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世界中的血色玫瑰
——浅析迟子建《晚安玫瑰》中的女性形象
2015-07-12张洁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0
⊙张洁[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0]
冰雪世界中的血色玫瑰
——浅析迟子建《晚安玫瑰》中的女性形象
⊙张洁[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0]
迟子建中篇小说《晚安玫瑰》一改之前多数作品中温婉、柔和的诗意叙事风格,大胆采用了冷峻、锐利而不失细腻的笔调,将三个女人的命运融进了哈尔滨这个历经战火、承载了不同民族伤痛和回忆的冰雪城市。小说的三位女主人公吉莲娜、赵小娥、黄薇娜虽各有曲折命运,但都在不屈和抗争中极力拯救自己,成为这片冰雪世界中傲然开放的血色玫瑰。
迟子建《晚安玫瑰》曲折命运血色玫瑰
对于生活苦难的接受顺从、对于人生终极意义的模糊定义、对于不幸命运的隐忍背负,如果说这是铸就迟子建苦难式书写下的女性形象的一贯风格的话,那她2013年的新作《晚安玫瑰》却悄然地变更了人物的底色,在欲望都市中展示了宗教情怀下的罪恶与救赎、爱与恨的诗学辩证,为勘察人性提供了更为丰富的维度。
小说以哈尔滨为城市背景,以赵小娥的情感经历为主线,讲述了赵小娥、吉莲娜、黄薇娜三位女性不同的情感经历和人生归宿。与迟子建以往的作品相比,这三个女人的命运归宿摆脱了逆来顺受的“忍者”形象,开始独立地思考和解决自己的人生困境。黄薇娜是报社新闻部的首席记者,她在做有关犹太后裔在哈尔滨的生存状态报道时,结识了优雅、精致、极富修养的八旬老太太吉莲娜,并在机缘巧合之下介绍同事赵小娥成为了吉莲娜的租客。众人眼中一贯高贵、神秘的吉莲娜的感人经历和赵小娥的蜕变过程在情节的发展中渐渐浮出水面。
三个女人的心路历程各有坎坷,幸运的是因为宗教和现代教育的影响,她们都没有向命运低头,而是以不同的方式实施着各自的生存突围。然而,在这条充满荆棘的人生道路上,读者又可以分明地看到主人公为了追求自己的自由和幸福做出的种种有悖于人伦、道德的行径。在弑父、乱伦等罪孽中,迟子建试图拷辨人性的圣洁与卑污、善良与罪恶,同时也使这三朵女人花的生命里充满了浓厚的悲剧色彩。由此,迟子建对人性的深度刻画打破其惯常的形象系列,开启了人物幽微隐秘的命运之旅。
一、宗教关怀下的高贵玫瑰
小说主人公的极端行为促使作者在创作中不自觉地要寻找一种宁静的力量来平衡这种罪恶,于是便有了宗教书写的加入,吉莲娜这个角色由此应运而生。20世纪初因为战乱,吉莲娜还未出世就跟随母亲和祖父来到哈尔滨。生父被乱石打死后,母亲改嫁给了另一个同在哈尔滨的犹太人。继父为了实现犹太人的富国梦想、谋取个人私利,欲将吉莲娜嫁给一个她完全不喜欢的日本军官,并和日本军官合谋玷污了十八岁的吉莲娜。年轻的吉莲娜没有就此罢休,她在继父的烟枪中不断加入砒霜,最终使其丧命。虽然吉莲娜装疯卖傻巧妙地躲过了嫌疑,但她深知自己罪恶深重,从此一心日日诵经,希望以此减轻罪过,在一生的忏悔中最终获得内心的平静。
值得注意的是,文本当中的吉莲娜是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太太,我们在对她的优雅和从容深感敬仰时,也会对这个人物形象在小说中的多次教化行为感到疑惑,直到作品结尾弑父情节的全盘托出才解开谜团。在谈及吉莲娜这个人物时,迟子建说:“我写吉莲娜,是为了给赵小娥找一个‘教母’。其实吉莲娜这个人物并不晦暗,她的内心世界是强大的。宗教和爱的力量,驱散了她心中的阴霾,所以我们能从她衰老的脸庞上看见光芒”“我喜欢吉莲娜,因为她的爱更多体现在精神层面,这种爱是地久天长的。”①从这两段话可以看出,作者对吉莲娜这个角色是情有独钟的。她希望吉莲娜在整部作品中能够撑起精神层面的教化者形象,在强烈的宗教信仰中既要完成对自己罪恶的救赎,还要完成对赵小娥、黄薇娜的救赎。小说当中,吉莲娜曾经多次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她不喜欢赵小娥的羊毛卷头发,于是亲自动手剪掉了这三千烦恼丝;因为赵小娥将内衣内裤晾在面向外街道的阳台上,她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赵小娥说她的咳嗽都因种植香草而起,并直言世界上没有神,这更是触碰到了吉莲娜的精神底线,她索性直接回到自己房间,潜心诵经;在赵小娥将自己弑父的真相告诉吉莲娜以后,吉莲娜坦言她忧戚自己从赵小娥的眼中看不到忏悔……
作者在小说中赋予了吉莲娜两层高贵的含义。一者是上述提到的“教母”形象,其外则是犹太精神化身。“犹太人作为‘唯一纵贯五千年、散居五大洲的世界性民族’,之所以流而不散,毁而不灭,自立、自强于世界民族之林,这完全得益于一种在沧海桑田的历史大波折中凝练而成的以顽强、求实、自信、乐观为特征并自成体系的民族精神。”②把这句话用在吉莲娜身上是不夸张的。历经家族的流亡,在异国他乡艰难的生存,始终没有放弃人生信仰,不管时光如何流逝,时代怎样变迁,她总是努力把自己整理得精致、动人。迟子建说:“希望自己也能活到那般年纪,而且到了白发苍苍时,依然可以拿笔讲故事。”③她欣赏吉莲娜为精神而不是为物质而活着。在宗教的庇护下,她在信仰中得到救赎,生命有了阳光,即便在离世的时候,也是带着对摩西的景仰离开,内心回归安宁。可以说,吉莲娜在迟子建新世纪以来呈现的宗教情怀中高贵地绽放着。
二、坎坷情路里的复仇玫瑰
同样是弑父,赵小娥的故事却比吉莲娜的经历来得突兀、极端。她出生在一个小山村,是在母亲给爷爷上坟的时候被人强奸所生,从小到大一直受周围人的冷眼怒斥。十二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很快再婚,继母贪婪恶毒,父亲最后选择了上吊自杀。赵小娥上大学以后,一切似乎很平静,她和一般青春期的女子一样,慢慢尝到了爱情的滋味。
第一次恋爱是大学室友撮合而成,陈二蛋有着和小娥相差不远的家庭背景,二人相濡以沫,但是陈二蛋却因为母亲嫌小娥没福相,生育有问题而抛弃了她。第二任男友是在网上认识的宋相奎,此人保守、势力,在与赵小娥发生关系以后因为她不是处女而耿耿于怀,在面临结婚问题的时候,毅然地选择了天生残疾但家庭环境优越的小娥房东柳琴。柳琴怀孕以后,又担心孩子的健康问题,郁郁寡欢。第三个男友是齐德铭,他温柔能干,是销售精英,有自己的事业,虽然在外应酬消遣,但对赵小娥的心始终如一,唯一意外的是他对于生命的怀疑和悲观主义。当赵小娥完全投入这段感情、敞开心扉的时候,生父的突然出现打碎了所有美好的幻想,许多年来累积在心中的怨恨和复仇情绪悄然燃烧。赵小娥制定了自己的复仇计划,生父在她的计划中没有任何的挣扎和抵抗,自己选择了投江。复仇成功以后,吉莲娜、齐德铭的相继死去使赵小娥精神失常,在医生的建议下开始回忆经历,由此便有了小说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
赵小娥永远活在复仇的情结中,这是造成她人生悲剧的根源。在开始创作的时候,迟子建从未放弃过给赵小娥寻找摆脱忧伤的路径,她也让赵小娥将自己的行为讲述给吉莲娜,作为“教母”的吉莲娜终究没能改变她凡俗者的物质欲望和人生观念。她在弑父后从未觉得自己有罪,在得到吉莲娜的房产后激动不已,在齐德铭死后去教堂里幻想着齐德铭向她求婚,用吉莲娜的话说,她不懂得忏悔,所以看不见另一个世界的曙光。对于赵小娥的归宿,迟子建说:“最后赵小娥得到了吉莲娜的房子,我只是想给可怜的赵小娥一个窝,而且那座房子在我眼里不是一道咒语。吉莲娜的一生,虽然历经磨难,但她始终被宗教、爱情、音乐之光笼罩着,她知道怎样从人性的泥沼中跋涉出来,她身上自然散发着高贵的气息;赵小娥则不一样,她身世屈辱,走向社会后,她是那么平淡无奇,如一粒微尘。”④作者深知赵小娥只是个来自乡下的平凡女性,她虽然也接受过高等教育,但屈辱的身世和成长的经历使她不能够再有更多的精神追求和人生信仰,赵小娥的人生从一出生就注定不会完满,充满坎坷,不管她怎样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吉莲娜的弑父罪恶在宗教的关怀下得到了救赎,而赵小娥的罪恶在小说中却成了她的煎熬。复仇的欲望和行为让她失去了挚爱的爱人、忏悔的生父。赵小娥是整部作品的中心人物,她集中展现了人性罪恶扭曲的一面,又始终以一种无形的力量强使作者去怜悯她,为她寻找出路。她住进精神病院,恢复正常后开始重新回忆过去,在回忆中又一次体味经历过的痛苦。这种拷问式的结尾也显现了作者的矛盾心理,纵使她为赵小娥悲剧的一生感到同情和惋惜,也无法直截了当地宽恕这段罪孽深重的过去。
三、欲望都市中的摩登玫瑰
小说中的第三个女性黄薇娜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形象。她才华横溢,相貌出众,身材苗条,事业成功,待人热情大方,拥有收入不菲的医生老公林旭和活泼可爱的儿子。在黄薇娜的眼中,爱情是容不下卑微的,她懂得如何在爱情中保护自己。在遭到丈夫的背叛、知道爱情已无法挽回,她在悲伤绝望后并没有一蹶不振,仍然选择高傲地寻找自己的下一段幸福。她知道两性之间的社会生存法则:“女人是玫瑰,男人是蜜蜂,当他采完你的蜜,没甜头了,就会飞向另一枝玫瑰。”⑤终于在茫茫人海中,她遇到了齐苍溪,二人虽然年龄差距甚大,但黄薇娜依旧不顾凡俗观念坚定执着地爱着,在婚姻之花即将枯萎凋零的时候,她聪明地选择了去另一个枝头继续生长。得知自己寻找的“忘年交”男人竟是闺蜜男友父亲的时候,黄薇娜在人伦道德的束缚下选择了退出,此时林旭也渐渐回心转意,开始对婚姻重新定位。黄薇娜最终用不挽救的方式挽救了自己婚姻。虽然她也做出了一些极端的举动,比如带不同的男人回家刺激林旭,但她完全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
作为都市女性的代表人物,黄薇娜一直以敢爱敢恨的摩登形象存在着。虽然作者对她的刻画相比于吉莲娜和赵小娥的经历略显粗糙,却又是必不可少的。她代表了在车水马龙的欲望都市里婚姻生活中的另一类女子的选择:“她们不再被动地承受命运的打击,也不再一味地隐忍和宽容,做逆来顺受的妻子或母亲,既然男人不能提供永远的精神归宿,不能带给她们足够的安全感,她们只能选择反抗,让自己在经济上、精神上更加独立。”⑥
对女性命运的书写和观照一直是迟子建作品的重要内容,在此前的作品中,她通常会用温和、诗意的叙事风格道出女主人公心中“苦涩的幸福”,让她们在男性的强权中不断挣扎,最终又在家庭中找到永恒的悲情归宿,《晚安玫瑰》却难以纳入这种写作风格中。“在迟子建的眼中,作家对世界没有绝望,即使生活落入不幸之境,他们依然能用湿漉漉的眼睛打量尘世的风景,以悲天悯人的态度面对人生,以智慧的形态超脱人生。”⑦《晚安玫瑰》里,吉莲娜就是作者的那双眼睛,她的“救赎”不仅仅是让其余二人超脱的力量,也是在张力书写过程中一双控制文本平衡的手。而吉莲娜、赵小娥、黄薇娜三人虽然在反抗男权的过程中波涛不断,伤痕累累,但至少跳出了“隐忍”的包围圈,这种积极向上、敢于冲破传统的新女性形象,无论是对于迟子建创作的转型还是对于当下现代女性的成长都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在哈尔滨这座冰雪之城里,三朵血色玫瑰的生长和开放,不仅实现了人物自身的生存突围,也实现了作者的创作突围,这一段苦难旅程让人不禁想对她们道一声:晚安,玫瑰。
①③④《新商报》,2013年7月13日,A18版。
②冀开运:《走进犹太人的内心世界》,《世界民族》2000年第4期。
⑤迟子建:《晚安玫瑰》,《人民文学》2013年第3期。
⑥张峰:《迟子建〈晚安玫瑰〉的人物形象探究》,《芒种》第459期。
⑦张良从:《弑父的玫瑰:迟子建小说〈晚安玫瑰〉的精神分析》,《贵州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
作者:张洁,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