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蔓草意象研究
2015-07-10汪洋
汪洋
“蔓草”一词见于《诗经·野有蔓草》一诗。蔓者,《毛传》注曰:“延也。”蔓草者,蔓生之草也,即生有长茎,能缠绕攀缘的杂草。它们或牵连蔓延于谷中、山丘,或蜿蜒缠绕于树木、草丛。先秦诗文中有大量的蔓草意象,主要出现在《诗经》《楚辞》《周易》《左传》等典籍中,具有丰富的喻意和文化内容。笔者寡闻,就目前的研究现状而言,前人的研究重点在于《诗经》中的蔓草意象,且大都从民俗学和人类文化学的角度出发,只强调蔓草意象同男女婚恋的关系。[1]其实先秦蔓草意象的喻意十分丰富,并非仅比喻男女婚恋。本文略人所详,详人所略,梳理先秦蔓草意象的喻意,并阐述其蕴含的文化内容。
《诗经》中的蔓草意象
《诗经》中描写的蔓草主要有葛、葛藟、唐蒙、女萝、芄兰、甘瓠等,相关的作品有13首,主要分布在《国风》中,在《小雅》《大雅》中也有出现。男女婚恋是《诗经》蔓草意象的主要喻意,如《周南·樛木》等。此点前人论述已多,本文便不再举例分析。《诗经》中的蔓草意象除了象征婚恋之外,还可以喻示兄弟、同族之间的团结、和睦。如《小雅·頍弁》:“有頍者弁,实维伊何?尔酒既旨、尔殽既嘉。岂伊异人?兄弟匪他。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弈弈。既见君子,庶几说怿。有頍者弁,实维何期?尔酒既旨,尔殽既时。岂伊异人?兄弟具来。茑与女萝,施于松上。未见君子,忧心怲怲;既见君子,庶几有臧。有頍者弁,实维在首。尔酒既旨,尔殽既阜。岂伊异人?兄弟甥舅。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朱熹《诗集传》中解释此诗说:“此亦燕兄弟亲戚之诗。故言有頍者弁,实维伊何乎?尔酒既旨、尔殽既嘉,则岂伊异人乎?乃兄弟而匪他也。又言茑萝施于木上,以比兄弟亲戚缠绵依附之意。是以未见而忧,既见而喜也。”[2]由此,诗中的茑萝缠绕于松柏之上,正是比喻同姓兄弟、姻亲之间的相互依靠,家族的团结和睦。全诗描写亲戚同姓之间通过宴飨来加强兄弟、同族乃至于亲戚之间的相互友爱、团结,以保持整个家族的兴旺,即《周礼·春官宗伯》所说:“以饮食之礼,亲宗族兄弟。”再如《王风·葛藟》诗中以“绵绵葛藟,在水之浒”起兴:诗人看见水边的葛藟依缘树木生长,从而发出“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莫我肯顾”的感叹。葛藟在这里正是象征兄弟之间的相互帮助、依赖。
其他先秦典籍中的蔓草意象
其他先秦典籍中经常出现的蔓草是葛,是古人日常生活中常见、常用的植物。葛可以“为絺为绤”,关系到古人的穿衣问题。在《庄子》《韩非子》《史记》《淮南子》等秦汉时期的典籍里面有类似“夏葛冬裘”这一说法,即夏天一般穿葛布衣服。此外,葛还可以做鞋,即葛履,《诗经》中有《魏风·葛履》。葛还可以制成葛绳,如《左传·宣公八年》:“冬,葬敬嬴。旱,无麻,始用葛茀。”葛茀即是用葛制成绳索当作引棺索。由此可知,先秦典籍中的蔓草描写有时没有特殊喻意,就是现实中的植物。若仔细考察这些典籍中具有特殊喻意的蔓草意象,笔者发现,同《诗经》中象征男女婚恋和兄弟、同族和睦的喻意不同,蔓草更多的是象征困局和麻烦。这当然和它们牵蔓缠绕的特性相关。就生活经验而言,蔓草只要是缠绕到树木、草丛就确实难以移除。例如:《左传·隐公元年》祭仲劝谏郑庄公提防他弟弟共叔段的不轨行为时就说:“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3]他用了“蔓草犹不可除”来比喻一旦共叔段势力发展壮大给郑庄公带来的困难和危险。在《周易》中也有类似的比喻。《周易·困卦》:“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象》曰:‘困于葛藟,未当也。‘动悔,有悔,吉行也。”王弼注曰:“居困之极,而乘于刚,下无其应,行则愈绕者也。行则缠绕,居不获安,故曰‘困于葛藟于臲卼也。”[4]作《易》者“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以葛藟紧紧缠绕难以脱身比作困局之意,十分形象生动。在其他先秦典籍中,蔓草意象也象征着男女婚恋和兄弟团结、和睦。如《左传·文公七年》乐豫用葛藟作比喻,劝谏宋昭公不要“去群公子”,强调同姓团结。而《楚辞·山鬼》中痴情的山鬼“披辟荔兮带女萝”,女萝正是男女情爱的象征。
先秦蔓草意象的文化内容
首先,蔓延于山谷、丘陵或缠绕于树木、草丛的蔓草象征着女子出嫁,依托于丈夫,反映的正是古人的婚姻观念。女子长于父母之家,外成于夫家,也就是“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就蔓草缠绕托付于树木这一形象来说,更多的是强调蔓草的蔓延、缠绕特性,蔓草的本体是女子。这种缠绕和托付既是女子专一贞洁的象征,同时也预示着在古代婚姻生活中,女子往往处于不利的地位。出嫁之后女子一生的幸福便完全托付给了丈夫,道德的力量要求她从一而终。而男子往往喜新厌旧,于是被遗弃便是很多女子的命运。《大戴礼记》里面有男子休妻的规定,虽然严格,但是主动权掌握在男子一方。就先秦诗歌来而言,《诗经》中的《野有蔓草》《樛木》以及《桑中》是女子得以托付终生的快乐,《采葛》《楚辞·山鬼》便是欲托不得的相思和痛苦,《葛生》则是托付之后虽遭事故,女子依然贞专不改的誓言。后世文学中大量的弃妇诗赋如潘岳《寡妇赋》、傅玄《朝时篇》、曹植《杂诗七首·揽衣出中闺》《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等诗文中运用了蔓草意象也可以说明这一点。
其次,蔓草意象也具有兄弟、同族和睦团结的喻意。这同男女婚恋、女子托付于男子在外在逻辑上具有相似性,都强调一种依托关系。不仅如此,细从先秦典籍考察,这一现象还有内在的文化依据,试分析如下:
古人对于男女婚嫁极其重视,如《周易·系辞下》里面说:“天地絪温,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周易·序卦》里面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5]这都是古人“人伦肇端于夫妇”之意,具有形而上的哲学含义。但具体到人伦时,兄弟关系的地位要高于夫妇关系。先秦古籍在提及最重要的几组伦理关系时要么将夫妇列于兄弟之后,要么提及兄弟而不提夫妇。如《礼记·曲礼上》:“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6]再则,古人多有论及兄弟之情的文字,却很少关于男女之情的议论。如《孟子·尽心上》:“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7]《论语·颜渊》:“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8]这些可以大致看出,在古人的思维中,兄弟关系的重要性要大于夫妇关系,以至于后来发展到“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极端说法。但我们注意到《邶风·谷风》:“宴尔新婚,如兄如弟”,将新婚期间夫妇恩爱比作兄弟友爱之情。钱钟书先生敏锐地觉察到在古人那里“夫妇为兄弟”,即如《尔雅·释亲》所言:“父之党为宗族,母与妻之党为兄弟。……妇之党为婚兄弟,婿之党为姻兄弟。”钱钟书先生继而总结说:“盖初民重‘血族之遗意也。就血胤论之,兄弟、天伦也,夫妇则人伦耳;是以友于骨肉之亲当过于刑于室家之好。新婚而‘如兄如弟,是结发而如连枝,人和而如天亲也。”[9]所以,“宴尔新婚,如兄如弟”是古人认为夫妇关系与兄弟关系相类似的一种表达,通过婚姻使得身为“外人”的妻子融入家庭,即“结发而如连枝,人和而如天亲”。这种“夫妇有兄弟之义”的思想是蔓草意象既可以象征婚恋又表达兄弟之情的内在思想依据。
更有可以注意者,兄弟、同族关系在先秦特别是春秋时期的政治中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简单地说,周王分封的诸侯一般是自己的兄弟、同族、姻亲,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拱卫王室。而在官僚制度尚未建立之时,诸侯们各自任用的大臣也主要是自己的兄弟、同族、姻亲。所以强调兄弟和睦、同族团结对于周王朝以及各个诸侯国来说都十分重要。所以周王分封时常要跟受封者强调这一点,《周书·蔡仲之命》便是典型的例子。诸侯国内的情况也是一样,上述《左传·文公七年》乐豫劝谏宋昭公团结公族便是很好的例子。诸侯拱卫王室、公族庇护公室,同时诸侯以及公族也需要以王室和公室作为依托。这正是《王风·葛藟》《小雅·頍弁》等诗表达的意思。
小 结
先秦诗文中蔓草的比兴主要是源于其缠绕、托付、蔓延的特性。周人的逻辑思维中,蔓草的喻意是丰富的,其反映的文化内容也是深刻的:蔓草可以比兴男女婚恋,反映出女子在婚恋生活中所处的不利地位。蔓草也是兄弟、同族和睦团结的象征,这显示出周人强调兄弟、同族团结的伦理追求,也是实际政治的需要。蔓草同时象征婚恋和兄弟之情,这源于周人“夫妇有兄弟之义”的认识。先秦典籍中的蔓草喻意在后世诗文中均得到继承,如潘岳《寡妇赋》《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等作品中的蔓草意象是男女婚恋的象征;石勋《费凤别碑诗》中的蔓草象征同族和睦、团结;曹植《种葛篇》写兄弟之情,等等。
参考文献:
[1]王政.《诗经》中的植物“缠附”:审美意义及人类文化学意义[J].农业考古,2011(4).
[2]朱熹.诗集传[Z].北京:中华书局,2011:215.
[3]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12.
[4][5][魏]王弼注.[唐]孔颖达疏.周易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231-232,365,396.
[6][汉]郑玄注.[唐]孔颖达正义.礼记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943.
[7]赵岐注,孙奭疏.孟子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61.
[8]何晏注,邢昺疏.论语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59.
[9]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143.
作者简介:
汪 洋,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2012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