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北大荒小说的史诗气度
2015-07-10任雅玲
民族史诗——丰厚的历史底蕴
虽然北大荒早已成了一个历史名词,但北大荒小说却在文坛上树起了自己的丰碑。正是在北大荒这片沃土上,孕育了林予、李准、张抗抗、梁晓声等一批知名作家,他们创作出了雄浑、悲壮的史诗般的北大荒文学。
北大荒小说记录的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成长史,它的题材是宏大的,有的题材甚至关乎国家的命运,这也正是北大荒小说丰厚的历史底蕴之所在,也是北大荒小说作家对文坛的巨大贡献之所在。正如卢卡契所说:“伟大的小说家的艺术正是表现在,能通过参与和经历他们生活在其中的那个社会的生活和演化,去克服他们世界的非诗意的性质。”[1]
当然,正如前面所提到的,谈及北大荒小说,绕不过知青小说,而谈及知青小说,绕不过梁晓声。或者也可以说正是梁晓声的知青小说使北大荒文学深深地撞击了人们的心灵,这是一代人对历史悲剧的形象再现与深刻反思。在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雪城》《年轮》《知青》等知青小说中,我们体验到了那个特殊年代的民族悲剧历史……这些小说描写了知青从上山下乡到返城的整个历程,这段历程不仅值得知青们终生回味,更值得我们整个民族深刻反思。梁晓声从最初创作万字左右的中短篇知青小说,到创作出百万字的长篇小说《知青》,追求的正是史诗般地再现历史。
《知青》与梁晓声之前的知青小说不同的是,它不是单纯描写北大荒的知青生活,而是以北大荒知青生活为主线,以赵曙光和赵天亮兄弟俩为核心人物,分别描述了十年间陕北、黑龙江、内蒙古、山东等不同地域的知青生活,地域横跨大半个中国,视野更为开阔。小说无论时间、空间跨度之大,还是反思之深度、人物之众多、故事之丰富,都可称得上是展现知青生活的一部宏大的史诗般的作品。有人认为《知青》的反思深度不够,其实,笔者认为,与梁晓声最初发表的知青小说相比,《知青》的浪漫主义已经淡化,对那个时代的反思已更为深入。如赵曙光给父母的信中这样写道:“我对这一种几乎是任意将人打成反革命的做法,深恶痛绝。如果说我在北京的时候,还只不过感觉到我们共和国的首都病了,那么我在大串联的时候,进一步深切地感觉到,我们的共和国总体上病了!而在陕北这个又穷又小的农村里,我更加确信我的感觉并没有错……为着我们的国家,我再也无法沉默……”[2]此外,小说中还多次提及赵曙光在给好友的信中引用的《第六病室》中“俄罗斯病了”那句忧伤无奈的话,赵曙光在信中写道:“我认为现在到处可见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中国病人……因而我的心情也像当年的契诃夫那般忧伤而又无奈。”[3]这些信都表现了赵曙光对祖国命运的忧患意识与爱国的使命感。“文革”结束后,写给好友的那封信被保管它的人发表在杂志上,信中写道:“我之所以要把它发表出来,为的是要以这一封信来证明,我们当年的知青的经历,不仅仅是劳动加恋爱的经历。我们的头脑里还有思想产生过。而那些思想,曾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我们并不全都是头脑里空空如也,被‘运动一下就狂热不已的白痴。”[4]其实,除了赵曙光,小说中赵天亮、方婉之、张靖严、齐勇等人也都对那个时代有自己的思考,虽然无法改变什么,但他们心中充满忧虑与困惑,这些描写都增强了这部作品的反思深度。
因此,可以说《知青》表现了延续十余年的上山下乡运动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并且对这段复杂、深重、关乎中华民族命运的历史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它蕴藏着深厚的历史底蕴,这也是《知青》史诗气度形成的基础。
人性史诗——深沉的人道情怀
深刻的人文思想与深沉的人道情怀是北大荒小说作家所一贯追求的。梁晓声的《知青》同样彰显了在那个特殊年代中人性的本真,这在小说的题记中已明确地提出来,归根结底,人类的进步是人性的进步,人生的提升是人格的提升。
在朴实的故事中梁晓声让我们看到了人性中善良、纯真的一面,这些对人性中善的描写丰富了小说的人文内涵,拓展了小说的情感空间,提升了小说的艺术震撼力,它使文学超越了政治,回归了人性。“一切被我们当做宝贵的遗产而继承下来的过去的文学作品,其所以到今天还能为我们所喜爱、所珍视,原因可能是很多的,但最最基本的一点,却是因为其中浸润着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因为它们是用一种尊重人同情人的“态度”来描写人、对待人的。”[5]梁晓声的《知青》恰是因为在文革这样一个政治背景中来突显人性美的内蕴而使小说具有了拷问人的灵魂的人性深度,这种人文关怀同样是《知青》史诗气度之所在。
梁晓声的小说既让我们感受到了时代的病症,又让我们看到了人们对温暖与尊严的渴求,从中正可以看出梁晓声对人性的扭曲表现出的强烈忧患意识,对美好人性书写的一往情深。他在接受采访时说想用灾难中的友情、爱情和温暖来完成“人格化教育”,“义无反顾地批判种种假、丑、恶之社会病态”,“用温暖来慰藉众多沮丧的、疲惫的、冷感的、迷惘的人心”。[6]他还说,“我承认,我对剧中(指电视剧《知青》)某些知青的人性自觉、正义坚守、人格优点进行了特别理想化的塑造。这倒也并非是出于美化我们这一代人的目的,而是企图为当下冷感的中国呼唤正义与善良。”[7]“‘文革是巨大之网,也是巨大之束套——我企图通过虽在网上,在套中,但心有不甘的理想中的青年形象,表达我对善的人性、独立之思想的永远的敬意。……我的创作和批判,都为了这个意义——能使生活好起来,能使人性好起来。和批评相比,我认为小说更能从正面影响人。”[8]梁晓声还借助小说中人物之口来表达自己的这种创作理念,如《知青》中方婉之的父亲曾说:“看我们这个国家的希望,就看民间还有没有‘善的种子。若有,不好的时代就终究会过去。若少,就应该加以珍惜,使它多起来。若无,那是最令人悲哀的,就连神仙也拿这个国家没办法了。”知青武红兵也曾说:“但我没想到,在这个又穷又小又偏僻的农村里,人们之间的乡亲情是这样的。所以我扪心自问,为这些有情有义的中国农民,我能不能真的多做点儿什么。”从这种种话语中,我们能感受到梁晓声的社会良心与道义担当,他的确尽到了作为一名作家应对社会肩负的责任,因为他知道,“人性与温暖,美与丑的较量,即便在‘文革岁月也从未泯灭,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有天安门五四运动,就不会有打倒‘四人帮。表现人物的善与美本身就是文学的义务。”[9]梁晓声通过作品表现了对无视及戕害人性、自由的行为的反对,对纯真、美好人性的呼唤。
英雄史诗——悲壮的青春叙事
英雄主义是北大荒小说的主旋律,北大荒小说可以说是转业军人与城市知青的传奇诗篇,他们在北大荒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书写出了可歌可泣的英雄史诗。在那个特殊年代,知青中不乏消极、悲观、自私的个体,但同样也不乏坚守理想与正义的青年,他们无法改变时代,但他们经受住了北大荒暴风雪的锤打,鸣奏出了英雄主义的乐章,这无形中也深化了北大荒小说悲壮、崇高的美学意蕴,彰显了北大荒小说独特的史诗气度。钱谷融先生曾说:“一切艺术,当然也包括文学在内,它的最基本的推动力,就是改善人生,把人类生活提高到至善至美的境界的那种热切的向往和崇高的理想。”[10]
然而,有一些读者与评论者对知青小说中的浪漫主义与英雄主义有质疑,如陶东风曾在其《“悲壮的青春”与梁晓声的英雄叙事——知青文学回头看(之一)》一文中提出,“作为最著名、影响最大的知青作家,梁晓声开创的、以道德理想主义与去政治化为基本特征的所谓‘悲壮的青春叙事或‘英雄叙事,存在一种极具误导性、但又难以被察觉的认识误区和价值误区。……在梁晓声的小说中,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终于败给了理想主义和集体主义,败给了自己的英雄梦。在此我们要问:‘英雄的符号难道比人的生命、比爱情和亲情更有价值吗?对比北岛20 世纪 80 年代初‘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我只想做一个人的人道主义呼喊,梁晓声的置人生命于不顾的‘英雄主义就更值得怀疑:这毕竟是一个从虚假的‘英雄主义‘理想主义回归真正的人的时代,何况这个真正的人还远远没有站立起来。”[11]杨健在《中国知青文学史》中也认为,“他们把虚假的理想主义光辉投射在失败的历史上,使它变成了一部辉煌历史。这种‘悲壮的青春历史,被广大知青群体欣然接受,他们终于在新时代找到了自己的新名字,为自己的牺牲获得了新的光荣。”[12]
如果单从历史的角度看,他们的观点有其合理性,是能够被人接受的。但从文学的角度看,这些观点则值得商榷。因为如前所述,文学应有其社会担当。不可否认的是,知青文学中的这种充满激情与阳刚的浪漫主义与英雄主义成为了社会上的一种正能量,在某种程度上救赎了历经十年浩劫的中华民族。或许这也正是北大荒小说的社会价值所在,它肩负起了庄严的时代使命,负载着厚重的历史价值。
梁晓声曾说,“上山下乡运动是一场荒谬的运动,但这并不意味着被卷入这场运动前后达11年之久的千百万知青也是荒谬的。不,恰恰相反。他们是极其热忱的一代,真诚的一代。”[13]鉴于此,梁晓声的《知青》否定了“文革”,否定了上山下乡,但对知青们坚忍不屈、乐于奉献的精神,对他们坚守人性正义与良知的人格给予了肯定。
赵曙光是梁晓声在《知青》中塑造的一个典型的“英雄”形象,他是知青中较清醒的一个,有理想,有智慧,面对当时的政治运动,面对坡底村的贫困,他学会了思考,他开始忧虑国家的命运。为了帮助善良、淳朴的坡底村村民过上好生活,他想了很多办法,带领村民打机井、搞副业、迁村避险,然而却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走资派”,被带到各村批斗,面对这一切磨难,赵曙光表现出了不可侵犯的尊严及坚定的正义坚守,其浩然正气彰显了英雄主义气质。《知青》中七连的方排长、指导员、张连长等也都是是非分明、埋头苦干的垦荒英雄,他们带领知青们收割、养马、修电线、砸石头,为开发北大荒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年华。
在梁晓声的知青小说中,有许多这类英雄形象,他们在祖国农村、边疆抛洒热血,有的甚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如《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的副指导员李晓燕带领垦荒先遣队向“满盖荒原”发起挑战;一人杀死三只狼的“摩尔人”王志刚更是一个勇猛、刚烈的英雄形象,他们是与暴虐的大自然搏斗的英雄。这些人物形象给人以积极的精神力量,增强了小说的美学意蕴,也是作家社会责任感的一种彰显。当然,由于时代的错误,有些知青的“英雄主义”是缺少理性的,有的是一种缺少主观意愿的盲从,有的是违背自然的蛮干,也有的做了无谓的牺牲,因此知青们的英雄主义不免带有强烈的悲壮色彩,也许称他们为悲剧英雄更为准确。不过这一切不能归罪于知青,我们不能苛求每一位知青都能具有超越于时代的独立思考与反思的能力,或者具有与扭曲的时代进行抗争的胆量与智慧。作为开拓者,一些知青英勇无畏的献身精神是不应被亵渎的。梁晓声知青小说的英雄主义延续了北大荒小说创作的传统,北大荒小说所弘扬的北大荒人艰苦创业的乐观主义、英雄主义精神使作品极具阳刚之美,这也为后来的北大荒小说创作定下了基调,其间虽历经政治风云,但北大荒英雄主义精神这面旗帜始终高高飘扬在黑土地上激励着人们。
梁晓声是北大荒小说的一面旗帜,他凭借自己的文学理想与道义担当创造了北大荒小说史诗般的文学辉煌。他的长篇小说《知青》可称得上是民族史诗、人性史诗、英雄史诗。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对历史的反思也会逐渐深入,如何书写历史,如何重新审视历史,如何深化作品的反思深度与文化蕴含,这也是值得梁晓声及许多北大荒小说作家们继续认真思考的问题。
基金项目:本文为2013年度黑龙江省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年度项目(项目编号:13B065),绥化学院“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科研创新团队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1][匈牙利]卢卡契.卢卡契文学论文集Ⅱ[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339-340.
[2][3]梁晓声.知青(上)[M].青岛出版社,2012:336,127.
[4]梁晓声.知青(下)[M].青岛出版社,2012:495.
[5][10]钱谷融.当代文艺问题十讲[M].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101.
[6]丹飞.知青梁晓声[J].出版广角,2012(10):31.
[7][8]梁晓声.梁晓声:做堂吉诃德太累,也许要做做桑丘[N].中国图书商报,2013-6-25.
[9][13]梁晓声.挣脱暗影的青春之歌——梁晓声谈电视连续剧《知青》[J].大江周刊,2012(7).
[11]陶东风.“悲壮的青春”与梁晓声的英雄叙事——知青文学回头看(之一)[J].文学与文化,2003(1):46,56.
[12]杨健.中国知青文学史[M].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333.
作者简介:
任雅玲(1968— ),女,黑龙江巴彦人,硕士,绥化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