气道:“好,你爱摸就摸,最好能一下子摸它个一等奖,也省得我再给你送结婚贺礼!”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团结来替谷红梅买了五张彩票。谷红梅留了长指甲,她轻轻地咬着下嘴唇,一张一张地认真刮着彩票上的密封区。谷红梅平常做什么事都不着急,慢笃笃的,讲究的是有条不紊,一丝不乱,汪立军很迷恋她咬着嘴角认真做事时的样子,两人谈恋爱时他常常会痴痴地在旁边一看就是半天。猛然间,谷红梅发出了惊喜的低呼,扬手就喊一旁的汪立军凑过去。汪立军想日鬼了,莫不成全场唯一的一个一等奖真的被她摸到手了?!
谷红梅刮出了三个红桃K,虽然不是一等奖的黑桃Q,只是二等奖,但也在有些疲沓的现场顿时引起了一阵轰动。那个公鸭嗓子这时候已缓过劲来,一迭声地扬声招呼谷红梅上台领奖,“朋友们朋友们,二等奖已经摸到了,一等奖还会远吗……相信自己,相信命运,不要犹豫,不要徘徊,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搏待何时……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汪立军心忽一动,抢先道:“太乱了,还是我去吧,你在这里等我。”二等奖是邻县常州生产的一架“红梅”牌135照相机,汪立军一扫刚才的颓废劲儿,兴奋地举着奖品,任凭那些人七手八脚地给他披上一条红绸带,接着又呆子女婿似的给别上一朵大红花,又是采访又是留影的,半天才下得台来。
汪立军说他以前进修过一段时间的摄影,他自告奋勇地去买了一盒进口“柯达”胶卷,“咔嚓咔嚓”,一连给谷红梅来了两张单人照,想想还不过瘾,又请路人帮他和谷红梅再拍几张双人合影。谷红梅受其感染,只是略微矜持了一下,便点点头同意了。帮忙的人是个热心肠,咋咋唬唬地嚷道:“嗨,你们小俩口靠近点,笑一笑嘛!”汪立军伸手一拉,谷红梅的头便不自觉地偎上了他的肩头……
在一家路边馄饨店简单地吃过晚饭后,天已差不多擦黑了,不知怎的,谷红梅这时也不急着提要回家的事了,她漫无目的地跟着汪立军四处游荡。走到一棵树下,俩人停住了脚。汪立军一把搂过谷红梅,这次谷红梅主动把唇送了过去。接吻动作俩人已做过多次,现在最多只能算是复习复习已学过的功课;但这次是在谷红梅提出分手后,俩人皆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所以感觉很不一样。
自那次摸奖事件过后,谷红梅有些神思恍惚。那个电机厂的会计她也去相看了,是个不到一米五的小矮子,身材矮小的人大多口气很大,处处表现得自己很强势,讲话口气很大,正所谓语言上的巨人。谷红梅憋了半天,终于没能坚持得住,抢在吃午饭之前谎称自己厂里还有事,就想夺路而跑。哪知矮子会计聪明异常,马上看出其中端倪,抢先一步回媒人道:“嗐,一个社办厂的,还跟咱国营的装腔作势,不如算了吧!”
虽然谷红梅从没把自己当成白雪公主,当然也可以肯定自己不会嫁给会计那样的小矮人,但被这样一种人主动回绝多少还是有点伤了她自尊的。魏华走过来,咬咬耳朵,说:“哎,你的那个汪老师好长时间不来玩了,你们之间没发生什么事吧?”谷红梅心里藏不住事,忍不住就把事情的原委嘀嘀咕咕告诉了她。魏华一听,倒笑了:“我看你们蛮合适的嘛,汪老师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除了家里穷了点,其他什么地方配不上你……听说他要回家开照相馆了,嫁给他马上就是照相馆的老板娘啦……”
魏华摇着谷红梅的胳膊,撒娇道:“走吧,我们一起去找汪老师拍几张照片,人家还是高中毕业时拍了几张呢,你哪怕就算陪我去过过瘾行了吧!”谷红梅一想,魏华说的话也没错,对,找他去,自己摸到的奖被他得了去,自己又被他白白占了便宜,不能就这样饶了他,看他给自己一个什么说法,明显的欺负人嘛!
汪立军并没有真的大张旗鼓地开什么大不了的照相馆,他只是在自家外墙那儿挂了一个小木牌牌,上边用红油漆写着“红梅照相馆”几个大字。谷红梅情知上当,狠狠地横了魏华一眼,魏华急忙招架道:“哎,汪老师,这观音娘娘我可算是给你请来了,该烧香就烧香该磕头就磕头,你们两个的事你们两个莲是莲藕是藕地解释清楚,再不关我什么事了!”谷红梅此番前来用的借口是取上次拍的照片。照相机我不指望要了,但拍的照片总不能不给吧?汪立军装模作样地找了半天,终于无奈地一摊双手,红着脸道:“对不起对不起,上次的照片全都曝光了,所有的照片统统成了一堆废纸。”原来汪立军并没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进修过什么照相技术,他所谓的进修只是在每年学生毕业时,跟着那个拍毕业照的师傅后面摇头晃脑地看过几回,看别人干起来貌似很简单,孰料自己一上手才知其中的水有多深。汪立军很洋气地耸耸肩膀,道:“假如你真的想要照片也可以的,反正这照相机也是你摸奖摸来的,理论上讲你也可以拥有这照相机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你要照片尽管随时来拍。”谷红梅觉得这话还中听,心想谈恋爱这么久了也没听过汪立军说过如此有水平的话,要是早说何必又弄到今天这个状况呢。这么想着,她的脸便慢慢地红了。
谷红梅的脸红得很有特点,她不是像染一块红布那样“刷”的一下子就全红了,她是一点一点地红,从鼻尖那儿开始,像宣纸一样慢慢地洇开来,到最后连耳朵根那块都红透了,红得都快滴下来的那种。她情知自己是上了魏华的当,所以她也没再提什么王芳不王芳的话,只是别有用意地说:“哎,就是可惜了那两张合照,那还是我第一次跟男孩子合影呢!”汪立军听话听音,忙不迭地表态说:“不可惜不可惜,不不,可惜、可惜……不过咱们现在就可以补拍的呀!”魏华也笑道:“我来给你们拍,不过,看来我这个现成媒人有喜糖吃了!”谷红梅恨恨地捶了她一拳,“吃你个头,小骗子!”
汪立军家三间五架梁旧瓦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家具,只有西边做新房的那间里面不多的几件西式家具让人眼前一亮。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农村还没开始时髦起西式家具,他们普遍对老式家具有一种特殊的迷恋感,认为老式家具从心理上就给人一种稳重、富实的感觉,而西式家具怎么看都显得有点轻浮、浅薄,骨子很轻,摇摇晃晃的,令人很是疑心会不会无缘无故就倒下来。
新房上空吊了天花,不过那天花板不是木头做的,而是用彩条布挂上去的。那时候彩条布刚刚流行开来,人们暂时还舍不得把这么华丽的东西踩到脚下去,而是高高地悬挂在空中,一道红一道蓝的,花里胡哨的,倒也增添了不少喜庆。
不过最新鲜的还是新房里的那面照片墙,整整一面墙,上边全是照片,大大小小,足有几十张。照片主人翁大都是谷红梅,要不就是汪立军和谷红梅的合影,最大的一幅谷红梅的单人照片据说是23吋,差不多有一个小孩站起来那么高。这些照片并不是汪立军自己拍的,他现在已正式拜了师傅,跟着乡里文化站一个搞摄影的老师后边正式学习摄影艺术课程。
结婚那天谷红梅穿了一袭从毗卢镇上租来的婚纱,谷红梅穿婚纱很显身材,加之结婚当天盘了头,高高的发髻和那袭修长的婚礼服把她衬得高挑不少;白色打底的婚纱,越发显得珠圆玉润、唇红齿白的;这也很稀罕,虽然她穿上婚纱令许多女孩子内心暗自羡慕不已,就连那些老古派们也认为新娘子今天确实漂亮,农村里有句俗话: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在农村对于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是颇有一番讲究的,像白色之类浅色系的衣服一般人根本是穿不出去的,除了浅色的衣服不耐脏,洗多了还容易伤布料外,还因为白色只会锦上添花,绝不可能指望它雪中送炭,它能让你的优点更加突出,同样也能让你的缺点愈发明显。所以那时候的人除了白色的衬衫假领子,一般是不怎么敢穿白色衣服的,特别是女孩子,即使你各方面条件都符合也不行,老人们会说白拉拉的像是在穿孝服。谷红梅的肤色穿白衣服很衬,而且会让她看上去显得身材修长、婀娜多姿;谷红梅穿上那身白婚纱,裙裾飘飘,还真有点天仙下凡的意思。但他们还是很不屑地撇撇他们的瘪嘴,在他们看来汪家今天这婚礼不管从哪方面看都透露出一股洋化儿的气息,一点也不大气。
接下来的节目开始时又发生了点波折,因为谷红梅怎么也不同意闹洞房。婚礼当天,照规矩新娘子是不允许多说多动的,得尽量忍着自己的个性,任由来宾闹去,否则会遭人笑话一辈子的。一个头发长长的小伙子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极迅速地在谷红梅胳膊上捏了一把,非常夸张地大叫道:“哎哟哟,小嫂子,你身上咋就这样香噻,用的什么化妆品啊?”于是大家都笑得嘎嘎的,活像一群将要被宰的老雄鸭。谷红梅不笑,也不吭声,只是绷着脸,两只细长细长的丹凤眼斜着竖了起来,紧紧盯着那个叫大连子的活宝。大连子见状不对,仍自嘴硬道:“你们看啊,小嫂子是不是看上我了!”话说过后,见谷红梅还是面沉如水,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下他也心虚了,嘴张了几张,终于把下边的话艰难地咽了下去。谷红梅这才正色道:“我客气地叫你们一声各位叔叔伯伯大哥小弟,你们要抽烟我点火要喝酒我拿杯,但哪个再不像话可不要怪我翻脸……”众人一时冷了场,加上谷红梅那袭像是从年画上从电影里走下来的装扮,他们还真的有点招架不住。当即有人不满地嘘起来,嚷嚷道:“走喽,人家不欢迎,咱们何苦在这自讨没趣呢!”这中间数那大连子叫得厉害,他刚刚吃了一个大瘪子,这时趁机发作起来。汪立军非常尴尬,在农村风俗里,闹洞房不仅是一出闹剧,它更多地象征了这主人家的颜面,闹得越凶说明你的人缘越好。但他确实又不敢得罪这天仙似的新娘子,只好一个劲地递烟打招呼说好话。
谷红梅也没想到事情会一下子变得如此严重,她从汪立军的神态看得出来她的这番话无意中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多么恶劣的形象。好在她转机得快,脸上马上堆满了笑,柔声招呼汪立军道:“立军,难得大伙儿今朝都这么高兴,不如大家一起合个影吧,洗出来后一个人送一张照片,留个纪念!”这话一出,局面好歹控制了下来,众人一时忘了刚刚的不快,兴致勃勃又心甘情愿地被谷红梅指挥着,一会儿蹲下站起一会儿又翘着脚昂着头,傻乎乎地排成几列,汪立军一人身兼两职,既是新郎官又是摄影师,窜前跑后,忙得满头大汗,调好焦距,定好位,马上跑回谷红梅身边。“咔嚓”一声,谷红梅用一幅集体照的方式在汪立军家所在的汪家庄成功亮相!饶是如此,婚礼一散,汪家庄立即传出卖豆腐百叶的汪瘸子家娶了个“王熙凤”,厉害得不得了,简直是个“洋辣子”哎!
谷红梅跟汪立军结婚不久就怀上了,一年后生了一个女儿,汪立军取名汪吟春;过了一年多又生了个小丫头,这次汪立军没取名,谷红梅循例取了个名叫吟秋。汪立军一开始还有点不高兴,他家是单传,他很想要个带把的儿子传宗接代,但谷红梅又怀不上了;汪立军闹了一阵子情绪也就释怀了,因为他现在有了自己新的追求方向……
汪立军有点小聪明,很快他就掌握了照相这门技术的要领,开始有模有样地当起照相师傅来。照相单纯作为一个行当在农村来说还算比较新鲜,传统行当里有大三百六十行和小三百六十行之说,平常的木、瓦匠,铁匠,剃头匠,乃至箍桶匠、修锅匠都算大三百六十行的范畴,而照相的这类平时名不见经传,勉强要算恐怕也只能跟那些育小鸡苗的、趟螺螺、扒小麻虾的混迹于小三百六十行之列。谷红梅认为这个行当可能生意不会好到哪里去,也是的,哪个吃饱了没事拍照片玩呢?
一开始上来生意也真的不是太好,一个胶卷总要拍上个三个月两个月的才满,但慢慢地汪立军就把市场打开了:老人都要拍上张把“喜像”留待身后吧,以往画像的时间又长,坐在那里等人家画,等得脚都坐麻了,那画好的像却是怎么看怎么不像本人,而且还容易泛黄、走样,哪有汪家这小子来得直接爽快,“咔嚓”一声全部搞定;生了儿子要拍满月照,弄个大相框镶起来,既好看又喜庆;男女青年谈恋爱也时髦起拍照片,不管谈得成谈不成总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嘛;加上每年一度的学生毕业照,汪立军竟忙得不亦乐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时髦过一段时间的艺术照,那时候什么东西似乎一跟艺术沾上边便立即身价百倍,陡然上了一个档次:人留上点长头发便摇身一变成了艺术大师,会做几个烧饼也能搞个烧饼艺术节,学校有艺术院校,体操里也有艺术体操,几个人凑一块念两句破诗便堂而皇之地自封为艺术沙龙,总之那真是个艺术的黄金时代啊!跟阳春白雪般的艺术照一起流行的还有下里巴人也喜欢的健美裤、蝙蝠衫,那时在照相馆拍上几张穿着健美裤、蝙蝠衫的照片,放大压塑一下,挂在家中的墙上绝对是一件非常高雅、非常神气的事情。
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十年,照相业达到了一个过度繁盛的时期,就拿汪立军所在的那个毗卢小镇来说,弹丸之地竟雨后春笋般一下子冒出了近十家照相馆,什么“罗马假日婚纱摄影”、“嘉年华影楼”、“台湾百城公司”等等,他们一家家门脸阔气装潢考究,偌大的门庭旁一边立着一个打扮得妖艳异常的迎宾小姐,烫的不是红头发就是黄头发,身披缎带,见人就是一个大鞠躬,莺声燕语道:“欢迎光临!”让一些没见过大世面的乡下人吓得一惊一乍的。以至于镇上原先那家资格最老的“人民照相馆”没坚持到一个月就赶忙举手投降,把店面盘给另一家影楼做了人家的分店。
现在汪立军感到了危机重重,他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仅靠代课教师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束脩来养家糊口无异于痴人说梦;谷红梅所在的那家化工厂也因为国家正在加大对小化工的整顿力度,所以也是摇摇欲坠、苟延残喘,汪家的家庭收入很大一部分就得依赖照相来维持局面,所以面对来势汹汹的外部竞争,汪立军当务之急便是要寻求突破。
汪立军当然不肯眼睁睁地坐以待毙,他知道自己仅靠正面突破是不可能取得什么大不了的进展的,要想取胜的唯一之道只能是独辟蹊径。他苦思冥想了好几天,终于策划出一个自己认为还算比较切实可行的点子。
汪立军带着家中仅有的几千块钱家当出去了一个月,他也没告诉谷红梅究竟要干什么。一个月后,汪立军骑着一匹外地马戏团退役下来的枣红马光荣回归汪家庄。汪家庄地处江南水乡,这儿的地形并不适合马的纵横驰奔,所以当地的人要想看到马只有从电视、电影上去过过眼瘾,或者就是春节期间到外乡人的马戏团里去看个新鲜,所以汪立军的马立即成了大伙儿围观的对象!
汪家庄的大小好汉们怀揣着各自儿时未了的英雄梦想,兴致勃勃成群结队地来到汪家参观这匹宝马良驹。枣红马早已被汪立军亲手打洗干净,配上了一副崭新的鞍鞯,谷红梅还在马头上给戴上了一朵大红的绒花,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众人眼前一亮,顿时喝一声彩。汪立军郑重其事地宣布,这匹赤兔胭脂马可不是买回来拉大车的,也不是买回来给人观看的,要派大用场的,准确地讲它将是一个照相的道具,可不能让人随便骑行,必须要来照相方可享受这一特殊待遇,骑马一次收费五块钱,照相免费,这叫买一送一。众人忙呼呼啦啦一哄而上,争相交钱骑马、照相。除了汪家庄的老少爷们,旁的庄上也闻风而至,呼朋引伴,邀亲拉友,汪家庄一时人头攒动,势如潮涌,最后居然发展到要想拍照,须得倚近托熟才能轮班轮得上。那些天,谷红梅娇嗔地对汪立军抱怨,自己数钱手都数酸了。好景不长,一开始那马还蛮照顾大伙儿的情绪,有人骑到它背上时,还会呼呼啦啦地跑上一圈,不用扬鞭自奋蹄。可很快它就疲沓了,怎么打怎么吆喝都不理不睬的,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状若老骥伏枥,一副死乞白赖的样子。有小孩子无意中发现那马尾很长,便试着揪下一根,枣红马居然也是无动于衷,泥塑木雕的一般。众人分别过了一把或几把瘾,马又不动不摇,与骑木马何异,便不再感兴趣。
汪立军早已从中赚了个盆满钵满,也不再理会马的想法,转手卖给了村里一个精神可能有些不太正常的痴汉,那人从小的英雄情结较浓,这些时一直义务帮着汪立军维持秩序、照料马匹,目的就是更近距离地与那马接触,见汪立军有意相让,当然求之不得,欣欣然掏出几千积蓄,买下汪立军的宝马,终日过着骑马打仗的瘾去了。
汪立军学照相是正儿八经拜过名师的,他的师傅就是前边提到的那位高人,乡文化站大名鼎鼎的顾二连。顾二连此人经历很是复杂,他学照相是在部队做通讯员时,顾二连不会写通讯报道,但他又不知打哪捣鼓来一架照相机,每天挎着照相机到处搞点图片报道。就这样他糊弄了几年,直到复员回乡。顾二连前前后后当了八年兵,在部队立过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又做过通讯报道员,复员时乡里照顾把他进了乡文化站做临时工。
顾二连回乡时顺手把那架照相机也捎带了回来,他虽然是个临时工,但因为那架照相机,那些年照相还被认为是门高新精技术,会照相的基本相当于高级工程师一类的人物,所以他混得比他们站长还要吃香。他最喜欢给乡长书记以及他们的家属拍照,书记乡长时不时地在当地小报上看到自己的光辉形象,自然心花怒放,加之各自婆娘又不断在枕边吹风,混了几年,顾二连竟然由临时工摇身一变成为乡文化站站长。
顾站长跟汪立军关系很好,他经常调侃自己的一句话就是:“我虽然也是个文化站站长,但我事实上是没一点文化的!”所以他非常尊重有一点文化的人,加之那时搞摄影的也很少,一个乡也就他跟汪立军两个人,两个英雄之间当然彼此惺惺相惜。
他和汪立军交过不止一次的心,“立军老弟,你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你得想办法突破,你要改善自己的处境。相机就是我们的武器,我们要好好利用这个武器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你不能再靠给人拍几张相片来混日子,你要向艺术摄影这条路上努力,万一不小心在哪次大赛上获个奖,一夜成名,那么好了,什么工作啊、待遇啊马上会排着队找上门来……”汪立军闻言顿悟。
本来经过这些年,汪立军的生意已很不错了,虽说没能发什么大财,但也在全村率先盖起了三间楼房,一式的扁砖到顶,白瓷砖四面镶贴,还买了一部“雅马哈”125摩托车,日子照这样过下去也可以混混,最起码温饱不愁吧;但他迷上了艺术摄影这东西,用谷红梅的话就是不晓得噇了什呢倒头迷魂汤,现在为了拍那些所谓的艺术照,已经有点不务正业。一有时间汪立军就挎着相机出去转悠,经常是一天转下来,胶卷拍了好几个,而生意却没做成一笔。照片冲洗出来后还一个人在那里不断地叹气、发呆,甚至连正常的照片也变得“难看”起来,男人们老是皱着眉,连眼屎也顾不上抠;孩子们拍得也不好看,一个个龇牙咧嘴,笑得连牙根都露出来了;好心好意地帮邻居家免费拍了一张全家福,结果照片上东斜西歪,一点也不整齐,白白浪费了若干冲洗费。
汪立军自从听了顾二连的话搞艺术摄影,还增添了几个坏毛病:第一个是家里经济开始入不敷出。原来吧每天不管怎样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小进项的,十块八块的,细水长流,积少成多,一年下来也很可观;自打弄上这艺术摄影以来,胶卷用了不老少,一个胶卷就是三十多块,十个就是三百多啊!照片拍好后还得买信封买邮票向外投稿,这又是一笔支出,但那些雪片般的投稿信往往又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家里的小金库开始告急,一年下来竟然第一次出现了赤字,着实把谷红梅吓了一大跳。
第二是他学会了喝酒,而且一喝就醉。以前汪立军也喝点小酒,但酒量并不大,也就二、三两的样子,现在一瓶酒说不定一顿就干下去了。开始还喝瓶装酒,本地出产的“唯吾知足”酒、“醉菊”、“醉蟹”,最低也得是“高粱特酿”之类,随着他的酒量增加,瓶装酒已喝不起了,只好到村头酒坊打散装粮食白酒,那酒一喝就上头,马上脸红脖子粗的,但好在酒劲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喝醉后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对自己两个女儿表露心迹:“别瞧不起爸爸,我好歹也算是个人吧,我总得让别人知道我这个人吧!唉,我这苍白无用的一生啊!”
现在汪立军在汪家庄人的眼里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二流子,浑身酒气,摩托车也不开了,谷红梅不让开,喝了酒开车肯定不安全,再说又不是出去做生意,闲逛还要开摩托车干嘛,白白糟蹋了那些汽油费。他只好跨上以前那辆打摆子似的老“永久”脚踏车,但脚踏车也没能骑多久,就被他喝醉后不晓得撂哪个角落去了。好在那匹老马又回来了,痴汉骑了一段时间,跟一个小孩玩腻了他的玩具一样,发觉这马根本不如他心目中想象的那样威猛,便吵吵嚷嚷地上门来要退货,说是放在家里还要喂草喂料,真的太麻烦。谷红梅好说歹说,退了一半的钱给他才算了事。现在汪立军骑着那匹老马,脖子上可笑地吊着那架老照相机,还是谷红梅摸奖摸来的那架“红梅”。新相机家里也有,但谷红梅不让他带出来。现在倒不用担心他会把马弄丢了,老马识途,每天早晨迎着霞光把汪立军驮出家门,夕阳西下,牛羊下括,老马便会带着他溜溜达达地返回。
汪立军终于拍到了一幅好照片,那天出门前谷红梅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揪着他吵了一通。也不怪谷红梅吵他,那些天正值麦收大忙,别人家都是一家老小齐上阵,那时候还没时兴收割机收割,所有的庄稼都得靠手工作业。往年汪家的庄稼都有左邻右舍的帮忙弄回家,汪立军从不需要亲自下地干活的。但今年日鬼了,往日里处得好好的一帮人仿佛集体约好了似的都不见面了,谷红梅一个人又要忙里又要忙外的,便让汪立军歇下来帮帮她。
汪立军没理她,也不跟她吵,神情落寞地坐在那里,唉声叹气,这副神情反而让谷红梅害怕了,她忙不迭地打发他出了门。
整整一个上午汪立军也没寻到什么好镜头。摄影看上去是个很简单的活计,调好焦距,摁下快门就行了,而且看上去好拍的内容太多太多了;实际上远不是那么回事,真的想拍到一幅好的作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还需要摄影者一瞬间的灵感迸发。
临近中午,汪立军游荡到附近的一个小村,村头有一座木头小桥,很窄很陡,他刚想打马过去,身后传来一阵吆喝:“前边的让让,对不起,让让!”扭头一看,后边上来一座麦子做的小山!一辆满载着麦子的板车,一捆捆麦子被整整齐齐地码在车上,摇摇晃晃的像一座小山。最奇怪的是前边拉车的居然是个女人,年纪不大,单衣薄裳,由于用力,汗水浸透衣衫,胸前两只乳也鼓鼓地凸了出来;车后推车的是个男的,光着背脊。
汪立军感到有点奇怪,再一想,他懂了:原来满载的板车,前边拉车的人并不一定要出多大力气,只要在前边掌住车把就行了,反而是车后推车的那位更需要出大力流大汗的,加上小丈夫心疼自己的女人,把麦子装得靠了后,于是那满满一车麦子的重量差不多都落到了男人的身上!
俊俏的小媳妇、淡雅的小花衬衫、鼓凸的胸乳、高高的麦子山、阳光下宝石一样璀璨的麦芒以及麦芒上一只忙忙碌碌的小蚂蚁、古朴的小木桥和车后无言的男人,这一切顿时触发了汪立军的灵感,他来不及翻身下马,举着相机就是一通“咔嚓”。逆光下的劳动场景,一个非常难得的精彩瞬间被汪立军眼明手快地定格,画面明亮而深远。麦车已拉上桥顶,小夫妻俩见状也停下车看热闹,顺便歇歇脚。那小丈夫打趣道:“哎,莫不是人家看上你了吧,不如你就跟人家走吧!”小妻子娇嗔地捶打了一下男人,顺便帮他把背上的一根麦草拈走,“嚼舌根呢你,我跟人家走你舍得啊?!”俩人一路打着情骂着俏走远了。
顾二连兴奋地举着那几张照片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地说:“老弟,你离成功不远了,看看,这构思,这光线,冷暖对比、对角线构图本来是大忌,但是你在此处理得很到位,而且正好逆光,进一步突出主题,妙手天成啊,妙手天成啊,唉,我怎么就没碰到这样的好机会呢!”顾二连要走了那几张照片,连底片也让他拿走了,说是照片还有一点点瑕疵,假如画面留白再少一些,逆光时处理得再巧妙一点,那样画面就会显得更紧凑,他要拿去后期处理一下。
一个月后,县文化馆办的内部小报《二月花》上刊登了汪立军这幅名为《麦收时节的爱情》的照片,不过作者名字变成了顾二连和汪立军俩人。顾二连支支吾吾地解释道:“老弟,县里那帮人很势利眼的,不熟悉的人他们看都不看的,我就把我的名字加了上去,不晓得哪儿日了鬼,怎么把我的名字放你前边去了呢?”他举着小报对汪立军道:“不过也没关系,这笔稿费全都给你,你这下成名了,从今往后,你拍的东西就可以叫做作品啦!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农民摄影家的!”
汪立军犹自沉浸在处女作发表的幸福中,他顾不上去计较他跟顾二连的排名问题,他反复翻看着那张八开小报,心中不断狂呼着:“我成功啦我成功啦!”他把所得的二十五块钱稿费,自己又添了点,买了一条好烟送给了顾二连。
“从此以后我就是摄影家了呀!”汪立军喜滋滋地想道。
本来汪立军以为自己从此就将是一个真正的摄影家,今后的摄影之路也将随之顺风顺水起来。随着处女作的发表,汪立军又接着在那个小报上发表了几幅作品,还给自己取了个非常时髦的笔名叫“逆光者”。 顾二连不晓得从哪儿拿来一张表格,让汪立军交了一百块钱会费,说是介绍他加入县里的什么摄影家协会。
等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当初的新鲜劲也逐渐退却,汪立军这才发现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不过是个虚名,自己真实的生活好像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什么。一幅摄影作品稿费也就三十、二十的,了不得也就四十来块钱吧,而自己为之所付出的成本也远远不止这个数。谷红梅一开始还蛮高兴,看汪立军的眼神也变得温柔很多,但后来看这个所谓的摄影家并没因此给家庭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反而是个赔本赚吆喝的活计,明显的吃力不讨好嘛!谷红梅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起来,再后来发现仅仅摆脸色已不足以表示自己的愤怒,便也开始采取一些非正常的手段来限制打击他的爱好。她非常聪明地把财政大权全部收回,汪立军要想支配一分钱也得打报告审批,除了家庭必须的开支外,所有不切实际的费用一律取消,汪立军这下彻底傻眼了。
汪立军在顾二连那儿经常看到有一些漂亮得几乎难以逼视的大美女照片,一个个身材凹凸有致,开始汪立军很是羡慕老顾有这么漂亮的顾客,后来才知道这是顾二连出去写生拍的一些模特儿。人体摄影这个新名词从此一下子进入了汪立军的脑海里,但顾二连非常严肃地正告他,人体摄影并不是随便哪个人可以搞的,必须具备省摄影家协会会员或县摄影家协会理事的身份才有资格踏进这个门槛。
一次,顾二连神神秘秘地跟汪立军说,明天在元竹那儿有一个写生活动,问他愿不愿意参加,明天会有好多县内外知名的摄影家到场,包括一些圈子里的大人物也将光临指导,届时正好帮他引荐引荐;假如想去的话,需要交二百块钱的费用。汪立军从顾二连那兴奋得鼻头都发红的表情看出,明天肯定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活动,而且自己梦寐以求的人体摄影肯定也会有,但二百块的费用着实让他为了难。他支支吾吾地想问老顾借,但似乎第一次就得向人家借钱,而且这钱借了什么时候还呢?他犹豫了。顾二连见他不爽气,便挥挥手道,“小汪啊,做人千万不能把钱看得太重,钱算个什嘛东西,钱是王八蛋,没了再去赚,可艺术是无价的,一旦错过机会错过灵感就不再,算了算了,等以后再说吧。”
汪立军闷闷不乐地回到家,谷红梅已独自睡去了。春末夏初,天气转暖,谷红梅盖着一条薄薄的小被子,大部分的胴体都露出来了。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谷红梅的身材一直保持得不错。朦胧间,谷红梅一个翻身,被子滑落一旁,汪立军的眼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微露的酥胸、丰腴的臀部、诱人的曲线,汪立军忙取出相机拍了起来。
虽然谷红梅的身体他并不生疏,而且这么些年渐渐也有了审美疲劳,但在镜头中,汪立军竟发现了一个令他陌生而又新奇的谷红梅,他顿时感到一阵创作的冲动。听到响动,谷红梅睁开眼一看,原来汪立军正给自己拍照。谷红梅怒了,“汪立军,你狗日的想干什呢噻!”汪立军不止一次地想过给谷红梅拍一些裸照,但谷红梅很保守,每次两人都闹得不欢而散。这一次谷红梅见汪立军竟然偷偷拍她,勃然大怒,下床就要收拾他。
哪知这天汪立军好像吃了什么药似的,力气大得要死,拉拉扯扯,依然坚持着给她拍了好几张。谷红梅见自己闹不过他,索性也不管了,直手直脚地往床上一摊,任由他拍了个够,而后穿好衣服回娘家去了。
这一次的拍摄虽然不是很成功,但好歹让汪立军见识了一番人体摄影的意思。他犹豫着挑了几张给顾二连分享,开始他还怕顾二连生他的气,哪知顾二连竟很是欣赏,说道:“虽然看得出摄影者跟模特儿配合很不到位,但也正是这个不到位,让整幅画面显得生机勃勃,充满了一种原始的野性和原生态的美,不像那些模特儿只是一具毫无生机的花瓶,了无生趣。”他啧啧称赞,挑了两张跟自己的几幅一起去参加省里一个什么比赛。
过了些时日,县文化馆小报的那个编辑说顾二连得了省里一个什么摄影大奖。汪立军赶忙去向顾二连道喜,不料老顾却王顾左右而言他,躲躲闪闪地像是有什么心事。汪立军很是纳闷,后来辗转看到获奖作品,分明是自己拍的谷红梅的那些照片中的一张。汪立军怒匆匆地去找顾二连,顾二连开始还蛮抱歉地解释什么评委是自己的哥们,评奖也是看在自己的面上评的;后来看汪立军还在那儿喋喋不休、不依不饶,他恼羞成怒道:“你拍这些东西,你有资格吗?说的好听叫艺术,说得不好听叫流氓行为。什嘛东西!”汪立军跟顾二连从此一刀两断。
又过了一些时日,汪立军正在家中闲坐,忽然乡里派出所来了两个人把他带走,说是调查他拍裸照的事。原来派出所不断接到群众举报,说是有人借拍艺术照为名,聚众淫乱,结果查到其中汪立军也有份。汪立军赶忙申明,那几张照片都是拍的自己老婆,而且自己并没参加什么活动。谷红梅开始气恼,后来见事情闹大了,也不敢耍性子,忙跑去求情,饶是如此,他还是被拘留了七天才放回来。
原来顾二连他们一伙弄的动静太大,开始只是跟模特儿拉拉扯扯,毛手毛脚吃点豆腐,后来居然发展到几个人在模特儿肚皮上打扑克……顾二连因为组织人员参加流氓活动,被从重判了几年有期徒刑。
现在再也没哪个敢请汪立军去照相,大家都晓得他拍了光屁股照片被派出所拘留了,连两个女儿也哭哭啼啼地从学校跑回来不肯上学,甚至还有人在传言汪立军有一架特殊的照相机,能透过外边的衣服拍出别人的光屁股来,以至于妇女们一见他便像见到当年的日本鬼子。
汪立军骑着那匹老马,脖子间吊着那架老掉牙的“红梅”相机,一路跑,一路拍点风景。现在那马已老得不能再老了,汪立军都不忍心骑它,更多的时候,还是拉在手上,一个人,一匹马,漫无目的地随意走着。
有时候也跟老马照几张照片,老马似乎很喜欢照相,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模特儿那样摆着pose。
一次他无意中看到一个老奶奶正在门前做针线,一缕夕照斜斜地打在她身上,那欲弯又未弯的腰,那抿着嘴专注的神态,时不时地拿银针在雪白的头发上“光”几下,多么好的一幅剪影,拍下来不用剪辑就是一幅生动的艺术品啊!汪立军积习难改,下意识地掏出相机就拍。哪知那老太太反应竟是如此之快,闻声而动,对着他破口大骂,“臭小子,你难道连我这个老太婆也不肯放过!”然后高喊:“不得了啦,抓流氓啊!”
汪立军刚想开口,忽然不知打哪来了一阵风,马上把他想要喊出来的声音堵了回去,一下子噎得他涕泪交流。汪立军认识这阵风,上一次谷红梅说要跟他分手,也是他想要开口的时候它就不请自到,结果刚好把他发出的声音吹散吹跑了,吹成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烟。这阵风仿佛前世与他有怨,总想着处处跟他作对,只要有它在,汪立军想要说的话似乎永远也别想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