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池真理子《狂月》中的重复叙述
2015-07-10许静华
小池真理子的长篇小说《狂月》以婚外恋为主题,细腻地刻画了女性对浪漫爱情的执着追求以及面对不伦之恋和情欲的心理挣扎。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片冈千津人到中年,经历了事业、家庭、爱情上的追求与妥协,一方面意识到自己与疯狂的爱恋无缘,另一方面却无法抑制心中对常年缺席的温存的渴望。她日复一日平淡的生活因仓田柊介的出现而发生了剧变,心中再次泛起恋情的波澜。在与仓田柊介的相识、相知、相恋过程中,童年的经历和对母亲的回忆不断地影响着她,她的恋情最终宣告结束了,而两人间的爱恋却以另一种形式永存了下来。
小说通过交叉叙述的方式分别描写了三段婚外恋的故事,通过重复叙述的技巧深入探讨了女性面对爱情的狂放、执着与内心的纠结。《狂月》的重复叙述主要可以分为以下几种:对景物的重复,对母题的重复,与其他作品的互文性重复;而且相对于强调差异性的“尼采式”重复,《狂月》中的重复叙述更倾向于强调相似性的“柏拉图式”重复。
笔者拟从上述的几种重复叙述的视角对小说《狂月》进行分析,并探究重复叙述对主题的深化所起的作用。
月亮与母亲——对景象/景物的重复
“月亮”与“母亲”的意象不断重复出现,被赋予了象征意义。
在描述千津的母亲志津子和儿科医生久保山相恋的过程中,沐浴在月光下的场景富有象征意义。
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天空中高悬着一轮硕大的明月,那是一轮泛着不吉利的黄色的、圆圆的明月。
当儿时的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和那个男人不同寻常的身影时,母亲也是全身笼罩在从窗外射入的惨白的月色之中。
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沐浴了月光,爱上了久保山。同时,久保山也爱上了我母亲。
他们两个人就是从那个晚上,真的就像着了魔似的快速贴近。很快母亲对周围的一切都看不见了,即使是应该看得见的东西,一到了久保山的面前也就视而不见了。以至于最后母亲再也无法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据说月光照得太多,人有时就会发狂,看见幻影,产生错觉,颠倒现实与虚拟世界,然后就会很轻易地选择死亡。
千津与柊介最初的约会同样有着月亮作为背景。
透过杂乱无章的建筑物的屋顶、房檐、围墙的空隙,看到东边的天际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这是一轮非常完美的满月,在大都市的天空中显得异常耀眼辉煌。
“狂月……”柊介望着空中的月亮小声说,“这简直就是一个狂月的夜晚。”
我感到身体深处好像有股冰冷的气体涌上来,但是很快就开始加入一股甜美的热流。(中略)
我们现在忽然浑身都映照在这惨白的月光之中……想到这点,我忽然觉得我们映照在路上的身影是那么可怕,不禁稍稍加快了脚步。
“月亮”隐喻着爱情的魔力以及有着温柔宁静的外表的女性内心如怒涛般汹涌的激情。
而“母亲”则作为主人公千津内心阴暗悲观的一面,代表着疯狂和毁灭。
千津对母亲的回忆几乎贯穿了整个故事的叙述过程,她试图借着俯览、审度母亲的过去来理解母亲,同时为流淌着母亲血脉的自己找到前进的方向。母亲对久保山的迷恋,想要义无反顾地抛弃一切却无法做到的苦恼;母亲那句“恋情犹如疯狂”的口头禅;母亲紧紧抱住半夜啼哭不止的幼儿一边谴责自己一边却并不打算停止背叛的脚步;母亲因失去情人和爱子而患上严重抑郁症;母亲原本美丽清澄,却因长期处于恶性失眠状态而布满血丝的双眼;尤其是母亲的死——在家中后院库房里悬梁自尽的场景,一再地在千津脑海中重演着。
千津的生活中时刻伴随着对母亲的回忆,对于母亲陷于感情旋涡中的喜悦与痛苦、对于其行为对错的思考总是随时随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我不想探索其他的生存方式。在我看到悬挂在房梁上的母亲遗体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永远远离那些会使自己感情激动的所有事情。
为了压抑自己内心可能迸发出来的可怕的能量,千津选择了一个“总体印象容易让人联想到在山坡上静静吃草的性情温和而老实的白山羊” 般的结婚对象。
然而,反复咀嚼着在盲目的爱情和负罪感之间煎熬乃至绝望疯狂的母亲的经历之后,千津依然无法自持地奔向出轨的不归路。
婚外恋与痴狂——对母题的重复
主线——片冈千津与仓田柊介
46岁的女主人公片冈千津在某出版社负责编辑工作,因出版文集的契机寻访已故作家葛城瑞穗的儿子——从事建筑设计的仓田柊介,从而陷入恋情。尽管已步入中年,但两人却深深为对方的气质所吸引,因事业和家庭的操劳而麻木了的心灵,再度燃起了炽热的爱火。
婚外恋被视为对婚姻、对配偶的背叛,无论是法律还是世俗的道德观都视其为禁忌,千津与柊介各自背负着沉重的道德枷锁,却又身不由己地深陷于甘美的爱恋之中。
千津一直活在对母亲志津子的回忆之中,母亲因不伦之恋而沉醉、矛盾、疯狂,最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一切都深刻地影响着千津。她对母亲到底抱着怎样的情感呢?是憎恨还是怜爱?是鄙视还是同情呢?这些情感或许兼而有之,她因害怕变成母亲那样而深深压抑过自己,可是又悲哀地发现自己和母亲有着何其相似的经历,又或者是自己选择了重蹈母亲的覆辙。
自从萌生了对柊介的爱慕之情,对母亲的经历的回忆更是不断地冲击着她。她羡慕着母亲的孤注一掷,可母亲那飞蛾扑火的悲惨命运却使她陷入悲哀甚至是厌恶的情绪之中。千津瞒着温厚的丈夫和柊介幽会,因背叛而羞愧,同时又为隐秘的爱情义无反顾;因聚少离多而痛苦,却又无法舍弃一切一起私奔或赴死……在疯狂的恋情和现实生活的夹缝之间徜徉,这大概就是婚外恋的宿命吧。
值得一提的是,千津对丈夫片冈直之的叙述过程中反复使用了“温和、老实的白山羊” 这一表述,这种对人物性情的重复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它与千津心中炙热燃烧着的激情形成了巨大的对比。千津不愿正视内心对浪漫爱情的渴望,于是在片冈直之向她求婚时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她在努力逃避母亲的经历的同时,却又无意识地选择了一个像父亲那样冷静沉默的对象,从而使自己的“背叛”变成必然。
虚线——千津的母亲志津子与儿科医生久保山
母亲志津子与久保山的恋情通过千津的回忆逐渐呈现。
千津的父亲是一名大学教授,热心于研究和写作,大半的时间都在外面租的专用房间中度过。父亲总是带着沉稳而安静的微笑,淡漠地守望着妻子和儿女。由于身份及学识的悬殊,千津的母亲在婚后受到了严格的管束,紧绷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懈怠,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压抑的缘故,她对大大咧咧的久保山倾心。久保山不仅在儿女生病时平抚了她的无助,他的温柔和善更填补了千津母亲对爱的渴求。自此,母亲无法自拔地沉醉于恋爱中,不惜欺骗、背叛丈夫和儿女,破坏自己平和的家庭生活。
置身于不被认可的恋爱中的母亲内心无时无刻不经受着煎熬。她不得不借儿女生病之机和情人相会,在儿女遭受病痛折磨之时放纵自己的情欲让她痛苦不堪。在她与情人私会之时儿子遭遇车祸亡故这一沉重打击让她最终精神崩溃,而丈夫的冷眼旁观更让她彻底陷入自我憎恶,最后在痛苦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复线——峰子与门胁
小说《狂月》是由1999年11月至2000年8月连载于日本《小说新潮》杂志中的《浪漫的恋情》整理而成的,其题目则是借用小说中影子般的人物——作家葛城瑞穗的官能小说《狂月》而来的。
小说中“摘录”了葛城瑞穗的《狂月》中的四个片段,分别叙述了峰子与门胁相知、相恋,最终双双殉情的故事。
峰子的丈夫武藤是一位风流成性的小说家,常常借口到一些温泉旅馆去寻找灵感而迟迟不归家,而峰子则必须恪守妇道地在丈夫厌倦归来之时保持沉默,笑脸相迎。以月为媒,峰子和门胁深深迷恋对方,明知难容于世间,峰子还是不顾一切地扑向了禁忌的爱情。在得知峰子怀上了门胁的孩子时,两人既欣喜又悲哀,最终带着这个爱情的见证,在月光下的沙罗树上携手赴死。
小说以不同的叙述手法描绘了三段婚外恋的故事,尽管每段故事的女主人公生存背景、性格各异,然而她们都憧憬、渴求着真爱,义无反顾地追求爱情并在爱情中实现了嬗变。
赴死的决心——与其他作品的互文性重复
向田邦子在《隔壁女子》中写道:“结了婚的女人,都是做好赴死的决心才谈恋爱的。” 《狂月》中的三段中年的不伦之恋尽管结果不尽相同,但其中对女性置身于婚外恋中的痴迷与执着以及视名誉甚至于置生死于度外的豁达之描写,无疑可以看作是对向田邦子女性观的一种“重复”。
以不同的形式呼应着这一女性观的还有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尼古拉斯·埃文斯的《马语者》等经典之作。
为爱而生,以爱情为心灵的依托是这些文学作品中女主人公的共同特征。当婚姻的另一方无法在精神上与自己契合之时,视爱情为生命的女人们便如失去了养分而日渐枯萎的花儿般憧憬着来自婚姻外的爱情滋养,尽管这往往伴随着罪恶感和舆论压力,但将爱情看得高于一切的女人们却总是毫不犹豫地冲击着这些枷锁和围墙。
结 语
如果将“有情人终成眷属”当作恋爱的美满结局的话,在小池真理子眼中,婚外恋最终似乎无可避免地导向悲剧。
处于热恋中无法自拔的志津子最终因儿子的意外身亡而与情人久保山分手了。与挚爱生离、与幼子死别的打击使志津子陷入了严重的精神疾病中,每天受思念、愧疚之情折磨,最终选择了自杀。而久保山也因打击而关闭了诊所从此不知所终。
葛城瑞穗的《狂月》中的峰子与门胁心心相印却自觉无法对抗世间伦理道德的审判,最终选择在月夜双双赴死。
千津与柊介爱得难舍难分,却又顾忌彼此的事业和家庭无法抛弃一切追求幸福,在谎言与背叛的折磨下,双方约定一年不见面,以冷却恋情给周围带来的伤害。可是到了约定的时间,柊介却因心绞痛发作而无法赴约。千津最终忍痛斩断了这段没有未来并随时与死亡相邻的恋情。
尽管这些女性反叛婚姻的结果都归于失败,但在这一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女性对爱情的执着和痴狂却是殊途同归的。婚外恋的悲剧原因是多方面的,世俗的压力、子女的谴责、男性的懦弱、妥协……在这些过于强大的现实障碍面前,女性的狂热与执着最终总是像飞蛾扑火般走向幻灭。
注释:
①“尼采式”重复和“柏拉图式”重复都是J.希利斯·米勒(J.H.Miller)在《小说与重复》中阐述的吉尔·德鲁兹的观点。
②[日]小池真理子:《狂月》(冯芳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
③[美]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王宏图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④[日]向田邦子:《隔壁女子》(张秋明译),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⑤罗杰鹦:《对米勒<小说与重复>中重复观研究》,《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2年第15卷第4期。
⑥刘绿宇:《对文学作品中婚外恋悲剧的文化思考》,《南都学坛(人文社会科学学报)》,2003年第23卷第3期。
作者简介:
许静华(1980— ),女,广东汕头人,硕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南国商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日本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