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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桢诗风“壮”与“未遒”解析

2015-07-13张静杰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名作欣赏 2015年11期
关键词:诗风气势曹丕

⊙张静杰[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刘桢诗风“壮”与“未遒”解析

⊙张静杰[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文学史上,关于“建安七子”的提出及其诗文风格的评价皆是由曹丕开始的,其文学批评理论对当时及后世认识、研究七子产生了重要影响。然对于七子之刘桢的评价,人们却发现似乎矛盾。曹丕《典论·论文》:“刘桢壮而不密”①,《又与吴质书》:“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②,人们把此后半句都解释为不够有力,如此一来一个“壮”,一个“未遒”,便未免有自相矛盾之嫌,本文认为这当是具体语境及词语释义造成的,实际并无矛盾。

刘桢诗风 “壮”与“未遒”矛盾

对于刘桢的诗风,历朝历代评价很多。刘勰《文心雕龙·体性》:“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③;钟嵘《诗品》:“其源出于古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④;陈祚明《采菽堂诗话》则认为他“笔气隽逸”⑤,作为邺下文人领导者,曹丕更是两次对建安七子等人做过细致评价。综观这些评论,基本皆以“壮”和“气”为主,然而细读曹丕的《典论·论文》和《又与吴质书》,人们却发现两处似乎前后矛盾,《典论·论文》中说“刘桢壮而不密”,首先肯定了刘桢诗文雄壮的气势,而《又与吴质书》中又称“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说他文章洒脱奔放,只是还不够有力罢了(后人普遍的解释),如此一来,这一“壮”便与“未遒”形成了冲突。对于其中实际情况,本文认为有两种原因,一是两处词语语境和侧重点不同,另一当是对词语的释义理解不同,下面试浅释之。

一、“逸气”下的“壮”与“未遒”

(一)刘桢诗风之“壮”。壮:本义表示大而有力,强盛的意思。许慎《说文解字》:“壮,大也,又也,盛也。”《广雅》:“壮,健也。”《易·卦名》:“震上乾下,大壮。”

刘桢诗风之“壮”是史上所公认的,从这一点来说,曹丕所见十分深刻。卓荦不群的性格气质以及饱满激昂的壮志豪情使得刘桢的诗处处壮气卓绝,“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正是对其诗气壮山河的绝佳赞美,这种“壮”具体表现在刘诗的各个方面,包括语言、情感、气质,等等。

首先是语壮,即语言的气势壮丽,遣字用词挺拔坚韧、严峻有力,音节、音调亦清劲健壮。许学夷《诗源辨体》:“公干诗,声韵常劲”⑥,如其著名的《赠从弟三首》“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选取坚韧形象,声韵上押韵且为入声韵,铿锵有力,闭目读之亦有坚韧挺拔的感觉,表明坚定意志而又更显张扬坚决;又如“灵鸟宿水裔,仁兽游飞梁。华馆寄流波,豁达来风凉”(《公宴诗》),语言平仄分明、韵律掷地有声,使得所写质朴形象特立出众、神似而气势独绝。陆时雍《古镜诗》:“清劲”⑦即对此诗此句之赞美;其《射鸢》诗“流血洒墙屋,飞毛从风旋。庶士同声赞,君射一何妍”,四个动词“洒”“旋”“赞”“射”,严峻健硕,加之韵律的抑扬顿挫,形象而有力地刻画出鸢被射中的样子和众人对射者的赞叹,读之声势如在耳畔。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流血’二句生动,‘庶士’二句健,是建安调”⑧,对其词语的壮厉甚为肯定。可以看出,刘勰“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⑨,这一从练字上体现出诗句风骨气势的观点早在刘桢这里便已得到了很好的阐发。

同时是情壮,即感情激昂振奋、壮烈有感染力。最具代表性的《赠从弟三首》,三首分别用藻、松树、凤凰这超凡脱俗之物比喻坚贞高洁的品格,突出高迈不俗的志趣,既是对从弟的期许与赞美,又是诗人用来表明志气的自我写照,情感激昂且层次不断上升,颇有“真骨凌霜,高风跨俗”(钟嵘《诗品》)的气概。他的《赠五官中郎将四首》则是一种豪情与悲壮的结合,四首分别思忆昔日欢宴、直叙与丕交情、病中悲秋思亲、感慨曹丕壮思与勤奋,全诗思绪激烈、情深意长,言有尽而意无穷,当年志在天下的豪壮与现下感慨世事的悲壮尽显无遗。吴淇《六朝选诗定论》:“至于连篇累章之多,而己不能追,见所怀之深也。诸子中,唯公干最鲠直。”⑩其情感之充沛可见一斑。作为建安诗人的代表,刘桢深受儒家治国平天下及出身官宦世家的影响,又有着汉室血缘的背景,其建功立业的壮志自不在话下,诗中必然充满热血和激情,即使平常事物中也寄托着自己的崇高志向,因而无论是豪壮还是雄壮亦或是悲壮,皆展现出建安风骨的梗概多气、志深笔长。

还有气壮,即诗篇气势壮阔、格调超凡。刘勰《文心雕龙》:“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同样是《赠从弟三首》,其二中,诗人形象刻画耸立高山之巅的松树,尽管天寒风盛,冰霜惨凄,却“终岁常端正”“松枝一何劲”,无论是作品还是诗人本人的气势都体现得淋漓尽致;其三中,作者极写凤凰之“奋翅凌紫氛”“羞与黄雀群”,用这种高傲的神鸟衬托超俗的气质,字里行间尽现不苟流俗的心性与志洁气高的情怀。其《赠徐干》后六句“仰视白日光,高且悬。兼烛八内,物类无颇偏。我独抱深感,不得与比焉”,虽言词委婉却也难掩对现实愤激不平的感情,太阳、八极这样的事物足以彰显作者独特的气质,从而使得诗歌基调虽压抑却不输气势。刘熙载说“公干气盛”⑪,确实如此;胡应麟《诗薮》也有:“公干、太冲、越石、明远,以气者盛也。⑫”同时刘桢自己对诗文的气势也有所论述,刘勰《文心雕龙·定势篇》“:刘桢云‘文之体指,实有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余,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公干所谈,颇亦兼气。”⑬这里引刘桢的一段话亦是强调文章的气势,虽外在的文辞已尽,但其内在的气势犹存。刘桢认为这是诗文的极致,而其自己气壮之风亦是如此体现的。

根据扬雄“心画心声”的理论观点,刘桢既然壮志凌云、卓荦不羁,那么其诗文自然也少不了气壮意盛的真情流露,包括敢于平视甄氏的傲气傲骨。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对于“壮而不密”之“壮”的评价也是在对刘桢人品、性格和作品各方面深切了解的基础上来下结论的,这里的“壮”既包含其诗风壮大、壮阔之意,也涵括气势雄壮、气质壮伟之意,是一个很中肯的评价,与其他重要评论也颇为相合,这一点上曹丕论议着实精当。

(二)“逸气”下的“未遒”。首先谈“逸气”,这也是人们普遍认同的一个对刘桢的评价,陈祚明《采菽堂诗话》:“笔气隽逸”,刘勰《文心雕龙·才略》:“情高以会采”⑭,在《文心雕龙·风骨篇》中更是直言“论刘桢,则云有逸气”,是赞同曹丕的看法。从曹丕开始,“气”一般既指作家的精神气质和包括气质才性在内的创作风格,又指贯注于作品中由作家创作个性所体现的精神气势。本来就心高气正、卓尔不群的刘桢在诗中也善于选用高洁脱俗的物象来表达其高蹈峻洁的情怀,同时能做到语言无论自然质朴还是瑰丽华美,都声韵劲健,律直畅达,从而使得诗篇充溢着一股超凡脱俗的“逸气”。如其《赠从弟三首》,藻、松树、凤凰,可以说是从下到上、逐层递进,其高风跨俗之气一脉相承,皆洋溢着一种不与世同流合污的气息,给人以高标独立的感觉;其《公宴诗》,全诗重在写景,各种花鸟树木、楼阁流水,从白天至“玄夜”,俨然自得其乐于宴游中,而并无通常公宴诗之歌功颂德,与他人截然不同,且全篇景致清新,读之顺畅,正是那高洁的人格造就了寻常公宴诗的清逸不凡。王夫之《古诗评选》中称赞:“《公》诸诗,如无公干,则当日群引,酒肉气深,文章韵短矣。”⑮这种超俗洒脱之气在刘勰《文心雕龙·风骨》中可体现为对“风”的阐释:“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而据其“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⑯及整篇文章来看,“风”更侧重“气”这一方面,同时“骨”则强调了“力”的一面,即强劲有力之意。那么这飘逸之风与强劲之力一轻一重、一骏爽一端直,显然不可兼得,因此曹丕说刘桢“有逸气,但未遒耳”——清逸洒脱,但不够强劲有力也是比较贴切的。如此一来,我们能够看到《又与吴质书》中的“未遒”是相对前半句的“逸气”而言的,而不是对《典论·论文》中“壮”的否定,因此二者并不矛盾。

(三)“壮”与“未遒”。同时,《与吴质书》书中的“逸气”和《典论·论文》中的“壮”也并不相同,而是刘桢诗风的两个方面,前者侧重风采情操,如其超凡脱俗的物象“细柳夹道生,方塘含清源”(《赠徐干》),“昔君错畦畴,东土有素木”(《杂诗》);如其清骏高蹈的情怀“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赠从弟三首》其三)“释此出西城,登高且游观。方犷含白水,中有凫与雁。安得肃肃羽,从尔浮波澜”(《杂诗》),主要体现超越世俗的心性;而后者侧重骨力气势,如其壮厉严峻的形象“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赠从弟三首》其二),如其凌云阔步的志向“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赠从弟三首》其三),主要表现雄大壮厉的气势。这两方面并驾齐驱,是同一个人诗风的两个不同侧面,各有春秋。因此,把两处评论分别放回原文来看,《又与吴质书》中“未遒”是相对于它自己的上半句中的“逸气”而言的,洒脱清逸自然就缺少点强劲有力,否则如风之逸也升不起来。同时,“逸气”与另一个单独在《典论·论文》中出现的“壮”也并不相同,所以,综合起来,一处的“未遒”与另一处的“壮”也并无冲突。所谓因地制宜、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两篇文章亦是曹丕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背景与情绪下写出来的,目的也不尽相同,两处分别侧重了刘桢诗的一个方面,因此观点也并不自相矛盾。

二、对“遒”字的释义

(一)“遒”字的解释。遒,从(chuò),从酋(qiú),酋亦声。“酋”本义为加料加时酿制的醇酒,即“劲酒”,引申为“强力”。“”与“酋”联合起来表示“强力进逼”。本义:强力进逼。引申义:逼近、逼迫。

“遒”字其实有多重含义,并不只是现在所通用的“强劲有力”之意。许慎《说文解字》:“遒,迫也”,是迫近的意思,即其上面的引申义;汉语字典里也有“聚合”“聚集”的意思,而这层意思在先秦就已经出现并被运用了,《诗经·豳风·破斧》“:周公东征,四国是遒”⑰,毛传“:遒,嫩而固之也。”《诗经·商颂·长发》“:敷政优优,百碌是遒”⑱,毛传“:遒,聚。”也就是说“遒”可以作“固”、作“聚”解。那么,所谓“未遒耳”即“不聚合”,也就是“松散”“不严密”的意思。整句评论便是:刘桢的诗文虽然有超逸的气势,但是有(点儿)松散、不够严密罢了。这与解释为他诗文不够强劲有力是完全不同的。这一点在现有研究中也有阐述,如:“逸气乃奔放超迈之气,与‘壮’相通;遒有迫、聚之意,如宋玉《招魂》:‘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李善注:‘遒,亦迫也。’又《诗经·商颂·长发》:‘敷政优优,百禄是遒。’其意与‘密’通。故‘有逸气,但未遒耳’意与‘壮而不密’相近。”⑲这里作者也注意到了关于“遒”字的释义,从而消除了我们平时理解的“强劲有力”与“壮”的矛盾。

(二)“未遒”与“不密”。当然,说刘桢诗文不严密这一点也是有佐证的,《典论·论文》中“刘桢壮而不密”的意思就是刘桢文章气势雄壮但文理不够细密。曹丕的这一点评价也很好理解,因为刘桢诗通常壮气凌云,严厉峻峭,这种气势自然就会使得诗文大开大合、跌宕起伏,从而结构、文理方面就欠缺紧密的联系或衔接。如其《杂诗》(职事相慎诿),全诗分两大部分,前六句低沉烦闷,言军中杂务及其中的不顺,对现实的不满溢于言表;后六句则转而描写了一片清新的景致,出西域,赏美景,借景抒情,不觉流露出自己的超脱之愿,“安得肃肃羽,从尔浮波澜”,前后两部分截然相反的心情并非细腻地一点点儿转变的,而是戛然而转,两段内容与感情皆对立分居,如同河的两岸实连而似断。又如《赠五官中郎将四首》(其三)“照灯灌闺中,清风凄已寒”,上句是闺中照灯的场景,下句却突然转到屋外的清风凄寒了,两句对比鲜明,在场面转换上以及给人的感觉上都是完全不同的。王夫之《古诗评选》说此两句“上下两景几乎不续,而自然。一时之中,寓目月感,在天合气,在地合理,在人合情,不用意而物不亲,呜乎至突”⑳。虽然是称赞了其诗感觉和感情上的自然,却也是先表明了上下内容的“不续”,可见其诗之开合与跳跃。钟嵘《诗品》中“其源出于古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也是指出了刘诗的“壮”与“逸气”,同时认为他缺少“雕润”,如此缺少雕润之词语、句子甚至结构、内容必然会使诗显得文理不够紧致,处理不够细密。同时过于追求语言的壮厉也未免有时不能导致他诗句的松散。潘岳《河岳英灵集》:“至如曹刘,诗多直致,于少切对。或五言并侧,或十字俱平,而逸价终存”㉑,评论中道出了刘诗“不密”的特点,但“逸价终存”这显然是“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的另一种说法。皎然的《诗式》也说“刘桢辞气,偏正得其中,不拘对属,偶或有之。语与兴驱,势逐情起,不由作意,气格自高”㉒,也是一语同时包含了刘诗的“不密”与“逸气”。由此可见,《又与吴质书》中的“未遒”与《典论·论文》中的“不密”同是一个意思,曹丕在两处皆指出刘桢这一弱点正是对其熟悉且评价中肯的表现。此一点则可以进一步证明“遒”字取“聚合”“聚集”之意的合理性,若此,则与“壮”更无冲突。

三、小结

在文学上史及文学批评中曹丕是首位系统评价建安七子等人的,其所处时代与当时地位都使得自己对于七子等人相当熟悉,交往密切加之个人的学识与洞察力等因素,他的评价可谓言词贴切、论议精当。《又与吴质书》内容与《典论·论文》相互呼应,论文同时表现了对七子的怀念与赞赏。两篇文章皆是曹丕为魏太子时所写,间隔不长且中间没有什么变故,其对同一个人的评价自然也不会前后矛盾。至于“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这句话,后人的理解似乎有所疏忽,从而产生歧义。如本文所述,一方面从词语所处语境来看,“未遒”相对于“逸气”而言,也就并不与另一处的“壮”矛盾;从词语的具体意义来看,“遒”作为“聚集”“聚合”的意思与“刘桢壮而不密”中的“密”又是一致的,更加与“壮”没有冲突,因此曹丕对于刘桢诗风的评价可以说是两篇文章一脉相承,是恰当而独到的。

①②曹丕著,易建贤译注:《魏文帝集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3页,第250页。

④钟嵘著,陈延杰注:《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1页。

⑤陈祚明评选,李金松点校:《采菽堂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02页。

⑥许学夷:《诗源辨体》,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07页。

⑦⑧⑩郁贤皓、张采民:《建安七子诗笺注》,巴蜀书社1988年版,第196页,第227页,第205页。

⑪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3页。

⑫⑲㉑㉒王鹏廷:《建安七子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31页,第141页,第327页,第327页。

⑮⑳王夫之:《船山全书》,《古诗评选》,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670页,第672页。

⑰⑱周振甫译注:《诗经译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24页,第550页。

[1]赵敏《.文心雕龙·体性》刘桢评语疏证[J].学科前沿,2008(1).

[2]卢佑诚.由刘桢诗漫话文气[J].许昌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1).

[3]张佩玉.谈曹丕的文学理论观点[J].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1.

[4]穆克宏.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刘勰论“建安七子”[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1991(3).

作者:张静杰,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方向。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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