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彦抗战时期小说中知识分子形象分析
2015-07-12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157011
卞 强 (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 157011)
王西彦是现代文学中一位独特而重要的作家,他的文学创作以抗战时期最为丰富,小说创作以农民题材和知识分子题材为主。王西彦曾说:“我的采用的题材,多是贫苦农民在国民党残酷盘剥和日本侵略者凶暴屠杀下的惨状,以及知识分子在大动乱年代的彷徨挣扎。”1三四十时代的中国社会处于巨大的历史崩溃与转型期,知识分子作为社会阶层中具有敏锐触觉的群体更早也更清晰地感知时代的脉搏,知识分子的命运境遇、精神面貌与价值选择折射出一个时代的文化状况。王西彦抗战时期小说创作真实再现了中国社会自身现代化进程中新旧思想的冲突与中国华民族饱受异族入侵的内外矛盾相交汇,社会文化思想呈现更为复杂状态的背景下,知识分子在人生道路、精神价值方面出现的多样分化。通过对知识分子的关注与表现,剖析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的创作探讨了“在国家民族灾难深重时,知识分子应何以自处”的问题,作者塑造了一群“寻找道路的人”。
一、追求享乐与精神玄远的知识分子形象
抗战时期,王西彦表现知识分子题材的作品较多,其中《古屋》用长篇的形式,用大量笔墨塑造了一类知识分子的典型,即以孙尚宪为代表的传统家族观念和隐逸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对现代观念了解但不屑一顾,追求超脱玄远又在现实中节节败退,信奉“于已有利,于人无损”的原则等。
《古屋》中孙家中家长的代表是孙尚宪,以延续祖宗的福泽和管护古屋里病态的生命为自己最大的价值。孙尚宪是一个学识深厚的知识分子,接触过新的思想,是一个追求闲适与隐逸的信奉“伊壁鸠鲁主义”的“快乐主义者”。他以努力维护家族的兴旺与秩序为责任,但在家庭琐事中节节败退。在对时局的看法中,有一套自己的哲学,认为战争妨碍享乐,“快乐主义者”则无论抗战期间还是之后,都在自己的空间追求圆融自在。甘愿慢慢沉浸在字画、品茶中提高自己的修养,信奉“于已有利,于人无损”的原则,愿意做一个人道主义者,在自我的世界里追求自己所认同的价值,他的失败与荒谬在于同样将个人价值框定在家族的体系内,尽力尽职。
与孙敬宪相似的知识分子形象还有《假希腊人》中建立了烟酒茶三位一体的“嗜好之鼎”每日洒脱、通达乐观的贾自我形象。他也是一种追求感官享乐来逃避现实困境的知识分子,其人生哲学的来源自认为是希腊主义,从希腊人的生活观里抽取适合自己人生理想的部分,并对自我的心理剖析道:“我不是从学理上去研究古希腊你知道古希腊人很重视外在的幸福,他们认为人生幸福的总体,应该建筑在一个外在的幸福的基础上 但我们不能对自己要求美好的德性,那对我们太高远太不率易了,我们只能从自己接触到感官世界里去寻找快乐,我的希腊主义自然是一种不完全的希腊主义,不过它对于我自己却很适用。”2而贾自我的一家则住家黑暗、凌家具破败的屋子,生活十分困窘,残废的父亲,三个衣不蔽体的孩子,叫化婆式的太太与他精致的烟具和茶具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表面的洒脱背后是深刻的痛苦,所走的是一条由感官刺激达到内心的麻木,进而达到忘我状态,体验快乐的退缩的道路。他是生存竞争上的一个弱者,也是责任的逃避者。
作者通过对这些知识分子的描写,剖析其精神世界,意在批判其体现出的传统知识分子身上的“文化惰性”与现代知识分子身上的精神畸形。两者表面上一个深厚中国传统“隐逸”“闲适”思想影响较深,一个积极追求西方传统希腊式生活哲学,两者具有意形同质的特点,本质上体现了抗战时期一类知识分子的逃避心态与软弱本质。
二、囿于现实与精神委顿的知识分子形象
在王西彦的笔下寄托了作者更多批判或者说同情的是囿于现实与精神委顿的知识分子,作者称其为“力弱者”。他们大都是有的曾经深怀热望又彷徨、软弱终于陷入琐屑生活、精神委顿,退守家庭的知识分子;有的在现实生活与理想信仰之间痛苦矛盾,选择退守,成为一名“留得青山在主义者”;有的回归田园,逃避现实终于知道无可逃避。他们与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有着相似的生存困境与精神苦闷。“他们既是社会文明进步的象征,也是在黑暗时代‘全无用处'的人。他们的存在、命运和遭遇正好映衬出社会的黑暗,具有较强的批判性。王西彦笔下的‘零余者'经历了一个由改造社会到拯救自我、再到麻醉自我的心理演变过程。”3这些力弱者,在这个时代里只适合扮演悲剧的角色,作者在批判的同时给予了同情。
王西彦通过《古屋》《折翅鸟》《家鸽》《神的失落》《假希腊人》《春天》等作品展示了知识分子所走的曲线道路,描绘了一副“知识分子流亡图”。《当爸爸买回雨伞的时候》通过描写孩子期待父亲购买“雨伞”的琐事揭示抗战时期陷入生活窘境的知识分子的生活状态。作品透过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揭示了一类知识分子家庭拮据的现实,以及心理上的困顿,细致揭示了现实生活困顿给精神上带来的异化与扭曲。《春天》中描写了两个正当青春怀有梦想的青年,分别十年后再见诉说十年来经历人生的沉沉浮浮。莫立明原是一个干练、自负的人,怀着炽热的心走入社会,对前途充满信心。但遭受旧势力谣言的攻击被赶出学校而大败。《两钱黄金》中的哲学教授周玄道也是受困于贫苦生活的失败者,健康一天亏损一天,精神萎靡不振,强烈的空虚寂寞侵袭着他。经济学教授丁一飞面对社会也是满腹牢骚,认为战时人民生活的惨苦不是因为支持抗战,主要因为贪污带来的恶果。然而,个人也无法与社会对抗,只好建立新的人生观,仗着自己是独身汉,而“独善其身”,奉行“独善主义”的乱世哲学。
《人的世界》用故事串联的方式展示了抗战前后几个知识分子家庭的生活困境,华重宣在生活的打击下过着寄居生活,脾气变得日益暴躁而固执。《寻梦者》描写了抗战爆发不久一个离开都市到农村古庙里去静养的知识分子成康农的心路历程。与《神的失落》中的马立刚相似,成康农曾经也热情、有理想也有追求,抗战初期也曾为发动神圣的抗战而呐喊,在街上和军警搏斗,参加战地宣传队,在农村巡回演抗战戏,后来看到的现实是被捆绑着送到火线上的只是一些面黄肌瘦、浑身褴褛的农民,而另一些人则获得了打着“抗战”这金碧辉煌的招牌营私的机会,见识了他们的荒淫无耻,深深地质疑战争中牺牲的价值,来到了农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又很快感到生活的单调与寂寞。成康农成了一个自暴自弃的麻木的人,历经曲折与挣扎,成康农最终从虚幻的梦境中醒来,抛弃个人主义,找到一条比较实际的道路,投身到教育事业中。
王西彦通过一系列发生了转变的知识分子人生境遇的变迁和精神世界的改变,讨论了战争与人生观的改变的问题。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带着阶级弱点,旧意识,在新与旧、光明与黑暗的分界处彷徨,沉吟叹息,寻觅不到新路。“实际他们原来也是有热情和理想的,他们也曾经或是依然有着正义感;可是热情消退了,理想熄灭了,正义感只能化为抱怨和低吟。他们被黎明前的黑暗所窒息。虽然在他们耳边响着青春的鼓舞和胜利的腾欢,但他们却是寂寞的,而且正在被寂寞所埋葬。”作家认为“低吟和微叹只是力弱者的表现。”4王西彦创作的这些作品被成为“给不幸的力弱者唱的一阕凄凉的挽歌。”
三、自我救赎与精神坚毅的知识分子形象
作者笔下寄托了作者理想的知识分子是自我救赎与精神坚毅的知识分子,包括有着朦胧反抗意识、觉醒者、坚定的革命者等实现自我救赎与投身社会革命的知识分子。王西彦的小说中展示了理想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描绘了由怀着朦胧的反抗意识、觉醒者、坚定的革命者等知识分子以及逐渐成长的知识分子组成的形象谱系。在艰难的历史选择与自我抗争中,这些闪耀理想光辉的知识分子在作者看来尤为难得,作品真实地表现他们在自我救赎,走向反抗道路过程中的痛苦与挣扎,对其反抗精神,牺牲精神及坚毅的品质予以歌颂。
这些形象多有着“逃离家庭,奔向革命”的人生轨迹,以女性形象居多。在新旧交替的时代,逐渐觉醒女性经历了长久的探寻,王西彦笔下的女性走出一条从个性解放到反抗斗争的道路。《古屋》中孙家的侄媳妇廖慧君堪称新时代的“娜拉”,她聪慧热情,不甘心“陷身在一所窒息的坟墓一般的古屋里,年复一年地守着一份无望的生活”,在同学的影响和帮助下逃离了另人窒息的古屋和生活,去重庆做妇运工作了。此外,《古屋》中还描写了一个奉行独身主义的洪翰真,她极力摆脱家庭的束缚,热心教育,办难童学校,通过人的教育来改造社会,配合革命斗争。
《雨天》中塑造了一个勇敢、坚毅的女性知识分子形象竟成,她的身上闪烁着易卜生笔下“娜拉”与屠格涅夫笔下“爱莲娜”的精神光辉。《母性》同样塑造了战胜心灵痛苦实现自我救赎,勇敢奔向光明道路的知识分子。同《雨天》中的主人公黎敏和丈夫陆明一样在亲情伦理与民族大义的选择中彰显了坚毅的一面,克服了感情上的弱点,选择牺牲小我。《走向旷野》中的亦如《母性》中热情的张志慧等等此类觉醒的知识分子走上革命反抗的道路。
可以说王西彦更多站在非启蒙者的立场体现了作家贴近人物姿态和独特的历史认知与选择。作家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更多的是非英雄式的人物,甚至是逃避者、失败者、自欺者、力弱者。尽管作家明确社会前进的动力所在,笔下也描绘了投身革命洪流、奉献社会的知识分子,但有大量的被称为“折翅鸟”与“家鸽”的知识分子成为作家笔下表现的历史主体,作为旧时代的镜子,更真实反映了时代的风貌,作者对他们给予了深切的同情,但同时“并没有忘记高擎手里的鞭子”,既是对作品中力弱者的批判,也有作家自我站在知识分子角度的深刻的自省精神与反思,同时表达社会批判。
[1]王西彦.自传.引自艾以等编.《王西彦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1.
[2]王西彦.《王西彦小说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397.
[3]季雅群,姜振昌.生存重压下的灵魂挣扎——析王西彦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理论学刊,2000(02):119.
[4]王西彦.王西彦选集第2卷中短篇小说.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