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的“画蛇添足”
——诗与画的因缘
2015-07-17张入云上海视觉艺术学院上海201620
⊙张入云[上海视觉艺术学院,上海201620]
冯至的“画蛇添足”
——诗与画的因缘
⊙张入云[上海视觉艺术学院,上海201620]
诗人冯至的代表作《蛇》将寂寞喻为一条没有言语的蛇,意象精奇,想象颖异,素为人所称道,而其灵感来源竟是一幅唯美主义风格的黑白线条画。本文援引东西方文艺理论中关于听觉艺术与视觉艺术之间关系的各种学说,对冯至的《蛇》展开文本细读和审美解析,探索诗歌对视觉形象进行动态展现的奥秘之所在。
冯至《蛇》比亚兹莱听觉艺术视觉艺术
1935年,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将冯至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①。当时冯至的经典之作《十四行集》尚未问世,鲁迅此论之所据当是冯至出版于1920年代的两部诗集《昨日之歌》和《北游及其他》。这两部早期诗集中的《蛇》《无花果》《桥》《思量》等名篇,已于幽婉的抒情中蕴蓄着丰富的暗示与玄想,显露出年轻的“沉思者”(九叶诗人唐语)冯至那独有的冷峭。其中以“我的寂寞是一条蛇,/静静地没有言语”起首的《蛇》,更是被视为冯至的主要代表作,面世数十年来屡屡为人提及。何其芳1950年代写作长文《诗歌欣赏》时就对冯至的《蛇》颇为称赏,表示它的长处不在于构思的巧妙,而是由于作者青年时期对“寂寞”有深切的感受,因而得到了一个奇异的比喻:寂寞就像一条没有言语的蛇。②冯至读了何其芳等人的评论后,认为有必要对这首诗的形成作一个交代。《蛇》创作于1926年,当时英国19世纪末唯美主义画家比亚兹莱的画作正风靡中国,对中国思想界、文学界、艺术界均产生了一定影响。冯至也是比亚兹莱作品的爱好者,那一年他见到一幅黑白线条的画(他在回忆中称,自己已不记得那是比亚兹莱本人的作品,还是在他影响下另一个画家画的):
画上是一条蛇,尾部盘在地上,身躯直立,头部上仰,口中衔着一朵花。蛇,无论在中国,或是在西方,都不是可爱的生物,在西方它诱惑夏娃吃了智果,在中国,除了白娘娘,不给人以任何美感。可是这条直挺挺、身上有黑白花纹的蛇,我看不出什么阴毒险狠,却觉得秀丽无邪。它那沉默的神情,象是青年人感到的寂寞,而那一朵花呢,有如一个少女的梦境。③
正是在这幅画的触动下,冯至写出了传世短诗《蛇》,画中这条令人觉得秀丽无邪的蛇,使得为寂寞所困的青年冯至心有戚戚。于是,一种独特的言语从安静的沉默中形成,于是这条没有言语的蛇,无比轻灵地将少女的梦境衔了来,像一支绯红的花朵。何其芳以为冯至是凭借对寂寞的深切感受,而得到关于蛇的这个奇异比喻的,其实却是比亚兹莱(或某位受比亚兹莱影响的画家)笔下奇异的蛇,让冯至对自身的寂寞有了更深切的体认。当然,我们也可以说何其芳的猜测并没有错,这两者究竟何为因,何为果,就像鸡生蛋与蛋生鸡的公案一样,实际上疏难定论,而所谓灵感,其降临也从不会是无端的。
诗和画可以处理相同的题材与主题,同为艺术,诗画之间亦存在着深层的共通,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的文艺理论,对此均早有共识。从古希腊诗人西蒙尼德斯的“画为不语诗,诗是能言画”,到古罗马贺拉斯《诗艺》中的“画如此,诗亦然”,再到苏轼的“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张舜民的“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说的都是同样的道理。著名的《拉奥孔》雕塑与维吉尔的史诗能取材于同一段神话传说,诗人冯至跟一位唯美主义画家灵犀暗通自也不足为奇。何况西方19世纪末唯美主义风潮的范围兼及文学和美术,而20世纪初中国青年所感知的时代气氛与内心苦闷,诸多新文学作品中所体现的精神意蕴及艺术情调,又恰恰构成了对西方唯美主义风潮的一种应和。但诗画之间虽可相通,毕竟分属时间艺术与空间艺术,分别诉诸接受者的听觉与视觉,画中即便有诗,也是阒静无声的“不语诗”,诗里纵含画意,终究是肉眼不可见的“无形画”。若非如此,则不仅美学家们不会有关于《拉奥孔》雕塑与维吉尔诗歌之差异的争论,冯至看到那幅黑白线条画后也大可不必再来一次“画蛇添足”了。莱辛在他讨论诗画界限的名著《拉奥孔》中指出,绘画雕塑和诗歌相较,两者无论是从摹仿的对象来看,还是从摹仿的方式来看都有区别。④据他所见,绘画雕塑适宜描摹静态的自然,诗歌却善于描摹动态的自然,画以色彩和线条为媒介,其方式是造型;诗以语言为媒介,表现动作和行为是诗的方式,《拉奥孔》雕塑与维吉尔《伊尼特》之间的差异正是由此产生。莱辛的这一理论,同样适用于冯至的《蛇》。
如果那幅黑白线条画的作者确如冯至所以为的那样,是在通过蛇身的线条及其沉默的神情表现寂寞这一主题,那么我们可以说,他赋予了寂寞一个具体可见的视觉形象:一条身上有着黑白花纹、口衔花朵、秀丽无邪的蛇。而冯至则进一步赋予这条蛇一种动态的美,赋予它鲜活的生命、动人的故事。诗的语言让这条蛇无须开口就能诉说:“它是我忠诚的侣伴,/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诗人让这条蛇成为抒情的主体,说出了它的心曲,它是因思念而寂寞。它毫不阴毒险狠,尽管蛇历来是一种令人生畏的生物——“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不要悚惧!”这条蛇既是孤傲的,又是谦卑的,它绝不想打扰“你”,只是祈望能进入“你”的梦,并见证“你”的梦境。它神秘而艳异,不言不语、动作轻柔,无足却能行走,移动起来有如月影:“它月影一般轻轻地/从你那儿轻轻走过;/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像一只绯红的花朵。”至此,诗的想象让那原本是黑白的花朵变成了少女绯红色的梦。
这个故事或许仅仅是出于诗人的想象,但也未尝不能说,这是画面本身对诗人的暗示,因为优秀的绘画能够以一个静态的、凝固的瞬间,以一个在空间中展开的具有丰富暗示意味的视觉形象,向人们展现无尽的时间之流中的前因后果。同样,优秀的诗歌亦能凭借语言的神奇节奏,用语言来再现行动中的生命,以及与生命相伴随的情感的跌宕起伏、抑扬顿挫,诗里的形象虽只在头脑中存在,却已五色缤纷、如在目前。读者没有见过冯至所看到的那幅黑白线条画,没有见过画中口衔花朵的蛇,但这丝毫不妨碍读者在心目中想象它的形象,这条蛇跃然纸上,仿佛被诗人的妙笔重新“画”了一遍。
那么冯至当年看到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幅画,它的情韵意趣是否真与《蛇》的诗境相一致呢?冯至对比亚兹莱这位夭亡的天才画家是相当熟悉和喜爱的,这一点从冯至1925年2月21日致沉钟社同人杨晦的信中可见一斑:“一个晚上,伯格同独清给我画了一个像。画得出人意料之外,我非常满意,有点像浪漫时代的文人,又有点像Beardsley(即比亚兹莱,引者注),只是比我瘦些。”⑤他在晚年所写的回忆文章《外来的养分》中,详细回顾了1920年代中国文学界的“比亚兹莱热”,只可惜那幅促使他写出《蛇》的画作,到底是否出于比亚兹莱之手、画的标题是什么、他是在哪里看到那幅画的,这些重要的信息在文中却都付之阙如。笔者曾遍阅国内出版的多种比亚兹莱画册,从数百幅比亚兹莱作品中寻找口衔花朵的蛇的形象,可始终找不到任何线索,也没有见到任何与冯至的描述相符的画面。也许冯至当年看到的那幅画,只是拥有与比亚兹莱作品相似的画风,冯至本人时隔多年后也已无法确认它的作者。但这番搜寻也非全然劳而无功,笔者在《比亚兹莱:最后的通信》(新星出版社)一书中发现了一幅比亚兹莱的黑白线条画《做梦的人》,画面虽和冯至的描述颇不相同,其所暗示的情节及内在趣味,却似与《蛇》这首诗一脉相通。画上是一个躺在床上的裸身少女,合眼熟睡,模样娇痴无邪,乌黑的头发浓密无比,与她身下的黑色床垫浑融为一体,无可区分,独有一缕秀发高高地飘扬起来,发丝尽头的线条竟然幻化出了一张奇异的脸庞,那是一个男人的侧脸,耳轮、鼻头和下颌形状尖削,面带微笑,凝望着睡梦中的少女。这形象略显诡秘,不过并不令人恐惧,毋宁说这个男人的神情相当温柔。结合画的标题《做梦的人》,可以想象,这个男人的侧脸产生于少女的梦境,若把少女扬起的一缕秀发看作这个男人的身体,那么他的身体线条正像是一条蛇。
如果用一组连环画来重现《蛇》这首诗里的故事,冯至当年看到的那幅画可作为压轴,蛇口中衔着的花朵就如一个隽永的句号,而笔者意外发现的这幅比亚兹莱作品,恰可用于表现故事情节抵达高潮前的顷刻:寂寞的蛇已来到它所思念的草原,从少女浓郁的发丝里探出头来,它出现在少女的梦中,而尚未将少女的梦境轻轻衔走……绘画是直观的,同时又是引人遐思的,诗歌玄想无穷、包罗万有,能令天地万象历历如见。诗与画之间的因缘,便是如此妙不可言。
①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1页。
②何其芳:《诗歌欣赏》,《何其芳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56页。
③冯至:《外来的养分》,《外国文学评论》1987年第2期。
④[德]莱辛:《拉奥孔》,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页。
⑤《沉钟社通信选》(2),《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4期。
作者:张入云,文学博士,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基础教育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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