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意味与伦理内容
——论张炜的《丑行或浪漫》
2015-07-12赵东祥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四平136000
⊙赵东祥[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形式意味与伦理内容
——论张炜的《丑行或浪漫》
⊙赵东祥[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张炜的《丑行或浪漫》这篇小说在语体和文体上的繁艳意味着由变易之理孕育生成的世界之生机的葱茏和郁勃,而语体和文体上的简洁则意味着流行其中的是以生生不息为特征的宇宙大道,而繁艳和简洁的统一也就意味着宇宙之理的活泼与单纯的统一,这就是《丑行或浪漫》的先锋性:质朴,这两个字概括了《丑行或浪漫》的形式意味和伦理内容。《丑行或浪漫》的质朴所具有的精神指向是明确的——追寻并确立一个含情有生、想象力灵动飞扬的属人的世界,也就是人化的世界和仁化的世界,从而确定对于仁与生的伦理信仰。
《丑行或浪漫》质朴 形式意味 伦理内容
一
小说的语体、文体等修辞论层次上的形式特征总是有着关联特定社会历史内容和人文价值的伦理意味。比如,十七年时期的长篇小说对民族形式的追求,就蕴涵着民族自立的意识。形式总是有意味的形式,换言之,形式作为形式本身即意味着内容。在1980年代的先锋小说那里,形式本身即承载着意识形态功能,它以形式的自足即纯文学为理由获得了对抗主流意识形态的力量,从而确立了自身以自主性为核心的意识形态,呼应了当下的个性解放思潮,为文学的解放和个体的解放立下了汗马功劳。任何时代都有这一时代通行的形式,而形式当然有它承担的特定时代的伦理内容。张炜从对时代精神丑陋一面的反抗和批判的角度来理解文学的伦理内容和形式意味,他认为,伦理内容指的是“现代主义艺术家相对于当时的世界所具备的精神高度”;形式意味指的是“有意味的形式,是形式革命”,准此,则21世纪最为重要的形式创造必然是“质朴”的:“质朴是生僻的,鲜活的,个性的,与化纤数字时代尖锐对立的一种原生状态,质朴相对于被物化和被扭曲的时代,看上去极有可能是最为‘怪异’之物。”①张炜在《丑行或浪漫》中践行了其上述理论主张,在以“质朴”为核心的文体和语体创造中标示了特定形式意味与伦理内容,下面我们尝试具体分析。
二
首先在文体上,总体来看,《丑行或浪漫》是以刘蜜蜡的传记体的爱情传奇(传记形式的传奇体小说)串联起来的各个人物的列传,如《金色睫毛》《食人蕃家事》《河马传》等采用的都是列传形式,单就各个人物的传记来看,又都富有传奇意味,这样一来,传记文学与传奇文学交融不分、浑然一体;且在富于传奇意味的传记文学中自然而然地容纳了故事体的神奇的民间传说;更有奇特的传中之传(《河马传》中二先生为村头儿伍爷所写的自谓“承太史公之遗风”②的佶屈聱牙的传书)。各种文体被巧妙地编织在一起,在整一之中蕴含着跌宕有致的变化,却又不露丝毫斧凿的痕迹,起落无迹,断续无端,自然天成地融合为一个和谐的艺术整体。以传记之简御传奇之繁,所有传奇之变幻都被收拢到传记的简洁中,无非是蜜蜡的传记贯穿起来的各个人物或繁或简乃至只取某个人生片段的记录而已,如此,传奇的多变幻和传记的陈述梗概相连属,文体样式上传奇与传记既交融不分又截然分明,其中大约就包含了一个繁与简的统一,这种繁与简的统一中已然包孕了简易、变易和不易的易之三义。③简易者,传记;变易者,传奇;不易者,道理。仅仅就文体上表现出来的伦理意味来说,在当代文坛上,《丑行或浪漫》的确是别出心裁,灵动鲜活,饱含生机且富有个性的。
作为刘蜜蜡的爱情传奇和传记故事,《丑行或浪漫》的情节复杂多变:刘蜜蜡被自身不能控制的势力劫夺,后出逃并踏上追寻被逼出走的雷丁的路,结果发现雷丁已经死去,陷入绝望,徘徊之中遇到另一个心仪的对象——铜娃,但仅仅有过一次以身相许之后又被再次劫夺,以致为抗暴而杀人并又一次出逃,踏上寻找铜娃的路途……这种情节安排深得传奇小说之“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笑花主人《今古奇观序》)的艺术精髓,并且因情节曲折变幻而产生的动态的美感。不仅如此,小说的传奇性还体现在搜奇记异上,诸如对村头儿河马的异相、瞌睡虫抬人飞走、俄罗斯女人铺路助蜜蜡渡河、看瓜老人讲兔子精的故事、手捏火炭等的记述,均属搜奇记异的范畴;在叙述大河马、老獾父子等的经历时也往往突出其奇异的一面:比如为人钉马掌式的异想天开、离奇古怪的迫害;铁姑娘被火气甚大的小油矬父子折磨致死而“大水娃”(刘蜜蜡)却能够克服小油矬父子的火性等。这许多怪诞离奇的故事杂入传记体的人物故事中,造成了小说的神秘感和荒幻离奇的浪漫色彩,同样可说是《丑行或浪漫》的文体上的传奇性的注脚,而这种传奇性无疑昭示了想象力的灵动与活跃,可谓生命力之不受拘束的生动形态的象征,这是《丑行或浪漫》文体形式创造中内涵的伦理意蕴。这部小说文体形式上的多变和生新隐喻了一种普遍流行的生命境界和气韵生动的宇宙机趣。张炜站在作为生命的人的层次上去理解宇宙、自然和人生,试图在文体的传奇变幻中点化出富于生香活意的伦理意味,从而表露其为天地立生生之心的努力。换言之这部小说的文体形式创造中藏纳的是张炜对人的生的意趣和生命精神的追求,这是文体的变幻中蕴含的简洁的伦理内容。
三
其次在语体方面,张炜追求抓住句子之骨干即动词和名词的简洁。他有“辞语的冰”④的说法,这种追求在《丑行或浪漫》中体现得极其分明。比如下面这段话:
山凹里的月亮一出,狗吠歇了一瞬。狗儿见了大白月亮就害羞,个个都是好狗儿。蜜蜡认识全村所有的好狗儿,还偷偷亲过它们当中的三五个。他们是怎样的孤单、热情和好客,只有她才知道。一只只狗儿蹲在她常常经过的地方,比如草垛边、槐树下,只等她走近了才挨过来,那模样真是万般欢快。她有几次亲吻一只黑白花斑狗,它硬邦邦的鼻梁那儿总有一股栀子花的甜香。有一次她刚刚吃过辣椒,忘记了,去亲一只小黑狗,结果它一边往旁躲闪一边吐着:“啊呸!啊呸!”刘蜜蜡好像与全村的生灵有约似的,只要夜里一出门,青蛙在脚下跳,猫儿竖起长尾巴从草垛上蹿下,就连刺猬也慢腾腾从小路上横穿而过。狗儿们有的坐卧有的站立,它们见她赶路匆匆就自觉地远远目送,月光照出一副副亲昵的眼神。
这段话极简洁,但它是“辞语的冰”,我们要领略到水下部分,才算真正理解,下面做一具体分析。其中动词“出”“吠”“见”“认识”“亲”“知道”“蹲”“挨”“跳”“窜”“坐卧”“站立”等,与名词“山凹”“月亮”“狗”“草垛”“槐树”“栀子花”“辣椒”“青蛙”“猫儿”“刺猬”等,被删繁就简地包纳至参差灵活的短句中,人与万事万物皆被融会在其中;极少修饰成分,却极分明地展示了这一世界属人的意味和动的意味;始终不离弃人的仁的心对这一世界的朗照,却又不是人类中心主义而是更着意于在人与物的交流交融中形成整全而生机蓬勃的大生命,因此在这一世界中,即便“草垛”“槐树”“栀子花”“山凹”“月亮”等也是有生命的、活灵活现的,而非僵死的客观认识对象,无主客之分而有生活之意;以动词、名词为核心的短句突出的是小说营构的世界(名词,所谓名以称物)栩栩然如实实在在的生命一般的动(动词,用以展示物也即世界的属我的性灵与精神)而不相害之和谐、温柔与仁善的一面。句法结构与欧化语言的叠床架屋造成的繁密和谨严截然不同,而与中国叙事学中对世界的动的属性的体认和追求更相一致⑤,这种语体形式中包含的伦理内容就可以概括为儒者心怀支配下的“包容性人道主义”⑥,具体言之即:“人要更好地、健康地存在,就必须与大自然的一切和谐相处。一个人道主义者应该普爱众生,人道不仅用于人,人道应该是人之道,是人类存在的基本原理和法则。”⑦
这部小说中的句子大都简洁分明,以参差不齐的短句造就灵动活泼的修辞效果,形成了富有动态的美感,这种特征源自于张炜对语体的通盘考虑与经营,俯拾即是的句段都可以证实它的动态美和“辞语的冰”式的包孕性,限于篇幅,我们不再举例子。一言蔽之,动词和名词的凸显的是生命存在所具有的主动精神,这种主动精神从语体上的另一极其显明的特征上也能得到证实:这部小说中几乎不怎么使用被动句。句式上的这一极其突出的特点分明地泄露了张炜哲思的秘密,他更醉心于一种主动健行、刚健明朗、创进不息的可以负载和化育万物的生命精神:仁与生。在蜜蜡之柔绵却持之以恒的追求中见其贞静,已然突出了坤之生天生地的化育之德。而阴阳交合时所映照出来的生命灵光,更是化为语言中的丰饶诗意:“他从她时缓时急的喘息中感受了大河涨水之后的润泽和潮湿,耳边响着一片蝈蝈的催促,真像置身于一片金黄的南瓜花之中。他不知疲倦地看她,把脸埋进她的胸间,真想在这个丰腴的秋天里一醉不起。”喘息构成对大河之润泽与潮湿的隐喻,进而通过临近关系将河边的蝈蝈声和“一片金黄的南瓜花”唤回。临近性联想就在蝈蝈声和南瓜花中蔓延开来,铺展成为整个“丰腴的秋天”。这种诗化的语言乃心灵深处长出的活的根须,它伸向周围的生命,将万物融为感觉鲜活的生命体,其中力图展现的是人应有的生命灵韵,是那种不为外物所夺的内在生命的明朗。
所以《丑行或浪漫》语言风格上的明朗是为用,其本体乃天地生物之诚所示意的宇宙精神的明朗,此一世界中,宇宙图景是简洁的,那就是生生不息、创化不已的大生命,所以这简洁其实就意味着繁富和新奇多变,意味着丰饶和华美,相应的也就有简洁却华艳的诗化语言。上面所举两例已是诗化语言的极好证据,再看下面这段描写:
平原上的大好夜晚啊,这会儿望一眼多么透彻。月光铺得又匀又细,沟渠田垄,草叶,长长的路和高高的树,都被午夜的安静弄得不知所措。没有任何东西发出声响,泥土在沉睡,它那小而又小的鼾声都可以听得见。这样的夜晚连小蚂蚱都不愿蹦跳。……寥寥数语就描画出一个有情感、有神态、有心意,活泼灵动又安宁沉静的大好夜晚,颇见简中之繁、以简驭繁,纯净透明又新异美艳的道理,这新异美艳非但不指向雕琢修饰,反而显得特别质朴,显得逼真自然。这就是《丑行或浪漫》的诗化语言的形式意味——一种质朴无饰中照见的生命本真。
另外,《丑行或浪漫》还通过融汇语体之杂多描摹了宇宙之生动多姿的神韵,将不同语体组合在一起以形成一种别致的修辞效果和形式意味。比如下面这段:
二先生在本子上记下“划不清”三个字。老会计探头看了,见全是繁体字,有些慌。“我平时记账愿意用毛笔”,他搓了一下嘴。二先生不吭气,顺手写了一个十画以上的字交给他。他盯了半天,眼睛转向别处:“这案子传遍小村,都等着看官家逮人哩。”二先生取回那个字,“言不及义,王顾左右而言他,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敝人才疏学浅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吾等何其相似乃尔。”老会计瞥瞥对方,汗水流下来,搓搓手:“我不过给巴掌大的小村记个账目,俗话说‘一块砖哪能比量天,老东家的臭茅厕也比咱的堂屋宽’,咱是‘屎壳郎滚球儿,过分(粪)了’,您是‘太上老君手底下的兜肚童儿,人小通大天’哩。”二先生扶扶眼镜:“人贵有自知之明,君子多有成人之美,知耻近乎勇,有容乃大,先贤圣言悬于堂而铭于心矣。”老会计连连咳嗽:“哎呀咱庄稼人今个是‘笨木匠遇上了鲁班他爹,又叫祖宗又磕头’‘小麻雀钻进了芝麻地,真够吃一气的了’,你看咱这个不争气的物件能派个什么用场,干脆直接指派好了。”二先生捋捋稀疏的胡须,“嗯嗯”两声:“说句实在话,咱俩虽说是各保其主,但如同宝书所言,‘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走到一起来了’。我嘛,只想问问蜜蜡妈的情况。”
乡村教书先生式的文言之“雅”与歇后语之俚俗的互映,杂以宝书语录和古典小说语言,间以村语乡言,将二先生收服老会计的过程写得有声有色,语体组合产生了恍若野地里的繁生茂长的生物般生辣的活力。而“金色睫毛”一章中黑儿与雷丁的谈话,典范的现代白话、书面语、雅言,与方言、土语、俚语的隐含着抗拒的交融亦写得新鲜有味。不同语体的杂多融汇非但未给小说带来不和谐感,反而极大地助长了《丑行或浪漫》的生辣,达到了典范现代白话所不能达到的修辞效果,这是小说的成功之处。语体上的兼容与简洁相互映带,显现出宇宙生理的简与繁的统一,这是语体安排中包孕的伦理内容。
四
总之,小说文体和语体上的繁艳意味着由变易之理孕育生成的世界的生机的葱茏和郁勃,而简洁则意味着流行其中的是以生生不息为特征的宇宙大道,而繁艳和简洁的统一也就意味着宇宙之理的活泼与单纯的统一,这就是《丑行或浪漫》的先锋性:质朴,这两个字概括了《丑行或浪漫》的形式意味与伦理内容。《丑行或浪漫》的“质朴”所具有的精神指向是明确的——追寻并确立一个含情有生、想象力灵动飞扬的属人的世界,也就是人化的世界和仁化的世界,从而确定对于仁与生的伦理信仰,确立一种稳定且可靠的价值观,一个可以由之产生持久的信仰力量和恒定的情感归宿的价值观,那就是对天地所昭示的生生之德的信赖和依托。而《丑行或浪漫》的多样性与和谐统一的艺术形式本身就是张炜所追求的那个大生广生的人的和仁的世界的隐喻。可以说《丑行或浪漫》正是在诗与思的契合下形成的、宇宙意象与诗人心灵互摄互映的澄澈明净的世界。正是在仁与生的宇宙观和价值观的支配下,《丑行或浪漫》的以质朴为核心的形式意味和伦理内容构成了对当下充满雾霾的时代的含而不露的艺术化批评。
①张炜、王尧:《伦理内容和形式意味》,《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3期,第25页。
②张炜:《丑行或浪漫》,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08页。(下文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③参阅《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6页。
④参阅张炜:《从“辞语的冰”到“二元的皮”——长篇文体小记》,《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3期,第34页。
⑤参阅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4—45页。
⑥参阅[美]成中英:《儒家哲学中的宇宙学、生态学与伦理学三位一体论》一文,载[美]成中英:《合外内之道——儒家哲学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33—150页。
⑦张炜:《美妙雨夜·后记》,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423页。
作者:赵东祥,文学硕士,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