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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围城》看钱钟书小说的讽刺艺术

2015-07-13苏静西北大学现代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系西安710130

名作欣赏 2015年33期
关键词:方鸿渐围城钱钟书

⊙苏静[西北大学现代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系,西安 710130]

从《围城》看钱钟书小说的讽刺艺术

⊙苏静[西北大学现代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系,西安 710130]

素有文坛“狂人”之称的钱钟书先生,是一个学者型的作家,其小说以独特的形象和讽刺艺术风格,形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文学现象。钱先生的讽刺艺术,像一把藏而不露的利刃,常会在笑语盈盈中脱颖而出,它并不剑拔弩张,却来势迅猛,令人猝不及防,自有一种凌厉之气。本文以《围城》为例,从独特的讽刺形象、精微的心理讽刺和机智的讽刺语言三个方面,对钱钟书小说的讽刺艺术加以探究并阐释。

《围城》钱钟书 小说 讽刺艺术

钱钟书先生创作的小说并不多,但极有分量。他的小说创作始于20世纪40年代,主要以知识分子为题材,侧重对其文化意识、道德观念、复杂心理,尤其是阴暗心理进行文化反省和文化批判。他常用讽刺笔法,展示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性弱点和在中西两种文化冲击下产生的困惑。钱先生在小说创作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在我国现代讽刺小说发展史上居于不可替代的地位。

《围城》是钱钟书先生的代表作,亦是他唯一一部长篇小说,更是最具讽刺特征的一部佳作。“《围城》比任何中国古典讽刺小说优秀”“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这是夏志清教授在《中国近代小说史》中对《围城》的评价。鉴于此,本文拟从对《围城》讽刺特色的分析来探究钱钟书小说的讽刺艺术。

一、独特的讽刺形象

《围城》以抗战初期从海外留学回国的方鸿渐为中心,描绘了在战火弥漫的年代里,一群远离时代和人民的知识分子在恋爱、婚姻、职业、生活上的挣扎苦斗、尔虞我诈,揭示了他们内心的贫乏、空虚与卑微,抨击了国统区的黑暗现实和世态众生相,揭示了现代文明的危机和现代人生的困境。作者在《围城·序》中说:“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写这类人,我没有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特性。”小说像一面X光镜,透视出那些“无毛两足动物”的畸形性格和丑恶灵魂,并剖析了造成这些“最新式”文人畸形性格、丑恶灵魂的文化根基。

《围城》中的买办张吉民为了炫耀自己的“洋时髦,洋习气”,常常在说中国话时夹杂一些无谓的英文字,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借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这是作者对盲目崇洋者嘴脸的绝妙讽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社会上及知识界普遍流行着崇洋媚外的风气,出国留学者趋之若鹜。对此,钱钟书在其小说中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和辛辣的讽刺。作者借方鸿渐之口揭示出现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并非为高深学问”“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疹子,非出不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由于时代的不同而造成的旧中国一部分知识分子借以沽名钓誉的变化。甚至当时学中国文学的人也一定要去外国留学不可,因为“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外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而且,一般人出过痘子,也就把这事忘了,而偏偏有些一味崇洋的人念念不忘。如曹元朗之流,到国外学着写些“杂凑乌合”的所谓“现代诗”,回国后还时时炫耀自己是留学生,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装点自己的门面,“就像甘心出天花变成麻子,还得意自己的脸像好文章加了密圈”。这讽刺实在是再贴切不过。

在当时崇洋媚外风气的左右下,不少知识分子用欺骗的手段去博取功名。就连一向被认为较为正直脱俗的方鸿渐也无法摆脱这种风气,只好买张假文凭作为对家里留洋四年的交代。正如他自己所说,一张外国大学的毕业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这不但是对当时弥漫着祟洋毒气的社会风尚的尖酸嘲笑,也是留洋知识分子的自我嘲弄。

在现代中国知识界,一方面西方文化大量涌入,侵袭着人们的头脑,另一方面在中国几千年来占统治地位的封建文化也不会轻易退出历史舞台。两者既激烈冲突,又互相妥协。这样,“国粹”与“洋货”结合在一起,对一部分知识分子实行双重腐蚀。钱钟书笔下的知识分子,不少人就受到了这种双重腐蚀和毒化,他们既崇洋媚外,身上又保留着浓重的封建酸腐气。“《围城》中对半旧遗老李梅亭和高松年在三闾大学极力推行所谓‘导师制’的叙述中,淋漓尽致地揭露和嘲讽了这些道貌岸然的假道学们对外来文化封建式的改造。‘导师制’本来是英国牛津、剑桥大学实行的一种训导学生的制度,带有师生共同生活、平等相处的意味。然而在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和训导长李梅亭的‘修正’下,却蒙上了浓厚的封建色彩。诸如‘未结婚的先生不得做女学生的导师’,‘学生毕业后在社会上如有犯罪行为,导师连带负责’,把中国古代的封建道学和株连法都强加进了‘导师制’。可见三闾大学实行的‘导师制’不过是西方文明和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的畸形产物。而由李梅亭、高松年这类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来推行‘导师制’,本身也就形成了对‘导师制’的绝妙嘲讽。”

由此看来,《围城》中的人物,大多患有崇洋症,但骨子里还是受传统文化主导。钱钟书对其小说中的讽刺形象怀着一种嘲弄同类的心情,而少了一份政治上的分明。其小说中独特的讽刺形象,使其讽刺艺术具有了强大的生命力。

二、精微的心理讽刺

钱钟书善于从心理角度审视讽刺对象,发掘出人物言行举止的心理基础,善于挑开蒙在人与人之间的温文尔雅的面纱,探索人物的内心世界,揭示出讽刺对象灵魂的丑陋,并借以戳穿和嘲笑讽刺对象在言行举止上的虚假性。

《围城》中女洋博士苏文纨追求方鸿渐失败后,下嫁给她一向打心里厌恶的诗人曹元朗。诗人一时高兴过头,说希望追求苏文纨失败的赵辛楣今后恋爱成功,苏文纨听后大为不悦。她为什么不希望赵辛楣今后找到自己的爱情,作者以议论的笔触写道:“苏小姐当然以为看中自己的人,哪能轻易赏识旁的女人,她不嫁赵辛楣,可是她潜意识里,也许要赵辛楣从此不娶,耐心等曹元朗死了候补。”几句话就道破了这位女洋博士心底里的秘密,可谓入木三分。原来那副清高的外表下掩盖着的竟是如此虚荣自私、冷酷无情的灵魂。方鸿渐、韩学愈关于假文凭的交锋后,韩学愈的一段心理描写也很精彩。看似无可遁逃的韩学愈,转眼间便反劣势为优势,这种转化间的心理刻画本已不同凡响,作者却仍嫌不够,又直捣其心理的最深层,“韩学愈回家路上,腿有点软”。一笔揭开了做假者“镇静”后面的虚怯,笔端所至,让人拍手称快。李梅亭在赴大学就职的路途上所表现出的心理颇具讽刺意味。启程时,他抢着买低等船票,明明是为了自己省钱,却偏要撒谎骗取别人的好感。路途中,他因为舍不得用自己的新雨衣,便找借口用别人的伞。他带了一木箱药品,准备在内地的学校卖个好价钱,却不愿意拿一些仁丹给身体不适的孙柔嘉服用。因为一包仁丹开封后就卖不到好价钱,但不给药,又显得过于小气。他左思右想,忽然灵机一动,记得前些天已打开一瓶鱼肝油丸。虽然鱼肝油丸比仁丹贵,但已开封的药“好像嫁过的女人减了市价”。于是拿鱼肝油丸给孙柔嘉服下,弄得她又一次呕吐。李梅亭这种小气鬼式的怪诞心理就这样在一次次的心理活动中暴露出来,给人以厌恶之感,其正人君子的假面具也就被一层层撕下来。这样的讽刺,不同于疾言厉色的抨击,而是通过客观地揭示真相来达到幽默的效果,可谓于平淡中寓谐趣,至拙而又至妙。最见不得人的东西却偏偏被晒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犀利而准确的心理讽刺,在现代文学史上是罕见的。

钱钟书还善于借人物心理间的相互感应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把作品中各种人物的心绪交织在同一场合,形成微妙而又激烈的心理冲突。在冲突中,每个人既时时窥测着他人的隐私,捕捉他人的心理秘密,又要迅速地对他人的进攻做出心理上的反应,伤害他人,保护自己。《围城》中汪太太为赵辛楣、方鸿渐二人做媒请客,高松年不请自临席间,高校长谈到李梅亭要抓汪先生打牌一事,汪太太提出可以劝李梅亭也来打牌,受到高校长的赞佩和询问。小说接着用短短一段话,打开了五个人不同的内心世界:“汪太太精明中透着虚荣,汪先生既要迎合太太又不肯落于太太之后,赵辛楣全部心思只在汪太太身上,刘小姐和范小姐本是满怀希望而来,却遭冷遇,一个满腹闷气,一个尚不甘心。”汪太太钳制着汪先生,范小姐对赵辛楣的失态本来十分气恼,却要用双关的语言来提醒他。赵辛楣既引起了刘、范心理上的连锁反应,自身又被汪太太吸引,不知不觉地流露出对汪太太的爱恋。遭到方鸿渐冷遇的刘小姐,却从同受冷遇的范小姐身上得到心理上的补偿。正是对这种互感引起的表层和深层心理既微妙而又激烈的心理冲突的描写,形象地揭示出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刻性和复杂性,嘲讽了这些知识分子灵魂的无聊和庸俗。

心理讽刺的最高使命是集中地表现丑,这种把讽刺形象的丑陋心灵由隐到显、由暗到明,通过一个场合的心理纠葛便昭然若揭、猛然外化的手法,显示出钱钟书心理讽刺的高超与犀利。这种手法在钱钟书其他的小说中也有明显表现。

三、机智的讽刺语言

《围城》通篇充满了机智、俏皮的语言,表现出辛辣犀利的同时,也形成了独特的语言讽刺艺术。

《围城》中鲍小姐有一段话:“我要吃西菜,没叫你上这个倒霉馆子呀!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脾气全这样。”鲍小姐的话,好像全世界每个男人的性格都经她实验过似的。满脑子封建思想的方翁,担心儿子娶了苏小姐,管不住她,曾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它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给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是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的新标识”,这种带有格言味道的比喻,对高松年爬上校长地位后就暴露恶劣本性进行彻底的嘲弄与讽刺。诸如此类显示出作者丰富联想力的妙喻,仿佛一枚枚辣味十足的野山椒,散布在作品的各类描写中。钱钟书正是借助大量新颖奇特的比喻,表达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看法,表现自己的爱与憎,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形成了他小说讽刺语言的独特风格。

钱钟书是一个真正的讽刺家,一个讽刺艺术个性渗透到全身心,渗透到全部文字里去的讽刺家。钱钟书是独特的。他以他广博的知识和独特的才能创作的讽刺小说,不同于新文学史上任何一位其他讽刺小说家的作品。尤其是他的小说独特的讽刺艺术风格,更像陈年老酿,愈来愈散发出其浓厚的醇香。

[1]钱锺书.围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作者:苏静,文学硕士,西北大学现代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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