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情却有情
——试论《拇指铐》中的看客形象
2015-07-12杨敏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0
⊙杨敏[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0]
道是无情却有情
——试论《拇指铐》中的看客形象
⊙杨敏[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0]
《拇指铐》讲述了少年阿义在给病重的母亲买药的归途中,被人用拇指铐铐住后遭受非人折磨的故事。小说着力描写了看客们对阿义悲惨境遇的反应或见证。莫言站在审视人性的角度,透过个体命运的悲剧,对社会现实与人性逐一进行了拷辨,他在揭露看客们劣根性的同时,又注入了希望与悲悯。
看客《拇指铐》莫言命运温情
莫言是一个有思想深度的作家,在《拇指铐》中,他始终以饱满的生命意识贯穿全文,呈现出繁复而真实的精神图景。如果说《丰乳肥臀》《檀香刑》是莫言的鸿篇巨制,那么《拇指铐》就如同《透明的红萝卜》一样是莫言的精致中篇,是其代表作之一。莫言曾说,“80年代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很震惊,小说居然可以这样写,一种地方性经验,居然全世界的文学读者都能接受,都愿意接受,这使我想到我也可以写自己家乡的生活”①。因而《拇指铐》中的魔幻色彩与地方性色彩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百年孤独》的影响。《拇指铐》描绘的背景与作者童年生活极为相似。这是一部充满地方性色彩与童年经验的小说,更是一个读来令人沉痛的故事。讲述了年仅八岁的男孩阿义为挽救生命垂危的母亲,在买药归途中遭受的非人折磨。在此期间,形形色色的看客对阿义的惨状做出了不同的反应。阿义在期盼中进行着绝望的反抗,最终带着仇恨走向死亡。
众所周知,鲁迅笔下的看客凸显了其对国民性的批判,莫言无疑延续这一批判性主题。不过,莫言对看客进行批判的同时,更寄予了一份温情,因为他敢于直视人类生存苦难,并对苦难中的伤痛予以温情抚慰。他在毫不留情地揭露看客们冷血麻木的扭曲心理状态的同时,又以饱满的热情对其注入希望与悲悯。
一、冷漠的个体或群体
莫言笔下的看客,无论个体还是群体,大多是冷漠、麻木的。他以尖锐而犀利的笔锋对看客进行了深刻而详尽的剖析。老Q就是这样的典范,他是莫言在《拇指铐》中着力描绘的对象之一。作为第一个出场的看客,莫言对他的外形、动作以及神态进行了细致的描写:他“身体矮小”“动作敏捷”“灰白色的冰冷冷的眼睛”“缺齿的嘴”②——无不折射出他狡诈多疑、冷酷无情的本性。他不仅将阿义的辩解置若罔闻,还给阿义强加罪名“是偷了他家的母鸡呢,还是砸碎了他家的玻璃”。对于拇指铐,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摸出一个放大镜,专注地研究着拇指铐”。面对饱受折磨的阿义,他漠不关心,反而大加赞赏拇指铐是个好东西。他不仅不同情弱者,反而对别人所遭受的苦难产生快感,幸灾乐祸。在这里,莫言对这种扭曲、施虐的心理状态进行了极致刻画,对看客形象的塑造远远超越了小说的叙事范围。在还原了社会的真相书写中,小说既与莫言的童年经验对接,又鞭辟入里地深入到对人性的揭示与批判中。
鲁迅曾悲愤地指出,“愚弱的国民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材料和看客”③。小说中大P虽不如老Q那般刻薄,但他毫无主见、胸无城府。当黑皮女子把目光投向他时,他只能“为难地嘟哝着”,好不容易想到的办法却毫无实践价值。他妄图依靠蛮力劈开拇指铐,真可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当即遭到黑皮女子的大骂。这类人遇事人云亦云,易受他人摆布,于事无补。除此之外,小D是典型的技术型人才的代表,他因具有一定的知识与技能而受人瞩目。在大家都束手无策之际,黑皮女子对他投注了极高的期望:“你帮他弄开吧,也许只有你才能帮他弄开。”于是,“他拿出钳子、锉子、锤子,在拇指铐上比划着”,他表面上专业性十足,而实际上连拇指铐的材质都没弄明白,就妄图将其锯断,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于是我们能看出这类人虽有一定的学识,却只讲求理论,并不考虑现实条件制约下方案的可行性,最终缺乏真正解决问题的能力。同时,大P和小D对阿义并没有发自内心的同情,男性特有的客观理性的特点致使他们在解决问题时不择手段,不顾阿义死活,因而他们也是推进阿义走向悲剧结局的潜在动力之一。在此,莫言的揭露是为了疗治,但更是为了重塑国民灵魂,所以莫言对此进行不遗余力的鞭笞,并且把这一批判指向了所有的人群。
莫言笔下看客们冷漠的特点是具有普遍性的,他将对个体灵魂的审问同对整个社会群体的精神拷打相结合。冷漠的看客不仅仅只有老Q、大P等人,而是随处可见,因为冷漠与无情的心理状态已成了当时社会的常态。阿义身陷囹圄,他希望路人对他施以援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不时有提着镰刀的农人从河边的土路上走过,他们都匆匆忙忙,低着头,目不斜视。阿义的喊叫、哭泣都如刀剑劈水一样毫无结果。人们仿佛是聋子。偶尔有人把淡漠的目光投过来,但也并不止住匆匆的步伐”。那么多人看到了悲痛欲绝的阿义,可悲的是竟无一人对阿义出手相助,人性的冷漠着实令人发指。然而此时的阿义并没有看透人性冷漠的本质,他依然对路人饱含期盼,于是他“艰难地站起来,竭尽全力地喊叫:‘救救我吧——救救我吧——’”,这样撕心裂肺的呐喊终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来,当阿义满心的期盼被消耗殆尽,那望眼欲穿的焦灼渴盼被打碎,他又看到“路上又走来走去着人,男人,女人,但无人理他”之时,愤怒之火燃尽他的每一个细胞。在那样一个冷漠的社会中,每个人都只负责演绎自己的故事,各自有各自的活法,完全无视他人的不幸,所以阿义的悲剧成了一种必然。可以说正是这一悲剧的必然,使莫言在对冷漠人群力透纸背的刻绘中,呈现了批判的锋芒与思想的洞见。
二、温情的女性看客
相对而言,女性之于男性更显温情与慈爱,她们带着与生俱来的母性,温情地爱抚着整个世界。“莫言并未全然以男权意识来湮没女性,而通过对女性生命的认同及体验,也意欲还原博大的母性,进而追索女性之人性本真。”④如果说老Q是冷漠看客的代表,那么黑皮女子就是扼制冷漠滋生的新生力量,即便这股力量目前还极为微弱,也许作者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希望总是会有的。黑皮女子对阿义的遭遇深表同情,她怒斥老Q以大欺小,号召同伴想办法施援,这让绝望的阿义感受到一丝温暖。进而思之,我们也不难发现,莫言创作的黑皮女子这一形象,不仅冲击着男权思想,还以其与生俱来的热情,向这个冷漠的社会传递着温情。然而,在莫言的小说中,无论男女,都不会是完人。黑皮女子是同情弱者却无能为力的代表。这类人表面上有一副热心肠,而还原社会现实时我们会发现,他们虽然对社会惨状持有悲悯之心,但遇到问题,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寻找切实可行的方案,而是习惯性地对他人发号施令。他们不仅干不了实事,反而容易迁怒他人。莫言对黑皮女子进行了细致深入的描写,可见他在对看客寄予希望的同时,对人性有着不无冷峻的透视。
带婴儿的女人是继黑皮女子之后,又一个给绝望中的阿义带来阳光的人。母性的色彩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使阿义内心得到一丝抚慰。从女人一出场,我们就能读出这一点:“她的脸一片金黄,宛若一朵盛开的葵花。”这样的慈祥与温情,致使阿义一度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女人带着自己的孩子,这就给读者一种提示,她作为一个母亲,母爱的天性使她对阿义的惨状饱含同情。她给阿义喝水,并用镰刀砍树救阿义。但很快我们会发现,她给阿义带来的希望仅仅是昙花一现。她愚昧、无知,对阿义疑神疑鬼,一会儿怀疑阿义是“妖精”,一会儿又说阿义是“神佛”。她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判断,是典型的蒙昧农妇形象。她有着善良的本质,富于同情心,但思想上极易被束缚,深受封建迷信思想影响。莫言的小说并不会直白地赋予读者某种价值观,而是还原现实生活,展开一切对话与细节,让读者自己在此情此景中去感悟与思考。农妇这类看客自身境遇并不好,然而她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自发的母性使她对阿义呵护有加,给阿义带来的温暖也比黑皮女子的更深一层。小说发展到此处,对看客中的温情叙写有所推进,同时,在对温情的书写中,也展现了莫言对复杂人性的精湛刻画。
三、无言的看客:自然环境
在《拇指铐》中,莫言除了大量描写了以上人物形象为主的看客之外,还加大了对环境描写的力度。他笔下的自然环境可触可感:一方面,环境犹如催化剂,使人物命运得以烘云托月的体现;另一方面,自然环境何尝不是见证社会现状的另一种看客。较之主体为人的看客来说,自然环境对社会历史现状的反映更具客观性与典型性的特点,它们不掺杂个人意志,往往更具说服力。在小说第一章节中,作者多次提到“猫头鹰”这一意象。阿义经过翰林墓地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猫头鹰一叫就要死人,老人们都这样说,母亲也曾说过”。小说紧接着又写道:“猫头鹰又叫一声,似乎在召唤他。”莫言这样布局故事情节,营造了一种诡秘难测的气氛。在判定猫头鹰叫声是凶兆之后,进一步将这一凶兆与阿义联系起来,这样无疑是让读者对阿义的悲剧结局有迹可循。除此之外,自然环境的描写,也是阿义心理状态的表征。在阿义未抓到药之前,他心里满满的都是对母亲病情的担忧以及对只身前往八隆镇的恐惧,因而此时他眼里看到的道路都是杂草丛生的斜坡。然而在阿义抓到药回家的途中,他看到“在紫红的大道上,狂奔着一群金光闪闪的牛”。同样的路,于阿义眼中却由“杂草丛生的斜坡”变成了“紫红色的大道”。因为此刻的他拿到药了,可以救母亲了,就不用沦为孤儿了,不管是饥饿还是疲惫,都难以掩抑内心的激动之情,于是一切自然现象在他眼中理所当然地变得美好起来。手中的药不仅是救治母亲的唯一希望,更是命途多舛的阿义在黑暗社会中与冰冷现实抗争的唯一光亮。到了后来,“乌云布满天空,太阳藏匿得无影无踪”“云越压越低,天越来越黑”,开始下起了冰雹,此时的阿义完全陷入了绝望之境,他对看客们的情感由充满希望到愤恨再到绝望,飞落的冰雹正是他此刻心情的隐喻。
自然环境不仅见证了阿义的悲剧,另一方面,它也处处以温情形象讽喻性地揭示了人类的现状与宿命。小说虽处处透露出贫穷与饥寒的生活状况,但作者却多处描写“金色麦田”“沉甸甸的麦穗”等景象以及人们收获的场景,在残酷的现实下,这一书写别具反讽。在小说的最后一节中,我们看到阿义在万念俱灰、逼近死亡之时,听到了人们在颗粒无收的大地上发出了这样的歌哭:“麦子啊麦子——我们的麦子——香香的麦子——甜甜的麦子——亲亲的麦子——麦子啊麦子——我们的麦子——”个体与群体的绝望境遇意外重合,不无讽喻地揭示了人类的真实处境。莫言不是一个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他在对绝境现实沉痛书写的同时,又保留了自己的理想信念。这些象征着温饱的事物在饥寒交迫的现状面前,更多的是体现了一种希望、一种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这与看客们的冷漠无视以及无能为力可构成一种潜在的对比。如果说环境喻示了希望,看客则使阿义陷于绝望。无助的阿义在愤怒之火中垂死挣扎,他以一种极端、决绝的方式来自救——咬掉自己的大拇指。于是他终于摆脱了拇指铐,他的灵魂“扑进母亲的怀抱,感觉到从未体验过的温暖与安全”,这是一次对肉体痛楚的解救,更是一场对灵魂束缚的超脱。他最终回归了母亲的怀抱,那象征收获与希望的麦田,正是见证这场自我救赎的无言看客。
总体而言,《拇指铐》中形形色色的看客,并不是莫言凭空捏造的,而是在对生活进行理性审视后,在心灵遭受千疮百孔的创伤后的血泪之作。在这一绝望的书写里,他仍然对社会、对人性留存着希望的期许与同情的悲悯。莫言曾说过:“真正的大悲悯,不是在苦难中保持善心和优雅姿态,不是回避罪恶和肮脏,不是浅层次的批判和鞭挞,不是只同情好人,而是站在更高的角度往下看,好人坏人都是可怜的人,都值得同情。”⑤因此,在《拇指铐》中,我们不仅仅对阿义的遭遇与命运充满痛惜的同情,同时,那些形形色色的看客亦值得我们悲悯。那些源自骨子里的冷漠、麻木的病态精神,那些处于无知状态却不以为然的病态心理更值得我们深思。而正是这一反思与悲悯成为《拇指拷》中最有意味的地方,也成为莫言小说中难以掩抑的光芒。
①杨扬:《莫言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页。
②莫言:《拇指铐》,江苏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③王亚华:《论鲁迅小说中的看客形象》,《文学教育》2011年第9期,第17-18页。
④盖光:《女性母性人性——莫言长篇小说〈蛙〉中“姑姑”的性属隐喻》,《湖南大学学报》(社科版)2013年第27卷第3期,第83-87页。
⑤莫言:《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1期,第25-28页。
作者:杨敏,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学科教学(语文)。
编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