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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蓓的空间

2015-07-10张乐朋

山花 2015年8期
关键词:薇薇安小杨前卫

张乐朋

电脑连上网,显示屏的右下角就有个小人头开始闪烁,是吴彩芳的QQ头像,头像附近的时标显示为2月14日。

这儿的空间没什么新鲜,安蓓一直觉得她生活在一个俗套里,俗套当然就没什么新鲜,就是干瘪和疲沓,比如晚饭后养成的这种百无聊赖的上网习惯,本来是为了打发时间,心里却惦记着找点新鲜和渴望改变。吴彩芳是她的师大同学,还是同一个宿舍,比较惯,弹开对话框,安蓓刚打过招呼,俩人就开始斗嘴:

无主名花 22:36:47

还把老公当情人啊,老和他玩,你不嫌腻啊。

薇薇安 22:39:11

嘿,你有情人玩了?说说,啥时的事?那人啥模样?做啥的?

无主名花 22:42:26

你特么花痴啊,不会听话,我有我还情人节挂在网上和你腻呀,有病啊。

我说你呢,春天来了,该计划生育了。别一天到晚骚情绵绵不绝如缕卿卿我我哼哼唧唧。

薇薇安 22:45:19

“一天到晚骚情绵绵不绝如缕卿卿我我哼哼唧唧的”,是说你吧?

你婆婆妈妈还不是病啊。娃四岁了,还自称无主名花,还四处留香,哼!

无主名花 22:47:33

姐和你说正经话呢,赶早把娃生了再说,越大越不好生。

薇薇安 22:48:52

行了,你来替我生好不,皇帝不急太监急。

无主名花 22:51:27

和你说正经的呢,我以大地母亲过来人身份和你说。

薇薇安 22:54:12

过来人还过来烦人,去洗洗睡吧。

安蓓的QQ号对学生们公开,学校要求的,一来方便教学,二来方便交流。

安蓓的聊友主要是同事和一些学生,偶尔也有几个师大同学上来和她聊天,不过,分散在各地的同学们好像都没时间,但凡有了孩子有了生活,就没了书生意气和浪漫情调了。像吴彩芳这样的大学同学,就隔三差五催她生孩子,其实婆婆妈妈也都催过她,可无米之炊,催也白催,谁的话也不是催产针。

就是那晚上吴彩芳把她领到一个名曰“美女如云”的聊天室,十几个陌生人在聊怎样消除眼袋,她打了招呼,但没有参与意见,她其实没眼袋,她只是无聊,无聊才聊么。

刚聊不一会儿,一个叫“平安出入”的过来打招呼,这个QQ名字生疏但是熟号,她猜是谁换了名字了,便礼貌地应答了几句。对方直接聊她的情况,她教什么、代哪几个班的课,对方都了解。这些当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拿来聊就没意思了,谁才这么没意思呢?安蓓先猜是小杨,但也就是一闪念之间,小杨Q龄长,但没这么骚情,除非小杨用了另外一个号,可是,好像小杨没那么无聊吧?不是,肯定不是,这不是小杨骚扰她的方式。

随后安蓓又猜是哪个学生在跟她捣乱,她便敲了一个单词,Who(谁)?聊天室里,她当然是以“薇薇安”的语言方式与人交流,不说几个英语单词就不符合“薇薇安”的身份。

“平安出入”的回应很快,“我爱你!”也是英语,还挺懂配合。

安蓓猜是哪个调皮小男生和她逗呢,便不再搭理。停了一会儿,对话框里又接着回应:“你知道我是谁。”安蓓更不想理睬了,返回去准备继续和吴彩芳聊,见吴彩芳已经下线了,不辞而别,留了一个睡觉的图标。

安蓓不想和陌生人聊眼袋,女为悦己者容,她不能想象,一帮子没有情人的女人在情人节之夜聚在一起聊眼袋,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于理不通,于情寡合,而且还……同是天涯沦落人?意识到这些,心灰的情绪简直就要天昏地暗了,她有点郁郁寡欢了。

暂时没人聊,看见“平安出入”还在顽强地闪烁,邀请她私聊,她就又点开他,现在和这个“平安出入”搭话,完全是出于聊胜于无的想法。奇怪的是,这个“平安出入”好像窥透她的用意,才聊了几句,“平安出入”就不正经了,语含轻薄,贴的标签尽是些桃心玫瑰拥抱亲嘴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安蓓悄悄查号,这是加在学生群里的熟号,不过她一下对不上这个号是哪个班的哪张脸。知道她QQ号的学生少说三百多号,她的QQ号是写在黑板上公布出去的,要是考虑学生到校外扩散,知道她QQ的人就怕不止这个数了。安蓓看了一下屏幕底下的时间,都快半夜了,不可能是学生。她敲了一行字:

薇薇安 23:35:16

你到底是谁?

平安出入 23:37:57

偶想你,夹我吧。

薇薇安 23:39:01

说名字,哪个班的,我才加你。是加不是夹,白字先生。

平安出入 23:41:32

加就是夹。你夹我。

薇薇安 23:42:14

不像话,删你。

安蓓从不和陌生人打情骂俏,她突然嗅出对方是一个臭烘烘的成年人,不像是调皮的中学生,顿觉一阵羞恼,浑身不自在,她用严肃的口气留言:“等着,我会查出你来。”

点了发送,然后下线关机。

安蓓到浴室洗漱了一下,上床和小刘说了刚才的事情,小刘躺着不作声,安蓓伸手去摸小刘的身体,的确是睡态。安蓓对着小刘耳朵眼柔声说:“怎么了教练?”她告诉他,今晚是情人节。

小刘裹了裹头咕哝:“一天到晚和那些流氓聊啊聊,恶心。”说罢翻身自睡。

安蓓下意识地轻轻叹息,小刘又要晾她一宿了。

小刘秉性脆弱,输不起,炒股蚀本后说话一下变得刻薄起来,说凡是爱上网聊天的男的是流氓女的是妓女,有时安蓓实在气不过才说他一句:“你给我冠这名对你好吗?”其实安蓓很体贴小刘,她是教师嘛,毕竟有些教育心理学的涵养,她理解小刘炒股的动机,也能体谅他血本无归的痛苦。可是,她真是爱莫能助,股市不景气,她又是外行,关键是他们两家也没有足够海量的堵窟窿钱,那段时间小刘忧心如焚,眼珠子都绽开细细的裂纹了,安蓓也吓坏了,因为她给他的任何言语疏导和感情安慰都失效了,挫折感弄得小刘身体都不中用了。两个月的连续失败,形成了挫折和失败叠加的双重压力,小刘更加紧张了,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治病办法,就跟人学气功调息静心,动不动就要闭关运行。气功练死人的事情多了,安蓓怕小刘走火入魔,或者更加孤僻,尽量想方设法亲近他疏导他,令安蓓哭笑不得的是,小刘居然提防开她了,故意冷淡和疏远安蓓的亲近,不响应她的要求,还含沙射影地侮辱她的要求,小刘有点变态了,这是安蓓最害怕最绝望最不敢明说的意识。

平日里这事情犹可冲淡,可今晚特殊,情人节之夜,而且她接受了陌生人的挑逗,身上真有一点状态了,小刘的消极令她失望了一会儿,只好又把刚才聊天的内容回想了一会儿,随后又纳闷了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一会儿,费了好大功夫才入睡。

第二天上午,课程表上排着安蓓三节课,安蓓心里有事,课上只讲半个钟头,然后用剩下的十来分钟给学生说,她最近要清理一下QQ,要删掉一些不相干的人,她让凡是加过她好友的学生把真名登录名和QQ号写在纸条上交给她,以便她在清理时识别和保留。学生们哪知道她别有用心呢,都郑重其事地按要求填写,这个年龄段的学生还是愿意亲近老师并希望老师青睐的。

安蓓特意把那个号记在手机里,她差不多也能记下了,学生们交上来的号码她只用粗粗溜一眼,就收起来。这事也费不了什么周折,她是在第二个班里对上号的。不过,在她拿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时身上还是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这个号码原来的登录名大约是“哭着笑自己”,还有一些日本字一样的笔画,真名是冯向南,是个不起眼的没长开的瘦巴巴的女孩儿。

安蓓当时没有作声,直到下午活动时间,她才打发学生去叫冯向南。冯向南绵绵地进了办公室,一脸提心吊胆的表情。安蓓按照惯例先问她知不知道为啥叫她来?冯向南赶紧承认上午上课时和旁边的人说话,违反课堂纪律。安蓓点头说她态度诚恳,然后才转到QQ号的事上。听老师问的她家电脑的事,冯向南才用单薄的手掌拍拍胸口轻轻吐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告诉安蓓,家里的电脑主要是她和爸爸玩,“妈妈开服装店,也爱上网聊天,她自己有QQ号,用店里的电脑聊,不在家里的电脑上玩。”安蓓从冯向南的话里得知,她爸爸在交警队,但冯向南也“不知道爸爸是干什么的”。

晚上安蓓刚上线,“平安出入”就蹦出来了:先上了两颗红心,然后索吻,最后才出句子。

平安出入 22:10:17

等你半天了。

薇薇安 22:12:54

没人让你等。

平安出入 22:14:26

我愿意,不要这么冷酷,女孩子要温柔。

薇薇安 22:17:29

冯向南是谁?你认识吗?

“平安出入”半天没动静,安蓓查看边框里的人头,已经暗了,证明他下线了。安蓓随后也就下线了,她有点兴奋,好像抓住了小偷,好像掀开蒙面人的面纱。她有一种成就感,有成就感就有食欲,她到厨房削了一个苹果,吃了一半,看见里面的黑籽,就不想吃了。

安蓓到卫生间耐心地洗漱了,趿着拖鞋进了卧室,上床躺下,和小刘说:“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哪个人?”

“昨天晚上说的那个人。”

“我哪知道你说的那个到底是哪个?”小刘能说绕口令,说明小刘有兴致。

安蓓就不兜圈子了,钻进小刘的被子。小刘咕哝:“烦不,我睡着了。”安蓓拽过小刘的手,柔声叫他:“教练教练。”教练是他俩的暗语,是小刘以前配合安蓓做健身操时自己取的,后来一直用。

小刘垂头丧气翻下来,安蓓轻叹一声,小刘好像不爱听她那声叹息,挣脱她的搂抱烦躁地说:“我练半截儿,你非要麻烦。”

安蓓盖了自己的被子,忍过了身体的难受劲儿,脑袋里空茫茫的,她想起身再开电脑,怕小刘敏感,便又想了一会儿。她想的是冯向南的爸爸,他这会儿一定很焦急——哪个家长不怕老师为难自己的孩子?

远处传来的汽笛声在春寒殆尽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睡意惺忪,与之呼应的往往是不眠者的辘辘饥肠。

春天比想象的来得快,柳絮在校园里轻溜溜地翻滚,打扫卫生的学生们恼火地用扫帚拍打这些不听话的垃圾。

柳树的枝条悄然变色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温暖的黄昏,安蓓推着电动车出校门,一个人就笑着过来打招呼,问她是不是安老师。来人的个头比她的小刘高出一头还多,头发浓密,大鼻子大眼,安蓓一向认为,四十岁的男人如果帅,那就是很帅。眼前这个人就符合她的标准。

来人请她借过说话,来者是谁安蓓也猜了个差不离了,不好意思发作,便顺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文具店的台阶下。

果然,来人自我介绍他是向南的家长冯前卫,今天专程来给安老师道歉。“那天晚上喝多了,表现不好,得罪老师,实在对不起。”

话说得倒也诚恳,可安蓓老是觉得哪儿不对,是那玩世不恭的腔调?

想起他的那些下流话,安蓓难免羞愤上脸,可身边人来人往,尤其是同事们骑车经过打招呼,她就不好发作。

她面无表情地诘问:“那天晚上喝多了,就按你说的;那第二天晚上呢,你也喝多了?莫非你天天喝多?”

“对不起,那天晚上也喝多了。”

“喝多了还会上网胡说八道?”安蓓压低嗓门,她时常批评学生的。她最讨厌油腔滑调的人。

冯前卫垂头俯首赔不是,浓密的头发就唰唰地起伏,就那么莫名其妙,一个念头突然风一样掠过安蓓的心底,她居然想把手掌插进去一探其中的深浅茂密,这个危险的念头让她自己吃惊不小。如果家长长相平庸或是个丑八怪,她绝对不客气,可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讨厌,还挺帅气,至少,这样的男人说几句醉话是可以原谅的。念头一动,脸腮发热。安蓓一边暗暗自责轻薄,身体不安地在车座拧了几下。她扳开电门,脸上放出几分晴和,语带薄嗔:“记住,以后不许这样啊!家长是孩子的表率,就这样吧,我得赶紧回家。”

冯前卫伸手扶住电动车前头的塑料筐,笑道:“谢谢安老师,不如我请你吃个饭吧。”

“这个人,你想干啥?”安蓓掠了一下秀发,放下脸色,眼睛不看对方,盯在那只大手上,手背上汗毛稀疏可见。

冯前卫缩回手去,赔笑道:“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这样道歉更有诚意。”

“我不要你的诚意,你记住你是家长,要言传身教,率先垂范,管住自己就行了。”

安蓓横了对方一眼,松开电门,电动车开始行走,她的头发向后飘起。安蓓知道,那个冯前卫一定在看她,她下意识地挺直腰肢,端坐在电动车上,由于没有生养,她的体态还保持着做姑娘的秀溜,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体态娉婷。

多亏中午换上风衣,她更加有信心了。

晚上,安蓓多炒了两个热菜,做饭时,她一直轻轻唱歌,小刘开门进来就听见厨房里的歌声,他想进来问,但放弃了,他已经没有好奇心了。小刘和往常一样吃了一点,就推开饭碗。安蓓拾掇了碗筷,在外屋和小刘看了一会儿电视,看完晚间新闻,小刘就扬长进了里屋去调息了。

安蓓关了电视,开了电脑,照常上网,但没见到冯前卫,她和吴彩芳一边瞎聊,一边等着冯前卫出现,直到零点,终于没有,安蓓咬了咬嘴唇,下线了。

安蓓躺了一小会儿,侧身告诉小刘,那个人下午找我了。小刘嗯了一声,身体没动。安蓓耐心地说:“学生家长,是个交警。”小刘的被子在身上动了动,意思是他在等下文,安蓓却不想说了。

等小刘安顿下来,安蓓侧转身体,她发现小刘越来越能敷衍了事了,每次弄过还不如不弄,就像说好同舟共济,却把同伴儿撂在半道上,自己怀沙自沉了。安蓓就这感觉,感觉她被闪在半路上,自己往终点过渡,那种说不出的难受简直让她拍案而起。这次也一样,安蓓难受了好一阵才忍过那种令人羞耻的奇痒。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又偏过去想了一会儿冯向南的家长,还没听说过哪个当家长的不怕老师为难自己孩子呢。她猜他今天当面认错,肯定不敢再捣乱了,她突然怕他改邪归正了。这个怪念头令她头脸身上一阵红热。

暗夜里的辗转真的比白昼难挨得多。

杨学峰 21:55:08

我已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安蓓 21:58:52

谁有方便面?饿死了,不想出门。

杨学峰 21:59:20

除了方便面,我啥都有。

安蓓 21:59:35

谢谢,姐姐我不吃甜食。

杨学峰 22:02:24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姐姐,今夜我想你。

安蓓 22:05:17

别想了求你,你是我扫不尽的门前雪。

四月初学校组织教师春游去洛阳看牡丹,晚上住在宾馆,小杨想约安蓓结伴出去逛街,安蓓婉拒,在手机上留下与小杨的上述对答。

小杨喜欢给安蓓留一些改头换面的网络格言,像“有一种感情叫无缘,有一种放弃叫成全”了,“女人用友情来拒绝爱情,男人用友情来换取爱情”了,等等,安蓓最讨厌这一套,她怎么会喜欢这些酸溜溜的对称句呢?她怎么会欣赏这些塑料才华呢?就凭他认定她是怀春少女他就没什么真水平真才华,就不够格来挑逗她。因此,小杨的暧昧和示好她一点都不领情,不领情就是不喜欢,说具体了可能伤人,其实她是不喜欢跟任何一个男同事发展感情,因为,教书匠的性格局限太大了,斤斤计较还百无一用。

结果就是,小杨不时地给安蓓留言,安蓓又不停地删除小杨的留言,然后小杨又复来,就像安蓓说的,“你是我扫不尽的门前雪”。

这么说吧,安蓓觉得小杨和小刘区别不大,她就是因为读了小刘的情书才爱上他的,结果呢?她总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吧。

小刘的股票被套住,精神受打击,身体大受影响,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却是安蓓,她一直没法坐胎,开始她也莫名其妙,慢慢地,也就试出来了,但小刘不让她说,其实安蓓哪里开得了这口?就是让她说她也不能说,她只希望小刘能早些恢复过来。于是,小两口对外统一口径,暂时不要孩子。

话是这么说,其实安蓓可想要了,和她一道分配来的几个女老师,孩子大些的,都两岁半了,看着她们后座上带着孩子,车筐子里放着小篮子奶瓶小吃到办公室,安蓓的心就空落落的,说笑也不自然,崔老师就会乘机开导她,小安,不要等了,教个书,又不是干什么大事业,趁年轻把孩子一生,和孩子玩着玩着就长大了。可不能听男人的话,他们自己又不生,到后来遭罪的还不是你,岁数大了,下面就没弹性了……后面的话,崔老师是压低声音说的,有些秘密在泼妇骂街时直接就听到了,但口授心记,就比较绕,尤其这是独特的体验。

股市吃掉小刘八万,八万在有钱人眼里不是什么大数字,可这些钱是从他们两家挪借来的,原来指望这些钱能沸腾起来,可没想到它们和化在锅底的冰块一样,越来越小,岌岌可危,小刘救市无钱,无缘无故背了六七万块钱的债务,只好在单位办理了留职停薪,在同学开的公司里打工。同学给的工资,比原单位能高出一千多。

安蓓上网的这台电脑,正是小刘炒股时叫人组装的,当时买品牌机要八九千,组装下来才六千多,省了两千多,当时大家挺高兴的,现在看来,省还不如不省呢,还不够股市狂泻时一天蒸发掉的呢。

电脑原来搁在卧室里,小刘情绪糟糕的时候,准备当二手机处理了,他说:“这些都是麻烦,看着就烦。”那次安蓓也烦,她说小刘,“你破罐子破摔了,这电脑可不是破罐子,用了还不到一年呢,怎么就成了二手货了?”安蓓话里话外都有意思,她嫌小刘不珍惜,其实是把电脑想到自己身上了。小刘沮丧地说:“它是个麻烦,我见不得它,我没有别的意思。”

后来安蓓把电脑搬到外屋,找了一块台布,苫起来,省得小刘看见烦。常常是夜深人静,小刘睡了,安蓓才开机上网,小刘的身体一直萎靡消极,安蓓又不是木头,胡思乱想睡不着,干脆上网消遣。电脑的配置其实还可以,不应该闲置,安蓓很快就学会上网聊天了。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聊天成瘾,小刘看她的眼神里都是鄙视。

安蓓也想也无奈,爱鄙视就鄙视吧,又能怎样?与其面对小刘这样的无趣之人,真不如面对电脑呢。

自从受了骚扰,安蓓心里就一直有气,她想找机会给崔老师说一下,崔老师是老资格的班主任,管班有方,名气很大,经常训得家长和他们的子女一齐哭,就这样,周围的人还是托关系,从市教育局找熟人,来给校长打招呼,目的就是把自家孩子往崔老师班里塞。安蓓觉得,这件事给崔老师一说,冯向南就没好日子过了,弄不好得转学,崔老师是那种说到做到的厉害角色,名师效应,地位很巩固,校长也让她三分。崔老师的教学班升学率高,就是她的班里不留沙子。安蓓的这个想法在脑袋里转悠了好几天,她也到崔老师办公室坐了两三次,可就是没法往出说,没法启齿,这种事,她真怕崔老师借题发挥,说出去,崔老师看出她的心事,眼光从花镜的上边探出来,悄悄问:“是不是有了?反应了?”这个时候,安蓓就越发没法说了。

转眼就是五一长假。节后第一天上班,安蓓下了两节课刚出教室门,就见崔老师端着教案教具从另一个教室出来,安蓓慢慢走到过道的柱子旁,崔老师过来说:“正好,先通知你,中午家长请客,兰苑,给家里打个电话。”安蓓随口问哪个学生的家长这么大方,舍得在兰苑请老师吃喝。兰苑是墅北市最好的酒店,挂着政府接待指定饭店的牌子,安蓓一次没进去过,别说消费。崔老师面带骄矜笑道:“管他是谁,他请咱就去吃,钓鱼台国宾馆咱也敢吃。”说完这些,崔老师才说是冯向南家长请客,安蓓不由心里一恼,说她不想去。崔老师见怪地说,不准假,必须去,校长也去呢。安蓓再三推拒,崔老师一口咬定,抢白她“叫你吃又不是叫你做”。

安蓓跟着崔老师进了包间,无来由地感到一阵心虚。

校长亲自帮助家长安席,按照主课副课、年龄大小和性别三种序列,校长以前也是教数学的,做事情细致认真,让人着急。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主席就成了崔老师和学校的几个男领导,安蓓又代副课又年轻,就叨陪末座,她的旁边就是主家冯前卫两口子。安蓓心里别扭,她把脸扭到崔老师坐的上席方向,冯向南的妈妈面皮保养得很滋润,也算漂亮,就是眼珠发黄,把眼白扰得有些脏,嘴巴也会说话,一个劲恭维崔老师。安蓓不习惯她的香水味,太浓烈,提前上桌的凉菜,基本上被她的香水味覆盖和濡染了。女人的直觉带有好恶,气味不相投就会见外,冯向南的妈妈一直对安蓓爱搭不理的。一方面是安蓓的课程无足轻重,另一方面就是觉得安蓓的长相和气质比她雅秀。当然,她在服装首饰方面的信心成倍地大于安蓓,她重新把难受劲儿转嫁给安蓓时,安蓓也感到了不舒服。

校长好像有求于冯前卫似的,老是点名指挥这个老师那个老师陪主家喝酒,一般来说老师们酒量窄些,能喝一点的男老师就斯文地起来借花献佛,不能沾酒的女老师也窘迫地端着杯勉为其难地碰一下。轮到崔老师跟前,崔老师端着酒夸奖冯前卫年轻有为,冯前卫笑道:“还年轻有为啥呀,在一个部门里混,和一块排骨肉腌在调料里吃味儿一样,时间长了,就成科长了,就这模样了。”冯前卫的话很轻松地就在安蓓的心里翻起两朵水花儿。

好几个老师下午还有课,热菜上得很连贯,饭吃得就快。但由于校长在场乱指挥,饭吃得不饱,这当然只是安蓓的感受,她默默地吃,只吃转到跟前的菜,吃得十分辛苦,别人在一轮一轮敬酒笑闹,她就放下筷子,远远地陪着大伙笑,她这种娴静少言反而引得东家婆频频侧目。

冯向南的妈妈提前离席,说是服装店那边有顾客调换衣服和小店员闹起来了,她得赶紧去处理一下。冯前卫不允许,说这样不礼貌。冯向南的妈妈圆滑地说,我不走你能放开喝?大家嘻嘻哈哈,说看不出冯科长妻管严。冯前卫笑而不言。出门前,冯向南的妈妈端着茶杯挨个儿和老师碰杯,和别人都是有笑有话,唯独轮到和安蓓碰时,不仅没笑没话,眼里还流露出一种警惕和戒惧,安蓓当然觉出不友好,但她把脸稍稍扭过,回避了对方尖刻的打量。

冯向南的妈妈走后,冯前卫随即叫服务员把盘盏椅子也撤下去,这样他就和安蓓成了邻座,安蓓也没在意,她的注意力放在对面喝酒的几个男老师身上。小杨老师没喝几下话就多了,面如桃花,脑门都红彤彤的,端着小酒杯在那里说普通话:“‘割不正不食,同学们,‘脍不厌细……”校长拉住他说:“筷子本来就不细嘛,杨老师,咱坐下喝。”大家哄笑。校长左右的两个室主任也一先一后附和:“杨老师,这里没有你的学生。”“小杨,两腿一站,喝了不算。”冯前卫给小杨添酒,夸奖杨老师年轻实在有学问。小杨便一口一个冯科长,好像在用毕恭毕敬的态度语气展示他全部的素养。

安蓓挺瞧不起小杨这样,男老师们遇到这种场合总喜欢表现,他们其实也不懂社会,可偏偏逢场作戏,做出一副时常出入酒场和惯见声色犬马的模样来,好像是给老师们争气,实际很丢人。小杨比她晚来一年呢,没怎么留意,就学会醋大了。什么割不正不食,上次一个家长在蒲津面食馆请客,小杨还不是伸直胳膊,大战乱糟糟的黄瓜粉丝?还不是稀里胡噜地喝两碗酸汤面,还加要了一份呢。

最后,冯前卫敬到安蓓跟前,他先给自己倒满杯,老白汾,安蓓还是喝果汁,冯前卫没有像勉强别人一样要求安蓓换酒,他端着杯恳切地说:“安老师,谢谢,南南可喜欢你了。”安蓓脸红了一下,她又不傻,但保持了矜持的微笑,她听出这话里的话,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坐上首那边的崔老师马上站起来说:“你家姑娘喜欢安老师,说明我们安老师平时关心她关心得多,家长也该多喝三杯。”冯前卫先礼貌地应承了崔老师那边,然后又笑眯眯地问:“安老师,你的意思,也让我喝三下?”安蓓笑着点头,冯前卫马上自己斟酒,连喝三杯,老师们马上鼓掌,校长带头,老师们喜欢这样鼓励学生。

冯前卫放下分酒器说:“我这样喝没劲儿,如果安老师给我倒酒,我再喝三杯。”老师们马上鼓掌,呱拉呱拉的掌声响了好长时间,安蓓坐下,冯前卫这样以酒遮面朝她来,她能想到的事就是不愉快。崔老师见她默不作声,隔着圆桌怂恿她:“赶紧起来倒呀小安。”安蓓不高兴,却也不想扫兴,招手叫服务员过来,意思是让服务员替她斟酒。那服务员过来,刚要伸手去端分酒器,看了一眼冯前卫,立即缩回手去。对面的校长看见了,笑着勉励:“安蓓,家长都主动这样要求了,你给倒上,起来给冯科长倒上。”校长的话就是命令,安蓓只好站起来接过分酒器,服务员麻利地在冯前卫跟前摆下三个杯子,安蓓挨个儿斟满,然后站开一边,冯前卫端起第一杯酒叹息一声,像自言自语,又像调侃气氛,幽幽地说:“这是罚酒啊!”安蓓毫无准备,还是一下就听明白了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了,她看着桌面上倒得满溢的酒杯突然一阵揪心,又看着冯前卫挨个喝下,跟喝纯净水没两样。冯前卫仰脖喝酒时,浓密的头发就即兴地唰唰地起伏,这景象和上次一样,安蓓那种把手插进头发里一探深浅的莫名其妙的冲动就跳出来了,她打心眼里觉得,冯前卫把在场的所有男人都比下去了。

校长带头鼓掌,大声招呼冯科长赶紧夹菜压酒,冯前卫平静地说:“不需要,安老师给我斟酒,我就很感谢了。”

小杨不无醋意地跟了一句“秀色可餐么”,大家哄堂一笑,安蓓回头横了小杨一眼。

酒场确实是讲气氛的,安蓓心知冯前卫这酒喝得有名堂,他是在她跟前喝罚酒呐,心里的别扭劲儿就通顺了,她甚至还莫名其妙地有些感动了。在她看来,喝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刘被套牢,曾经准备借酒浇愁,可一次就喝趴了,折腾了一宿也吐不上来,光是打着酒嗝儿淌着酸臭的口水,混杂着又细又亮的鼻涕眼泪,安蓓陪着淌泪。那次以后,安蓓就觉得男人能喝酒也是本事了,且不说勇猛无畏,最起码身体要好,能抵挡得住折腾,能化解了酒气,还有,承担后果。安蓓还觉得,冯前卫豪饮的劲头里,也有几分甘心受罚、认罪人前的诚心呢。这么一想,安蓓心里当时就原谅冯前卫了,起码是打消了给崔老师反映情况的念头了。反正也不是黄花闺女,吃不住别人调一下口味。

校长是个狡猾的人,他十分浑蛋地对冯前卫说:“冯科长,安蓓是我们的美女老师,你不好好陪美女老师喝三下,今天这酒算没喝好。”冯前卫二话没说,先干了一杯,侧转空杯,对校长说:“安老师一杯我三杯。”话给校长说,眼睛却看着安蓓,好像是征求意见。到了这步,安蓓已经酒性萌动,校长在出卖她而冯前卫在保护她。想到这些,她就豁出去了,端起一个满杯,眼睛一闭,真的喝了多半杯。冯前卫随即连干了两杯,等着安蓓将杯底的酒喝尽了,赶紧递过饮料杯给她漱口。校长马上夸奖安蓓今天表现不错,有功。安蓓也觉得今天她比崔老师还重要了,虚荣心和酒精一样,谁沾了都会上头,谁沾了都会轻薄。

散席时,冯前卫从皮包里拿出名片,逐个散发给老师们,依然不失谦和:“局里统一给印的,老师们有什么事情,上面有我的联系电话,从今天开始,我的手机一天24小时给老师们开着,不管他什么局长队长,需要冯某帮忙,一个电话……”

崔老师说:“找你帮忙还不得出车祸?我们可不敢麻烦你。”吃了别人的嘴软,大伙的嘴唇都软软的,还弯弯的。

安蓓接过名片细细看了,顺手塞进小挎包里。原来这个冯前卫还是个科长。大家伙儿热热闹闹地散了。冯前卫要送,校长拉住他,让崔老师领着任课老师们先撤,留下两个室主任陪冯科长,他们还有节目。

平安出入 22:37:57

刚上就下了,现在也有客人。

薇薇安 22:39:01

网络不好。

平安出入 22:39:05

是和家人在一起。

薇薇安 22:39:25

老掉线。

吃饭真能起到联络感情的作用,那顿饭后,冯前卫和安蓓自然而然就互加好友了,当然冯前卫后来用的是自己的号,有时他们也淡淡地说两句无关痛痒的闲话。

安蓓的哥哥买房,要交首付,四下筹款,嫂子专门到学校找安蓓,让她帮忙和人借一万两万。小刘炒股时借了大舅哥两万五,打的是她的旗号。安蓓知道,嫂子来找她,也是哥哥的意思,欠账还钱,天经地义,安蓓应承了。

但安蓓没有钱,她只有麻烦。她认识的人有限,同事们也知道她家老公想发财却背了债的事,她也不愿意开口,她领教过拒绝,她找过崔老师,崔老师说儿子大学毕业,也买房了。她也和小杨说过,小杨说家里媳妇管钱,得回去商量。结果,连下文都没了,安蓓再见小杨,都觉得有了失言之恨。

安蓓还是天天黑夜上网,聊天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冯前卫会找她聊,内容自然是围绕冯向南的学习,其实,她的副课一点不重要,甚至不参加中考,但冯前卫舍得时间,她也不拒绝,反正上床也是睡不着。后来,冯前卫就开始谈他的工作,说他们昨天处理了几起车祸,今天处理了一起什么样的车祸,在什么地方,还把一些现场的照片发过来,照片都是不公开的,血淋淋的,有脑浆涂地的,有残体断肢的,安蓓刚看时还发抖,做恶梦,后来就习惯了。她在硬盘上建了一个文件夹,挑选一些特别的,保存下来。

大概是看多了那种血腥的交通事故照片染上了晦气,那天真让她遇上了一起。

周四下午,安蓓骑着电动车慌慌张张赶路,过十字路口时,车把蹭到一辆右转弯的白色的现代轿车,安蓓当时歪倒,轿车里马上下来一壮一少,先看车,完了齐齐回头喝叫安蓓起来,让她看崭新的车子上的刮痕,“你说咋办?”安蓓看了,仅仅是一个两公分左右的暗斑,就说:“你们把我也撞倒了。”那壮年说:“妈的,不认账是吧?我保险还没上,掏钱吧。”安蓓急眼了,一个是她马上有课,一个是钱,她最怕提钱。她一时反应不过来,那两人把她逼到一边,让她打电话找钱。路过的车子都慢下来,瞅她一眼,就加速而去。安蓓满脸通红,她只好打电话,她拿出手机先给小刘打,小刘居然关机,她又给崔老师打,简单说了一下情况,让崔老师给她请假,换课。崔老师鼓励她,不要怕他们,跟他们讲理,不行就叫交警队。完了就挂机了。安蓓接着给小刘打,还是关机。那个年轻人躁了,说那个壮年人:“二叔,砸了她的车子。”那壮年人说:“砸她的破车能赔钱?把她弄到车上。”说着就伸手,手汗湿热,透过单薄的连衣裙,安蓓惊恐地尖叫“别碰我”,然后大哭起来,她听说最近市里出了两起凶案,她害怕不测,边哭边说:“我赔我赔。”说完拉开小挂包,里面有二百多块钱,都拿出来,给了那个满脸横肉的壮年人,那人鄙夷地说:“这俩钱顶个屁事。”安蓓流着泪,接着翻,她真希望再翻出二百块钱,或者小刘能开机看见她的电话,赶紧打过来。但是,没有钱,也没有电话回过来。那壮年人在一旁盯着她,看见她小包里的唇膏手纸和一包卫生巾,眼神古怪起来,说:“别翻了,这么小个破包包,当鸡巴是中国银行?上车,弄她找个说话地方。”

光天化日之下,安蓓急得眼前发黑,她哆嗦着从包底翻出冯前卫的名片,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她央告那俩人等等,然后哆嗦着输进号码,这是她第一次给冯前卫打电话,电话响了两声,冯前卫就接了。

安蓓啜泣着告诉冯前卫她的方位,她在求救,自然而然就改口叫科长了。

先来了一辆漆着蓝色“交警”字样的警用面包车,车上下来五六个穿制服的交警,他们是分管路段的交警中队的警员,交警们先把那叔侄二人隔开问话,当然也问了安蓓,安蓓一边抹泪一边说了当时情况。随后冯前卫才开车赶来,他下车没和安蓓说话,很像回事地看了看现场和周边环境,和带队的交警说,这里要装摄像头,有事故好取证。后来交警们弄住那叔侄俩,车没办临时牌,后生无证驾驶,要扣车要罚款。后来不知道怎么处理的,先嚷嚷了一会儿,又嘀嘀咕咕了一会儿,就把那叔侄俩放了,然后出现场的那伙交警也上了警用面包车先走了。

一时间,路口就剩下冯前卫和安蓓,安蓓还在发抖,小刘的电话终于打进来,安蓓瞥了一眼就掐了。冯前卫先检查了一下安蓓的车子,说没大毛病,又搀扶安蓓上了他的车,说车上有急救药箱。

上了车,冯前卫从手包里拿出一迭百元大钞,分出两张递给她,说这是刚才那俩人讹诈去的二百块钱,还给她,随后把剩余的钞票全部递给说:“这是他们赔的医药费,拿着。”安蓓先吃一惊,哪里敢接。冯前卫顺手拿过她那个寒酸的小挂包把钱塞进去,给她宽心说,这都是你该得的钱,已经便宜他们了,按他们的违章情况,可不止这个数,都够拘留半月了。说话时,冯前卫捏住她的手抬起来,她的手有些擦伤,冯前卫边看边轻轻触碰创口上的土碜说,“蹭得挺厉害,疼吧,先简单给你清理一下。”

冯前卫的车上真有一个急救药箱,接下来的事,就是自然而然的,包括左脚踝和左膝盖,迷离的药水味让安蓓感动流泪,惊魂甫定的她不安地接受了这一礼遇和救助。冯前卫的动作轻如爱抚,有医者的纯洁,掀起她的裙摆给膝盖消毒时,她很难过但很顺从。

小刘的电话又打进来,安蓓直接掐了。

简单清理完毕,冯前卫说要开车送她回家,她赶紧说她要去学校,蹭破皮没关系,她执意要去,冯前卫只好搀她下车,看她骑着电动车离开。

下午,嫂子到办公室来,安蓓赶紧带着嫂子出来,到车棚一个角落,掏出包里的一千块钱,赔着笑脸说,“正想办法往齐凑。”嫂子见钱,觉得没多有少,总不是白跑,少不得又诉了一通苦,才走了。

安蓓送嫂子出了校门,低头看着瘪瘪的挂包,又看到手背上的擦痕,心里一阵酸楚,她不相信,平时挑剔的嫂子,能看不见她的伤,怎么连一句问的话都没有呢?

晚饭没做,小刘问她怎么受了伤,她只说下午骑车不小心摔了蹭的。小刘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就着一根生黄瓜看电视去了。

晚上十点多,有个短信进来,安蓓看了,只回了谢谢两个字,她忽然有点怪自己,不该把自己的手机号留在冯前卫的手机上。当晚她没上网,手托肘膝的疼痛犹在,也没给小刘说下午发生的事,早早睡了。后来梦魇,吭吭地哭醒,擦伤和磕碰伤都疼,她就一直醒到天亮。

平安出入 13:31:39

不会吧,他不向你索要。

薇薇安 13:32:04

我很没感觉。

平安出入 13:32:53

关键是他。

薇薇安 13:33:22

他好像虐待人一样。

平安出入 13:35:12

哦,是他不做,故意冷落,还是做法不好?

女的可以采取被动。

薇薇安 13:35:35

做法不好。

薇薇安 13:35:48

让我很烦。

平安出入 13:35:55

哦,这事?

天气预告那天阴雨,下成了中雨,安蓓没有准备雨具,打电话叫小刘来接,小刘推说他自己也没带伞过不来,让安蓓自己打车回家。安蓓撂了电话,站在窗口,也不知小杨是正好路过还是怎么听见了,进门就来了一句“我送你回吧安蓓”。安蓓烦躁地说不用。小杨悻悻地说:“就是送送么,你不要把我想歪了。”安蓓更烦了,回过头盯住小杨说:“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我想歪你了。”

安蓓心知小杨好意,如果不是同行,那么暧昧就暧昧着吧,她也许能接受。可既然同行了就不同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她还是不待见小杨说话时那副上课和下课浑然不分的腔调,似乎他身上有些让人费解的多余的浪漫。经历了一些破事情后,安蓓觉得小杨和小刘一样不中用。她怎么可能再结交这么一个知音呢?根本不需要,也根本没必要。

说话间崔老师进来,问他们怎么还不走,崔老师看他们别别扭扭的样子,扭头问小杨咋回事,小杨支吾其词,惶惶而去。崔老师又问安蓓小杨咋回事,安蓓胡乱遮过,说没带伞,要等雨小些再走。崔老师说:“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你等等,我作业柜上还有一把备用伞,你先拿去使唤。”崔老师转身出去,很快就回来,给了她一把灰扑扑的其大无朋裹满灰尘蛛丝的旧伞。安蓓不接,她不想用这么难看的东西,让崔老师自己用。崔老师爽快地说:“这不,我还有雨披,这个伞就是放在办公室备用的。”

安蓓和崔老师推着车到了校门口,崔老师的丈夫站在门房的房檐下,远远看见崔老师就笑呵呵地迎过来,说他开车来接她的,让她把自行车放回车棚,崔老师假意埋怨丈夫多事,脸上却布满幸福温暖的笑意,跟安蓓道别,拎着雨披跟着丈夫坐车先走了。

这一幕刺激得安蓓心窝子疼,她觉得,和一个对她不关痛痒的人过到像崔老师两口这一步,简直是不可能的,她一下就没信心了。

校门到马路中间有个低洼,聚了不少雨水,安蓓把伞举高,看路上有没有出租,这时,一辆轿车兜过来,前轮碾起明亮的水花,安蓓赶紧往边上避让,轿车却贴着她停下,靠她这边的车窗玻璃徐徐降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音乐飘出来,接着车门砰地开启,露出冯前卫蓬松的头发和饱满的笑脸。

安蓓推辞几下,收了伞,上车了。

音乐是车里的,低音环绕,还有细若游丝的冷香,空间很舒适。安蓓没有去坐副驾驶的位置,她选择了坐后座,这是一个安全距离。安蓓想起,买车曾经是小刘炒股的动力,假如不炒股,那些本钱也够买一辆低档家用车的,本来想通过炒股多拾两篓鲜鸡蛋的,不料炒成一锅蛋花汤了。

雨刷刮出咕咕的叫声,冯前卫全神贯注地把着方向:“这雨,下大了。”汽车起步以后,安蓓才问冯前卫怎么在这里,她问话的口气透出应有的警惕。冯前卫扭头瞥了安蓓一眼,朝前面笑道:“还生我的气呐安老师。”安蓓说:“犯得着吗?”说完,赌气把眼睛转向窗外,车窗上全是漫漶的雨水。雨水在车窗玻璃上乱五乱六地淌着,安蓓觉得莫名其妙地伤感,似乎那些雨水蒙在她的心上。

安蓓是有脾气的,她应该回家朝小刘发,现在,她的脾气提前发作了,冯前卫分得清生气和撒娇,他好像浑然不觉地说:“这不,刚刚接孩子,没接着,估计她妈提前接了。”安蓓不屑地说:“你俩谁接不接难道就不先通个气?”教书时间长了,总喜欢把事情说破,逼人认错,让人难堪。冯前卫呵呵笑,一点不计较,坦然地说:“谁有工夫儿谁接,用不着干啥,有通气的工夫,事情就办了。”

冯前卫要接一个手机,把车靠路边停了,接完手机,冯前卫回过头小心翼翼地提出请她吃饭。安蓓利索地答应了,她生着小刘的气,她不想赶回去给他做饭。再说,他们又不是没在一起吃过。

冯前卫把她拉到靠近高新区的一家餐厅吃西餐,餐厅的装修很有情调也很别致,安蓓觉得这家餐馆是旁边建筑学院的房产,就餐的人都是一对一对的小情侣。

点了餐,冯前卫还要了一瓶红酒,服务生来开酒,安蓓就声明别给她倒她喝不了。冯前卫开导她:“要喝,喝情调呢,今天还要多喝一些。”安蓓看着玫红色的液面在酒杯里升高,漠然地说:“心情都没有还情调呢。”服务生离开,冯前卫端起酒杯低声坏笑:“没情调怎么调情?”他还说他开车,只能陪她喝一点儿,所以她可以适当多喝。尝试之后,安蓓也没觉得红酒是酒,就喝了,喝顺口后,她再没去想是为喝而喝还是为情调而喝,就那么一杯接一杯喝了。倒是饭没怎么吃好,一个是使不惯刀叉,口味也不惯,一个是单独和小刘以外的一个男人吃饭,也不惯。她觉得那些半生不熟的菜豆和牛肉全吃进肺里去了,因为,这饭吃得她憋气,她累,她听着冯前卫说话特别吃力,她的牙齿和舌头也被怪异的口味折磨累了,她没怎么说话,说什么呀?闷闷不乐,后来她就一人干光了那瓶红酒,到往起站的时候她才发现红酒也是酒,她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见自己醉颜如花。

从餐厅出来时,雨还在下,街灯却上了,这些本是寻常景色,安蓓此时却看到令她黯然神伤的东西,突然就觉得心软得不得了,下台阶时脚下都软懒起来了,冯前卫轻轻搀了她一把。她想自己打的回家,冯前卫执意开车再送她,反正都是车,反正他也要回家,安蓓就觉得冯前卫说的反正就是不能违拗,反正就是要她顺从他。搁平时别人这么要求她,她会反感的,可今天就是不,说不清是眼前还是心底不断地腾起柔曼恍惚的紫红烟雾,心软,身上也软,包括嘴也软了。她乖巧地尾随冯前卫走到车旁,冯前卫替她开了车门,替她收了那把令她羞愧的大破伞。

安蓓这次坐在副驾座上。上车往椅背上一靠就有些犯困,车里幽暗静谧,冷丝丝的香味渗到毛孔里,她看见冯前卫发动车时微笑着凝视了她一眼,教她调低椅背躺得舒服些好休息一会儿,她照做了,但没有出声。她听见倒车时汽车发出的柔和的钟声,雨刷开始摆动,却永远撩不起又湿又破的雨帘,唉,安蓓听见心里的骨头折断的脆响。夜色路灯以及商厦高处装饰的五光十色的霓虹倾斜在车窗上,雨刷把它们调和得一塌糊涂。还有音乐,微弱得近乎没有,感觉和冷丝丝的香味一模一样,细细地渗到毛孔里。她没问车往哪开,她不想问了,感觉太重要了,问就会破坏,就会失去,她没有想到麻烦的世界还有这么一个幽闭的角落……

雨刷咕咕地响着晃着,暮色与雨水和心地一样昏暗,安蓓没有丝毫故意,就彻底倦怠了。

安蓓醒来就觉得异样,首先是她的座椅几乎平躺着,其次——她的手本能地伸向异样的地方,那里有云雨低垂的怯怯凉意……

车窗外面黑黑的,仪表盘上几圈绿莹莹的数字在寂静地醒着,冯前卫在一边抽烟,车窗开着一道缝,看见她醒了,冯前卫扭过头来,蓬松的头发似乎唰的一声立起。

安蓓心里顿时生出两种悔意,一是失忆,二是,怎么没有把手插进那头发里去。

安蓓使劲儿扭过头不去看冯前卫,她有失守的悔恨,也有报复的快意,复杂的滋味,她怨别人,更怨自己。

车里黑黑的,音乐和车窗上漫流的雨水一样模糊,安蓓猛然回身抱住正要俯身察看她的冯前卫,冯前卫紧密雪白的牙齿,像是在笑。安蓓左手勾住冯前卫的脖子,右手插进冯前卫蓬松的头发里,她的身子就随着弓起来了……

冯前卫抽身出来时一脸坏笑着说:“说你夹我,看是不是你夹我。”安蓓当时稀里糊涂的,她听成嫁了,撒着娇呻吟说:“好呢。”

薇薇安 1:25:29

今天不聊了行吗?

平安出入 1:25:35

不行。

……

……

平安出入 2:57:05

亲了没?

薇薇安 2:57:20

嗯。

平安出入 2:57:42

哪里?

薇薇安 2:58:10

你想亲哪里?

平安出入 2:59:43

呵呵。

薇薇安 3:00:27

(怀疑)哪里都不想。

平安出入 3:01:02

还用说出来,自己猜。

薇薇安 3:01:24

我笨笨,不知道。

安蓓进了家门,小刘问她怎么回来晚了。又问她怎么喝上酒了。安蓓黑着脸说和几个同事一起吃的。她换过拖鞋然后难过地问:“我叫你接你为什么不接?也不怕人害了我?”小刘不屑地说:“谁害你,老老的了。”安蓓抬手就给了小刘一巴掌,小刘捂着脸瞠目结舌,过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吃惊地说:“你妈的,疯了。”

洗了澡,安蓓把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洗着,她仔细清理了内衣上的污渍,然后在阳台上站了将近一个钟头,直到衣服洗出来。扰攘的雨声听起来像心情腐烂发出的声音,和冯前卫在一起的画面也不断在眼前重叠出现,她不断地闭眼摇头,但没什么用。

但凡小刘去接她一下,就不会发生那种事情。

坐到电脑桌前,安蓓猜到了什么,决定不上网了,早早上床。

挨过巴掌的小刘也变得主动了,明显纳闷地问她今天为啥不上网聊天了,安蓓没回答原因,根本说不清楚是恶心自己还是想刺激一下麻木不仁的小刘,她直接告诉小刘:“那个人下午又找我了。”

“哪个人?”

他应该问找她干啥才对,可他又兜回几个月前,安蓓太失望了,他真的不在乎她。

安蓓也没劲儿了,应付他,“前几天说的那个人。”

“我哪知道你说的那个到底是哪个。”

小刘以为安蓓在和解,还以为安蓓这样说是激发他的性趣,他没有想其他的。挨过巴掌的小刘第二次采取了主动,他在忙碌时中途停顿了几次,一边调整姿势一边嘀咕怎么回事,也不知他在纳闷什么,安蓓闭着眼睛,她想的是谁,他俩谁也看不到——偏偏就这时,安蓓突然醒悟过来冯前卫傍晚说的你夹我的夹是什么意思,顿时生出羞愧和懊悔的恶气。“妈×”,她脱口而出,一把推开还在身上忙碌的小刘,小刘的脸都扭曲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妈的,你真疯了。”

等小刘安顿下来,安蓓又想了一会儿,此刻她已经定住心气儿了,她在想冯前卫,她希望小刘能像他一样,至少是身体方面能给她一份满足,那样她这合法的婚姻生活也不至于天天黑夜白夹他。抬手打老公是第一遭,她有些不落忍,后悔失手了,可掉头再想,就觉得这巴掌早该扇出去了,不打不相识,反正小两口打架不记仇,如果打能亮明性格,就该让他知道一下她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安蓓的想法倏忽返回冯前卫身上,和冯前卫的交道不就是从不打不相识开始的吗?开头很刺激,过程才满足,结果不明朗,但暂时还无所谓。

下午的快感像一场没有过去的余悸重新袭来,她抱住自己,又抓紧自己,跟跌跤一样缠进被窝里,好久才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平安出入 22:39:25

方便聊吗?

薇薇安 22:39:36

老公睡着了。

平安出入 22:39:58

真早。

平安出入 22:40:31

你这两天忙啥?

薇薇安 22:41:42

想你。

安蓓在冯前卫跟前的那股傲气没了,哪天没了的,她根本不知道,她就觉得越来越离不开冯前卫了,尤其是身体的需求——常常是身体刚分开,就心急火燎地焦渴上了。她可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竟然是个这么不要脸的坏女人,这么贪恋肉欲之欢。刚开始她的心里还枝枝串串地结着鼓鼓的羞惭,后来这羞惭的芽孢就被他们翻滚的肉体一次次碾平了,她渐渐在无耻而坦荡的心态上高潮迭起,求欢的心态和床铺一样宽展,和车座椅一样厚实可靠。安蓓还觉得冯前卫很有手段,凭直觉就可以认为他是个中老手,比如讨她欢心的手段,开头时那种赖兮兮烂兮兮的软磨硬泡的蛤蟆功,不是人人能下了的。另一个就是拿下她的那一手,她一直说不出该谢他还是恨他,他拒不承认他们的第一次是他趁她之危,“是你不愿意醒来。”每次听他这样说安蓓就特别丧气。相处时间长了,她习惯了在冲冯前卫发飙时脏话连篇,“妈的你把我这样了还不认账?”冯前卫往往喜欢在她撒野的时候动粗,不依不饶地说,“现在没醉吧你?现在没沾你光吧?”安蓓也喜欢冯前卫对她蛮横强势,这样一次次刷新,欲望就日益露骨,变得简单原始不可遏制。那次他们又约到一起,正好冯前卫感冒,萎靡不振地枕在安蓓腿上让她给他按摩眼眶,安蓓抱住他的脑袋竟脱口说了一句先日了再说,这样粗鄙的言语一出口,先把自己唬得一愣怔,冯前卫挣出脑袋先用惊异和惶恐的眼神别开生面地瞧了她半天,然后一跃而起,按她说的恶狠狠做了一场,一场下来大汗淋漓,不感冒了。

不过安蓓始终提心吊胆,悄悄出墙和人偷情,这种幽期密约的刺激是够刺激,但老怕人撞见。还有出校门要填写假条也是麻烦事,这些痕迹别人可以翻出来。有时上午下午都要请零星事假,崔老师也没说啥,就是问她这段时间怎么老跑,她就忐忑不安,当然借口总是有的,这么大岁数撒谎谁不会?不就是睁眼说句瞎话的事嘛。也有人注意到她的变化,眼睛亮丽了,皮肤滋润了,说话声音甜了,走路扭腰了,反正女同事多了眼多嘴杂,最毒的是教音体美的南芸,那天上课间操南芸居然在她的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说:“看这小屁股翘得多迷人。”那可是在操场上,前后左右都是男女同事,她羞臊难当地作出反击,可南芸身材高大,而且长着男人一样硬实的身板儿,根本不在乎她的捶打,轻轻捏住她的两只粉拳继续笑话她:“看这眼睛勾不勾人?我早就看你这段时间骚情得很,走路扭得一路滴水。”周围的同事哄笑,影响了一旁做操的学生们,校办主任还专门过来提醒她们注意影响。安蓓知道南芸在开她的玩笑,心里还是连着咯噔了好几下,这事情百密一疏,就是臭名昭著,毕竟教师的职业还是有所顾忌的,当然是顾忌在学生当中的影响了。

有一次被人撞破局,那次是半下午,冯前卫带她从机场大道岔上一条僻静的林荫道,也是办完事后她下来解手顺便清理一下,刚上了车,小杨的摩托就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噌地停在他们的轿车旁,然后侧头从车窗里看进来,问她怎么跑到这里了。她先是支吾,话没想出来,情绪先来了,这个小杨太讨厌了,要多讨厌有多讨厌,你不会装没看见啊?你还停车问人干啥,你傻啊!她的脸红不红已经不是什么要事了,红也是气红的,不是羞红,是恼羞成怒的综合红。倒是冯前卫利索,立即按下车窗玻璃升降按钮,扔下烟头说:“走了啊!”一打方向,轰就冲上马路开走了。安蓓回头看见越来越小的小杨呆呆地站在那里张望,一阵好笑。那天冯前卫把她送回学校她才编了个理由,到小杨骑着螳螂一样的小摩托赶到学校,她主动过去作了解释,小杨脑门脖子上都是一层油津津的汗湿,咬肌明显鼓起。她说话他不看她的眼,她问他怎么也在那里时,他才用陌生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眼,说:“我从家里来,我家就在机场下边。”待她还要假声假气说啥,小杨突然说她:“安蓓,你说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给任何人说的。”说完扭头就走,跟躲避啥似的,匆匆离开车棚。

安蓓愣在那儿:小杨的态度和说话的语气,分明是把她看成了破鞋,太侮辱人了。一阵恶意滚过心头,她很想和泼妇一样当场发作扯住小杨破口大骂你他妈爱说不说你管得着吗?

不过她就是在心里大吼了一阵,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的静谧不仅让她羞于启齿,而且还有莫可名状的不祥之感。因为说不上这种感觉是哪来的,所以也掂不出轻重。

安蓓才不在乎小杨说不说,如果说在乎,她只在乎小刘,但小刘显然心不在焉,尤其他觉得少了一两家亲戚登门逼债,庆幸还来不及呢。失败感和挫折感往往是从心灵到肉体的,至于肉体的延长线会延长到哪里,感觉就完全模糊了。

小刘当然不知道,是安蓓在一点点替他偿还欠下亲友们的钱,安蓓没有和他说,她羞于启齿。难得的清净,代价是她的干净。自打她和冯前卫好上之后,难免要谈到彼此的家庭情况,冯前卫了解她家里的窘况,过十天半月,就会给她塞钱,一般是三千两千不等。每次接过冯前卫的钞票,安蓓都羞愧难当地哭一阵,会反复说我会还给你的,冯前卫就会安慰她别说这些,先救急,什么时候有了再说。有时安蓓会三番五次重复,冯前卫就侠义江湖地说:“一点心意,其实你用不着这样,你又不是不明白我的心意……”安蓓可希望他这么说了,也不知为啥,掏心掏肺掏心窝子,都不如掏钱来得直接,冯前卫不仅帮她摆脱了哥嫂的尴尬,还摆脱了身体的尴尬,和冯前卫比,小刘在哪方面都算不上男人。后来冯前卫也意会了,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和用途了,他一开口,安蓓就不容冯前卫说完,马上说:“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

好景不长,其实是因为贪欢觉得时间过快了。安蓓渐渐发觉冯前卫见她没有过去的贪狠和猛烈了,她当然知道是新鲜感没了热情减退了。以往都是冯前卫一天三番五次向她追欢求爱,不知不觉到现在由她来约见和迎合冯前卫了。没过多久,她担心冯前卫这样一个干俗活儿狠活儿的人,会对她有多久的耐心。

她不知道自己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了。

暑假前学校安排南芸下学期支教。支教是教育局的新政策,要求市区学校的教师到乡镇中学支教,五十岁以下的统统轮一次。南芸已经拿到中级职称,她不想下去,就说家里走不开,学校让她自己找人替她,她叫了崔老师去找安蓓商量,崔老师替她做安蓓的工作:“趁现在跟前没孩子,没啥拖累。明年后年你就该评中级了,支教是评职称的硬杠杠,这事赶早不赶晚。”安蓓听了没怎么考虑,就点头答应了。

九月份开学,安蓓就直接到浦南镇中学报到。浦南离墅北四十多里,学校把她的课程集中排在三天内,照顾她一周住校两晚上就可以回家。

冯前卫开头接送几次,后来就不了,毕竟会和工作时间冲突,他自己也有家室。冯前卫给安蓓的解释是,他不能老开着公车招摇,尤其这种身上喷字的车,路边的老百姓一看都容易想,这是哪里又出事了!冯前卫的话当然没错,但安蓓认定冯前卫在有意疏远她,想甩掉她。有一次完事后她双手抓着冯前卫的头发流着泪问他怎么看待未来。冯前卫坦率而冷淡地反问她什么未来?他一点没有哄她的意思,起身说她:“你老哭就没有意思了,我们这个事一开始就清楚的。迟早要各走各的,这就和并道变道一样,没说一块走下去。”

要说安蓓痴情到不懂世事也是假的,生活的一段小感情小插曲,非要弄成一辈子的背景音乐,也够呛的。再说冯前卫这样的男人,她根本降服不了,给这号男人当老婆,如果没有癞蛤蟆那样的大肚囊和大嗓门儿,恐怕三天就活活气死了。她越往后来越糊涂,糊涂就糊涂吧,她一直记得梅艳芳说过爱就是瞎了眼——现在,这个境界出现了。

薇薇安 23:41:50

情感的根本问题还是要回到肉体的。

平安出入 23:42:05

呵呵,赞成。

薇薇安 23:42:23

仅仅有肉体不够,仅仅是情感也不够。

平安出入 23:42:43

我没缺吧?

薇薇安 23:43:23

情感饱满的人,一定要有一个和他对应的人。所谓棋逢对手。

平安出入 23:43:46

呵呵,那你就是我的对手。

薇薇安 23:44:01

一个饱满,一个不懂,怎么搞。

薇薇安 23:44:14

所以我珍惜你。

平安出入 23:44:19

我不懂,瞎搞。

薇薇安 23:45:05

那就瞎搞上了呗。

“你个臭不要脸的骚狐狸,你比婊子还贱。”冯前卫的老婆把打印着上述聊天记录的一沓A4纸扔在安蓓面前,安蓓溜眼看了两行就慌了……麻烦突然降临,她毫无觉察。

那个晌午,冯前卫的老婆带着几个姐妹把她堵在宿舍里,几个女人齐上手,拉胳膊的抓头发的,连撕带打,冯前卫的老婆连扇她十几个耳光,她一个不落地挨了,因为她连一点回避的余地都没有。一个尖脸的染了棕发的女人摸起桌上那支批改作业的红色中性笔,薅住她的头发,然后从左耳开始从脸上鼻梁上一直画到右耳,然后将笔砸到她脸上,恶毒地说:“记住这道线,下次就是刀了,给你做个整容手术,让你这辈子生不如死。”安蓓泪如泉涌却紧闭双眼,她怕惊动别的老师和学生——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安蓓被打得鼻青脸肿,口鼻出血,脸被抓破,衣服撕烂,冯前卫的老婆出完气,抓起那沓纸摔到她脸上,压低声音警告她,“这次算最客气的,你觉得冤枉就报警就去法院告我。他凭啥拿了我家的钱白养你?打你是轻的,你这种破鞋根本不配教书,你要再勾引我家前卫,我就不是来这个破学校,直接到教育局找你们局长。就不信治不了你这个骚货。”

冯前卫的老婆还留下最后通牒,主动如数退钱——这个最让安蓓难堪了,她羞愧地低下头。

打闹声引来了睡意惺忪的浦中校长,他满脸狐疑地隔着窗子张望,转身轰开看热闹的老师,自己也走了。他才懒得管这些交流来的半土不洋的城里人呢,偷懒的办法有的是,到办公室一个电话就把情况通报给矿集中学的校长了。

冯前卫的老婆一行人离开后,安蓓闭着眼睛瘫坐在地上好半天没动,不相干的人听说这事就觉得肮脏,自然也没人进来管她。安蓓遭遇了平生未有的噩梦。桌面和床铺都被来人弄乱了,地上散乱着打印聊天记录的纸张,那是她私通人夫的罪证。她捡起那些纸张,慢慢撕成碎片,心里却绝望地明白,这羞耻的记录这辈子是撕不完了。她爬起来简单归置了一下,开始对着镜子梳头,梳子上挂着一缕一缕的被人抓脱的头发,头皮烧乎乎地疼,她看着镜子里那条横贯脸部的血痕一样的红线,一时之间身心俱损,惊悚和战栗从头顶漫卷到脚底,又从脚底浸没过头皮,来回激荡了好几遍。她想哭,但哭不出,她的头脑很清醒:这种欲哭无泪,完全是咎由自取。

傍晚校长打电话来,代表矿集中学调查情况,他的问话很狡猾,安蓓拒绝回答。然后是崔老师和南芸的电话,她们关心她,但也有好奇的求证。崔老师和南芸的电话当然代表私人,但这两个电话充分说明消息在扩散,她的名声开始狼藉了。

脸被抓破,有血痕,周末也没法回家了,她打电话给小刘撒谎,说学校临时有事要加班,周末不回家了。小刘竟天高云淡地说:“你随便。”那口气和遗弃什么无关紧要的家什一样,令安蓓的三魂七魄全部寒彻。她为他生出的一丝愧疚顿时烟消云散了。

安蓓关了手机,把自己关到宿舍里,不再接打冯前卫的电话。她梦到脸被割开了,伤口很宽却滴血不出,一惊之下醒过来,再也睡不着了。摸索着拿起枕边的手机,想开机看看时间,手指哆嗦得使不上劲儿。好容易开机,还没反应过来,小杨的电话就幽灵一样见缝插针地挤进来——多亏是静音,安蓓的心也哆嗦开了——她对着那个在黑暗中闪烁的名字,压抑多时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太明白小杨的一片苦心了,夜半三更他还醒着不停拨打她的手机,凭着感觉在她开机一刻撞进来,他简直就是直接撞开她的心扉了。安蓓明白小杨的心意难得,同时一阵惭愧跟过来止住了她滂沱的热泪,她果断地掐掉电话。返回菜单界面,有二十来个未接来电,小杨的最密集,别人的少,没有冯前卫的。小杨还给她发来两个短信,说冯向南班里的学生们好像也知道她和冯向南家的事情了,还让她看QQ。

但宿舍里只有电灯和电炉子,没电脑。不过,即使有,她也不敢看。

小杨的这条短信最让她揪心,她最怕丢人丢到学生跟前,那就丢完了,也就彻底回不去了。

心乱如麻,安蓓干脆坐起来,靠在床头给小杨编写回复短信,就着心底涌起的那阵热情和信赖,她写了心曲,写到落泪,甚至把登录邮箱和QQ的密码都写进去,她的意思是留给他,有所托付。但临了,心情突然就又冰凉了,她毫不犹豫地把内容全删了,把手机扔到一边,她觉得自己这样做不仅可耻,而且无耻。

离学校不远有一个农家开着家庭网吧,安蓓第二天傍晚才去,怕人看见脸上的伤痕,她出门时包着围巾戴着口罩。

她的QQ空间里果然热闹,有许多学生留言,有名有姓的,骂她女流氓教师败类和破鞋的都有,唯有那个一米八几的笨蛋学生兴致勃勃地向她献花示爱。还笨拙地写了很长一段话,说她一直是他的梦中情人之一,是他自慰时的性幻想对象之一,在梦里常常为她遗精,现在终于可以正式提出和她做一次真正的爱了,那笨蛋还欢天喜地地说他能射出两米远,有同学做证,他还附着证人的姓名,也都是她教的学生。安蓓看了又羞耻又惊讶又好笑又恶心。留言次数最多的当然是冯向南,几乎都是谩骂,她大量复制粘贴它们。有一条比较完整:“安蓓坏女人,破坏我的家庭,破坏我爸妈的感情,我恨你,恨你全家,出门死翘翘。”还有安蓓最喜欢的一个课代表,一个看见她就羞涩地笑的小男孩,也留下失望的表情符号,他的留言是:“安老师你不配当老师,我再也不叫你老师了。”

安蓓满心苦涩,但没有流泪,她下线后给主家交费,她拿的是一张5块的钞票,老板娘认得她是支教老师,说她上了没一会儿,就不收她钱了,老板娘的生意经里当然有长远交好的意思。安蓓可没心情占这小便宜,领这小恩小惠的情,非坚持要交。老板娘见她不领情,说她上了不到半钟头,交的话一块就够了。安蓓不胜烦躁,她把那张钞票放在靠门口的炉台上,压着火气说:“那就先放这儿,改天我来上网你算我时间再扣。”老板娘怕火烤坏钞票,赶紧捡起来夹在两只手心里快快搓磨,两眼不安地赔着小心说:“我记得你放心。”安蓓觉得自己的情绪没控制住,努力礼貌地对主家婆苦笑一下,才出了院门。

夜凉如水,星光暗淡,乡村的寒冷来自荒凉的田野,空气里犹然混杂着粪肥沤馊的酸臭味儿。安蓓走出巷道,拐上往学校走的漫坡,一只肮脏的黑狗突然跳出来朝她狂叫,一惊之下,安蓓先惨叫一声,接着趁机号啕痛哭起来——憋在心里的难受劲儿早已忍不住了,她哭得山响,连那条脏狗都愣在原地不敢叫了。附近几家院门乒乓开启,几个汉子不约而同操着手电拎着棍棒朝她这边跑过来察看情况,脏狗见势不妙转身落荒而逃。汉子们斥骂狗的主人,围拢过来,他们先是诧异她包裹严实的装束,等认出她是支教的老师,才前后察看问她伤没伤着,然后一起护送她进了校门,几个汉子还在校门外守了一会儿,他们大声谈吐,抽烟咳嗽吐痰,好像就是给她这个城里来的小媳妇壮胆。

安蓓进了宿舍就没意思再哭了,只有伤心绝望造成的黑暗空洞,一种夜久语声绝的孤独和沦落感攫住她无助的心脏,外面的人声不能帮助她驱散那种灭顶之感。汉子们大声商量着,要尽快敲死经常袭扰村庄的野狗,“咬完城里的老师不就该咬咱娃了?”

安蓓躺下,还能断断续续地听到汉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她的耳朵分辨出一个混杂其中的黯淡声音:“得下药摆了它,要不咱撵不上它那四条腿。”在安蓓那夜听来,黑暗里传来的这个声音显得异常坚定而有远见。

连续三四个晚上睡不着,安蓓的枕边放着从大药房买来的安眠药。

出事那天下午,安蓓就和冯前卫约定晚上见面,她到村里另外一家小网吧给吴彩芳留了言。晚间,她在校门外的大路边等车时,一个住在学校附近的老汉儿在街门外掏沟渠里的杂草,他看见安蓓手里拿着一瓶纯净水。而冯前卫的车到了浦南中学校门口时开着大灯。

“谁知道呢?谁知道他们是去寻死呢?”老汉儿笑眯眯地说,他的话是后话,“丢先人呢。”

薇薇安 19:38:37

想要的得不到,其他的不要也罢。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件事,事情就这样,你看一下邮箱,里头有一封短信,还有这儿的密码,你随便看吧。我没脸见人回不了头了,就和你告别一下,是永别哦。

无主名花 21:10:23

你什么意思,我先看信,再说你。

无主名花 21:15:31

这些?天呀,你说啥呢你。

薇薇你傻啊,别犯傻,不值得,快接我电话。

无主名花 21:17:49

安蓓你在哪?天啊,我全答应你了,但你必须先回这个短信。

无主名花 21:18:55

我可要报警了,安蓓你怎么了……

本报讯(记者王某兴 实习记者李艳)24日深夜,在铁路四区空地上一男一女衣着整齐地死于车中。尸体被人发现时,汽车发动机及空调全开。经警方调查,现已排除他杀,初步认定为一氧化碳中毒而死。

发现和报警的是负责铁路四区的门卫,据他描述,24日晚8时许一辆丰田越野就停在了铁路四区大门附近,发动机和大灯全开,但直到深夜11时以后依然没有离开。他感觉异常,才靠近观察并敲车门,但车内毫无反应。等他透过车窗往里看时,发现车内有一男一女,于是连忙报警。

接到报警后,城站派出所民警马上赶到现场,发现车辆的车门只有右后门能打开,其他的门都已上了锁。当民警打开门发现车内两人都已无生命体征,随后两人被赶到的医生接走进行抢救。

25日凌晨,咸水市刑侦大队的法医、技术人员来到现场进行勘查,并无发现异常,在随后对两尸体进行检查时,尸体的体表没有外伤,之后,技术人员抽取了两人的血液送上级公安机关进行化验,经检验,两人血液内的一氧化碳含量均超60%(血液里的一氧化碳含量超过10%就足以致人死亡)。目前警方初步认定两人是因一氧化碳中毒死亡。

据了解,男性死者是交警,女性死者是教师,二人各有家庭。涉事车辆属市交警队。

(注:以上消息文字引自《咸市晚报》电子版)

安蓓出事后,《咸市晚报》做了上述报道,这个带有刺激性和轰动性的消息在网络上随便就能搜到。消息里尽管没提名道姓,但在墅北地面,这个故事盛传一时。一些好事者还拿着报纸专门找那天值班的门卫核对实情,回头就讥笑写报道的记者胡诌,说孤男寡女半夜三更凑在一起还有衣着整齐的时候?莫非记者们是死者的孝儿贤女,非得先给死人穿戴整齐入殓停当才动笔写字?这些诲淫诲盗的质疑像一股浊流倒卷回报社,报社把祸水转嫁到撰写此稿的实习记者头上,这也算报道失实?实习记者背着黑锅提前离开报社,这是题外话。

第二年轮到小杨到浦南中学交流支教,居然还有村民向他打听安蓓的过往,尤其关心她和多少男人有染。小杨当然不会向他们提供任何说辞。那次他急着在网上给教育局填报一个职称考核表,学校里的几台烂电脑都是从政府机关退下来的旧货,除了打麻将和斗地主,运行什么程序都会死机,加上学校也没有网络,他只能到村里开网吧的人家租机子填表。

老板娘认得小杨是来支教的老师,给他冲了一杯花茶放在桌上,然后一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小杨填完表格仔细检查确认邮件发送成功之后才起身。老板娘趁机和他聊起安蓓那晚来这上网的事:“人家脾气可大呢,包裹得严严实实,就露两只眼,那黑我就觉得她不活人了,当时还把我给吓得。”小杨不明白老板娘说的啥事,笑着说她咋能吓住你呢?老板娘马上煞有介事地说:“你是文明人不懂,人死前眼睛先就变了颜色,变成猫眼狗眼一样,那黑夜她的眼睛一只蓝一只绿,忽忽闪闪,可把我给吓得,现在提起来还心跳得腾腾的,你听,不信你听。”说完话老板娘挺胸而出,显得不胜怯懦,吓得小杨后退一步。老板娘脸色像茄子一样红紫,那大堆的看起来轰隆轰隆作响的胸部会不会是另外两篓茄子呢?小杨痛苦地摇头,他不信这些无稽之谈,但他难过,不想再听下去。他问老板娘他刚才上网该给她多少钱。不知老板娘是意犹未尽还是如梦方醒,竟然想起安蓓那晚多付她的4块钱,她神道道地说:“她那钱我还不上了,正好就算她替你……”

小杨猛地摇头,仿佛不这样,就会遂了老板娘的心思,他晃晃皮夹,忙打断她:“我这有零的,各归各的,各是各的,你说多少,我自己来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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