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视远方的眸子
2015-07-18杨文学
杨文学
还是照实说吧——零距离的亲近宝岛台湾,得感谢中国作协组织的这次采风,比较全面地了解台湾的抗战史,得感谢你,一个土生土长的台湾人,一个与国民党有着无法緾清恩怨的抗日志士。
坦白地说,在没有认识你之前,对八年抗战史的了解还局限于几十年来单一的舆论宣传,小时候受到的教育根深蒂固——抗战胜利了,躲在峨眉山上的蒋委员长下山摘桃子了。后来改革了,舆论的自由化让我知道了一个比较真实的抗战史——国共合作抗日,国民党在正面战场,共产党在敌后战场,两党相互配合,共同抗击着日寇。直到认识了你并彻底了解了你的经历后,我才明白,多少年来自以为了解的全国抗战还存在着一个重要的偏差:谈中华民族的抗战史,不涉及台胞的抗日斗争是不公正的,这场争取中华民族解放的战争缺少了台湾同胞的参与是不完美的。从上述意义上说,我得好好地感谢你,同时感谢你的老伴,感谢你的儿子。
初次见你的日子我记得特别清楚,2014年6月23日上午10点26分,地点:台北巿中正区凯达格阑大道3号,台北“二二八”纪念馆。你一身戎装,眉宇间荡着一股凛然正气,威仪地站在那里。你一双明敏的眸子注视着远道而来的我,与你的目光相碰的那一瞬间,我感到咱俩前世有约,尽管我迟来了几十年。我记得赴台前,中国作协给我一份被采访者的名单:雾枫林家,苗栗丘逢甲家,新竹姜绍祖家……可我只一眼就认准了您“庐州李家”,并毫不犹豫地在你的名下打上了一个大大的对号。数月后,我们在台北相逢,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我相信,今生与你有缘。
感谢人类的科学进步,照相机的发明让62年前的你依旧活灵活现,风采依然,否则,我只能在文献里、在残存的只言片语中,拼凑你的音容笑貌了。
台湾有个诗人形容你的时候说:阿里山让你的性格坚硬,淡水河让你心肠柔情。看看你一生的传奇,看看你微笑的面容,我相信了诗人的眼睛。
你是台湾人,出生在台北,长在台北,最后又葬在台北,台北是你的故乡,但你总是对你的下属说:我的家在大陆,陇西是我们李姓祖先的第一故乡,福建是我们李氏的第二故乡。你冤死52年后,你的儿子将你遗作整理成一部书《李友邦文粹》——日本在台湾殖民政策台湾革命运动。封面上的你一身中山装,一头短发,一副大陆知识分子的打扮。难得的是你在上衣口袋里卡着一支钢笔,典型的大陆文化人的装饰。在大陆我的故乡,也就是八路军打鬼子打得最激烈的地方,八百里沂蒙老区,整个六七十年代,农村青年都喜欢在上衣口袋里卡支钢笔,卡一支代表你是高小生,起码小学6年毕业,卡二支你就是中学生了。我见你口袋上卡了一支,按传统的思维判断,你可能读过高小。
经验很多时候是害人的,中国太大,十里不同曲,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语。打开你的文集,白纸黑字——1912年你七岁时就进入和尚州公学,就是现在的台北市庐州国小,接受的日式教育。1918年,12岁你就入读台北师范学校。1925年就黄埔军校毕业了,怪不得你的“文粹”笔力强劲,叙事从容,哲理深刻,言语间荡着一股文气。
噢,忘了一点,自从郑成功恢复了台湾,宝岛就是咱祖国的地盘了,阿里山上山下都是咱中国人的天下了。康熙皇帝从郑氏手中夺回台湾后,大陆民间不断有人摇一叶小船,冒着葬身大海的风险,漂过浩渺的海峡,来孤岛谋生计,那是两岸之间最早的民间交流,你的祖先就是这无数漂洋过海者之一。
陇西李氏随李世民大军入中原后,一支被封为福建五山君怀公,其第十七世孙李正一于乾隆年间渡海入台,在台北庐州居住,到光禇32年,即1906年4月10日,你出生时李氏已成了庐州地盘上的大族了,这就是至今仍被当地人称道的“庐州李家”了。你祖上留下的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古宅豪院,时刻都在向游人张扬着李氏当年的实力。
知道了你的根在哪里,我就可以知道传统文化对你的人格影响了。
后续的采访证明,经验有时候不能作为认识新事物的依据,有时候经验也是值得称道的,或许这就是事物的双重性。
康熙收复台湾后,派出能臣治理,台湾开始与大陆一道步入复兴,孤岛步入了它的辉煌时代。后来,大清帝国开始腐败,到了末年已是自身难保,无暇顾及宝岛台湾。台湾岛与台湾人的命运走上了多舛的道路。
丛林的规则从来都是强食弱肉,弱者往往以自己的牺牲满足了强者的欲望。崛起的日本就在这样的欲望支配下,贪婪地盯上了孤岛台湾。在弱国无外交的法则面前,不平等的《马关条约》签订了。台湾人洒泪北望,悲愤又迷惘。比你长50岁的另一位台湾抗日志士丘逢甲挥笔醮泪写下:宰相有权去割地,孤臣无力来回天。你同丘逢甲一样骨子里流的都是炎黄的血。1924年,你18岁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那时的日本人几乎砍光了台湾的森林,挖光了岛上的煤炭,劫走了岛上的稻米,日本人以效忠天皇为名,大肆征集台湾年轻人入伍,充当日本皇军的炮灰……于是,对日本殖民者的仇恨转化为你行动的力量,几经策划,你带领8个同学袭击了日本宪兵队新起派出所,就是今天的台北市长沙派出所,向日本入侵者亮出了利剑。那时,日本统治台湾快30年了,突发的“反日事件”震动了整个台湾,也唤醒了台湾人麻木的意识,你的行动产生的社会影响远远大于事件本身,日本当局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反叛者,在日本人的追捕下,你连夜出逃,就像当年你的祖先一样乘一叶小舟划入茫茫的大海。
过海峡入大陆,在追求台湾的解放中,你认识了一个政党——国民党。
在上海,你开始反思自己的行动和整个台湾的抗日前途。从1895年开始,台湾的爱国志士就开始了抗日行动,从丘逢甲、李建兴到姜绍祖,这些闻名宝岛的抗日领导人,哪一个不是带着他的将士或族人,在孤岛上和日本人打得死去活来。他们虽然打死了当时日本天皇的叔叔,可是仅凭孤岛的力量阻止不了日军舰队的行进的速度,阻止不了日本人在基隆港的登陆。你彻悟了,单凭台湾是赶不走日本人的,台湾和大陆是一体的,没有祖国就没有台湾,于是你发出“欲救台湾,必须先救大陆”的呐喊。在这种理念的支配下,你走广州投奔孙中山。那时的国民党代表着先进的力量,她朝气蓬勃,胸怀坦荡,整个政党积极向上,敞开大门广纳英才。于是广大的拥有家国情怀的年轻人万里千里投奔广州,历史就是这样,任何一个鲜活的体制都会引起社会的关注,那时的国民党就具备了这样的诱惑力,这样的体制和机制给了你展示的舞台。你虽说年轻可是代表着台湾的进步力量,你的到来成为大陆了解孤岛的窗口,于是你受到国民党高层的器重,得到国父孙中山先生的盛情款待。1924年8月,你进入孙先生创办的黄埔军校,成为黄埔二期的学员,并加入了国民党,成了这个政党的一员,你开始了同一个政党民党的亲密接触。从此,你与这个政党开始了整整28年的恩仇纠葛。你的整个李氏家族也与这个政党开始了跨世纪的交集。
毕竟你生在台湾,长在台湾,语言交流成了一大障碍,孙中山看到了这一点,就特意将你推荐给国民党元老廖仲恺,于是你住进廖家,边帮着料理家务边学习国语。在国民党进步派人士的影响下,你的视野开阔起来。那时候日本人死死地控制了,大陆与台湾之间的信息被关闭了。你的到来,让孙中山、廖仲恺这些国民党的决策者,对台湾的局势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尤其是你的大陆、台湾一盘棋,两岸一体的思想得到国民党高层广泛的认同,在孙中山先生的大力支持下,台湾“独立”革命党在广州成立,19岁的你当选为党主席。那候的国民党具有极大的包容性,你负责的台湾“独立”革命党属于国民党的范畴。
在“二二八”纪念馆,我有幸见到了台湾“独立”革命党的党章。岁月的侵蚀让纸页斑驳破败了,但党的宗旨一栏依旧明晰地写着:本党宗旨为团结台湾民众,驱除日本帝国主义至台湾的一切势力,在国家关系上,脱离其统治,而返归祖国,以共同建立三民主义之新中国。
“三民主义”是指国民党之父孙中山先生的治国理念,也是他的建党宗旨,也是整个国民党的行动指南。
黄纸黒字,台湾“独立”革命党的“独立”和当下的“台独”正好大相径庭!有些无知的台独分子,以此为据叫嚣“台独”,结果贻笑大方。
你黄埔军校毕业后,接受国民党的任命,主持了国民党两广省工作委员会领导的台湾地区工作委员会,这是大陆最早的对台工作机构。
作为炎黄子孙,你始终相信无论何种党系和派别,他们都应该为拯救中华民族为目标,让四分五裂的祖国统一起来,强大起来,因此,你过多的关注了祖国和民族,对党派没有太多的倾心,在家国情怀的驱使下,你同样接受共产党的思想,因为从某种感觉上,你认为共产党比国民党更具有民族情怀,共产党人身上表现更多的是家国情怀,是大义。所谓志同道合,就这样,你的身边就有了共产党人的影子,在国家至上的理念下,共同的志向让你和这些共产党人亲近起来。
好景不长,孙中山去世后蒋介石主政国民党,可是你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政党的变化,你端着国民党的饭碗,是货真价实的国民党员,可是你却同共产党走得很近,在一山不容二虎的新领袖眼里,你的行为就是不忠,于是在不知不觉中埋下了与政党恩怨的种子。
1932年,你的同室好友,一个和你有着共同语言的共产党员被国民党右派逮捕,星夜,一个“好心人”冒险找到了你,劝你不要赴会,赶紧走!最好去台湾躲避一下。可是胸襟坦荡的你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君子之风,谢绝“好心人”的劝阻。结果,你被自己追随的政党逮捕了,密押于杭州的国民党陆军监狱。在那个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国民党监狱里,你满腔的一腔激情碰上皮鞭、老虎凳、辣子水、电棒、烙铁——几个回合下来,你就遍体鳞伤了。你的倔强招来更加残酷的折磨,于是你的腿断了,脑袋振荡了,皮肉焦糊了——你昏了。
醒来,还是那句话:我是国民党员,干屎抹不到身上来!
你的申辩招来更严厉的刑罚,你没有想到,你逃脱了日本人的魔掌,却在你钟爱的政党的大牢里忍受着酷刑……
我研读你的文集,精读了所有能找到的你书写的文字资料,你对这五年的牢狱生活只字不提。我不知道你是过度伤心,往事不堪回首,还是另有隐私?在你出狱77年后的今天,我终于从你的健在遗孀严秀峰女士的口中,解开了这个跨世纪的谜底,她说,将军生前说过,比起台湾民众和整个中华民族所经受的苦难,他个人吃点苦,受点罪不算什么。因此对这段往事他只字不提。她说,自己受将军的影响,也从来不谈这段往事,今天是个例外。
采访抗战老人严秀峰女士的时候,台北的梅雨季节已经开始了,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一阵雨水过后,太阳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亦如严女士那张微笑温和的脸。
一个不计前嫌与前仇的人,必定是胸怀大义大仁者。
1937年,贪婪成性的鬼子发动“卢沟桥”事变,抗战全面爆发。大敌当前,也是用人之际,国民党颁发了特赦令,你才得以逃脱牢狱灾难。出狱后的你,拖一条伤腿和一身的伤痛,赶往浙江金华县,你不顾亟待保养的身体,毅然树起“保卫祖国,恢复台湾“的抗日大旗,向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台海同胞发起了民族抗日救亡的呼唤。成为抗战爆发后,第一个组建台湾抗日武装的台籍人,为此,后来的台湾人都称你为抗战老兵。
你的人格力量和你把台湾抗战的希望,寄托在中华民族抗战的战略构想,让台湾民众看到前景,于是你的大旗下聚集了无数台湾人。1939年2月22日,在金华县酒坊巷18号,台湾抗日义勇队的大旗高高地举起。不到一年光景,你就有了两支抗战的力量——台湾抗日义勇部队、台湾抗日少年团。
数年前,你只有八个人,没有任何武器就敢攻击日本人,如今你拥有军队有枪有炮,就依然向仇敌进攻了,1939年6月30号,你带着这支由台湾人组成的武装力量攻击鼓浪屿的虎头山上的日军海军油料库,那是日本人重兵把守的原料基地,由于你筹划得当,加上全体将士同仇敌忾,你取得了大捷,为台湾义勇军总队赢利了能征善战的殊荣。
这一点,我不仅从历史文献中获得了印证,也聆听了严女士的亲口讲述。她说,她记得十分清晰,那是1941年,对了,是她同你新婚的当年,一天,你兴冲冲地交给了中学毕业的娇妻一个任务,给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写个材料,题目还是你亲自拟定的——《台湾义勇队成立经过及三年来工作的报告》。那个报告重点写了这次大捷。
至今这位抗战老人无不得意地说,那个报告啊写得相当专业啊,受到政治部的嘉奖,在陈诚的支持下,台湾义勇队获得了国民党政府的经费。由于工作成效巨大,杀敌之多,你也被晋升为国民党少将军衔。
也许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让她记忆犹新,也许是这位抗战老人脑袋好用。谈及20世纪的往事,她连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严女士多次说:从1937年2月20日出狱到1945年8月15日本投降,八年抗战,友邦和国民党之间相处平和,那是将军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光。其实,抗战八年,日本大军压境,上海沦陷,杭州被占,接着国民党首府南京沦入日军之手,30多万无辜平民及放下武器的国民党士兵惨遭杀戮,国民政府无奈西迁,日本人的强势攻击让国民党焦头烂额,像你领导的台湾义勇军这样的杂牌武装,委员长是暂时顾不上整顿,所以你才得以发展壮大。
身在大陆抗战的你,时刻不忘故土台湾,在浙江金华你曾满腔激情地挥笔提毫,写下了“复疆”两个苍劲的大字,作为书法家的你,这两个大字不仅透出了你传统书法的功底,也无意中透出了你的心迹:一定为祖国恢复宝台湾这片疆土。这期间,你多次潜入宝岛谋划岛上的抗日事宜,你曾多次告诉岛上的抗日志士们:台湾与祖国共命运,大陆抗战胜利了,台湾自然光复了。
2014年6月23日,在你的次子李力群的带领下,我在纪念馆门口,你的浮雕底座上看到了这两个大字。李力群告诉我,这是建馆时他专程到大陆的金华拓下来的,原碑在大陆的金华被保护起来。
金华也好台北也好都是祖国的土地,原迹留在何处都一样。这样的遗作彰显出华夏儿女的祖国之爱。两处遗迹,同一种胸怀和情结,是海峡两岸共同保家卫国,抗击外侵最有力的物证。你当年的奋笔疾书无意中为千秋百代后留下了共同抗日的铁证。
八年的苦战,终于迎来了中华民族扬眉吐气的日子,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向全世界广播:日本战败了,无条件投降了。日本犹如一只贪婪的饿狼,在吞食大象的过程中,撑破了肚子,气绝身亡。我们胜利了,台湾回到祖国的怀抱。
9月2日,太平洋舰队司令寇英上将约见你,问你需要帮助否?你立刻想到了台湾。
9月3日,作为台湾义勇军总队长的你,立刻派遣副总队长张克敏,携国民党国旗,搭乘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冠英的飞机抵达台湾。历史永远记载了这一天,1945年9月4日上午,台北宾馆的楼顶,一面崭新的国民党国旗,迎风飘扬,国旗下是疯狂的台湾民众。那是台湾被日寇殖民50年后的第一次解放啊。台湾光复了!
随后,你派遣义勇军先遣部队及你领导的台湾三青团入台,你给这支武装力量下达三项命令:负责全台安全及秩序;保护日产等国民政府接管台湾后全部移交;摧毁由日军策动的“台独”运动。
就是用今天的眼光来衡量你的抉择,都是胸怀坦荡的,是有大局意识的,是具有战略眼光的,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维护一个政党的统一领导,人就是这样,做事中看出心境,你的行动是大公无私的,是胸怀全局的。不要说八年抗战中,你的赫赫战功,仅凭战后你的这二次行动,你足可以称之为党国的功臣了。可贵的是你并没以此为本,向国民党提出任何条件,而是积极准备,把义勇军和青少年团带回台湾,建设战后的宝岛台湾。
日本投降后,全国被国民党划分为15个受降区,在接受日军投降问题上,国民党最高统帅的胸襟是那样的狭窄。根据《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台湾,澎湖列岛归还中国,划为一个独立“受降区”,作为领导台湾民众浴血奋战的本土将军,你应该是主政受降区最合适的长官,然而真正的担任这一“肥角”的却是国民党福建省主席陈仪。8月29日,国民党政府在台湾设立行政长官公署,陈仪为长官并兼任台湾警备总司令。你这个领导台湾抗日达八年的本土功臣,就这样被排除在外了。
你肯定有怨言,但你不说,在民族大义面前,个人的得失算什么。回到台湾后,你依旧满腔热情地投入战后重建大业,你在台湾广播电台发表《新台湾建设的意义与前途》强调:台湾永远与中华民族共命运。让我们行动起来,发扬服务精神,为国家复兴而效劳,为全岛的安定而流汗吧……
可是,你的美好的岂望被一个无情的命令深度伤害了:解散台湾义勇队。
打个比方,义勇队和三青团是你的右臂左膀,国民党政府这毫无理由的一纸命令,等于截去了你最有力的右臂!
如果说是御磨杀驴,那么台湾刚刚光复,50年的日殖民统治,留下的“台独”势力不容小觑,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啊。你百思不解。其实你只是个一腔热血的民族主义者,你不是搞“政治”的材料,你效力的政党看得很准,战争胜利了,你的义勇队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一旦让你在岛上做大,将会给一个政党的专制带来麻烦,这就是接收台湾时将你排除在外,解散你的武装团队的原因。
其实国民党对你的提防早就开始了,你的太太严秀峰女士给我一本她的自述——《跨越海峡的情怀》,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本。通读全书我找到了答案,1943年,战功显赫的台湾义勇军急需扩编,你上书当局,换回的是:唯素质必须选择优秀,而训练亦须严密。打压、排斥异己一向是这个政党的惯用的手段。接到这样的回文,你只有一声叹息。你知道,1943年的日军很强势,抗日武装急需加强。
接到解散令,你欲哭无泪,解散令上没说理由,也没有将士退伍的证书和退伍的资金补助。一支为民族的解放抛头颇、洒热血的队伍转眼被抛弃了,那是你花费了八年心血才壮大起来的武装啊。
你在租来的斗室里徘徊,小房内聚满了沉默的部下。这是兔死狗烹的故事在重演吗?
离你不远处就是台湾行政公署长官们豪华的“私室”,昔日的日产转眼间成了国民党接收大员的囊中之物,这些国民党的高官一个个土豪似的享用着抗战的果实。在他们杯盏交错的欢呼声中,你一言不发,良久,你在沉默中做出一个服从的选择。
你对九死一生的部下说:只要国民党能好好治理台湾,让咱们台湾的百姓能安居乐业,咱们个人吃点亏没什么。
历史不止一次的下过这样的结论:一个政党(王朝)的腐败是从胜利开始的。国民党也没有跳出这个怪圈。“五子登科”式的“接收”,在贪欲面前很快就演绎成光天化日下的“抢劫”。抢夺者早已跨出“日产”的范畴,无数贪婪的手伸向“民产”。面对一夜肥起来的接收大军和民不聊生的台湾百姓,你无法沉默了,你走进他日的总督府,现在的国民党行政公署,你对陈仪长官说了一句老话:水可以载船,亦能覆航!
可是被欲望的烈火烧昏了脑袋的人,从来听不得苦口婆心的良言。在你心疾如焚的担忧中,那个被历史无数次验证了的结论再次在台湾应验:官逼民反!
这个日子,致死你都不会忘记,1947年2月28日。
台湾历史上最大的政治悲剧,死人最多的“二二八事件”发生了,这个原本是台湾民众请愿,督令政府惩治腐败的集会,却被一个政党视为“叛乱”,武装镇压了。这个漫延全岛的事件给台湾人带来的伤害和后世的影响,不比1895年日军武装抢占宝岛差,后者给台湾带来了50年的殖民生活,前都给台湾带来了长达40年的戒严的日子。
行动起来的台湾民众围住了国民党台湾长官公署,开始驱逐贪官污吏的斗争,全岛各地纷纷响应。最高行政长官陈仪慌了手脚,此时,他想到了你这个在本土影响深远的台湾人,想起你的那句逆耳忠言,这才屈尊纡贵,走到你的蜗居,请你入署。
这座日本人建造的楼舍你太熟悉了,日殖时代,它是日本侵略者用台湾民力建造的总督府,今天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的行政长官公署。当年你因仇视而逃,现在,你又因反对当局的腐败而进。
山难移,性难改。这个性就是指性格,老百姓说的脾气。此时,若从政治的角度上讲,这是你与一个政党缓和的最佳时机,如果你顺从了他们的意志,那么所有的前嫌也就一笔勾销了,从此你可以飞黄腾达。可是你那黑白不能颠倒,是非不能混淆的性格,加上无法与腐败者同流合污的心态,让你无法接受他们的意图——劝说、疏散愤怒的百姓,确保当局安全。
这次和上次解散你苦心经营的义勇军是不同的,上次牵扯的仅仅是部分人的前程,可这次是全岛600万百姓的出路!你无法缄口。当他们要你在广播里公开发表演说,劝说民众时,你一语道破事件的实质——以前我说过,你们好好做事,不要引起民怨,可是你们将接收变成了“抢劫”,弄得全岛民不聊生,今天这个局面的形成,责任不是百姓,而是你们。当局应当向台湾民众谢罪,百姓自散,长官公署自安。
你的意见显然和他们相左,见他们沉默了,你说:政府道歉是应该的,这是政治家应有的胸怀。不仅要向群众道歉,还要建“二二八”纪念馆,让大家记住教训,借以国人不再发生类似的事件,还要对事件的死亡者给予国家赔偿,抚恤亡灵。
真理好多时候是无立足之地的。你那种狼嘴里夺肉,虎身上谋皮的良策,在一个腐败透了的政党那里,在一群只有家没有国的人眼里,怎么行得通!
其实,一向打击异己的国民党最高统帅,早在1946年10月25日就秘密授意陈仪:密切注意你的行动。其实,你已经被你效忠的政党给监视了,只是你还蒙在鼓里。此时你的态度,恰恰授予他们下手的口实。
台湾光复后,进入台湾的国民党有三股政治势力,一个是以陈仪为代表的行政长官公署,一个是中统李翼为首的国民党党部,第三个就是你领导的三青团台湾区团部。前二股势力在接收过程中营私舞弊,在台湾已经声名狼藉了,在民中眼里,有号召力量的只有你领导的三青团了。由于你的品行和一贯形成的影响,在百姓中的威信节节攀升,其会员已达三万之众,影响了整个台湾。民国35年(1946年)10月25日,你领导的三青团主办了台北第一届台湾省运动大会,国民党最高统帅蒋介石携夫人宋美齡参加了,这是台光复后蒋介石参加的第一个大型活动。
你哪里知道,你的一呼百应的能量,非但没有引起国民党最高统帅的赏识,反倒引起了当局的担忧,尤其是1932年你与共产党过于亲密而入狱,这事人家还惦记着呢,十五年后,面对台湾动荡的时局,你的行为无疑又在统帅心中增了一笔新账。事后证实这绝不是作者的猜测,“二二八”纪念馆里就有蒋公的批文作证:电陈长官公侠,彻查,为何台湾有三青团支部如此不负责任,此咎在何人!
显然,你被上峰被彻底怀疑了,而那些始作俑者却在弹冠相庆。
1947年9月8日,台北城内机枪、步枪响成一片,你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先是那些抗议的热血青年200余人,被当局以“奸匪暴徒”当场杀害,随后,国民党整编21师在基隆港登陆,这些武装到牙齿的正规军一路杀向城巿,手无寸铁的百姓就这样死在枪口下。据资料记载,从8月到12月,仅台北巿遇难者就达2000余人。你领导的三青团的骨干几乎无一幸免。
67年后的一个中午,我在“二二八”纪念馆看到了遇难者长长的名字:陈复志,王添灯,张荣深,叶秋木……这些人都是追随你抗战,九死一生的精英,是台湾地区三青团的骨干,他们躲过了日本人的枪弹,却逃不脱你追随的政党的枪口!你无力回天,你只有伤心,欲哭无泪。你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减少无辜的牺牲。
3月10日,你被行政长官公署以开会为名,诱捕了,按照当时的办法:当场执行枪决。如嘉义分团部主任陈复志,“二二八”事件暴发,家人劝他逃走,他说:我如果不管,会死很多人。11日,他站出来与当局对话,结果被枪杀。所幸的是你的顶头有一顶国民党中将的头衔,台湾当局不敢轻易处决你,就秘密将你押送到南京。
你这是第二次入狱了,而且进的依旧是你所追随的政党的监狱。
在那个年代,也许只有上帝才是公正的。这话对你来讲似乎特别适合,你在八年的抗战中带着义勇军抗击着中华民族的死敌,战功和影响让你博得了一顶国民党中将的乌沙,可惜你的政治命运却从没顺利过,先是当局限制你扩编,战后又解散你苦心经营的武装,“二二八”事件后,你领导的台湾三青团又(三民主义青年团)遭到当局强行解散。政党两次下手后,你苦心经营的力量烟消云散了,你这个中将成了货真价实的光杆司令,而且是一个被关在国民党监狱的阶下囚,你所有的理想和抱负都局限于斗室之内,但是上帝对你还是公平的,你拥有一个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妻子——严秀峰女士。
她,1921年3月20日出生在大陆杭州城,一个殷实而又富有教养的家庭。九一八事变后,这位在省立女中读书的女子愤怒了,不久,她抛弃学业,参加了抗战,1938年5月10日,她成了你的新娘,从此你就成了她生命的全部。
1947年3月13日,你被捕押到南京城,你并不知道,宽阔的海峡挡不住她对你的追随,二日后,她就孤身一人搭机万里赴京救你来了。一个26岁的弱女子,在豪门如林的京城解救自己的丈夫,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胆识啊。几经碰壁,经别人指点后,救夫心切的严女士想到了一个人,他就是国民党最高统帅蒋先生的大公子,后来的台湾第二任总统蒋经国。
台湾“二二八”事件发生时,蒋经国还担任着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团部的第一处处长(组织处)。你是三青团台湾地区的总负责人,从这个角度上讲,你的事情他这个当组织处长的一定知道。就这样,一个月后,严女士终于见到了蒋经国。时值今天,90高龄的严女士对那次见面记忆犹新。她说,蒋经国穿一件香港衫,坐在窗户前,见面第一句话:你为什么来找我?
于是,她开始了流泪的陈述。
1947年4月17日,蒋经国抵台北着手调查“二二八”事件,之后,国民党中央政府派白崇禧将军赴台处理“二二八”事件的善后事务。
三月后,你终于无罪释放。妻子的行动不仅救了你,也救了无数台湾人。
在牢狱的那些日子里,你虽然身陷囹圄,但你可以读书看报,毕竟你还是一名将军,虽然国民党的报纸常常指鹿为马,但你还是从中看到一个政党的腐败,于是你一腔的热血开始冷淡下来,出狱后,你先是随夫人去杭州休整,这期间你彻底看清了你追随的这个政党,可是当你看到自己苦苦追随了二十余年的政党,居然短短几年就烂透了的时候,绝望之情浮上脸膛,加之二度入狱的教训,让你彻底明白了自己虽然是国民党员,国民党中将,但不是一条线上的人,政治你搞不了。于是你闭门谢客,安心做家庭“妇男”,不再过问时事。之后,带着这样的心态你回到台湾。
拥有数百万军队的国民党在共产党面前一败再败。无处可以栖身的蒋介石,无奈之下盯上了孤岛台湾,于是他的得力干将陈诚被派往台湾主政,替他经营台湾。陈诚入台后,针对“二二八”事件后的烂摊子,他意识到要治好台湾,不能一味高压,要使用一批台籍人员,才能做好台湾的民众工作,在这种思维下,隐居庐州李宅的你再次进入当局的视野,从此你的清闲梦散去了。
陈诚是蒋介石面前的不倒翁,自然会玩手段,他抓住你知恩必报的秉性和骨子里就爱台湾的乡土情怀,以一个老友的身份来到庐州李家,敲响了那扇紧闭的大门。
面对老上司、老熟人的造访,你无法再躲避了。当年,你在大陆组建台湾义勇军时,手握大权的陈诚对你是有恩的,你紧闭的大门可以对一个政党关闭,却不得不对恩人敞开了。一次二次……当你得知陈诚打算释放“二二八”事件的在押政治犯,可是当事人还在台上,他们把持着权利,对陈诚的命令阳奉阴违,在掣肘中执行。陈诚苦于无得力之人办理这件涉及面广,案情复杂事情时,你终于动心了。为了那些无辜的人们,你放弃了第二次出狱时的誓言。
正是由于你的积极奔波和不懈的努力,“二二八”事件中大批所谓的政治犯才得以出狱,仅靠你担保获得释放的重型犯就达30人之多,这些人好多都是你早年的部下,你这种不顾个人得失,脚踏实地的工作精神,很快协助陈诚安顿了动荡不安的台湾局势。
这次出山对当局而言,你无疑是功臣。可是官场从来都是这样毫无道理可讲,毫无道德可言。你的无私奉献给你带来了至高无上的声望,这原本是人心所向,可是却引起那些政客的嫉妒和当权者的不安,厄运再次窥探上你。
随着你追随的政党在大陆全面溃败,到1950年,上百万蒋军和政府人员拥入宝岛,官场开始了重新洗牌。失败退台的蒋介石对共产党恨之入骨,退台后加紧了“清共”行动,拥有前科的你在劫难逃了。这次对你的清算是彻底的,先从你相依为命的妻子下手。经过对手的密谋,对你由外入内开始连根拔起。
最先入狱的是你的夫人严秀峰,其罪名是窝藏共党。随后你再度入狱,这是你第三次被关进你追随的政党的监狱了,这次不会再有上两次的幸运了,尽管有无数的仗义执言者为你奔波。但是对共产党深恶痛绝的蒋总统,在大陆奈何不了共产党,可是在台湾,他对付共产党简直就是一碟小菜了。1952年4月22日,国民党当局未经合法审判程序,你就被冠以:参加匪帮,掩护匪谍,意图非法颠覆政府的罪名被枪决了。
戎马一生的你听惯了枪声,可这一次是你听到的最后一次枪响,子弹不是射向侵略者的胸膛,而是打进你自己的脑袋。殷红的血,在无言的阳光下分外耀眼。从此,你与这片土地长眠了。只是你到死都没有弄明白,自己居然死在追随了几十年的政党的手里。一顶叛乱、亲共的帽子紧紧地扣住了你的灵魂。之后,你的妻子儿女,你的整个李氏家族就开始长达几十年漫长的等待。
历史又过去了几十年,马英九当选国民党主席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小年的晚上,他轻车从简来到庐州李宅,轻轻地敲开那扇古老的木门,笑容可掬地走进你家的深院,陪你的遗孀,一位抗战老人严秀峰女士,欢度中华民族传统的小年。当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的时候,严秀英总是忘不了在你的遗像前放上一碗水饺,摆上一双筷子,说上一句:友邦,国民党马主席到咱家了。
诚然,国民党枪决你的时候,马英九还没出生呢,但,国民党主席马英九的行动,毕竟给你与一个政党的恩怨划了一个句号。尽管这个句号有些迟,但毕竟圆满地画上了。
一切往事都结束了,一切未知又都开始了。
走出“二二八”纪念馆的时候,我再次来到你的面前,你依旧是那身国民党的戎装,依旧是一双目视远方的眸子。你的身旁有一段并不复杂的文字:李友邦。一个毕生为民族运动而奋斗的抗战老兵……
责任编辑/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