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脂胭
2015-07-20■邹雷
■ 邹 雷
秦淮脂胭
■ 邹 雷
在金陵文化的脉动中,脂粉文化作为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千百年来一直是国人津津乐道的谈资。十里秦淮流淌的是厚重的金粉铅华,沿河青砖碧瓦的河房又制造了多少千古佳话呢?
当你置身秦淮河畔,凭栏而望,一艘艘画舫来往穿梭,烟水澄碧,沉香飘逸,吴歌越舞,尽显江南风雅;河岸的亭台楼阁间,衣香袭人,客流攒动,不同口音的人流汇聚在这里,寻梦六朝金粉,体味明清烟华,不知今昔是何年?
南京的脂粉文化源远流长,最早可以追溯到东晋时期。《世说新语》中记载“谢公在东山畜妓”。《晋书》补充道:“每出游,必以妓女从。”这里所说的谢公指的是东晋宰相谢安。名士谢安想远离政治,在江宁东山隐居,家里养了多名妓女,排歌练舞,整日与家妓们混在一起。后来朝廷多次派人劝说谢安出山,扶持朝政,终于将他再次推上了政途。谢安也不负众望,在淝水之战中,指挥若定,以少胜多,显示了卓越的军事才能。
唐高祖开始在宫廷内设立教坊司,隶属于太常寺;唐明皇雅好戏曲,在蓬莱宫设内教坊,还在梨园亲自教导,从此乐户自称“梨园子弟”,又称“天子门生”,身价陡然增加了许多。不过唐朝的“梨园子弟”主要以歌舞戏曲为主,所以除了宫廷里官办的教坊之外,还专门划出长安城北的平康里,作为以卖身为主的妓女的聚居区。“北里”的妓女,都来自民间。唐朝的妓女,已经是官妓和私娼兼而有之的了。
唐朝的文人和官员走动秦楼楚馆,是很平常的事情。在诸如《不饮赠官妓》、《娼楼戏赠》等诗篇中,可以体会到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感叹。流风所及,唐代的文人和官员几乎无一不跟娼妓饮酒作乐、写诗谈爱的。后来到了宋朝,像苏东坡这样的名人雅士,也难免经常与妓女往来。
能与官妓在一起戏乐的大多数是有文化的人,因而官妓也十分重视提高自己的文化修养,其中钻研琴诗书画的人很多,涌现了一批才华超群的女子,全唐诗中收录了她们大量的作品。而其中一首刘采春写的《罗贡曲》久负盛名:“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为什么不喜欢秦淮水,一生都憎恨江上的船呢?是因为它会把自己的亲人带走,去了一年又一年,不能见上一面。浅显的文字,生动而形象,活脱脱地表达了一位青年女子的内心活动。
在南京的历史上,妓女在外交上也派上过用场。五代时,后周世宗柴荣派翰林学士陶谷从首都汴梁(今河南开封市)出使南唐,来到金陵。南唐派昇州太守韩熙载招待陶谷,非常热情周到。而面对兵败割地俯首称臣的南唐君臣,陶谷言行却十分傲慢。为此,众臣们故意不让他见李煜。时至深秋,陶谷来到驿舍一个亭子里游逛,在亭壁上题写12个字:“西川犬,百姓眼,马包儿,御厨饭。”人们不解其意。
韩熙载把这12个字抄给南唐丞相宋齐丘,宋看后解释道:“这是一个字谜,‘西川犬’,是蜀犬,即‘独’字;‘百姓眼’,是民目,即‘眠’字;‘马包儿’,是爪子,即‘孤’字;‘御厨饭’,是官食,即‘馆’字。这12个字暗含‘独眠孤馆’啦。”他俩一合计,派金陵名妓秦弱兰扮作驿吏之女以诱之,要治一治这位辞色傲慢的使者。原本盛气凌人的陶谷,见到温婉美丽的秦弱兰之后,不禁邪念萌动,曲意逢迎并赠词讨好她,甚至想娶秦弱兰为妻。陶谷还为秦弱兰题词《风光好》,词云:“好姻缘,恶姻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不日,后主设宴招待陶谷,陶谷又摆出一副正人君子派头,依然出言不逊。后主一使眼色,令秦弱兰出来劝酒唱歌,歌词即是陶谷所赠《风光好》。陶谷顿时面红耳赤,狼狈不堪。这位制造了“一蟹不如一蟹”成语的大才子,当天就灰溜溜地回了国。
宋、元代建康(南京)的脂粉文化并不发达,到了明朝有了较大的发展,至明末清初达到鼎盛,成为南京独特的风景。
洪武初年,朱元璋建都南京,在秦淮河畔设置妓院,称“大院”。据说,朱元璋亲自为“大院”题写对联,作嫖娼的动员报告。他的上联是: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下联是: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皇帝劝嫖倒也新鲜,只不过皇帝劝嫖的对象是“商贾之士”这样的大款,美其名曰为国家增加税收。怪就怪在皇帝的好意,商人并不领情,反倒是引得一帮官员文人趋之若鹜,以至于一部分官员每天下朝后,第一件事就是到青楼报到,形成众官争嫖的“壮观”景象。如此一来,这些官员每天的公务都变成了谈论嫖经,哪还有心思放在政事上?
一向勤政的朱元璋自然非常不满,为此下达了严厉的法令:“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这样的法令不可谓不严,但依然挡不住众官前仆后继涌向青楼的勇气,朱皇帝无奈之下,国家税收也不要了,下令撤销国营妓院,希望就此将官员、士子嫖妓的恶习压制下去。然而结果却令朱皇帝大失所望,国营妓院停办,私营妓院却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秦淮风月一时呈欣欣向荣之势。
将秦淮风月推向高潮的是朱元璋的四儿子朱棣,他原来是燕王,属地在北京,后来明太祖升天,太子朱标早逝,太孙允炆继立,燕王朱棣为和尚谋士姚广孝所蛊惑,自北平起兵篡夺了其侄建文帝朱允炆的天下,改元永乐。
朱棣深恨以方孝孺为首的建文诸臣不肯臣附,于是大杀忠良,男子不分老幼尽数处斩杀戮,妻女不论大小统统籍没为妓。当时,在南京城里,城外建有重译、石城、鹤鸣、醉仙、乐民、集贤、轻烟、淡粉、梅妍、柳翠、鼓腹、讴歌、南市、北市、清凉、来宾共十六楼,其中以地处评事街的南市楼规模最大,专门给这些籍没来的“官妓”居住,并设教坊司掌管,隶属于太常乐籍。教坊司的主管也是纱帽角带,圆领补服,不过补子非禽非兽,而是一棵白菜;也有衙门,也有公案,公案上也有朱笔、签筒,公堂上也有吏役、刑杖,俨然像个官府的样子。他们的职责是“以儆顽抗”,防止嫖客不交嫖资及妓女私自做生意。到了年底,教坊司把一年所收的银两,交到宫中金花库,作为后妃们的脂粉钱,美其名曰“金花银两”。这十六楼,一者是永乐皇帝用来惩治忠臣家属的地方,二者是永乐皇帝专门为后妃们渔利的场所。
“十六楼”雕梁画栋,勾心斗角,檐飞走兽,窗现菱花,充分显示了官办国营的特征和气派。这里的官妓出身高贵,文化素质高,与别处的娼楼妓馆自然有所不同,生意十分红火。一到晚间,纱灯照耀,玉烛辉煌,火光荧荧,如同白昼。浅斟低唱,妙舞娇歌,觥筹纵横,丝竹迭奏,朝夕爽心,日夜聒耳。李仙源的《十六楼集句》是当时真实写照:“市声春浩浩,树色晚苍苍,饮伴更相送,归轩锦绣香。”风月香艳,成为古今第一胜迹。
明朝中叶以后,品艳风气盛行,金陵定花案、放花榜一类的活动常演不衰。所谓花案,即指评定妓女优劣的名单。这是花界的选美活动,是歌妓们的声色大比拼。清代学者余怀在《板桥杂记》一书中就记载了明末于秦淮水阁举办的一次征歌选妓活动的盛况。
己卯岁(崇祯十二年)牛女渡河之夕(农历七月初七晚上),这一天是中国传统的情人节,而地点则更妙,挑的是秦淮最有名的青楼“八百居水阁”;为了活跃气氛,还请来了有名的戏台班子助演,颇有点像当今操办节庆活动的手法。四方的百姓扶老携幼前去观看,将水阁围得水泄不通,车马将附近的巷子都塞满了,找个泊位很难;从水路来的也如此,水阁外舟舫环列,密如堵墙。表演的舞台上专门设立层台,供获得花魁的状元坐,现在不少电视选美、娱乐节目都抄袭了这一细节。这次选秀有20余佳丽参加,登台奏乐,经过预赛层层选拔,最终,名妓王月拔得头筹,成为本次选美比赛的花榜状元。
明嘉靖年间,金坛人、嘉靖进士曹大章创立“莲台仙会”,与当时社会名流吴伯高、梁伯龙等品藻名妓,一时称为盛况。当时甚至有人评选出了“金陵十二钗”,只不过她们不是《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薛宝钗之流,而是分别姓刘、董、罗、葛、段、赵、何、蒋、王、杨、马、褚的12个金陵青楼名妓。曹大章作《秦淮士女表》,判别诸妓才情色艺,分别划分等级,有女状元、榜眼、探花、解元及女学士、太史之称。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第三十回“爱少俊访友神乐观 逞风流高会莫愁湖”中所述莫愁湖湖亭大会也是定花案大会,内容就是由参赛的各戏班的戏子(唱旦角的)每个人上来唱一出戏,然后加以品评。第二天在水西门口挂出的一张写着比赛结果的榜,即为花榜。还有一种品艳形式就是某人或几个人对某一历史时期的名姬进行总评,如明万历时的秦淮四美人、清嘉庆时的秦淮后四美人以及后来叶衍兰的秦淮八艳等。
“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秦淮河为什么会成为青楼胜地呢?这跟它的地理位置以及政治气候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
秦淮河畔有一所宏伟的建筑叫江南贡院,是旧时的考场。江南贡院的历史非常悠久,屡经变迁,后经不断扩建,至清同治年间占地30余万平方米,仅考生号舍就达20644间,成为明、清两代苏皖两省的科举考场。明、清时代的江南贡院,相当于三个北京的故宫大,是中国最大的科举考场,全国半数以上的状元,都出自这个考场,众多历史名人如李鸿章、陈独秀等也是由江南贡院走上历史舞台的。在考生眼里,贡院科考是他们通往富贵功名的必由之路,是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因而每当开科取士之年,必然引得四方士子纷至沓来,青楼、酒楼、茶馆应运而生,而贡院边上的秦淮河,也因为这些设施而变得妩媚动人,形成一派繁华景象。南明尚书钱谦益在《金陵杂题》中描写它的盛景:“淡粉轻烟佳丽名,开天营建记都城。而今也入烟花部,灯火樊楼似汴京。”
秦淮风月之所以兴盛,当然与“士子”们的大力捧场有关,而“士子”们捧场的原因大致有三:首先,青楼为士子紧张的考试生活提供了一个舒缓的空间。准备了几年甚至十几年,考试比蹲狱还难挨,忍受青灯墨卷与孤独寂寞,考试后中不中都要放松一下精神,青楼是最好的去处。其次,寻找爱情与知音是他们涉足青楼的另外一个原因。既然是读书人,更注重精神上的需求,因而他们到青楼中来,与“知音”进行言语、诗文、书画上的交流更有意义,肉体交欢倒在其次。此外,青楼还为“士子”间的交朋结友、切磋诗文提供了绝佳的“宴游之所”。应试之余,诗文酬酢,也是人生的一件快事。高中者可以多结交几个患难之交、诗文知己,落榜者也可以凭借高中者的关系捞个差事做做,二者皆有所得,又何乐而不为?进入青楼的“士子”,最大的愿望是考场与欢场两不误。这一愿望在杜秋娘《金缕衣》诗中得到印证:“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前面两句是劝年轻人珍惜时间,努力学习,科举高中,功成名就;后两句便有暧昧的味道,虽然一般人将其解释为珍惜光阴,把握机遇,但以杜秋娘妓院老板的身份,恐怕用劝人及时行乐来解释更为合理。
明朝末年,大明江山已经江河日下,摇摇欲坠,大批官员躲避战乱来到南京。南明的小朝廷本可以有所作为,但是他们畏缩不前,不积极进取,导致南撤的官员无用武之地,于是只能在风月场中排解心中的苦闷。明朝灭亡后,一些有识之士,如“复社”的成员也把秦淮作为活动基地,从而推动了秦淮脂粉文化的畸形繁荣。
在国破家亡的危难关头,一些秦淮艺妓们以义薄云天的惊人之举,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民族尊严,令许多伟丈夫自叹弗如,与明朝贪生怕死的官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有一些才华卓尔不群的秦淮艺妓,视金钱如粪土,对爱情忠贞不渝,从而使她们的光辉形象彪炳千古。秦淮艺妓有无数,但集中反映艺妓品德的代表人物是“秦淮八艳”。
排在八艳之首,才华横溢的马湘兰就葬在白鹭洲公园的鹫峰寺。她可以称得上是明代杰出的女诗人、女画家。马氏在绘画上造诣很高,当年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接连三次为《马湘兰画兰长卷》题诗,凡72句,其诗收录在曹寅的《楝亭集》里。《历代画史汇传》中评价她的画技是“兰仿子固,竹法仲姬,俱能袭其韵”。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书画精品中,马氏的兰花册页散发着独异的光彩,她的绘画在国外一直被视为珍品。她曾撰有《湘兰子集》诗二卷和《三生传》剧本。马氏多才多艺,还通音律,擅歌舞,并能自编自导戏剧。在教坊中她所教的戏班,能演出“西厢记全本”,随其学技者,备得真传。
据《秦淮广记》卷二《红丽·马守真》载,马湘兰名守真,字湘兰,小字玄儿,又字月娇,因在家中排行第四,人称“四娘”。她秉性灵秀,能诗善画,尤擅画兰竹,故以“湘兰”著称。她相貌虽不出众,长着一双大脚,“姿首如常人”,但“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马湘兰虽身为歌女,却从不接待俗人粗客。在她50岁时,曾有一少年追求,并且要求娶她为妻,马湘兰却回答说:哪有年过半百的青楼女子,还拿起畚箕扫帚做人家新媳妇的?马湘兰此举,一时广为人知。她真正爱恋的是江南才子王稚登。在王稚登七十大寿时,她集资买船载歌妓数十人,前往苏州置酒祝寿,船行所到之处,沿岸人都来争看秦淮歌妓的美貌。歌舞达旦,宴饮累月,归后却一病不起,最后强撑沐浴,以礼佛端坐而逝,终年57岁。王稚登闻讯,为她写挽诗12首,其中一首诗云:“歌舞当年第一流,姓名赢得满青楼。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头。”马湘兰写给王稚登的若干封书信,也是文采飞扬,被《历代名媛书简》收录。马湘兰虽是一个歌妓,但在秦淮文化乃至中国文化史中,都占有一席地位。
风骨嶒峻的柳如是是活动于明清易代之际的著名歌妓才女,她个性坚强,正直聪慧,魄力奇伟,声名不亚于李香君、卞玉京和顾眉生。她因读辛弃疾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故自号如是;后又称“河东君”、“蘼芜君”。由于她美艳绝代,才气过人,遂成秦淮名姬。她留下了不少值得传颂的轶事佳话和颇有文采的诗稿,如《湖上草》、《戊寅草》。
柳如是堪称爱国女性,她曾与南明复社领袖张溥、陈子龙交好,与陈情投意合,但陈在抗清起义中不幸战败而死。柳如是回绝了许多名士求婚,嫁给了年过半百的东林领袖、文名颇著的大官僚钱谦益。公元1644年,当崇祯帝自缢,清军占领北京后,南京成了南明弘光小朝廷的首都,柳如是支持钱谦益当了南明的礼部尚书。不久清军南下,当兵临城下时,柳氏劝钱与其一起投水殉国,钱沉思无语,最后走下水池试了一下水,对柳如是说:“水太冷,不能下。”性子刚烈的柳如是“奋身欲沉池水中”,被钱拉上岸来。钱谦益觍颜迎降,去了北京,柳如是坚持留在南京不肯北上。钱谦益做了清朝的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由于受柳氏影响,半年后便称病辞归。后来又因案件株连,吃了两次官司。柳如是在病中代他贿赂营救出狱,并鼓励他与尚在抵抗的郑成功、张煌言、瞿式耜、魏耕等联系。柳氏并尽全力资助、慰劳抗清义军,这些都表现出她强烈的爱国民族气节。
秦淮河畔“媚香楼”,以及坐落在南京栖霞山上的那座“桃花扇亭”,每年都会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引来游人如织。只是“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秦淮名妓李香君活在孔尚任的《桃花扇》中,也永远活在朴实民众的心中。
李香君是明末秦淮名妓,她在南明覆灭中是最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一个悲剧人物。从李香君身上,可以看到南明悲剧的缩影。李香君自幼跟人习得艺家诸艺,音律诗词、丝竹琵琶无一不精通,她尤擅南曲,歌声甜润,深得四方名士追慕。侯方域本是河南人,因慕名江南的文化,便来到南京求职。侯方域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是“复社”中坚。他在秦淮河畔结识了冒辟疆、陈贞慧、方以智,人称“四公子”,整日聚在秦淮楼馆,说诗论词,狎妓玩乐。李香君遇到侯方域,一见倾心,侯方域也倾慕李香君的才貌,但侯方域家境贫困,身无分文,李香君却劝慰道:“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从中可以看出李香君的人格气节。大明江山风雨飘摇时,侯方域投身到反清斗争中。凤阳总督马士英因一向与“复社”有仇,便加罪侯方域,拟罪逮捕他。杨龙友及时报信,李香君挥泪送侯方域离开南京时,侯方域给李香君留下了一把扇子,作为订盟之物,并且上面还题了一首诗:“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侯方域离开金陵后,李香君闭门不出,一心等候侯方域归来。此时,杨龙友由马士英荐举,做了南明王朝礼部主事。但杨龙友却被马士英所逼,为马家亲戚田仰来向李香君提亲。李香君坚拒力排,但马士英仗势欺人,威逼李香君屈从,李香君一头撞向石柱,鲜血滴在侯公子的香扇上,为爱情抒写了一曲纯洁之歌。杨龙友大为感动,灵感勃发,抓起笔将血点染成一朵傲骨桃花。“溅血点作桃花扇,比作枝头分外鲜。”侯方域最后却背叛了他的初衷,做了一名清廷官员,李香君深为失望,江山已换,家国何在?李香君当着侯方域的面,撕毁了那把桃花扇,出家入了空门。
风流女侠寇白门,她的一生经历史无其二。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暮春,声势显赫的功臣保国公朱国弼,在差役的护拥下来到了钞库街寇家,几次交往后,白门对他留下了良好印象:斯文有礼,温柔亲切。所以在朱氏提出婚娶时便一口同意。是年秋夜,17岁的寇白门浓妆重彩地登上了花轿。明代南京的乐籍女子,脱籍从良或婚娶都必须在夜间进行,这是当时的风俗。朱国弼为了显示威风和隆重,特派5000名手执红灯的士兵从武定桥开始,沿途肃立到内桥朱府,盛况空前,成为历史上场面最为隆重的迎亲仪式。
朱国弼实际上是一个圆滑狡黠的官僚,公元1645年清军南下,朱国弼投降了清朝,不久入京师,又被清廷软禁。朱国弼为了用钱赎自己,欲将连寇白门在内的歌姬婢女一起卖掉。寇白门对他说:“若卖妾所得不过数百金……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朱想了想也只能如此。寇白门短衣匹马带着婢女斗儿归返金陵,在旧院姊妹帮助下筹集了两万两银子将朱国弼赎释。这时朱国弼想重圆好梦,但被寇白门拒绝,她说:“当年你用银子赎我脱籍,如今我也用银子将你赎回,现在两清了。”为了赎出薄情寡义的郎君,就算是重回青楼也在所不辞。为了一句承诺,就算最后生活潦倒、余生乞讨也要借到巨款。她的大侠豪气,让那个自私的男人无地自容。
侠骨芳心的顾横波是“秦淮八艳”中地位最显赫的一位,曾堂皇受诰封为“一品夫人”。她生于1619年,本名顾媚,字眉生,婚后改名徐善持,上元(今南京)人。据《板桥杂记》记载,顾横波“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支轻亚”,她通晓文史,工于诗画,所绘山水天然秀绝,尤其善画兰花,17岁时所绘《兰花图》扇面今藏于故宫博物院中,18岁与李香君、王月等人一同参加扬州名士郑元勋在南京成立的“兰社”,时人以其画风追步马守真(即马湘兰),而姿容胜之,推为南曲第一。又精音律,她还反串小生与董小宛合演《西楼记》、《教子》等剧目。她算是秦淮风月中的幸运女子,生前为礼部尚书龚鼎孳的夫人,享尽了荣华富贵,曾利用龚的政治地位对抗清志士慷慨解囊,掩护反清复明的阎尔梅脱险。
顾横波住在眉楼。她的个性豪爽不羁,有男儿风,在秦淮八艳中与柳如是较像,时人常以“眉兄”呼之,颇似柳如是之自称为“弟”。但较之柳,又多几分任性嫉俗。顾横波才貌双绝,自然广受风流名士们的青睐,以致眉楼门庭若市,几乎宴无虚日。常能够得到眉楼邀宴者,当时习惯称“眉楼客”,俨然成为一种风雅的标志,而江南诸多文宴,亦每以顾眉生缺席为憾。顾与文人余怀产生了恋情,曾经有一次,有两个人为顾媚争风吃醋打起来,其中一人依仗他家有人在衙门做高官,竟告了官,要求惩治另一个人。余怀为此“怒发冲冠”,作了一篇檄文,声讨那个告官的人,此文迅速传遍了南京城,一时百姓无不争相朗读,那家告官的只好撤了诉讼,余怀也因此更加得到顾媚的垂爱。但事隔不久,南明小朝廷的重臣龚鼎孳也爱上了顾媚。龚鼎孳是明末清初大诗人,此人性情豪迈,浪行纵文,很有魏晋文人风范。自从他爱上顾媚后,不惜倾家荡产,要博得美人垂爱。余怀终因敌不过龚鼎孳的财力和情感,最后不得不主动退出,但最终他却悔恨自己“书生薄幸,空写断肠句”。南明小朝廷失败后,龚鼎孳被清政府笼络,官至礼部尚书,顾媚成了尚书夫人。顾媚去了京城后,因才貌超群,名声更响,常有人来向她求字索画,顾媚从不拒绝。偶尔有人向龚鼎孳求字求画时,龚鼎孳也大都让顾媚代笔,顾媚也因此深得龚鼎孳的宠爱。最后,顾媚在北京铁狮子胡同的龚府内病逝,吊丧的车辆有数百乘。被后人称“礼贤爱士,侠内峻嶒”。
被无锡市博物馆收藏的《彩蝶图》是秦淮八艳董小宛的作品,画这幅《彩蝶图》时,她年仅15岁。董小宛,名白,一字青莲,别号青莲女史,她的名与字均因仰慕李白而起。她聪明灵秀,神姿艳发,窈窕婵娟,通诗达词,精琴工画,擅长昆曲,为秦淮旧院女子中的一流人物。她的姿色曾引起一群名公巨卿、豪绅商贾的明争暗斗。但这个流落风尘的女子鄙视权贵,巧于周旋,勇于斗争,是绝色传奇女子。
崇祯十二年,如皋才子冒襄(字辟疆)到南京应试,从吴梅村、侯方域等人的口中得知秦淮佳丽首推小宛,遂产生仰慕之情,听说小宛去苏州半塘游玩,专程前往拜访。冒辟疆容貌俊美,风度潇洒,人称“美少年”,是“复社”中一位才子,两人一见钟情。三年后由钱谦益以三千金赎其身,小宛嫁给了冒襄为妾。小宛入冒氏之门后,与冒家上下相处得非常和谐。马恭人(辟疆母)和苏元芳(辟疆妻)特别喜欢小宛,而小宛也很恭敬顺从,服侍她们比婢女还要用心。闲暇时,小宛与辟疆常坐在画苑书房中,泼墨挥毫,赏花品茗,评论山水,鉴别金石。小宛初进冒家,仿钟繇帖,学曹娥碑,每天写几千字,既不错字,也不漏字。最令人折服的是小宛把琐碎的日常生活过得浪漫而饶有情致。小宛经常研究食谱,为冒襄做可口的饭菜和小吃。看到哪里有奇异的风味,就去访求它的制作方法,用自己的慧心巧手做出来。现在人们常吃的虎皮肉,即走油肉,是董小宛的首创。因此,它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名字叫“董肉”。在夫子庙经常能看到的“董糖”也是小宛的发明。她用芝麻、炒面、饴糖、松子、桃仁和麻油作为原料制成酥糖,切成长五分、宽三分、厚一分的方块,这种酥糖外黄内酥,甜而不腻。有人把董小宛和伊尹、易牙、太和公、膳祖、梵正、刘娘子、宋五嫂、萧美人、王小余列为我国古代十大名厨,恐不为过。南明朝覆亡后,冒辟疆没有像钱谦益、吴梅村、龚鼎孳等人投降清朝,而是和董小宛一起离开南京。逃亡途中冒辟疆不幸得了重病,董小宛伺候左右,精心照顾,使得冒辟疆大难不死,最后终于回到了老家如皋,董小宛却由于积劳过度,染上了重病,一代名妓,就这样魂断乱世,时年仅27岁。
关于董小宛还有一种传说:据《清宫四大奇案》一书中之“顺治出家”记载,清世祖福临(即顺治帝)因为董小宛而放弃皇位削发为僧。清军入关之时董小宛已从良嫁了冒襄。豫王多铎兵下江南。他对秦淮八艳早有耳闻,于是设法陷害冒襄,抢走董小宛。后又将董小宛献给顺治帝。顺治帝得了董小宛就像得了稀世珍宝一样,宠幸有加。竟在半年之内册封其为董鄂妃。在当时由刚入宫到被封为妃子一般至少需要三年。董小宛在半年内被封为妃在清史上怕也是绝无仅有的。她对这一切却不怎么在意,只挂念冒襄。这反使顺治帝对她更着迷,不思朝政。董小宛病逝后,顺治帝便看破红尘,落发为僧。一代君王就这样做了和尚。
“李陵心事久风尘,三十年来讵卧薪?复楚未能先覆楚,帝秦未能又亡秦。丹心已为红颜改,青史难宽白发人。永夜角声应不寐,那堪思子又思亲。”这首诗是吴三桂叛清举事时,手下一名将领拒绝与他合作而写的,诗中“丹心已为红颜改”,即指的是陈圆圆。
陈圆圆是昆山歌妓,曾寓居过秦淮,也有文献记载她是“前明金陵娼家女”。由于她色艺超群,又与重大历史事件有联系,所以清人便将她列入了“秦淮八艳”之中。
清人陆次云在《虞初新志》里描写她时称,“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与貂婵、西施一样,陈圆圆在历史关键时刻、在重大事件中扮演了一个“祸水”的角色,她不仅让吴三桂冲冠一怒引清兵入关,把偌大的大汉江山送给了满人,而且还让吴三桂死后背上一个大汉奸的罪名。一位歌妓,在历史风云巨变的时候,和历史英雄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崇祯末年,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威震朝廷,崇祯帝日夜不安。外戚嘉定伯周奎欲给皇帝寻求绝色美女,以舒解皇帝的忧虑之心,遂遣田妃的哥哥田畹下江南觅艳。田畹把陈圆圆晋献崇祯皇帝,而皇帝正为国事忧心忡忡,根本无暇顾及美色,田畹也就很自然地把陈圆圆留在了身边。田有了陈圆圆,每夜笙歌达旦,纵情肆乐,一时陈圆圆美名传遍了京城。一天,吴三桂到田畹家做客,遇见陈圆圆,两人一见倾情。正好这时京城兵事紧急,吴三桂以保护田家安全为由,借机挟走了陈圆圆。后来吴三桂去镇守山海关,本想把陈圆圆一同带去,却被他父亲劝住,让陈圆圆留在京城。李自成打进北京后,吴三桂的父亲投降了起义军,陈圆圆被李之部下所掠。当吴三桂答应投降李自成时,听说陈圆圆已被李之部将所占,冲冠大怒,高叫“大丈夫不能自保其室,何生为?”遂投降了清军,与农民军开战。李自成战败后,将吴之父及家中38口全部杀死,然后弃京出走。吴三桂抱着杀父夺妻之仇,昼夜追杀农民军到山西。此时吴的部将在京城搜寻到陈圆圆,飞骑传送,自此吴三桂带着陈圆圆由秦入蜀,然后独占云南。吴氏晋爵平西王后,欲将圆圆立为正妃,圆圆托故辞退,吴三桂别娶。不想所娶正妃悍妒,对吴的爱姬多加陷害冤杀,圆圆遂独居别院。圆圆失宠后对吴渐渐离心,吴曾阴谋杀她,圆圆得悉后,削发为尼,在五华山华国寺吃斋礼佛。后来吴三桂在云南宣布独立,康熙帝出兵云南,公元1681年冬昆明城破,吴三桂死后,陈圆圆亦自沉于寺外莲花池,死后葬于池侧。直至清末,寺中还藏有陈圆圆小影两帧,池畔留有石刻诗。
卞玉京名赛,又名赛赛,因后来自号“玉京道人”,习称玉京。她出身于秦淮官宦之家,虽身为歌妓,却心性高洁,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与人论诗说词,常令满座倾倒,她尤善画兰花,纵横枝叶,淋漓墨沈。
卞赛曾与明末清初的著名诗人吴梅村有过一段姻缘。崇祯十四年春,吴梅村在南京水西门外的孙楚楼上饯送胞兄吴志衍赴任成都知府,在这里他遇见了前来为吴志衍送行的卞赛姐妹,看到卞赛那高贵脱俗而又含有几分忧郁的气质,不由想到江南盛传的两句诗:“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席间吴又对卞赛的文才进行了探试,令吴不由倾倒,以后二人交往频繁,感情渐深。后来吴在长干里寓所得到卞的一封书简,知道卞想嫁给他,心里很矛盾。因吴听到一消息,崇祯帝的宠妃田氏的哥哥田畹最近来金陵选妃,已看中陈圆圆与卞赛等。吴在权势显赫的国舅前胆怯了,只在卞赛的寓所吹了几首曲子便凄然离去。两年后,卞赛嫁给了一高官,因感情不和,遂将一位名叫柔柔的侍女进奉给丈夫,自己削发为尼,后依附于七十多岁的名医郑保御,郑老先生建了一所房子供她居住。卞赛长斋礼佛,持戒律甚严,为报郑氏之恩,用三年时间为郑氏刺舌血书《法华经》。此时的吴梅村当了清朝官员,心情颓伤。顺治七年的一天,卞赛在钱谦益家里看到了吴的《琴河感旧》四首诗,方知吴对她的思念。数月后二人在太仓终于相见,卞赛为吴氏操琴,吴感怀不已,写了《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赠之,诗中道出了卞在这十年中的情景,点出了清军下江南,玉京“弦索冷无声”,一派凄凉状况。卞赛后来隐居无锡惠山,十余年后病逝,葬于惠山柢陀庵锦树林。吴梅村在临死时,仍然对他的这段爱情不能释怀,作了一首《临终诗》:“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须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
明末清初,前明士大夫的沉沦生活,客观上就造成了十里秦河风月场的繁荣时期。许多外地人一经踏入秦淮,醉花迷径,不思归里。清朝一观察从京城来金陵转了一下,就被秦淮烟水迷住了,不愿回京城,后来一太傅知道了,送他一副对联:“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消魂。”
秦淮河畔有一条街叫做“沉香街”,这条街就是浙江一富商用钱烧出来的。他来金陵前一直在长安做生意、泡妓馆,自觉天下歌妓莫过于长安。他后来到金陵,才发现天下还有这等美艳绝色之处,就买来几大车名贵沉香,堆在一条街上,烧了四天四夜不熄,一时金陵香气弥天,秦淮河水更是凝胭漂华,因此这条街就取名为沉香街。不过,这个富商没几年就在秦淮河畔变得一贫如洗。
秦淮两岸到处是舞榭歌台,人物景象靡丽,纨绔浪子,萧瑟词人,往来游戏,车水马龙的繁荣一直持续到清末。但在太平天国建都南京时,由于洪秀全禁娼,秦淮河畔一度冷寂萧条下来。曾国藩进驻南京后,看到金陵在太平军的蹂躏下,满目萧条,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秦淮河畔重新开妓馆,这种措施几乎是立竿见影,秦淮河畔很快重又开始繁荣。
民国时孙中山全面禁娼,秦淮河上的妓女全成了歌女,朱自清的那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记录了歌女工作情况,连作者本人也被“四面的歌声诱服了,降服了……”1933年,民国政府下令允许妓女营业,在民国出版的《风雨话金陵》里记载:“秦淮妓女,当年繁盛时,至多不满三百人,近来已有五百七八十人。从前多属扬妓,间有苏帮。近来则大多数为本地人,下关妓女最多时百数十人,近来亦满四百人。其情形与秦淮同。向来妓女以歌曲擅长,近则以曾在女校肄业稍有程度者为占优胜。”秦淮河畔再度繁荣。直至1949年南京解放,人民政府取缔妓院,“秦淮风月”才画上了一个句号。
金陵胭脂中的那些美女英雄所演绎的凄婉爱情和惊世骇俗的行为,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美好的向往渐行渐远,如幻如梦,令今昔儿女想重返过去的时空,停在那里不愿醒来。只是秦淮河水日日流、天天新,历史不再重演,佳话依然继续。
拨开尘封的历史,晾出那长满青苔的记忆。金陵脂粉文化似一道彩链,串起秦淮河畔的一串串故事,将会吸引更多的人去关注秦淮、关注南京,研究、探索这一奇特的文化现象,这无疑会进一步增添这座城市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