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市书写中的空间性别化研究
2015-07-17董琦琦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语言文化系北京100011
⊙董琦琦[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语言文化系,北京100011]
北京城市书写中的空间性别化研究
⊙董琦琦[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语言文化系,北京100011]
在北京文学中,城市书写向来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邱华栋和铁凝作为性别殊异的两位作家,立足于20世纪90年代的北京印象,从不同维度展示了北京城市景观及北京人的精神处境。如果说邱华栋书写的北京是男性的、现代的和物欲的,那么铁凝想象的北京则是女性的、传统的和仁义的。城市化潮流席卷全球,北京文化与其说正在经历褪色的煎熬,毋宁说正在尝试各种被重组的可能,面对支离破碎的历史记忆和错综复杂的现实镜像,北京文化将何去何从?邱华栋与铁凝做出了不同回答。
北京空间性别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拓展与深化,北京这座拥有三千多年建城史、八百多年建都史的历史文化名城急剧转变成为国际大都市。北京本土文化一方面演化为历史记忆被永久封存;另一方面改头换面积极参与现代城市景观的构建与塑造,而这一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于20世纪90年代。与此同时,这一阶段的文学亦发生深刻转型,大大强化其对社会文化的干预作用。诚如迈克·克朗所言,文学并非单纯反映外部世界,而是提供了观照世界的方式,且显示出一系列趣味的、经验的和知识的景观。①作为与世界交往的基本方式,文学不仅表现出不可替代的线性记忆功能,而且于空间秩序的言说与表征而言同样潜力巨大。
在20世纪90年代的北京文学中,邱华栋和铁凝的城市书写是不容忽视的。邱华栋的《手上的星光》和铁凝的《永远有多远》都是以90年代的北京为背景、书写北京人精神处境的小说。在两位性别殊异的作者想象中,北京呈现出来的面貌是不同的。如果说邱华栋书写的北京是男性的、现代的和物欲的,那么铁凝想象的北京则是女性的、传统的和仁义的;如果说《手上的星光》通过欲望之都的物质化女人来书写作为国际大都市的北京的话,那么《永远有多远》则尝试借助精神之都的仁义女人来想象作为乡土城市的北京。
一、现代都市的沉沦与迷失
以1994年发表的《手上的星光》为标志,邱华栋介入城市书写。邱华栋小说中的北京,既没有老舍笔下的古都韵味,亦没有邓友梅反复渲染的民俗风情,其着力展示的是一个狂飙突进、日新月异的现代国际大都市。《手上的星光》开篇叙述了“我”和杨哭两个外地人的抵京感受,“这座城市以其广大无边著称于世,灰色的尘埃浮起在那由高楼大厦组成的城市之海的上空,而且它仍在以其令人瞠目结舌的、类似肿瘤繁殖的速度在扩展与膨胀”②。在此,全然不见证明北京独特身份的景观,所能想象的不过是一座去个性化的国际化大都市,无怪乎作者有感而发,“你会疑心自己在这一刻置身于美国的底特律、休斯敦或纽约的某个局部地区”。如果说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北京印象正在被历史记忆与缺少文化辨识性的国际潮流撕裂开来的话,那么于邱华栋行文间两者的关系更多地衍化为前者被后者所淹没与吞噬。
作者不厌其烦地记录北京现代城市景观,“有时候我们驱车从长安街向建国门外方向飞驰,那一座座雄伟的大厦,国际饭店、海关大厦、凯莱大酒店、国际大厦、长富宫饭店、贵友商城、赛特购物中心、国际贸易中心、中国大饭店,一一闪过眼帘……从而在一阵惊叹中暂时忘却了自己”。饭店、写字楼、购物中心鳞次栉比,世人在惊叹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的人间神话的同时,那个其赖以依存的“我”也随即销声匿迹。此外,大饭店的美食名称、流行汽车牌号、摇滚音乐以及高档别墅设施等也是浩如烟海,此起彼伏竞相引领城市潮流与品味。无论现代建筑的拼贴也好,还是时尚元素的罗列也罢,它们所勾勒的不过是一个趋于大同的北京,无个性可言。这座城市,于邱华栋而言,是奇特的,因为它能够包容一切,最保守的与最激进的、最地方的与最世界的、最传统的与最现代的、最喧嚣的与最沉默的、最物质的与最精神的、最贫穷的与最富有的、最理想的与最现实的、最大众的与最先锋的,所有截然对立的东西都能够在其中对话、对峙甚至消解。
与变幻莫测的都市景观相对应的是城市精神的革新与蜕变。在邱华栋的叙述中,北京“以当代为主流,以欲望为核心,迅速、火热、刺激,偷偷摸摸而又稍纵即逝”。如其所言,北京是一座欲望之城,“当代”“核心”“迅速”“火热”“刺激”作为主题词汇凝聚了北京的节奏与律动,生活在其中的人无时无刻不在“买卖机会、实现欲望”,人际关系以及人—城关系于是成为邱华栋解读北京的基本途径与手段。
“北京是一座轮盘城市,传说这里的机会就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漂亮小鱼儿一样多。”传说也好,现实也罢,北京作为国际大都市,机会与挑战并存,召唤着当代人,尤其是青年一代来此地追梦、弄潮。可悲的是,当利欲熏心摇身一变为时代精神时,一切都破败了。男人追逐财富,女人依靠男人上位,看似双赢,实则却难掩内心的虚空与寂寥,这大抵是邱华栋书写城—人关系的深刻地方。
于北京而言,《手上的星光》中的杨哭是一名地地道道的闯入者,凭借精明强干的商业头脑与脚踏实地的行事作风在经济大潮中勇立潮头,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成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邱华栋并没有详细叙述杨哭的奋斗过程,而是笔锋一转,侧重描写了杨哭小有成功后的物质生活与内心体验。杨哭不再省吃俭用,频繁出入各种高档消费场所,吃喝玩乐无所不能;只是眼前的一切并未给他带来预期的愉悦与幸福,在情感与欲望的交战中,欲望最终压倒情感,一无所有的杨哭真的哭了!在此,物质生活的奢华与精神生活的困顿形成巨大反差,城市角逐的胜利无奈是以情感的丧失为代价的。
相对于追逐财富与权力的男人而言,邱华栋笔下那些可以被称作“物质化女人”的系列形象似乎更切近于城市的属性与特征。城市,在邱华栋看来,是欲望燃烧的地方。在这里,欲望不断膨胀扩大,以至于征服人心。在欲望的刺激下,都市生活的核心直指物质,每个生命个体都在堂而皇之地强调通过占有和消费实现享受的直接性。这些女人又名“欲望的容器”,无论学生还是流浪艺术家,无一不在全方位感受城市欲望的减缓与蔓延,且一次次臣服在其面前,认同都市生活的交换逻辑并渴望借此成就自我梦想。在《手上的星光》中,林薇通过身体赢得了出唱片、演电影的机会,廖静茹为了举办个人画展先后委身于几个男人,她们追求金钱、地位、肉体上的快乐,明显具有功利主义倾向。
当代城市生活为女性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机会与条件,林薇等人不再为传统观念所束缚,另辟蹊径地选择个人生存方式。她们不甘沦为男性欲望的对象,而是大胆甚至极端地反抗被男性凝视与观看的命运,凭借自身极富魅惑力与挑战性的身体俘获男人,以至于征服世界。表面看来,女人实现了独立自主,但结果却是她们被推向市场,衍化为商品流通环节,于不经意间再次充当了欲望实施的目标,引发男人潜在的购买欲望。在赤裸裸的商品交换中,女人彻底等同于“物”,严格遵循等价交换原则。在身体与事业中,林薇选择了后者,然而在她放弃身体的同时,身体也欺骗了她,林薇最终不得不远走他乡重新开始生活。在男权社会中,这种以扼杀女性主体性为前提的生存方式在根本上决定了“物质化女人”的命运是悲剧性的。
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在《手上的星光》中似乎无成功可言,换言之,《手上的星光》是一部没有人生赢家的作品。正如“我”和杨哭在一夜狂欢后的内心独白一样,“它似乎凝聚了这座城市、这个时代的所有欲望的集结和欢乐的极限,以及这个时代如同泡沫一样的梦想和愿望”。在20世纪90年代的北京这个特定的时空秩序中,等待每个生命个体的不过是欲望的集结、欢乐的极限以及梦想的幻灭。
二、失落精神的守望与召唤
如果说邱华栋笔下的城市空间明显附着现代性特征的话,那么铁凝对相关场景的捕捉与刻画则选择坚守传统文化阵地,其意欲传达的精神内涵与前者也是格格不入。
铁凝写于20世纪末叶的中篇小说《永远有多远》(1999)开篇即用一个比喻把北京、胡同和女性关联起来加以言说:“北京若是一片树叶,胡同便是这树叶上蜿蜒密布的叶脉。要是你在阳光下观察这树叶,会发现它是那么晶莹透亮,因为那些女孩子就在叶脉里穿行,她们是一座城市的汁液。胡同为北京城输送着她们,她们使北京这座精神的城市肌理清明,面庞润泽,充满着温暖而可靠的肉感。”③三者在字里行间体现出一种不可分割的同构关系。在铁凝看来,北京所以肌理“清明”,是因为其中的胡同星罗密布、四通八达;北京所以生气盎然,是因为胡同中往来穿梭的女性花枝招展、活力四射。胡同作为北京重要的空间场域,应当说集中凝聚了北京的历史命运与文化记忆,区别于邱华栋塑造的现代北京,这里突出强调的北京是传统的。
面对传统北京的渐行渐远,铁凝五味杂陈,“如今的北京已不再是从前,她不再那么既矜持又恬淡、既清高又随和了。她学会了拥抱,热热闹闹、亦真亦假的拥抱,她怀里生活着多少北京之外的人啊。胡同里那些带点咬舌音的、嘎嘣利落脆的贫北京话也早就不受待见了……她们头发干净,衣着简朴(却不寒酸),神情大方,小心眼儿不多,叫人觉得随时都可能受骗”④。作者毫不掩饰其对传统北京的爱慕与钟情,与此同时也流露出面对现代北京时的茫然与无措。待胡同文化拉开序幕后,“我”的表妹白大省粉墨登场,借助美好人性将北京精神娓娓道来。
相貌平庸的白大省从小就“仁义”,吃亏谦让,脾气随和,吃苦耐劳,尽管时常被姥姥数落“笨”“神不守舍”,却一如既往尽心竭力伺候姥姥,直至姥姥驾鹤西归。不止在家中,在学校白大省也是乐于助人的好学生,工作后亦是业绩不俗、人缘颇好的员工。
白大省的仁义品格为其赢得了口碑与声誉,而这一切于男女爱情来说似乎没有太大助益。白大省先后与四名男子发生情感纠葛,在交往过程中她向来不懂得拿捏自己的善良,一开始便定下无私忘我、让人心酸的低标准,这就为其爱情悲剧埋下了伏笔。无论她的男同学,还是比她学历低的男同事,抑或是一事无成、连养活自己都费劲的男房客,面对白大省的满腔热情、不计回报,最终选择一一离去。他们有的视之为留在北京的跳板,有的被同性姐妹抢走,有的当她是哥们儿;就对白大省的情愫与感受而言,更多的是欣赏与赞美,而无男女爱情可言,所以等待白大省的不过是漠视、索取、背叛与同情。小说结尾,叙述人和丈夫一边漫步在即将拆迁的驸马胡同,一边感叹白大省的“不可救药”,或许正是这份执拗与执着,令其对白大省这个人和北京这座城市久久难以忘怀。
白大省的故事不仅是一个女人的人生经历,同时也是北京的历史缩影。她的“仁义”、她的“傻里傻气的纯洁和正派”、她的实在和缺乏小心眼,在铁凝看来,正是北京胡同文化的折射与反映。颇有意味的是,作者并未依循个人立场对此歌功颂德,而是逆向突出了此种精神的曲高和寡、孤掌难鸣。
铁凝坦言,“在我心中,不管风云怎样变换,不管天地怎样翻覆,北京一直是一座精神的城市”⑤,尽管世事无常,然其灵魂深处亘古不变的始终是北京精神。这个精神的北京于叙述者而言同样充盈着眷恋与不舍,比如她回到北京时,“使我认出了北京,站稳了北京,并深知我此刻的方位”,不是“世都”“天伦王朝”“新东安市场”或者“老福爷”“雷蒙”等现代建筑,而是“两级边缘破损的青石台阶”“老旧却并不拮据的屋檐”以及那些细碎、明晰的记忆——和白大省在一起的往事,童年时代冰镇杨梅汽水的“凉”。在今天看来,白大省的品格陈旧过时了,使她“更像北京的一个死角,死角里一团温暖而略显悲凉的物质,一缕硕果仅存的精神”⑥。物以稀为贵,恰恰是白大省的不合时宜才让这个北京人表现得如此与众不同,将北京精神在当代都市化潮流中的境遇与地位全盘托出。“传统”与“现代”关系问题适时被抛掷出来,如何保存北京传统文化精神,使其规避现代化进程的侵袭与危害,《永远有多远》事实上并未给出解答。
三、文化身份的认同与建构
雷蒙·威廉斯宣称一个特定时期的文化可能同时存在三种形态,即主流的(dominant)、新生的(emergent)、剩余的(residual)。王一川先生巧妙借用这一说法考察了北京城市文化符号,并根据表意功能及文化资源构成情况将其划分为如下三种:第一种是从城市主流价值系统中获取资源而构思的文化符号群,代表城市主流价值秩序,故称之为主流型文化符号,例如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人民纪念碑等;第二种是从城市新型价值系统中获取资源而构思的文化符号群,代表城市新生力量或元素,故称之为新生型文化符号,如鸟巢、水立方、什刹海酒吧街、798等;第三种是从城市剩余价值系统中获取资源而构思的文化符号群,代表城市历史文化传统,故称之为剩余型文化符号,如天坛、故宫、颐和园、胡同、四合院等。⑦当代北京城市文化正是上述三种文化符号群交互渗透的结果。
“城市化”这一概念与现代化进程紧密关联。作为最早赋予“现代性”意涵的人,波德莱尔在《现代生活的画家》一文中指出,“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⑧,与永恒和不变相互呼应。城市景观转瞬即逝,被公认为现代化进程的历史必然,正如梁启超先生所言,“故夫变者,古今之公理也”,大势所趋,不可阻挡,与其说固守传统、自怨自艾,倒不如视之为一种资源,有效利用。
诚如美国城市学家芒福德在《城市文化》一书中所指称的那样,城市景观是一种文化资源。⑨他认为区域规划的目标不仅在于原始土地环境的保存与维护,而且应当致力于扩大土地的使用范围,推动区域规划良性发展。区域规划的最大功能在于“使区域可以维持人类最丰富的文化类型,最充分地扩展人类生活,为各种类型的特征、分布和人类情感提供一个家园,创造并保护客观环境以呼应人类更深层次的主观需求”。以牺牲多样性为代价的都市景观,在芒福德看来,不过是“地质学和人的感受两方面的一种退化”。在城市文化建设中,芒福德倡导机械化、单一化、普遍化的价值标准与多样的、多元的、自然的价值标准建立互补关系,区域规划应当关注不同层次的感觉和价值体验,只有这样方能打造出优雅舒适的都市生活。上述主张的提出与倡导,于北京城市文化的保存与发展而言具有重要启示作用。
北京城市文化与其说正在经历褪色的煎熬,毋宁说正在尝试各种被重组的可能。当下,面对支离破碎的历史断片和错综复杂的现实镜像,能否通过文学想象勾勒出北京城市印象、树立北京文化品牌无疑是亟待群策群力的事情。作为性别殊异的两位作家,邱华栋与铁凝各自怀抱着对北京这方水土的深情厚爱,选择不同路径来践行上述目标。
在邱华栋的北京想象中,城市文化正在由差异性向同质化过渡,作家对现代化进程带来的后果患得患失,迷恋都市景观的同时又对其间欲罢不能的诱惑有意为之地加以抵制与回击。铁凝不同,面对北京个性化的时代潮流表现得忧心忡忡,于是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回复历史记忆与文化传统的创作过程中,只是物是人非,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如果说邱华栋展示的是北京现代性和物质性的一面的话,那么铁凝呈现的是北京传统性和精神性的一面。邱华栋在书写北京物质现实的同时,对其中的精神困境予以揭示和批判;铁凝则饱含追忆与缅怀情愫,对失落的北京精神进行守望与召唤。无论采取何种方式,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尝试协助北京完成对“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里去?”等问题的回答,在本质上不失为对北京文化身份的一种认同与建构。
①Mike Crangt.Cultural Geography[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8,p57.
②邱华栋:《邱华栋小说精品集》(上),华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以下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④铁凝:《永远有多远》,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
⑤铁凝:《吉祥十月》,《十月》2004年第4期。
⑥铁凝:《永远的恐惧与期待》,《小说月报》1999年第2期。
⑦王一川:《通向北京城市文化精神》,《2011北京两届联席会议高峰论坛文集》,第11页。
⑧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85页。
⑨芒福德:《城市文化》,宋俊玲、李翔宁、周鸣浩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8年版。(以下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作者:董琦琦,文学博士,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语言文化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与批评。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本文系北京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青年社科人才资助项目“空间场域与文化记忆(2011SKL021)”;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北京学研究基地项目“都市化进程与北京地域文学研究(BJXJD-KT2012-A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