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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与死亡
——从叙述手法看《伊利亚特》的悲悯关怀

2015-07-12陈俏湄广东金融学院广州510520

名作欣赏 2015年12期
关键词:伊斯布里

⊙陈俏湄[广东金融学院,广州 510520]

追溯与死亡
——从叙述手法看《伊利亚特》的悲悯关怀

⊙陈俏湄[广东金融学院,广州 510520]

在《伊利亚特》中,追溯是频繁出现的叙述手法,其中一类是沉痛、哀婉的回顾,主要包括对阵亡者身份背景或经历的介绍,以及对女性身世经历的追忆。作为对过去的回顾,追溯在今昔之间、战争与和平之间、生与死之间构成的鲜明对比,显示着当下的死亡对当事者各自生命历程的截断或改变。正是在这一层面,表面充满厮杀的《伊利亚特》展现出它的悲悯关怀。

追溯《伊利亚特》悲悯

在《伊利亚特》中,追溯是频繁出现的叙述手法,我们可以大致将其定义为对过去发生的事件、情境的回顾与交代。它通常用来介绍当事人的宗谱、家世背景以及个人经历。根据追溯的情感色彩可将其分为两类,一类是自豪的夸耀,往往是英雄对宗谱家世、先辈事迹的介绍,或回顾自身早年的功勋。如希腊军的老将奈斯托耳在诗中多次回忆年轻力壮时的不凡战绩,希腊的狄俄墨得斯与特洛伊的劳格科斯在对战前向对方介绍自家宗谱。这类追溯篇幅多数较长,几乎形成独立的插曲;另一类是沉痛、哀婉的回顾,主要包括对阵亡者身份背景或经历的介绍,以及对女性身世经历的追忆。这一类追溯是本文讨论的重点。

对于诗中的英雄来说,追溯展示了他们及其先辈的光荣事迹,而对于另一些在战争中死去、受难的人而言,追溯插入了个体生命历程的具体片段,原本也许抽象、无关痛痒的名字背后展开了隐约可见的生活图景,个体自身也因此浮现出生命的温度。

荷马在《伊利亚特》中曾向缪斯发问:“告诉我,家住俄林波斯的缪斯,当著名的裂地之神扭转了战局,阿开亚人中,谁个最先夺得带血的战礼?”①无论是希腊的众多将领,还是特洛伊的赫克托耳、埃涅阿斯,都有在战场上杀敌的详细描述,写他们如何一枪命中、见血封喉,以此显示英雄的勇猛。而与之相对应的,“带血的战礼”背后是被杀者的惨烈。每一次战斗,勇者的荣光都由众多手下败将来成全。这些死于战斗的人物在史诗中匆匆登场随即谢幕,他们的名字只出现一次,似乎只为衬托英雄的强大。其中一些人,诗中以追溯方式介绍了他们的家世背景,如以下这段:

伊菲达马斯首先出战,安忒诺耳之子,身材魁梧壮实,

生长在土地肥沃的斯拉凯,羊群的母亲。

当他年幼之时,基塞斯在自己家里把他养大,

基塞斯,他母亲的父亲,生女塞阿诺,一位漂亮的姑娘。

然而,当他长成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

基塞斯试图把他留下,嫁出一个女儿,作为他的妻配。

婚后不久,他就离开新房,统兵出战,受到一则传闻的

激诱——

阿开亚人的队伍已在特洛伊登岸——率领十二条弯翘的

海船。他把木船留在裴耳科斯,

徒步参战伊利昂。现在,他将在此

迎战阿伽门农,阿特柔斯的儿男。

迎战阿伽门农的伊菲达马斯,在追溯中获得了更丰满的面貌。父辈的养育、故乡的土地、新婚的娇妻、对于荣光的追求(“婚后不久,他就离开新房,统兵出战,受到一则传闻的激诱”)……他自身亦是“身强力壮”的好男儿,荷马并未因其在诗中短促的登场时间而有所轻慢与敷衍。即使普通阵亡者亦有细节,《伊利亚特》在此显示出其宏大与丰富。正如史诗开篇对两军阵容、来历的详细介绍带来了开阔的背景与强烈的历史感,追溯所增加的信息赋予人物更强的存在感,其身后宛如有另一个鲜活的世界伸手可触。即使这一切连同当事人的死亡都进一步衬托了他们的对手——战胜这样一位有来历的勇士,效果远远好过杀死一串苍白的名单——重要的是,人物的真实感和存在感,使他们的死亡不再那么无足轻重。伊菲达马斯死后诗人补充道:“可怜的人,前来帮助他的同胞,撇下自己的妻房,/他的新娘。妻子还不曾给他什么温暖,尽管他已付出丰厚的/财礼——先给了一百头牛,又答应下一千头/山羊或绵羊——他的羊群多得难以数计。”无论是否如此直接表达惋惜,追溯展示的背景与“故事”,为当事人的败亡赋予了悲剧性。诗人既赞美英雄的勇武,也哀挽普通将士的阵亡。

史诗描述死亡带有一种近于自然主义的冷静,常以解剖学的细致描绘死亡的方式、部位,如:“铜尖扎在太阳穴上,穿透大脑,从另一边/穴眼里钻出,浓黑的迷雾蒙住了他的双眼。”“埃托利亚人索阿斯/出枪击中他的胸部,奶头的上方,铜尖/扎进肺叶……”“墨里俄奈斯快步追赶,渐渐逼近,/出枪击中他的右臀,枪尖长驱直入,/从盆骨下穿过,刺入膀胱。”如此血腥的场景在诗中不断出现,正因为有关于败亡者的追溯穿插其中,两相对照,它们摆脱了单纯暴力的展示,从反面突显出战争的悲剧性与残酷性。

杀戮与追溯对比映衬格外强烈的,是普里阿摩斯之子鲁卡昂的乞求与被杀。在阿基琉斯重上战场后的疯狂屠杀中,鲁卡昂的部分描写细致,两次追溯他从被俘到逃脱的曲折经历。一次由诗人介绍:

那一次,阿基琉斯用船把他运到城垣坚固的莱姆诺斯,

当作奴隶卖掉,被伊阿来的儿子买去;在那里,

一位陌生的朋友,英勃罗斯的厄提昂,

用重金把他赎释,送往闪光的阿里斯贝——

他从那里生逃,跑回父亲的房居。

回家后,一连十一天,他欢愉着自己的心胸,

和亲朋好友们一起。然而,到了第十二天,神明

又把他丢进阿基琉斯手中。

一次是他自己求饶时的苦苦哀诉:

你是第一位阿开亚人,和我分食黛墨忒耳的礼物,

在你把我抓住的那一天,从篱墙坚固的果园,

把我带离父王和亲友,卖到神圣的

莱姆诺斯,为你换得一百头牛回来;

而为获释放,我支付了三倍于此的赎礼。

我历经磨难,回到伊利昂地面,眼下只是

第十二个早上。

两次追溯展现了一个普通战俘“被卖—获赎—生逃”的磨难与回家后十一天的短暂欢愉,与第十二天不幸再遇阿基琉斯的惶恐作对比。在这样的反复强化下,其之后的被杀更显弱者的卑微、生命尊严的饱受践踏。与他的哀求、被杀相对,另一面则是阿基琉斯无情的回答。“我的朋友,你也必死无疑。既如此,你又何必这般疾首痛心?帕特多克洛斯已经死去……就连我也逃不脱死和强有力的命运的迫胁,将在某一天拂晓、黄昏或中午,被某一个人放倒,在战斗中,用投枪,或是离弦的箭镞。”希腊军中最好的战士也要面对好友牺牲带来的悲痛,以及日后不可避免的死亡。因为这段话流露的绝望,阿基琉斯的愤怒杀戮在残酷之外同样多了一抹悲剧色彩。无论是发抖挣扎还是横扫千军,被杀者与杀人者都同样难逃死亡,两相对照,战场上无人幸免的宿命令人心生恐惧与悲悯。

《伊利亚特》的追溯并不只与当事人的死亡相关,诗中女性的追忆往往涉及他人的逝去。

史诗中出现过两位女性对身世经历的回忆,一为赫克托耳的妻子安德洛玛克,一为阿基琉斯珍视的女奴布里塞伊斯,她们正好代表了战场上最普遍的两种女性身份。安德洛玛克几乎每次出场都在表达不安与悲苦,她预感到丈夫的死,只能在回忆中哀叹自身的命运:

……要是你死了,奔向你的命数,我还有

什么话头?倒不如埋入泥土。

生活将不再给我留下温馨,只有

悲痛,因为我没有父亲,也永别了高贵的母亲。

卓越的阿基琉斯扫荡过基利基亚坚固的城堡,

城门高耸的塞贝,杀了我的父亲

厄提昂……

就在那一天,我的七个兄弟,生活在同一座

房居里的亲人,全部去了死神的冥府,

……

捷足的勇士、卓越的阿基琉斯把他们尽数残杀。

……母亲死在

她父亲的房居——箭雨纷飞的阿耳忒弥丝夺走了她。

所以,赫克托耳,你既是我年轻力壮的丈夫,又是

我的父亲,我的尊贵的母亲和我的兄弟。

可怜可怜我吧,请你留在护墙内,

不要让你的孩子成为孤儿,你的妻子沦为寡妇。

史诗唯一一次记述布里塞伊斯开口,是在她终于被阿伽门农送回阿基琉斯的营地,却不喜反悲,借哀悼帕特罗克洛斯悲哭自己的不幸:

帕特罗克洛斯,你是我最大的愉慰,对我这颗悲愁的心灵!

……

不幸接着不幸,我这痛苦的人生!我曾眼见着我的丈夫,我的父亲和尊贵的母亲给我的那个男人,躺死在我们的城堡前,被锋快的青铜豁裂,还有我的三个兄弟,一母亲生的同胞,我所钟爱的亲人,也被尽数杀死,就在那同一个白天!

……

言罢,她失声痛哭,周围的女人们个个泪流满面,哀悼帕特罗克洛斯的死亡,私下里悲哭自己的不幸。

安德洛玛克是王妃,布里塞伊斯因被俘沦为奴隶。虽然身份尊卑有别,两人在战争中受到的伤害却极为相似,甚至布里塞伊斯的当下即预示着安德洛玛克的未来。她们哀哭自身的不幸,是为了悲悼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的死亡,无论过去还是将来,战争不断夺走亲人的生命,即使身边的男子是军中最强大的英雄,悲剧的命运也不能幸免。

史诗中阿基琉斯对帕特罗克洛斯的哭悼同样含有简短的追忆,与布里塞伊斯的段落形成某种对应:

他长吁短叹,思念着帕特罗克洛斯,开口说道:

哦,苦命的朋友,我最亲密的伙伴,以往,

你会亲自动手,调配可口的餐食,在我的营棚,

做得既快又好,当着那些临战的时刻……

对于我,生活中不会有比这更重的打击:

即便是听到父亲亡故的消息……

还是闻悉儿子的不幸……

阿基琉斯悲声哭诉,众首领陪伴在他的身边,含泪叹悼,全都思念着自己的一切,撇留在家中的所有。

如果说布里塞伊斯作为在战争中受难的女性哀叹自身的不幸,阿基琉斯(安德洛玛克与布里塞伊斯的亲人恰恰都为他所杀)则以战争参与者的身份表达内心的苦涩。“周围的女人们个个泪流满面,哀悼帕特罗克洛斯的死亡,私下里悲哭自己的不幸。”“众首领陪伴在他的身边,含泪叹悼,全都思念着自己的一切,撇留在家中的所有。”这两句话暗含了“布里塞伊斯——女人们”“阿基琉斯——众首领”两组关系,恰恰显示出“个体”所代表的“群体”。个体的命运折射出群体的命运,个体的倾诉引发了群体的哀伤,两个群体的触景伤情又形成一重对应。对帕特罗克洛斯的哀悼引发了一次集体的情感宣泄,流露出战争为不同人带来的各式痛苦。

除此之外,《伊利亚特》中另有两处追溯值得注意,它们一前一后都涉及赫克托耳的死亡。当阿基琉斯与赫克托耳在特洛伊城墙下生死追逐时,诗中提到两人经过的泉溪,近旁的水槽勾起对遥远的和平时期的回顾:

这里,两条泉流的近旁,有一些石凿的水槽,宽阔、溜滑,特洛伊人的妻子和花容玉貌的女儿们曾在槽里濯洗闪亮的衣袍,从前,在过去的日子里,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尚未到来的和平时期。

就在那里,他俩放腿追跑……

为的是驯马手赫克托耳的性命一条!

寥寥几句,安稳从容的“过去的日子”与城堡守护者危在旦夕的生命形成对比,诗人的用意是明显的。赫克托耳被杀后,得到消息的安德洛玛克悲伤晕倒。史诗描述这个场景时,极为细腻地提到她倒下后被甩出的头饰,一件随身物品的来历,引出当年出嫁的回忆:

安德洛玛克顿觉眼前漆黑一片,向后晕倒,喘吐出生命的魂息,甩出闪亮的头饰,被疾风吹出老远,冠条、发兜、束带和精工编织的头巾,金色的阿芙底忒的礼物,相赠在她被夫婿带走的那一天——头盔闪亮的赫克托耳把她带离厄提昂的家居,给了数不清的聘礼。

这两段追溯虽则简短,却包含了极具代表性的情绪。面对死亡带来的恐惧和伤痛,即使一处平凡的场所、一件日常的事物也会映衬出曾经的祥和。“在惨痛的对比之下,更令人心碎的是突然忆起另一个世界,却很快地模糊了,那遥远而不稳定的世界,关乎和平与家人的世界,每个人在身边的人眼里是最重要的人。”②在不动声色的追溯中,依然让人感受到对物是人非的沉痛与遗憾。

西蒙娜·薇依在《〈伊利亚特〉,或力量之诗》中指出《伊利亚特》的罕见品质是其超凡的公正:“没有什么珍贵之物遭到轻视,无论它注定毁灭与否;所有人的不幸一一曝光,既无掩饰也无轻蔑;人人处在人类的共同生存处境,不会更高也不会更低;一切遭到毁灭的东西均获得哀悼。”③作为对过去的回顾,追溯在今昔之间、战争与和平之间、生与死之间构成的鲜明对比,显示着当下的死亡对当事者各自生命历程的截断或改变。正是在这一层面,表面充满厮杀的《伊利亚特》展现出它的悲悯关怀。

①荷马:《伊利亚特》,陈中梅译,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第340页。(下文有关该书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②③西蒙娜·薇依:《〈伊利亚特〉,或力量之诗》,吴雅凌译,《上海文化》2011年第3期,第68页,第79页。

作者:陈俏湄,硕士,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传媒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西方文学。

编辑: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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