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暮雨话相思
——论宋玉《高唐赋》主旨的宗教情感表征
2015-07-14张经洪杭州师范大学杭州311121
⊙张经洪[杭州师范大学,杭州 311121]
朝云暮雨话相思
——论宋玉《高唐赋》主旨的宗教情感表征
⊙张经洪[杭州师范大学,杭州 311121]
本文通过对《高唐赋》篇章内容的整体分析、祭高唐神女的礼俗考查以及原始宗教结构因子的分析,认为《高唐赋》具有浓厚的原始宗教情怀,宋玉透过宗教的外在形象特征,从心理潜意识层面表达了对远古原始宗教情感的追思与怀念。
宋玉 《高唐赋》主旨 原始宗教 情感表征
关于宋玉《高唐赋》的篇章主旨,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最早有李善的讽谏说、张惠言的寄托说和章太炎的比喻说等。宋玉的《高唐赋》描述了一位对待爱情自由大胆、真诚热烈的巫山女神形象,“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如此自然与奔放,体现的是一片赤裸裸的原始欲望与激情,直接张扬着神形人性的生命情感体验,这更是对原始时期自由性关系的一种朦胧皈依,充满着生命的野性。学界历来有把宋玉《高唐》《神女》二赋一并研究的传统,从二赋的题材内容看的确可以如此。诸如清人何义门说:“两赋当相次合看,乃见全旨,亦犹相如之《子虚》《上林》,扬雄之《羽猎》《长杨》,合二篇见抑扬顿挫之妙。”①但笔者以为,尽管《高唐》《神女》二赋在内容上具有某些联系,但所描述的神女形象和主题思想是截然不同的。本文意从巫文化的脉系承传、自然崇拜的性灵投射、生殖崇拜的隐性转移以及郊祀场景的庄严具象四个维度来阐述原始宗教或原始信仰的表现痕迹,通过这些原始宗教的表达因子展现的是作为文人知识分子的宋玉对原始宗教的一种“相思”情怀。
一、巫文化的脉系承传
在中国原始社会,巫有着崇高的地位和神圣的职责。绝地通天之后,巫是人类最早的专职,兼神使与人类代言人于一身,成为世界意义超越性的阐释者。巫术作为最早的知识系统主要并不是阐述客体规律,而是侧重于支持主体方面的自我意识。因此,受巫的影响,知识分子自始即禀有“神圣使命”“终极关怀”的人文本性,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思维类型和心理特征很大一部分受到巫文化的影响。巫,成了中国神秘文化的渊薮。随着从原始神灵崇拜到宗教伦理崇拜的变迁,巫的地位与作用逐渐淡出历史舞台,可是巫的文化和意识并没有完全退出。巫是掌握了知识的宗教阶层,甚至垄断了知识的传播。在巫文化逐渐式微的状况下,知识分子在社会生活中的身份、角色、功能就具有了多重性。从某种层面上来说,知识分子在很多时候扮演着巫的角色,与巫身份相同,功能相通,都具有释梦、占卜吉凶、预言、祈雨的超人力量。知识分子在原始神灵崇拜到伦理宗教过渡的特定时期,必然对巫文化有所继承和扩展。
在《高唐赋》中,宋玉充当了文人知识分子和巫觋的双重社会角色和功能。宋玉与楚襄王游云梦之台,宋玉以巫的身份与神相通,建立彼此的心灵联系。诸如篇中襄王征求宋玉的意见:“寡人方今可以游乎?”对是否可以游云梦之山做出凶吉判断时,宋玉答曰:“可。”此时知识分子具有巫占卜凶吉的能力。再者,知识分子传承了巫文化的祭祀礼俗,在幽会高唐神女时,宋玉劝谏襄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简舆玄服。建云旆,为旌……”有一套完整的礼俗规范,需严格遵守。而作为知识分子的宋玉,当襄王曰“使为寡人赋之”时,他大肆铺排陈辞,将巫山的神韵、壮丽、精致描写得淋漓尽致、动人心弦。
宋玉集知识分子与巫的身份于一体,在二者身份中自由穿梭、灵活转变,传承了巫的社会意识和功能。对自我意识的文化解读以及祭祀的礼俗遵守,都是对原始巫文化的一种心理继承。知识分子在秉承自身文化体系的同时,从人本角度积极继承和发展巫文化,能更好地为家国政治服务。巫文化精神在知识分子中得到了传承,起到了沟通人神之间桥梁的重要作用。
二、自然崇拜的性灵投射
大自然造就了海洋、山岳、丘陵、江河、泽薮、谷泉等山山水水,都是原始崇拜的神灵。在原始社会,由于劳动生产能力的低下,原始先民对大自然缺乏必要的了解,对自然事物有种因畏惧而产生的敬畏、崇拜心理。于是将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风雨雷电等自然事物神话,继而人格化。原始先民对自然的崇拜内容非常丰富,有天地山川崇拜、日月星辰崇拜、动植物神灵崇拜等。尤其是山川,一直是祭典中重要的神。面对着巍巍山岳、滔滔江河,人们不禁产生神秘的敬仰之情。山川之所以受到祭祀,更主要的原因恐怕在于山川能兴云致雨,直接关系到农业的收成。《左传》载僖公十九年:“卫大旱,卜有事于山川。”《礼记·祭法》亦云:“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史记·武帝本纪》张守节正义云“:鬼神谓山川之神也,能兴云致雨,润养万物。”凡此都反映了古人由于“山致其高,云雨起焉;水致其深,蛟龙生焉”而神话山川的观念。
宋玉《高唐赋》中也表达了这种原初的先民宗教情怀。对山川的崇拜、对动植物的崇拜或是图腾崇拜溢于言表。由于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先民的智慧得到增长,能够利用和改变自然,对大自然已由恐惧逐渐转向审美。楚襄王与宋玉游于巫山,瞬间对山上“独有云气,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的壮丽气象所折服,继而发出对巫山“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登高远望,使人心瘁”的美的感叹。此时,对山川由恐惧而生的崇拜已经转变为一种由衷的敬仰和欣赏。此外笔者以为,楚襄王并非简单地游玩云梦之山,而是为宗教祭祀而来,巫山乃“万物祖矣。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珍怪奇伟,不可称论”。山上云气旺盛,正是兴云致雨的最佳时期。
《高唐赋》中还有许多描写动植物的词语,诸如秋兰、芳草、虎豹、豺兕、雕鹗、鼋鼍等,这些动植物都是原始性灵的生命投射,宋玉在篇中大量描写这些自然物种,表露出对自然的喜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是对原始宗教中动植物崇拜甚至图腾崇拜的追思。大自然是神圣而伟岸的,以其自然、强大的原始力量庇护着先民,先民也在自我宗教中投射出对自然性灵的原始崇拜。
三、生殖崇拜的隐性转移
古语有云:“食色,性也。”②又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③吃饭和性欲是人的两大本能,前者保证生命个体的存活,后者保障人类群体的延续。原始时代生殖文化得到充分发展,土地、动植物等生殖力旺盛的事物,成为生殖崇拜的对象。在母系氏族社会,生殖崇拜起初最重要的是女性生殖崇拜,一直延伸到女性始祖崇拜,随后男女合生交媾与男性生殖崇拜成为主流。考察宋玉《高唐赋》中生殖崇拜的隐性转移,必须对神女的女性身份做一简单分析。
闻一多先生在《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中旁征博引,认为楚人信仰的高唐神女来源于始祖高阳氏之妻女禄,是楚人的神。所以高唐神女即高女神,兼有女性始祖与神的双重身份。由于自然神的人格化,人神的交合使人相信可以成云致雨,利于农业生产,再加上生育本来就是女性始祖的自然属性,所以高唐女神也称生殖女神。
《太平经·一男二女法》曰“:男为天,女为地,阴阳交合,太和之气通融无滞,乃致时雨。”④原始宗教认为行云降雨是天地阴阳交会的结果。《高唐赋》中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巫山一梦,朝云暮雨,人神交合,实际上是男女交媾生殖的隐语。由女性生殖崇拜向男女交合生殖成云致雨,以利家国社稷的隐性转变,是交媾致雨宗教观念的反映。
四、郊祀场景的庄严具象
祭祀作为一种典型的宗教仪式,是人与神之间产生的一种交流活动。原始先民尊神而畏鬼,对各种宗教祭祀仪式的形式特别注重,对祭祀的地点、器具、祭品、车马以及祭祀时的穿着等都有严格的礼俗规范,祭祀活动庄严隆重而又热烈。
宋玉《高唐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算是一次典型的、大规模的宗教祭祀。宋玉在篇中白描式地描绘出了祭祀的宏大场景:“有方之士,羡门高。上成郁林,公乐聚。进纯牺,祷室,醮诸神,礼太一,传祝已具,言辞已毕。”整个过程程序严谨,按部就班。在劝谏楚襄王幽会神女时,“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简舆玄服,建云旆,为旌,翠为盖,风起雨止,千里而逝”,亦是如此,祭祀场景生动具象。由此观之,云梦之行的宗教目的不言而喻,祭祀目的的确定性、功利性和实用性一目了然,如此虔诚敬畏祭祀神女,故宋玉说,王若“往会神女”,则有“思万方,忧国害”,“延年益寿千万岁”之效。官方祭祀的宗教意蕴得到了充分体现。
综上所述,宋玉《高唐赋》的主题具有明显的原始宗教情感表征,既是对远古宗教仪式、原始信仰的一种缅怀,也是一种继承和发展,具有“慎终追远”的宗教情思。《高唐赋》的立意几乎完全建立在传统的宗教观念基础之上,是按照远古原始宗教的文化观念意蕴展开铺写的。这些原始宗教的行为表征,都从心理潜意识层面表露出了作者宋玉对远古原始宗教的深沉情感。
①转引自刘刚:《宋玉赋〈高唐〉〈神女〉二三考》,《鞍山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6期。
②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25页。
③王文锦注解:《礼记注解》,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99页。
④杨寄林译注:《太平经》上册,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46页。
[1]王澧华.《高唐》《神女》的宗教分析与楚史研究[J].湘潭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1).
[2]闻一多.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A].闻一多全集:第1册[C].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
作者:张经洪,杭州师范大学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宗教文献与古代文学研究。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