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格遭遇权力
2015-07-10张华
张华
作家莫言在其短篇小说《倒立》中,为我们描述了一场人格与权力的“遭遇战”。这场遭遇战,表面上是老同学聚会,笑语喧哗,其乐融融,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背后却掩盖了权力面目的狰狞与丑陋,人格在其面前卑躬屈膝,溃不成军。莫言借助《倒立》引导读者对人格与权力二者的关系进行了严肃的审视,并为我们留下了广阔的思考空间。
权力催发私欲
《倒立》这场闹剧上演于新提拔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孙大盛组织的一场同学聚会。孙大盛,昔日尿床尿到十六岁,翻墙头偷樱桃跳猪圈的顽劣少年,如今摇身一变,成为手握权柄、把持全省干部任命的高官权臣。权力催发了孙大盛压抑已久的虚荣与私欲,它好像一剂强有力的春药,使孙大盛精神亢奋,欲望膨胀,全然不理会别人的心理感受,并无情地践踏着别人的人格与尊严。
这场同学聚会,孙大盛最首要的目的就是要借助手中的权力,弥补中学时期对谢兰英“可遇而不可求”的苦苦痴恋,借以填充二十年前无法实现的情欲空白。谢兰英是这场同学聚会中唯一的一名女性,也是孙大盛最想见的人。二十年前的谢兰英是学校出身最高贵、模样最漂亮、才华最出众的一朵鲜花,她唱唱跳跳,扎着红头绳,在舞台上倒立行走,露着小肚皮,转了一圈又一圈,舞台下一片掌声……美丽的校花形象,是如何在青春期的萌动中一次次撞击着孙大盛的脑海,我们无法得知,但通过孙大盛对肖茂方(谢兰英的丈夫)酸溜溜的话语,我们可以揣摩到孙大盛对肖茂方“拔了校花”独占花魁的艳羡与嫉妒。
一朝得势,孙大盛压抑的欲望便在权力的催发下反攻倒算。一看见谢兰英粉团般的大脸,孙大盛便笑得眯起了眼睛,嬉笑着说“徐娘半老嘛”,并用目光上上下下地在谢兰英身上“扫荡”,随后主动伸出手来,要和谢兰英握握手。谢兰英显然明白孙大盛的醉翁之意,有些害羞,犹豫着,最终还是伸出手来让孙大盛握着。此刻,孙大盛全然没有了领导干部的尊严与修养,举止轻浮,话语轻佻,“徐娘半老”的评价充满了挑逗意味,尤其是握手叙述中“握着”二字,体现了孙大盛握手时间之长。这位领导干部全然不顾礼义廉耻,借助握手的机会亲近挑逗女性的丑态跃然纸上。落座时,孙大盛拍拍身边的椅子招呼谢兰英挨着他坐,全然不顾及肖茂方及其他同学的感受。谢兰英别别扭扭地没过去,孙大盛立即说“不行”,话语简洁强硬,充满了命令的威严,并用“跟西方接轨,女士优先”作为冠冕堂皇的理由。
酒席之间,孙大盛对酒桌上唯一的女性,没有丝毫的尊重与照顾,话语中充满了强制性的命令与颐指气使的威严。这位“与西方接轨,尊重女性”的省委干部强行让谢兰英喝白酒,见谢兰英护着酒杯推辞,就命令道“不能喝也得倒上看着!”,“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是不是?”,“会喝水就会喝酒!”在孙大盛威严的逼迫下,谢兰英喝了三杯,摇摇晃晃要离开,孙大盛拉着她的胳膊阻止道:“不喝也得坐在这里!”整个酒宴过程中,谢兰英坐在哪里,酒是喝还是不喝,人是走还是不走,全都由孙大盛一人说了算,谢兰英完全失去了自主权,就像一个傀儡任其摆布。职位的升迁,激发了孙大盛强烈的权力欲望与耀武扬威的炫耀欲望,他将别人的人格与尊严踩在脚下,并在别人的低眉顺眼与卑躬屈膝中享受到控制的快感。酒桌上,孙大盛话语简短强硬,“有什么冤屈尽管对我说,本官为你做主”,体现了孙大盛大权在握的威严与硬气;孙大盛瞪着眼睛呵斥肖茂方“你这是什么话”,以及他劝谢兰英喝酒“谁敢?有我在谁敢笑话你”,展示了他至高无上的权威,以及目中无人、操控一切的霸气。
孙大盛安排这场同学聚会,目的不在于回忆青春岁月,凝聚同学情谊,而是将其转变成一个满足私欲的堂会,炫耀权力的走秀台。最能揭发孙大盛内心丑恶、思想肮脏的一个情节,是他怂恿谢兰英倒立。正像叙述者说的那样,人的眼睛其实是人体最馋的器官,比嘴巴更不容易得到满足,谢兰英白白的小肚皮,以及白白的小肚皮下面的内容,恐怕是孙大盛二十年来一直想看的东西。孙大盛的眼睛闪着贪婪的光,执拗地要求谢兰英给大家表演,“大家鼓掌吧!”,“给我们个面子嘛!”在孙大盛的强烈要求下,在几位男士的积极怂恿下,在自已丈夫的一再逼迫下,在酒精的刺激与燃烧下,谢兰英咬着下唇,拉开了架势,她高高地举起双臂往下一扑,第一次倒立失败,之后,她又鼓足了劲头再次尝试,终于,沉重的双腿被举了起来,但始料未及的是,腿上的裙子由于身体倒立就像剥开的香蕉皮一样,谢兰英丰满的大腿和鲜红的内裤在一瞬间暴露无遗。谢兰英被孙大盛耍了猴,羞愧难堪,歪歪斜斜地跑出了房间。孙大盛却端起酒杯,一副正人君子与长者风范,嘱咐肖茂方要好好爱护谢兰英。
是什么让孙大盛一言九鼎,八面威风?是什么让孙大盛颐指气使,为所欲为?——是权力这层虚幻的光环。它给予了孙大盛狐假虎威般的志得意满,诱发了他私欲的无限膨胀。孙大盛以为自己拥有了政治强权,就拥有了对他人的控制权,拥有了对社会财产的支配权,甚至拥有了性的特权。权力,从本质上说,是集体赋予领导支配公共资源与社会份额的一种权力,这种权力是人民赋予的,是为人民服务的。但官本位的思想让一些官员将权力看成了一种凌驾于众人的特殊力量,人格自律的藩篱被欲望的怪兽破坏,他们将公共资源视为已有,对非已之物产生觊觎贪婪之心,将人、财、物的控制权视为自我能力的一种体现,并在这种控制欲望的实现中达到自我满足。
权力异化人格
在这场同学聚会的闹剧中,无论是粮食局局长董良庆,还是交通局副局长张发展,无论是政法委副书记桑子澜,还是新华书店副经理肖茂方,甚至还有修车匠魏大爪子,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了对权力的畏惧与依附心理,显示了人格力量的弱小与卑微。
肖茂方,他鞍前马后为孙大盛组织了这场聚会,积极促成且亲眼目睹了孙大盛对谢兰英的戏耍。在聚会中,他作为谢兰英的丈夫,不仅不保护妻子,反而强迫妻子遵行孙大盛的旨意,为虎作伥,践踏妻子的尊严,小人嘴脸,奴才心理跃然纸上。
初到宾馆,工作人员询问他们的身份,肖茂方赶紧回话,说他们都是孙部长的亲同学。肖茂方刻意强调一个“亲”字,体现了他对这位新上任的孙部长如同“亲爹亲妈”一样的掏心挖肺,绞尽脑汁地套近乎、拉关系,想方设法地巴结依附。落座时,谢兰英不想挨着孙大盛,肖茂方则催促说:“孙部长让你坐,你就坐嘛!”孙大盛逼迫谢兰英喝酒,谢兰英面露难色,肖茂方不满地瞅了妻子一眼,责怪她扫兴,最后甚至恼怒地威胁妻子:“就是一杯耗子药你也得喝下去!”在肖茂方的眼里,现在的妻子完全就是他奉献给孙大盛的一个贡品,只要能哄孙大盛高兴,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谢兰英推辞大家邀她做倒立的要求,肖茂方则责怪她“狗头上不了金托盘”,并揭发妻子每天都在床上练拿大顶,最后直接促成了妻子失之大雅、狼狈不堪的局面。
酒桌之上,肖茂方闪着泪花说了一句话,一览无余地袒露了他索要官位的想法,他说他只想为党多做一些工作,就是觉得有劲儿使不上。肖茂方之前所有的铺垫只为这一句话,这是他低眉顺眼、赔了夫人又忍气吞声的全部目的。为了一顶虚无缥缈的乌纱帽,为了抓住官位上升的阶梯,肖茂方牺牲了自已的人格,并牺牲了妻子的尊严,人格的卑劣及思想的龌龊可见一斑。
肖茂方之所以对孙大盛低三下四,是因为他身处官僚体制,对把持全省干部任免大权的孙大盛有所求,那么,在政治体制之外的修车匠魏大爪子是否就“无欲则刚”了呢?
魏大爪子是本文的叙述者,生活中他活得率性自由,他认为“当官的是人民的公仆,我是人民,他们这些家伙都是我的仆”,他对自已的工作充满认同感,觉得老百姓没有市长,会照常过日子,但没有了修车匠,生活就会不方便。但这样一个率性自由的人,一进入官场的环境,就身不由己,身子不由地矮了半截。在包间内等候孙大盛时,肖茂方等人都不敢坐下,大家束手缩脚,局促不安,表情僵硬别扭,眼珠子转来转去,内心无比紧张。作为社会底层的一名修车匠, “我”嘲笑他们的表现。但当孙大盛伴随着笑声走进房间时,“我”和大家一样,都突然紧张起来,本来不想站起来的,但身体不受控制,已经不由自主地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并充满热情,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面对权力,人仿佛难以自控,主动地奉迎,上赶着巴结,拦都拦不住。
“我”作为一介百姓,在没有进入这个“微型”官场之前,说话做事毫无拘束,自由坦荡,天性解放,毫无忌惮。可一旦与权力发生正面接触,人格就逐渐萎缩,变得束手束脚,谨小慎微,这足以显现官场权力对人格影响之大。几千年来,封建专制思想给人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精神烙印,在老百姓的潜意识中,“官贵民轻”、“权力至上”、“尊卑有别”等陈腐思想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着,并影响着人们的行为方式。《倒立》像一面镜子,映射出了民族文化心理的灰暗之处。
女性遭遇权力
在权力与人格的角斗场上,女性成了彻头彻尾的牺牲品与失败者。谢兰英没有话语权,没有行动自由权,成为丈夫谄媚权贵的贡品,成为孙大盛情色欲望的客体,成为众人戏耍的道具。
谢兰英,昔日高贵漂亮的青春美少女,在岁月的冲刷与打磨下,腰身肥大了许多,她穿着紫红色的长裙,戴着粗大的珍珠项链,耳朵上悬挂着俗媚的饰物,显然,她已经不是当初的清纯少女了。走路时,谢兰英双臂摆动幅度很大,双脚有点儿外八字,像鸭子的步伐。昔日少男心目中的女神如今已经变成徐娘半老的“大妈”。岁月带走了女人美丽的容颜,但没带走女人浪漫娇羞的情怀。回忆起少女时代舞台上的辉煌,谢兰英的眼睛里闪着光,面对孙大盛的挑逗,她的脸刷地红了,和孙大盛握手,谢兰英羞答答的样子很像一个小姑娘。在谢兰英的脑海中,显然还萦绕着青春美好的回忆,她羞涩的外表下,显然还隐藏着少女时代的一丝骄傲。但这残存不多的美好与骄傲,却在这个同学聚会的夜晚,被撕扯得粉碎。
谢兰英,作为聚会晚宴上唯一的女性,成了男人情色欲望的客体。孙大盛笑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她;董庆良揶揄谢兰英“你生气的样子好看极了”;张发展戏称她是“嫩豆腐”,若谢兰英成了自已的老婆,掏大粪也心甘情愿;就连作为修车匠的“我”在宾馆裸体石膏女人的刺激下,也想入非非,眼前仿佛真的出现赤身裸体的谢兰英。四位身份不同的男性,在同学聚会的场景下,谁也没有把谢兰英作为一个平等的生命个体共叙同窗情谊,而是用性别的强权将谢兰英挤压成一个“性”的符号,观赏她,挑逗她,戏耍她,想象她,来满足自已的意淫心理。
在肖茂方看来,谢兰英的全部价值,就体现在她是自已谋求权力的工具上。肖茂方拥有一个众人艳羡的妻子,当谢兰英从车上走下来时,“小茅房” 为妻子打开车门并用手护住车框,像外国电影里的绅士或仆人,极为夸张地显示了他对妻子的尊重与疼爱。表面上肖茂方对妻子呵护有加,但实质上,他把谢兰英当做了一枚向孙大盛索求职位的砝码、谋求权位的工具。妻子对孙大盛稍有不从,肖茂方第一个着急,第一个气急败坏,第一个揭发拆台,在权力的诱惑下,他抛弃了自已的人格尊严,一步步将谢兰英推向尴尬狼狈的境地。在此,女性成了权力交易的货币,成了换取官职的筹码。
在这场同学聚会的闹剧中,有人因权高位重而自我膨胀,有人因贪图权位而人格萎缩,有人因惧怕权势而自我迷失,有人因强权压迫而人格受辱。莫言借助短篇小说《倒立》向人们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当人格遭遇权力,人格将何去何从?
参考文献:
[1]莫言.与大师约会[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
[2]曹民光.颠倒的世界 荒谬的存在——莫言《倒立》解读[J].名作欣赏,2004(1).
作者简介:
张 华(1975— ),女,河北徐水人,硕士,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