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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过河入林》的叙事节奏

2015-07-10周志高

山花 2015年8期
关键词:过河威尼斯海明威

海明威1950年出版的小说《过河入林》没有像作家所希望的那样给文学界带来又一次的轰动,评论家们认为小说语言简单、庸俗,创作模式也无创新,主人公的形象和精神状态暮气沉沉,甚至有人评价该书落入了《永别了,武器》的窠臼。然而,通过探讨海明威的叙事艺术能为我们更好地解读《过河入林》提供一个方法与视角,从而让我们深刻认识到该作品的叙事节奏和主题意蕴。

叙事节奏分析

《过河入林》以坎特韦尔上校的行动和回忆为叙述线索,上校在威尼斯的行动为叙述主线,而上校对战争的回忆则构成了叙述副线。两条线索的交织推动叙述向前发展。叙述中故事时间只有两三天的时间,中间穿插了上校对两次世界大战的回顾性叙述,但海明威应用巧妙的构思、洗练简洁的语言极尽铺张地叙述了上校在威尼斯的行动。故事时长与叙事时长产生了强烈的反差,使小说在结构上形成一种巨大的张力,增强了小说的审美效果。该小说共包括45章,作者并未按照自然时间顺序对上校在威尼斯的行动以“摄像式”的方式进行叙述,而是精心安排情节,使上校对战争的回忆很好地楔入上校与好友和女友的交谈中,小说的叙述节奏张弛有序,突出了小说内容的重点和主题意蕴。本文接下来将从概述、场景、省略、停顿几种叙述手法来论述《过河入林》中形成的叙事节奏,并通过叙述节奏探究作品的主题意义。

海明威在《过河入林》中充分显示了他的高超叙事艺术。在小说的开篇,作者就运用“预叙”的手法预先叙述原本发生在故事后面的“到湖边打猎野鸭”的事件,将这一事件“前景化”,突出了这一事件的重要位置。而对打猎事件的详细描述,使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基本相等,这是作者运用“场景”叙述时距的一种手段,它不仅延长了读者的阅读时间,而且使读者在阅读中充分感受到了生活的气息。在接下来的第二章,作者并没有迅速回到“自然时序”的叙述中,而是又出“奇招”,运用倒序的手法叙述了坎特韦尔上校在去威尼斯打猎之前进行的一次体检。尽管这一倒叙所提供的信息是看似孤立的信息,普通读者可能会认为它与当下所要叙述的事件未必有直接的关联,但通过细读,我们可以发现,它不仅扩大了小说的叙述维度、增强了小说的结构张力,而且对于理解小说的情节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作者在该章先运用“概述”,用几句话就叙述了上校接受检查的经过,但是,接受检查后的上校与军医的对话,则是运用了“场景”的叙事运动方法。从他们的对话内容读者可以获知,战争在上校身上留下了许多烙印,战争使他遍体鳞伤,他的血压、心脏、头部都出了问题,使他在50岁时身体就急剧垮了,这让读者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战争的危害性、破坏性,与第一章叙事相比,构成了读者对生活与战争的对立认识。

虚构叙述对事件的再现不可能像现实世界那样可以将事件的细节穷尽,这样就造成了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饱和程度不同。从某种程度上说,所有的虚构叙述都或多或少带有概述的性质,因为所有的叙述都无法完整地再现事件的细节。作为常用的一种叙述手法,概述能够在有限的时间内提供充足有效的信息,以粗线条将一些无须充分展开的次要事件勾勒出来,同时,它又充当了联结不同场景的纽带,因此它成为叙事文本中最好的连接组织。“概述与场景在叙事作品中交替出现,推动情节与事件有起伏的向前发展,既使读者不致于由于过快的节奏而过度疲劳,也不会由于节奏过慢而感到烦扰。”[1]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到,对叙事节奏的准确把握是海明威高超叙事艺术的一个主要方面。接下来,通过对《过河入林》的主体部分做更深入的分析,以阐释叙事节奏对作品主题的表现。

《过河入林》包括两条相互交织的叙述线索:一是坎特韦尔上校对参加两次世界大战的痛苦回忆和反思;二是上校在威尼斯的经历。上校在威尼斯的行动为实写,构成了叙事情节的显性进程;上校对战争的回忆为虚写,构成了叙事情节的隐性进程。海明威在小说中巧妙地运用各种涉及时距的叙述手法,既控制了叙事节奏,又使两条故事线索完美地交织在一起,推动情节向前发展,以回顾性叙述表现了战争的残酷、血腥、死亡,反衬了和平安乐生活的可贵,突出作品的主题意义。

上校对战争的回忆主要是穿插在他去威尼斯的路上、与友人和少女雷娜塔相处的情节中,通过故事外叙述、主人公回顾性叙述和对话的方式表现。从他对战争的回忆中,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海明威对战争意义的解构与否定,突出表现了战争的死亡、血腥和反人类。这与海明威的其他小说《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敲响》具有同样的反战主题。在上校去往威尼斯的路上,经过他以前战斗过的地方时,小说以全知叙述者的聚焦对路途上的景物进行了描写,同时叙述了上校对战争的回忆。这时,小说的故事时间停止,而叙述时间却仍在进行,叙述节奏非常缓慢,作者通过故事外叙述者的描写停顿将上校去威尼斯经过的地方延展开来,为后面的叙述做好了铺垫,同时,通过叙述描写,展现了旧时的战争的惨烈情景,批判了战争对人类带来的巨大危害,是对生命的肆意践踏和漠视,并且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战争创伤,使得遭受过战火的“福萨尔塔”在几十年后依旧“显得凄凉阴郁”。这些能给读者带来很强的视觉与心灵上的冲击。

在《过河入林》中,海明威对战争给予了断然的否定,对传统英雄叙事进行了彻底解构。通过上校的叙述,我们读到的是战争带来的死亡、恐怖、血腥、残忍,英雄主义叙事在此荡然无存。士兵们都想方设法地逃离战争,他们“开枪击伤自己的小腿,分食火柴盒里沾满淋病脓液的东西,期待感染病菌后可以逃避下一次血淋淋的正面进攻,把几枚十生丁的大硬币埋在腋窝下以求逼出黄疸来,一些不同城市的富家子弟为了逃避打仗,都往自己的膝盖骨下注射石蜡油”。[2]在这些叙述中,难觅英雄形象,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战场的逃离否定了战争的意义。士兵如此,指挥官也不像传统英雄叙事中的那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是一个个被叙述为愚蠢无能、自以为是。就连历史上的一些著名将军“蒙罗”、“马其诺”、“甘末林”[2]甚至“二战”中著名的“蒙哥马利元帅”、“巴顿将军”、“艾森豪威尔将军”[2]都被叙述为最糟糕的指挥官、傻瓜,他们只是躲在远离战场的地方,不了解战场的讯息变化,不能从全局考虑问题,下达错误的指令,致使成千上万的士兵横尸荒野。这些高级指挥官在上校的眼中就只是“挎枪的家伙”,是“大商人,优秀的政客,善于经营的典范”,而“军队当时是世界上最大的商行”。[2]从这些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对战争的指挥官和军队的极大讽刺,战争成了一些政客大发横财的机会;而士兵却成了牺牲品,成了政客追逐利益道路上献祭。这是作者对战争发动者和战争意义的质疑和否定。

上校曾经带领的一个团就是在上级错误的指挥下在一次战役中全部伤亡,为此上校痛心不已。每当谈起这个团,上校都会说,“这真是很棒的团,你甚至可以说它是极其出类拔萃的团,只是后来我把它毁了,毁在别人的命令下。”他还谈道,“在军队里,你就得像条狗那样顺从,你只能希望自己会遇上好主人”,而在他的军旅生涯中,他“只遇到过两个好的主人”。[2]这些叙述加强了对战争的辛辣讽刺。上校对攻占巴黎的断断续续的讲述是在雷娜塔多次追问下才进行的。雷娜塔的多次询问与上校的推脱构成了叙述上重复,这一手法不仅加深了读者的印象,更能体现上校对战争的厌恶与不堪回首,强化了对战争的批判。

对战争的叙述主要穿插在上校和他人的对话中进行。在叙事文本中,上校在威尼斯的行动主要是以现在时进行叙述的,而上校对战争的回忆则主要以过去时进行叙述,并且上校对战争的叙述采用概述,因此,这时的叙述是在过去时和现在时中交替进行,在场景和概述中跳跃,使叙述保持了一定的节奏,也增强了文本的可述性。与对战争回顾性叙述相对照的是上校在威尼斯与好友和女友雷娜塔相处的生活画面。故事时间只有两三天,如何叙述这两三天中发生的故事并达到吸引读者的效果是对海明威叙事技巧的考验。海明威没有用“记账式”的手法将上校在这两三天中的行动一一记录下来,而是经过充分考虑,选取了一些片段来构建情节。小说由45章组成,各章篇幅长短不一,各章之间保持了一定的独立性,即使与其他章割裂开来也能构成比较独立的文本意义,各章之间的空白形成了叙述上的省略。这种空白叙事既省略了一些不重要的事件,加快了叙事节奏,又为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进行建构,填补叙事上的空白,增强了读者建构文本意义的参与性。同时,45个章节又像是被一根绳子串起的珠子,构成了文本的整体意义。

对上校在威尼斯的生活的叙述,作者主要运用了场景叙述手法,用大量的对话来展现。它不仅将叙述节奏放慢,而且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更能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犹如在现场观看表演。这正如卢伯克所说的具有戏剧化的“展示法”,即故事外叙述者的声音降到了最低点,使观众直接听到、看到人物的言行。作者运用场景的叙述手法加强了叙述的“真实性”,使上校在威尼斯的会友、与女朋友约会就像真实地发生在读者的身边,突出表现了和平生活的惬意与爱情的美好。就连表现上校与女友雷娜塔的性爱时,作者也基本上采用场景的叙述手法,通过他们的对话,使性爱者的语言、感受、动作直接暴露在读者的眼前。这可能是西方评论家将该作品评论为“真实的风流韵事”的主要原因。但是,海明威运用这种手法表现性爱的主要目的是通过人类原始的生命悸动来表达对生命、生活的热爱,用炙烈的性爱对抗战争的死亡。

在主要运用场景叙述手法的同时,作者巧妙地运用了概述和停顿。我们可以小说第22章“上校逛市场”为例进行分析说明:

市场里的大部分地方挤满了人,挤挤挨挨的人群把几条街也塞得水泄不通。异常的拥挤使你不由自主地要推开身边的人。每当你停下来看看,买点东西或者欣赏一番时,面对滚滚而来的清晨购物者的人流,你就成了一座抵抗的孤岛。

以上这些文字就是运用了停顿的叙述手法。这时故事时间停止,叙事时间仍在进行,叙事节奏舒缓下来。再看下面这段文字,我们很容易发现使用的是概述:

他(上校)走过这些摊位,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来,向摊主打听他的蚌蛤是从哪儿来的。人家告诉他是从没有污染的好地方捕来的,于是上校要了六只撬开壳的蚌蛤,他喝了里面的汁液,又用摊主递给他的弯刀准确地伸进壳缝,把里面的肉挖了出来。摊主把刀递给他,是因为他凭经验看出来,上校挖蛤肉的本领比他强。[2]

通过分析可以看到,作者巧妙地运用几种不同的时距叙述手法,构成文本独特的叙事节奏,使小说的叙事节奏如音乐般高低起伏、强弱间进、急缓错致,突出了小说深刻的主题意义,即对战争的讽刺、解构与对生命、生活和爱情的赞扬。

结束语

小说以叙述打猎开始、以叙述打猎结尾,这种“首尾圆合”叙述章法也被中外文评家所推崇。柯勒律治在描述文本的内在结构时认为,“环状事物代表美的最高境界,因此文学作品应当让人感觉到像一条衔住自己尾巴的蛇。”[3]他用这种比喻道出了自己的文本理想,而我国也有颇为类似的文本论述,如钱钟书在《管锥编》中提到的“蟠蛇章法”。这些都是海明威高超叙事技艺的表现。一位叙事艺术高超的作家又怎会创作出被西方学界认为败笔的《过河入林》呢?因此,我们在进行理论研究时,不要迷信西方学界权威的观点,要敢于发出自己的声音。而“在阅读文学作品时,对西方文学大师的‘迷信或许会为我们阐释作品的深层意义提供更多的余地”[4]。在分析海明威的这一作品时,我们只要怀着一颗对大师的崇敬之心,对作品进行整体细读,就能在简洁凝练的词语背后品味作者对文本的精心“编织”,欣赏作者的叙事技巧,挖掘作品的主题意义。

参考文献:

[1]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141.

[2]海明威.过河入林[M].王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3]傅修延.文本学——文本主义系统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312.

[4]申丹.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266.

作者简介:

周志高,男,九江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江西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叙事学、英美文学、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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