谱写一曲伦理的挽歌
2015-07-10王松兰
美国黑人作为美国特定历史条件下造就的特殊群体,自出生起就继承了先辈们的双重身份,既是美国的合法公民,与此同时,又承受着白人文化的冲击和种族歧视压迫,在如此强大的内外因共同作用下,黑人种族表现出对于自我身份认同的迷茫甚至错位。美国当代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在其处女作《最蓝的眼睛》中以十一岁的黑人女孩的悲惨境遇为主线,真实地刻画了黑人恶劣的生存境况。黑人少女佩科拉·布里德洛夫一直生活在父母的打骂、同学的嘲笑和邻居的冷漠之中,生活倍感压抑,她将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的黑皮肤,于是她日夜祈祷能拥有一双白人那样的蓝眼睛以此获得众人的喜爱,然而丑陋的现实不仅没能帮她实现愿望,反而遭到父亲的奸污,诞下了一个死婴,坠入了更加痛苦的深渊。在小说的故事世界之外,学者们对该作品从结构主义、女性主义、生态批评等方面进行了多视角的阐释。但是通过深入研究,不难发现,小说也蕴含了丰富的伦理道德因素。本文结合文学伦理学的批评方法从黑人和白人文化环境的混乱,家庭关系中伦理身份的错位以及伦理选择的偏差的角度解读这部小说。
伦理环境的混乱
文学伦理学的研究重视对文学伦理环境的分析。所谓伦理环境,“就是文学产生和存在的历史条件,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有其固定的属于特定历史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对文学的理解必须让文学回归属于它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1]伦理环境研究的内容包括人与自然之间,人与社会以及人与人所形成的伦理秩序。而大量的文学作品中都不同程度地涉及了对于人和自然关系的描写。
在托尼·莫里森的多数作品中就蕴含着丰富的自然意象,而这些自然意象又往往和故事的发展相联系。《最蓝的眼睛》里莫里森以四季的顺序展开小说的讲述,但却是以秋、冬、春、夏季节的失序分章讲述故事,以此烘托人物的命运。在收获之际的秋天,佩科拉受尽了周围人对她的冷漠;在孕育再生力量的寒冷冬天,佩科拉流离失所;在万物复苏,充满希望的春天,佩科拉却遭到了生父的强奸并怀孕;故事结尾是充满热情生机的夏天,然而佩科拉的厄运仍在继续,她产下了一名死婴,并在走投无路时步入癫狂。自然意象与现实人物命运的反差暗示了人与自然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除此之外,“废弃的库房”、“黑沉沉的天空”、“四周灰色的房屋”、“乔治亚州灰暗的天空”[2],这些自然意象和工业建筑的罗列对比也无不在向读者控诉着人类对于自然的破坏。工业文明的发展,让人类物质条件日益充裕的同时,也使人类居住的自然环境日益恶化。“他们居住的地方寸草不生,花木凋零,阴影笼罩,而罐头盒和汽车轮胎则生长茂盛……”[2]罐头盒和汽车轮胎所代指的工业文明的发展是以牺牲自然,对自然无情的掠夺换来的。人类贪婪的向自然无限制地索取和破坏,这无疑是不符合伦理道德原则的,莫里森在文章里反复对这种情况进行描述也蕴含了她对于处理伦理环境中人与自然关系层面是倡导一种和谐生态伦理观的。
将伦理学研究回归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可知,故事发生在黑人和白人矛盾尖锐、种族歧视和压迫严重的时期,整个黑人群体承受着白人肉体的压迫和精神的腐蚀。《最蓝的眼睛》中就算给予黑人受教育的权利,但是“他们上公立师范学校,是学习如何尽善尽美地替白人干活;上家政课学习如何为他们做饭;学教育学来教育黑人孩子顺从听话;学习音乐好安抚劳累的白人主人和他那颗迟钝的心灵”,[2]在以白人为主导的社会里,他们将黑人驯化为听话的奴隶,为他们服务,完全不把他们当作平等的人类看待。
在种族压迫的大环境下,黑人群体间的伦理道德也表现出异常的失和。乔利经常酗酒,回到家又打骂妻儿,“他完全丧失人性,他与抽绳为伍,确确实实地变成了如同老狗、毒蛇、耗子一般的魔鬼”。[2]乔利打骂妻子,他痛恨她也需要她,因为妻子是他可以伤害的为数不多的人,于是“他将无法表达的仇恨以及无法实现的欲望全部发泄在她身上”。[2]在父母和子女的关系上,故事的讲述者这样描述与家人的关系,“大人们不和我们说话——他们只发布命令……我们绊跤摔倒时他们向我们瞪眼;我们割破摔伤时他们就说你们疯了吗?我们要是感冒着凉,他们就不耐烦地连连摇头,认为给他们添麻烦了——他们会说如果你们都病了,大人们还怎么干活?”[2]父母与孩子之间本应该是最亲密的,但是这段话让人感到孩子得不到父母的爱。在如此冷漠的家庭中,孩子对于父母的态度也表现出了对抗甚至仇恨。在佩科拉家中,当乔利和妻子打架的时候,儿子山姆的反应是用双拳击打父亲的头部,并连声叫道,“杀了他!杀了他!”[2]丈夫虐待妻儿,子女诅咒父母,这种伦理道德的沦丧在小说中刻画得尤为突出。
伦理身份的错位
按照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理解,由于人们理性的成熟促进了伦理意识的产生,这种伦理的意识最初表现为对建立在血缘和亲属关系上的乱伦禁忌的遵守。所谓禁忌,往往是对人的原始兽欲的禁锢,而遵循禁忌则是人类力图控制原始欲望而形成的伦理规范。[1]在《最蓝的眼睛》中,父亲乔利由于缺乏对自己原始欲望的理性控制,使他的行为全凭自我的本能的驱使,最终原始的自由本能取代了理性,结果乔利强奸了自己的女儿,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文学伦理学批评注重对任务理论身份的分析”,因为“几乎所有的理论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理论身份相关”。[1]乔利作为佩科拉的父亲,强奸了女儿触犯了伦理,而女儿又为父亲诞下了一名孩子,“婴儿的父亲也是佩科拉的父亲”,[2]母亲和女儿共同侍奉一个男人,这种伦理身份的错位究其原因也是不健康的伦理环境造就的。乔利刚出生就被扔在垃圾堆里,姨妈将其抚养成人。少时偷尝禁果被两个手执电筒的白人发现,成为他们取乐的对象,但是他却“将怨气撒向琳达,他一次也未想过怨恨那两个白人猎人”。[2]十三岁姨妈去世,孤身寻找父亲,但是父亲只顾赌钱对他不屑一顾。成为孤儿的乔利没有得到过家庭的温暖,虽然他成人后成了家,但是他不懂得如何为人父为人夫,反而用血腥和暴力对待自己的家人,有次还想放火烧死家人。他是一个黑人,但是却拥有和白人侵略者那样的狠心,对待自己的同胞甚至比白人还可怕。他憎恨自己的同胞,但不敢仇恨白人,因为“仇恨白人会让他自取灭亡,会让他像煤球一样燃烧,只剩下灰烬以及团团的轻烟”。[2]这样一个各方面环境共同铸造的性格畸形的乔利,最终在酗酒中残忍地强暴了自己的女儿。乔利的身份无论在种族还是家庭方面都发生了错位,他是黑人却把自己置于白人的统治地位对待同胞,他是父亲、丈夫,但是却虐打妻子,强奸女儿。在这个伦理道德丧失的家庭里,母亲波莉也未尽到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她的母性在白人文化猛烈的冲击下丧失殆尽。周围人嘲笑她的丑陋,她就试图在电影中寻找安慰,将自己的打扮审美观与白人靠拢。她嫌弃自己孩子的丑陋,对于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她竟然一脸嫌弃地发出“上帝啊,她真丑”[2]的感叹!当自己的女儿佩科拉不小心将滚烫的果酱碰翻,溅了一身,疼得大叫的时候,波莉不仅没有表达出对女儿应有的关心,反而将佩科拉打倒在地,又拽又打地将她赶了出去,在她眼里,她所关心的只是整洁的地板以及白人雇主的孩子。她将自己的母爱给了白人孩子,将白人的家当自己的家那样爱护。当看到自己的女儿被乔利强奸时,她只是用冷漠的目光凝视着她,一切好像都与她无关。波莉身为佩科拉的亲生母亲,在身体和心理上给予女儿双重虐待,任由女儿遭人蹂躏,这是破坏伦理,极不道德的行为。乔利和波莉这对夫妻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认清自己的身份,这种畸形的身份错位,最终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推向了绝望的深渊。
伦理选择的偏差
人类伦理选择的实质就是选择做个有理智的人还是无理智的人,这个选择的前提是对于自己有清楚明白的认识。[3]《最蓝的眼睛》中佩科拉身为一个黑人小女孩,但是却渴望拥有一双蓝眼睛,从某种层次上讲,在佩科拉的内心她厌弃自己丑陋的黑皮肤,作为一个黑人,她对于白人的崇拜甚至到了疯狂的地步,“她一有机会就会用印有雪莉·坦布尔头像的杯子喝牛奶”,[2]收藏印有白人小女孩玛丽·珍头像的糖纸,她觉得蓝眼睛太漂亮了,她日夜祈祷上帝给她一双蓝色的眼睛。佩科拉的价值观被完全扭曲,强烈的欲望使她渐渐混淆了自己的身份,在选择方面产生了偏差甚至扭曲。
探究波莉在亲情方面出现的伦理选择偏差,主要是她作为母亲的天性在白人统治的社会里被冲击得无影无踪。幼时,她由于门牙上的蛀洞和跛脚被众人嘲笑,她得不到家人的关怀,没有归属感。虽然长大后结了婚,但是她的自卑感和离异感让她疏离了社区的其他妇女。她被白人看不起,也被和她一样的有色人种看不起,她们对她说话的口音以及打扮投以蔑视的目光。在家里,她要应对丈夫的暴力,她生了两个孩子,却发出了他们真丑的感叹,她的母爱瞬间瓦解了。正所谓“母不嫌子丑”,但是波莉却对自己的孩子充满了厌恶,她觉得又黑又丑的他们不值得她付出爱,另外,她还将丈夫给予她的伤害以暴力的形式又转嫁给了自己的孩子。波莉在白人家干活,却是一个尽忠职守的佣人,“我们不会让她走的。再也找不到像波莉这样的人了。厨房不收拾干净她就不下班。说真的,她是个理想的佣人。”[2]当波莉的亲人和白人发生冲突时,波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帮助白人。自己的女儿被烫伤时,波莉反而将女儿一把推开去照顾受惊的白人女孩,波莉这种畸形的母爱,让儿子拼命想要逃离这个家,让女儿“对长大成人,对世人,对生活的恐惧”。[4]她精心打扫主人的家,但是在自己家,她却“越来越不顾及家庭,孩子和丈夫”,[2]她把自己的爱都留在了白人雇主家里。从伦理道德层面来说,她作为一个母亲,有抚养子女的责任和义务,但是崇尚白人文化的她却在亲情面前选择爱护白人的孩子伤害自己的亲生骨肉,这种既不道德又有违常理的母子情在白色文化侵袭下表现得更为畸形。
结 语
“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目的不仅仅在于从伦理的立场简单地对文学作品做出好或坏的价值判断,而是通过伦理的解释去发现文学客观存在的伦理价值,寻找文学作品描写的生活事实的真相。”[1]经过对托尼·莫里森作品《最蓝的眼睛》的文学伦理学分析,不难发现莫里森透过对伦理环境的描写,表达了一种追求人类社会生存环境和谐的伦理诉求。而这种和谐不单单指人与自然的和谐,也蕴含了社会的和谐。人类为了经济利益以破环自然环境为代价,而且以非正常的四季顺序来讲述故事,则是无声地对人类破坏自然这种行为予以控诉,而这种冲突不仅在自然界,在人类生存的社会中也表现得尤为明显,身处于白人统治下的黑人生存环境十分恶劣,白人价值观的渗透,也让黑人精神上保持自我岌岌可危。[5]在这种生存环境严重失衡的情况下,莫里森透过小说向人们传达了自己的伦理诉求。对主人公们伦理身份的混乱和伦理选择的偏差描写,透露出莫里森对于构建人与人之间相互关心,互相关爱的伦理诉求。莫里森以黑人家庭为例,透过家庭成员之间关系的描写,表达了她呼吁人与人之间建立一种以爱为纽带构建健康和谐的人际关系的伦理诉求。
参考文献:
[1]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J].外国文学研究,2010(1);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与道德批评[J].外国文学研究,2006,(2);聂珍钊.关于文学伦理学批评[J].外国文学研究,2005(1);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文学批评方法新探索[J].外国文学研究,2004(5).
[2]托尼·莫里森.最蓝的眼睛[M].陈苏东,胡允桓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
[3]尚必武.伦理选择·伦理身份·伦理意识:《慈悲》的文学伦理学解读[J].外国文学研究,2010(1).
[4]朱荣杰.伤痛与弥合:托尼·莫里森小说母爱主题的文化研究[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5]王守仁,吴新云.性别·种族·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作者简介:
王松兰(1983—),硕士,长江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及英语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