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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

2015-07-10洪琛

山花 2015年8期
关键词:公猫维达宝贝儿

洪琛

没有人愿意开口,这件事已经在那里了。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洞悉未来以及过去——谁知道。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餐桌边。那个女孩,她的父亲,还有他的搭档梅西女士(她说她只是他的搭档,因为十年来他从没开口说要和她结婚)。女孩正用筷子顶端,一点一点粘着橄榄菜末,不露声色地咀嚼,嘴唇紧抿。父亲的位置,背靠窗,天空的颜色蓝森森的,就要进入夜晚。父亲的背靠椅庞大牢固,看上去比父亲要强壮。他在回忆。天生的小卷毛。笔直的嘴角。ACE球。他会把那个小东西打出去的。昏头昏脑,意志坚定。梅西女士坐在对面,慢慢地撕着面包。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没有理由不娶她。花园里咕噜咕噜的鸟叫。窗下泥土被刨开的淅淅沙沙声,那是宝贝儿,它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父亲站了起来。女孩也很快站了起来。她的个子差不多到了父亲的耳朵。去年才到下巴,这一年长得快。她得赶紧长大,长到超过梅西的高度,这样就可以从上往下看这个女人。女孩收拾餐盘。几年前她就学会洗碗了,她把餐厅摆弄得干干净净的模样就是一个小妇人。有一天,梅西发现餐边柜的油灯被换成了水晶球。

花园的灯亮了,微弱的灯光透过窗玻璃。梅西听见宝贝儿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它的嘴被套上了,篱笆门吱呀一声,又吱吱呀呀关上。他们出去了。男人,一条狗,散步去了。

女孩在餐桌边走动,来回地收拾盘子。梅西不能阻挡她在这个房间里。

“维达要来了。”

“我知道。”女孩笑眯眯地停下来。

“希望你们像以前那样成为好朋友。”

女孩走到阴暗里点点头。“他很乖。”女孩说。

梅西笑了,“那是两年前。他现在应该长大很多了。过两天,我和你父亲会去买一张新床。他的个子会像他爸爸一样,突然蹿上来的。”梅西立起身来,“他要在这里住下了,和你一样。”

梅西离开餐台,倒了一杯水,柠檬是清晨在院子里摘的,丝络全散了,看上去像是真菌在滋生。梅西呷了一口。女孩在水杯后面动来动去,梅西知道那孩子一直在学习,悄无声息,就像黏在皮肤上的蜘蛛网。

女孩套着手套,连收拾的程序都在模仿自己。自从梅西发现那件裸色的蕾丝睡衣被小心地折回去以后,她开始注意到女孩的胸脯。

她想起他前妻的胸脯,唯一一次在超市里看到。那个女人推着手推车,胸脯重得坠落在车把上,完全脱轨了东方人的肉体,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紧紧跟着她,手里拿着超市里免费品尝的新口味奶昔,一勺紧接着一勺——就是那女孩,那时候,她还没有挤进这个家。

他前妻非常大的嗓门,唤过来一个汗味浓重的混种人,那人就站在肉食档前,拿着两盒打折的牛排,拿不定主意。

后来,她就以为是这个男人。“也看不出他是一个猥亵的恋童癖。”

他有点难堪,“不是这个男人。”

梅西想,才见过多久,就又换了?

总之,那个半夜,他接了女儿的电话,就开车出去了。等他回来,怀里蜷着那小东西,看上去像一只流浪猫儿似的。梅西放了一浴缸的热水。孩子小小的身子,背对着她,光溜溜的,坐在浴缸里面,细细的脖子,头发束成一个小球,顶在头顶。

梅西的感觉非常奇妙,她想起了另外一个小小的身体,两个小屁股蛋上的旋涡,深得可以插进去一个笔尖,还有他的天生的小卷毛,被水淋湿了,贴在额头——该有多久没有触摸他了。梅西收拢起双手,掬了一手心的水,慢慢地,让水顺着指尖流下来。她想,过了这个夜晚,应该会好些吧。当然,那已经是七年前的夜晚了。

女孩撑着橘红手套,站在厨房水池边,胸脯抵着水槽边沿,小鸟一样啄着T恤衫。女孩在耐心地等待,下水管发出咕噜咕噜声。

梅西走出餐厅,听着水在她身后,经过管道,然后在接口转弯处堵住,缓慢地渗透,谁知道那里面堆积了什么。这都不重要。梅西靠在双人沙发上,拧开了落地台灯。客厅光线柔和,音乐在房间里流淌,这时候应该有一杯红酒,食指和中指卡在玻璃杯底座,晃荡晃荡,几块小小的三角形奶酪,其中一块,剥开了包装,银色的锡纸盛开,记忆里留着整齐的小小的牙印。

女孩在厨房里弄出很大的声响,水龙头旋到了极限,热水恶狠狠地直冲下去,整个房间全是哗啦啦的水声,还有女孩的身影。

梅西举起酒杯,侧着脸。红酒流了下来,玻璃上的水痕,光滑,丰盈,慢慢地就看到了酒杯后面,厨房的前身。那个时候,她和他的幸福生活刚刚开始,两个人满心欢喜,从一对华侨老夫妇手上买下房子,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个厨房,狭长,和客厅之间挡了一堵墙。

“如果没有这堵墙。”梅西说。男人笑眯眯地,也不接腔,转身就一个榔头砸了下去。有什么不是两个人说了算呢?他们推倒了那一堵墙,又在地板中间掘开来一个大洞。有一天夜晚,两个人听了一整个晚上的呜呜声,是宝贝儿前面的另一个宝贝儿——一只纯种土耳其安哥拉猫,掉进了大窟窿里,折腾了整个晚上,爬不上来。

就在他女儿现在站着的位置。

梅西给他套上背带工装裤,自己则扎了一块头巾。他从地板下的大窟窿里冒出个脑袋,梅西又给他用报纸做了顶三角帽。那个时候,市政厅正在公民选议东部裸体海滩的问题。光溜溜的身体,各种姿态地骑在他的头顶。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他在底下张开嘴巴,梅西则将一勺一勺的土豆泥填进去,最后,梅西把自己也填了进去。两个人在厨房中间的大窟窿里,折腾得浑身都是泥——又有什么关系,那个时候,整个家就是她和他的!当然,还有宝贝儿,那一只安哥拉猫,扒拉在地板上,扑棱扑棱刨着爪子,和地洞里的两个光身子一起,快乐地肆无忌惮地叫唤出各种声音。

女孩已经在擦拭桌面,这是晚餐时间的最后一个步骤。她把清洁布洗净,摊开,挂在墙面上,顺手在瓷砖的拼接缝上划了一下,凑近眼前,估计是只飞蛾。院子里的灌木越来越茂密了,一蓬蓬的树叶无法抵挡地攀上窗口,有几根绿藤从缝隙间钻进来,在屋里的墙面上,长出嫩绿的小叶片。梅西想,它的自由才是真实的。

女孩把台面上的一束薰衣草换了下来,扔进垃圾桶,扎好袋口,提了两包分类垃圾,从后院出去了。

听到她推出垃圾桶的声音。

还有和邻居打招呼。淑女的语调。浅浅的。柔柔的。低低的。

后院的门没有吱吱呀呀关上,梅西看得到女孩的身影,还站在那里,折着笼纱,小心地避开那些刺,清晨的时候,那些淡粉色的花苞,微微地打开,这一天里它们都在绽放,她正考虑把它们摘下来,插在水壶瓷瓶里。

天色整个暗下来以后,父亲回来了。女孩听到栅栏被挤开的声响,那是宝贝儿。它很兴奋。“不用担心。”女孩说,“它是只公狗,被阉过的。”

在这之前,梅西养过一只母猫,后来失踪了。“因为是只母猫。”

女孩狠狠地抱了抱宝贝儿,这是她的宝贝儿。

现在,她要带它去洗澡。女孩打开橱门,取出浴巾,又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毛刷,在另一个柜子里,装着宝贝儿的沐浴露,当然,还有电吹风,这个可以借用梅西女士的(那是她父亲的宝贝儿)。女孩打理停当以后,就关上了浴室的门,谁都听得到她在里面,大声地斥责,完全不是一个女孩子的语气。

她的父亲很大声地灌了一杯水。他把水杯放下以后,望着窗外,站了一会儿,突然低下身,把头直接伸到水龙头下面,侧着半边脸,水一股一股地流,头发衣服全弄湿了,男人甩了甩头发,水珠从他坚硬的发尖直射出去。

男人回到了客厅。窗外黑乎乎的,窸窸窣窣,树杈上有动静,还是那一只果子狸。最近,他注意到它在天花板上弄出来的响动有些沉重。男人不明白一只果子狸会有什么心事。

这是一只强壮的果子狸,两年前,他逮着过它,鬼魅一样的黑脑袋上两只灯笼大的窟窿眼,梅西吓得钻进被窝。女儿却是勇敢的,那个时候,小卷毛也在,两个孩子提着铁笼子,三个人开车送出去五公里。

谁都以为甩掉它了。结果,它又回来了。

后来失踪的却是宝贝儿——那一只土耳其安哥拉猫。

想起来,还是有点意思的,这中间。起初,他们都以为宝贝儿是被她情人带走了,那段日子,那一只公猫每天晚上立在后院围墙上叫唤,一不留神,宝贝儿就溜出去了,他们等着宝贝儿发完情就该回来了,不过,很快地,他们就不得不四下出去张贴《寻猫启事》。

那几个傍晚,维达提着个糨糊桶,腰板挺直的。糨糊桶有点大,磕磕碰碰在他的身体上,小卷毛不躲也不闪。后来送去机场,小卷毛的脖子上套着一个牌子,很快就被空姐领走了。他们都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体,腰板笔直地,走进了闸机口。他头也不回。

女孩和父亲盘腿坐在长沙发上,他们面前是一盘跳棋,宝贝儿趴在地毯上,毛发吹得很蓬松。它玩着一个网球,时不时用嘴去拱,又用爪子去蹭。突然又立起半个身子,歪着脑袋,专注地倾听窗外。

父亲走得心不在焉。女孩悄悄地设下了一步棋。看上去她已经按捺不住,等着激动人心的时刻,她的棋子,傍着父亲的棋子连续地跳,一直跳到最深处。女孩高高地举起一只手,尖叫不已,一边扭动身体,hop,hop,甩动自己的脑袋。父亲想,该怎样提醒十二岁的女孩,收拢好自己的腿。不知不觉地,她的腿这么长了,一直伸到他眼前。

梅西坐在窗边,完全是与那父女俩毫不相干的姿态。她的长发随意拢在身后,发箍溜下来,垂在发尾,俯下身体时,额边便有几缕披散下来,挡住了她的侧脸。在梅西面前的,是一幅45英寸的拼图板。那一天放下律师的电话,梅西就冲进了维达房间,下午的阳光刚刚好从西窗外晒进来,一直照进梅西的心里,整个房间光芒万丈,莫奈的《夕阳下的国会大厦》在阳光里面波光粼粼。恍恍惚惚间,那些夜晚就都回来了,梅西看到维达就坐在那里,她的身边,低着头,在一堆《夕阳下的国会大厦》的碎片堆里,玩着他的拼图游戏——她只要一伸手,就能够触摸到他的脸,他额头的那一缕小卷毛,她把它撸到后面,慢慢地。

梅西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爬到了床头。她一边丈量尺寸,一边想,那是儿子最喜欢的游戏。她要把维达的照片制作成拼图,再一点一点地拼回去,挂在墙上。“维达推开门的一瞬间,就能看到,他的妈咪是怎样地思念他。”

可是,“咬了那女人的乳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西完全不能明白。她的维达,怎么可能去咬别的女人的乳头,他甚至连他妈咪的乳头都没有咬过。梅西想起那个女人的模样,自己的前夫最后会找了这样的女人!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的离开,把他整个儿砸昏过去了,他全糊涂了。梅西想象前夫气急败坏的样子,觉得好玩极了。她想,儿子咬老子的妻子的乳头,理论上是成立的。

梅西轻笑着低下头去,慢慢地拨弄那一堆拼图碎片,她在耐心寻找时,发现对于儿子的肌肤,每一片,她都是陌生的。不过,没有关系,维达马上就要来了,真正地来了。梅西不知道是否要感激那个女人。因为那个女人,前夫才放手了维达的监护权。他说过他要惩罚她,要惩罚她一辈子的。现在,却为一个女人放弃对她的惩罚?这怎么可能呢——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伤害他太深了,把他砸糊涂了,他全糊涂了。

梅西看着拼图里的维达,笑意慢慢地蔓延开来,她完全忘了一件事。

女孩越来越娇嗔了,几乎要爬到她父亲的头顶上去。如果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那她比梅西来得更久,她应该早就住在这个家的男主人的心里了。女孩收拾了棋盘。有点不情愿。她知道夜晚接下去的时间,父亲都将属于那个女人。

父亲走到梅西身边。那张拼图渐渐地有了模样。小小的维达,刚从浴室里抱出来。毛巾半裹着赤裸的身体。无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个时候,梅西已经在准备离开了。她和他商量。也许,他们应该带走孩子。可是。“还有比孩子的父亲更优秀的男人么。”身边的男人一直记得梅西说的这句话。

他沉默着挑了一小片,比画了一下,又迟疑了一下,粘了上去。梅西笑着,把他的那片撕了下来。“还是有区别的。”她的眼神告诉男人,每一片都不可替代。

梅西安慰地靠在男人身上。女孩也过来了。她咯咯地笑着,捡出一片,填上去。刚刚好。

“等到维达来,一切都好了。”女孩啪啪拍了两下手掌。

什么时候,四个人成了亲密无间的一家人了。

梅西沉默地看着女孩的一双手在维达的身体碎片间轻盈地挑挑拣拣,想象它曾经爬上过维达的身体。它也是这么随心所欲游走的么?那一天,她躲闪到背后,完全是下意识的。一个小姐姐,和一个更小的弟弟。她想,那应该是孩子的游戏。

女孩又挑出了一片,原来是维达额头的小卷发,她却把它按进维达的唇角。她大声地笑道,“看,维达长胡子了。”

她的父亲一点也不觉得好笑,相反地,他觉得糟透了。他神情严肃地看着面前的拼图。零零落落,但是,它很快就会完整,面前的小男孩很快就会拼凑整齐,走出来,长大,并长出胡子。男人用力握了握梅西的肩膀。梅西笑了笑,立起身来,勾住了男人的手。经过女孩面前时,梅西顺手摸了一下餐边柜上的水晶球。

女孩呆了一呆,看着这个女人和她父亲互相依靠着离开客厅,上了楼,楼上卧室的门不轻不重地旋即关上了。女孩蹲下身体,搂住那条狗,嘴里说着,“宝贝儿,哦,我的宝贝儿。”

宝贝儿的眼睛是沉默的。女孩更愿意把它想象成是一条雌狗。这样就会更懂得她的心思,就像那些故事里说的,可怜的孤独的小女孩总会有一个善良的慈祥的当然也是无能为力的保姆。她会倾听女孩的心事,帮她梳梳头,或者抚摸她的身体,给她洗澡。女孩看了看宝贝儿,叹了口气。她摸了摸宝贝儿的屁股,那里光溜溜的,没有多余的东西。她想,原来应该是怎么样的呢。宝贝儿是苏格兰的品种,那么,它应该算作是白种狗。她看到过一条白种人的,那人从妈咪浴室里出来,晃浪荡浪,粉乎乎的,一点不好看。让她恶心,潮潮的,压在脸上,湿哒哒,却是牡蛎的味道。

她无法想象父亲的东西,在妈咪身体里。妈咪也是这样嗷嗷叫的么,那真是糟透了。

梅西倒是很安静,有几次,她偷偷地上楼,听到的全是父亲的声音。后来,终于有了梅西的声音。“嗯?——哼?——嗯哼?”女孩琢磨着自己模仿的声音,一边不屑地耸了耸肩。

宝贝儿赖在女孩脚边,不肯回院子里去,它知道自己洗了澡,极有可能爬上女孩的床,但是,看上去女孩一点没心情,她踢了踢它的屁股,开始赶它。

女孩打开后门,院子里静悄悄的,一蓬一蓬的灌木,遮挡了邻居的灯光。好像整个夜晚都是黑沉沉的。她们家的二楼有昏暗的光,挡在窗帘里面。那肯定是梅西的主意。女孩想起自己的母亲,她连门都不在乎关上。

女孩走在院子里。宝贝儿的小屋子在后院角落。它吭哧吭哧地颠着屁股,完全看不出是个男孩。她想,维达来了以后,她要让他猜一猜。他好像什么都懂。

可是,他懂什么!女孩扑哧笑了,想起那根光溜溜的小指头。

不过,她还真的希望有这么个弟弟。当然,如果是哥哥,那就更好了。小卷毛和她原先住的那条街上的男孩一点都不同。衣服外面的维达,看上去营养不良似的,他只比她小2岁,个子那么小,衣服里面的维达,肌肉结实得像只小铁锤。

梅西说他长高很多了,但愿吧。

大叶树上忽然沙啦啦地响成一片,树叶的阴影摇晃得很厉害,有几片树叶掉了下来。唧唧两声,大概是只老鼠被逮住了吧。她想起那两只窟窿眼。这是她们唯一一次看到这只果子狸,可是,它却在他们屋子里待了很多年。

“您可以把它放得更远,或者放得更近。”

这算什么话。

那次,他们坐在她父亲车里,维达说得一本正经。他一直用敬语。

父亲笑道,“为什么?”

“五公里是常态的记忆距离。果子狸1岁性成熟,有了孩子。它就会回来。”

“那好吧。”她的父亲笑道,“那我们就看计程表。一超过五公里,我们就放。看它能不能回来。”

宝贝儿在女孩的脚边站立不动,很显然,它也听到了那一只果子狸的动静。不过,它们俩大概早就是老朋友了。宝贝儿晃了晃脑袋,继续往后院的角落去了。宝贝儿把自己的大屁股挤进了狗窝,如果这条狗可以自己选择的话,它更愿意待在院子里。它的窝居然是原先那一只猫的窝,这让一条狗无法接受。它常常在木房子里到处嗅,嗅着嗅着,它就转满了整个后院,它觉得那只猫的气息无处不在。

女孩坐在台阶上,身后的屋子黑暗浓重,所有的灯都已经关了,女孩觉得自己就像魔幻世界里的阴影,悄悄地在移动。后院的天空,没有月亮,树荫后面有一点白光,是那一盏路灯,从来都不肯坏掉。它把黑暗里的秘密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

院子外面偶尔有车开过,灯光切掉篱笆上的造影,一丛爬树藤,鸟,或者,一只猫?刀光一样,一闪而过。

坐着的台阶是木条的,有白天里阳光的温度。再过几天,父亲就要重新刷一遍户外漆,那个时候,维达该来了。他会提着铁桶,专心致志地一遍一遍地刷,从左到右,收回来,又从右到左,把漆涂均匀,没有一滴眼泪。

那一次,刷着刷着,两个人都饿了。她的父亲和他的母亲开车出去了,给宝贝儿预约了医生,那只猫不知什么时候喝了一点牛奶,呕吐得一塌糊涂,好像女人怀孕了。

后来,真是饿了。维达走进厨房,找出一个大碗,拆开一包方便面,泡上热水,盖上盖子,然后一个人坐在餐桌边,这真令她气恼——他根本不认为她会照顾他。她当然会照顾他,至少,这个屋子里,他得听她的。

女孩在夜色里扬扬得意地笑了。

她记得后来她烤了羊角包,煎了几片培根,卷了芦笋,又做了一盘蔬菜沙拉。当她把两个人的中餐端到他面前时,小卷毛的眼神好像根本看不懂——他也有不明白的时候?

后来,她指使他去洗碗。

后来,她又指使他去她的房间。

再后来——她要他爬到床上去。她把他脱下的外衣裤挂进衣柜,挂进去之前,还拍了两下。她给他盖上被子,不过,被套是粉红的,有点滑稽。他得听她的。

她把窗帘拉了下来,卷动百叶窗的木条,卷下来,卷下来,窗外的阳光慢慢地收了起来,屋子暗下来了。天,就这么黑了。女孩记得自己的呼吸,一蓬一蓬地冲撞着维达的脸,弹了回来,热潮潮的。

再后来,有一点糟糕。没有人来得及动弹,他们都听到车子开进院子里的声音,特别地快,嗖的一个转弯,就停下来了,刹车,关车门,急促的,啪一声。“维达,维达。”两个人的腿贴在一起,绷得笔直。“维达,维达。”她一把拉过被子,整个儿蒙住了两个人的脑袋。“维达”,“维达”。

——“嘘”,维达轻轻地抽出手,把她掉在被子外面的一缕头发藏了进来。

女孩微笑着,在黑夜里闭上了眼睛。此刻的黑暗与被窝里面的黑暗没有什么区别,除了星星。那一些星星,就在她头顶,一闪一闪。女孩想,如果妈咪死了,大概会在夜空上看着自己。可是,妈咪还没有死。女孩叹了一口气。父亲的鼾声从二楼紧闭的窗户里泄漏出来,听上去很满足很惬意,但有几声,又像是叹息。窗帘动了一动,不知道会不会又是梅西,有时候,贴在窗口的那张脸,远远望过去,就像淋湿了一脸的月光。

女孩坐在台阶上的身体微微蜷曲,双臂环抱着肩膀。原来,她是要把自己包裹进自己里面。女孩想起了那一些夜晚,她从房间里出来,维达坐在台阶上,他也是这样的姿势,后来,她就坐到他身边去了。

“怎么会这样?”她问,“难道他们都不知道?”

“难道他们都知道?”女孩觉得维达的回答,简直就是在故意饶舌。

他说那枕头上到处都是蚂蚁,密密麻麻的,一团一团的,黑压压的。他跳了起来,蚂蚁就从他的头发上,脸上,手臂上,不停地往下掉,像撒出的一把活着的黑芝麻,掉在白床单上,乱作一团。

她叫道,“别让我恶心。”他有点抱歉。

“后来呢?”她问。

后来他父亲就逼着他看蚂蚁,看蜂窝,看拼图,玩拼图,用眼睛,用手指,触摸一切密密麻麻的鬼东西。

“我不是问这个后来,我是问你看到蚂蚁,尖叫了么?”

男孩想了一想,说:“我哭了。”

女孩叹了口气,伸出去一个手指,在男孩嘴角的黑影上抹了一下,是一点番茄酱。女孩想了想,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嘴里,吮干净。男孩愣了一愣,突然又笑了,“我没有哭。我把蚂蚁一只一只掐死,用指甲盖。”

那一些夜晚,和两个人一起待在黑暗里的,还有那一只安哥拉猫。现在,谁都知道这只母猫发情了。梅西把宝贝儿关了起来,它再也不能像平常那样,突然从灌木丛中蹿出来,它的爪子整夜整夜吭叽吭叽地刨着木板。猫窝的窗口在月光下蓝幽幽地放着光。

那一只公猫就矗立在后院的篱笆上,一动不动,看上去,孤零零的一个黑影。那个黑影在黑夜里,对着月光下蓝幽幽的窗口,整夜整夜地,却好像自己是被遗弃的孩子,谁也不要它了,它只有哭泣,哭泣也不能,在黑暗里,哽咽着,一声一声,绝望到了极点。

可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一只该死的公猫。它的喉咙里藏着巫师的魔杖。

有几次女孩跳将起来,噼里啪啦地去打开宝贝儿的窝。它也同样该死——宝贝儿正拼命地蜷曲了身子,要去舔,舔,舔!粉红色的身体已经完全绽放开来了。女孩把它揪了出来,她要把它弄进屋里,离开后院,越远越好,离开五公里,让那只公猫永远找不到。男孩却在后面,慢悠悠地笑,“没有用的。母猫在,公猫就在。”

那能怎么办呢,难道他们只有坐在台阶上,无处躲藏地听着一只公猫的声音,在黑夜里,像剧院鬼魅的布幕,谁也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恐惧已经像黏液一样地分泌出来。有时候女孩恨不得戳破自己的耳膜,她霍地扔过去一块石头,声音突然断掉,黑影嗖地跳下了围墙,篱笆上空空荡荡,可是,能解决什么,过不了多久,黑暗的更深处,声音又出来了。这一回,谁也不知道了,那里是不是一只公猫!

真的,有谁知道,黑暗里的秘密?

有几次,女孩听着听着,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霍灵顿大街,浓雾正一股一股地渗透出来,弥漫过来,她看到一个小女孩,手里捧着五颜六色的奶昔,正在跌跌撞撞地寻找回家的路,后面追着的一条狗让她多么慌张,多么害怕,但是她快要到家了,马上就要到家了,她的妈妈要她去超市,那里有免费的奶昔,她拿回来了,她拿了很多回来了,妈妈马上就会在家拥抱她了,可是,她打不开门,她进不去,她听到她的妈妈在紧闭的屋子里面低低地叫唤,痛苦地呻吟,那么难受,那么难受,难受到了极点,就像夜幕下的这一只公猫,挣扎着,一声一声,一声一声,纠缠着,重叠着,繁殖着,无穷无尽,越来越多,越来越乱,都在叫,全在叫。妈咪在叫,爹地也在叫,梅西在叫,白种人,混种人,宝贝儿,猫,一只公猫,小卷毛,小卷毛!

女孩感觉自己已经动弹不得,无法呼吸,深渊一般地坠落下去了。她望着维达。维达的眼睛无比寂静,在月光之下,有着非同寻常的亮光。

连那声音也觉察到了!

突然地,黑暗里的声音“嚯”地拧紧,龙卷风一样地旋转,顷刻间锋利成一把尖刀,“噗”的一声,插了进来,插入心脏。女孩紧紧地盯着维达,维达紧紧地盯着女孩。他们都看到了,有东西飞溅,在划开,在割裂,剥离,上翻,又一刀,锁骨下方,直剖小腹,断开肋骨,撑开胸腔,再撑开,一直撑到崩裂,支离破碎。女孩看到整个胸架都被取出来了,一颗心脏,悬挂在空荡荡的骨架上,扑咚扑咚地跳动。

院子深处,有什么东西撞到了秋千的绳子,秋千在夜幕下晃动,无声无息。女孩从台阶上立起身来。她在想,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维达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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