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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磊的诗歌

2015-07-10孙磊

山花 2015年8期

孙磊

代表作(九首)

那光必使你抬头

依然写着沉湿的歌,在纸上

那奉献的正在奉献,那光必使你抬头

那潦倒的黑夜转瞬即逝,那凉风已远

依然用骤雨和寒流抒情,用荒凉传递或召唤

依然哀号,安排在天体中的鸫鸟仍然盘旋

在纸上,村庄里下着小雪,花朵也同时开放

犹疑不定的小兽路过低洼的地方趟出了水声

在书写中,愿望的手颤抖着

仍然建造或支撑,十月的树木,依然年轻

没有经历过冬天,那些经常擦拭的年代仍然轻盈

仍然用来传唱,从偶遇福祉到死亡

那余音缭绕,遍开花朵的大地,那崇仰高尚的山峰

那海铺尽了你的道路,那光必使你抬头

朗 诵

如果确实有愿望,如果所渴望的东西确实光明,

那么对光明的渴望就会产生光明。

——S.薇依(法)

在说话之前,要先想一个朴素的词

一个试图睡去的瓷罐

要带着潮气,带着被岩石磨砺的咸涩音调

为了表示吹拂的力量,要扬起衣襟

要让怀里的草充满生长的欲望

要秘密地投胎,要旋转

把自己从诞生中拧干,要猝然改变

惊醒时的姿势,像一枚枯叶从树中重又弹出

要吮吸,要像坛子一样空腹

像黄金,无知而昂贵。要返回庭院

信任灌木和草丛,要适当地留下阴影,留下

漫长的移动让世界倾听

要把波浪吹到膝下

要倾斜,让内心存有高地和低谷

要听见干枯里的燃烧,听见旗帜和鼓

以及努力分裂的瀑布。要听着群体的声音

听着森林在狩猎中失声,听着麋鹿脚底的

火焰。要从里往外听,从心脏,肢体

要听着它,引来八月,一个晦暗的月份

雨和腐朽如此之多。要听下去

把苔藓听得旺盛起来,把锈在身体里的

一块铁听化,像雪一样

要有解构和消融的方向

要准备好流浪和逃亡,“严峻的死暗暗打断我们”

要用大半个晚上撕纸,白天,要活得更涣散

在说话之前,要先握住一滴水

像握着一整条河流

要摘取岸边的果实,要念出壳体里的哭泣

找到这时代最后一个宫女,要试着

同她一起缅怀,帝王的神仪和颓废

要冲洗她的眼睛,看到那些易于

溶化的事件,琐碎,繁盛而且平淡

要斑驳,让光被每一块碎片有限的吞噬

要接受照耀,接受一次短促的信仰

要在洼地上根植火种,要把风

从山体里拉出,要让黑暗中的沉默发出响声

也要存有影响的焦虑,在顺风的枝桠中

“挺住意味着一切。”但仍要折断

要哀悼。雪降临了,预言变得更暗

要在绽放中冷却,要消损被同化的部分

要带着余光凋谢,持续地凋谢。要剥开

花萼,亮出贮蓄已久的异色

在乡下,要刨树根,刨出村庄古老的神经

要沿着它回溯到饥饿,在乡下

要咳嗽着读书,直到把雪

读进另一个人的安眠

要惯于拍打身上的铁屑和灰尘,并向它们致敬

要清澈,由于坡度,要接受净化的指引

在冬天,要先尝一粒黑莓

尝到提前到达的春天

要怀着巨大的惊骇,对我来说

春天是否是又一次敏锐的毁坏?是否

一个人可以把火种擎持到冻土里

当洒水车还在雪地上打滑,要去捡些干草

要让车子持续地空虚,在春天到来之前

要有足够的寒冷,在寒冷里活着是高贵的

要告诉园丁,要像神一样给火花添水

要添得适当,在冬天,要维持住那座缩水的花园

要迈过海岬。一整个夜晚,海水沿着欲望结冰

要沿着狭长的滩地走下去,要留下足迹

在海边,常常,我只遇到一次波浪。要等它

带着咸味儿涌来,要嗅到它肢体里的弹性

要听到船声,听到马达撞散的鸥鸟

它们总聚在一起飞翔,这是否是世界的表象?在海边

要用礁石表达孤独,要像岸一样有所寄托

要在鱼群出没的地方建立灯塔,

要带着空想的美守在大堤,要像船舱一样慵倦

在海边,雪来得太快。要恍惚地登上桅杆

谁不拒绝眺望,谁就能像海水那样

守护住自身的温暖

要诵颁,漂浮的码头,潋滟的波光

要盘膝在甲板上,对计划中的航行保持敬畏

在北方,到处是骨骼和猛兽

到处是岛屿。要禁锢海面上的云霭

它的阴影将淹没岛上的喷泉。在北方

要再度出场,要让脚佩叮当作响,要年老且贫穷

在一棵棕榈树下伫立要像在一块浮冰上安眠

要伸手捞起海藻,它带着太多的浮华和泡影

要晕眩。在路过一堆芒果时,要饥渴

要让咀嚼带来的幻景更深入。要灵敏地说动

每一次早潮。在北方,光正急剧地减弱

要更加盲目,到处游说

要编织,用草绳和丝绒

要改变喻体,用热血的老虎

在说话之前,要抬起头,要贪婪

像树枝,要高过自身,要迎接

毁灭过的尘埃,它们即将来临

雪已经停了,要攥着胆小的石块

要把它攥出光来。要不朽

要学会做一只蜜蜂,在凉荫里卸下蛰针

要一闪即逝,融化显得过于奢侈。要用镜子

推开另一个世界的门。要跟着白鹭和鹰上升

要撤出太阳中的黑籽,它们是阶梯上的蛀虫

要微微地闭目,当摸到带刺的行星

要流下鲜血

要在天平上忽然失去重量,要轻

要裸露舌尖上的一粒细沙,要展开卷帙

要牵着一群羊,要蹑足走过河床,战争流失了

人们还在旋涡里,刀像证词一样闪光

要爱戴兵器,爱戴它宁静的微笑。当它损害了什么

什么就充满汁液。要安排一次晚宴

要着盛装和华衣。那曾是我们的位子,现在

还空着。那曾弹过的马头琴正克制着另一个灵魂的叹息

要转身弯曲我们的思想,要忘记它

从竹帘溅入的水滴,要把暗记刻到房梁上

烟灰熏黑了檀木,到处是稀落的容颜

当一次战役结束,一条河流也已改变,要允许

干涸,当浑浊的月亮进入流淌

要允许它离开幽暗的长廊

要穿越沮丧的消息,要蔑视停泊

要凹陷,有一种节奏值得暗合

在说话之前,要先点一盏油灯

要裁剪火苗,它刚刚哭过。要往它内心灌注

酥油和马奶。要高龄

在火苗下雕刻大理石,要用最谦逊的刻刀雕出夜莺

它正试着显形,要给它声音。到处都是黑卵石

到处都是带着磁性的沉默。要感到震惊

单色的暮年,要仍然向往彩饰的项链和手镯

要化晚妆,在挚友间悄悄崩溃

要像一条蜥蜴沉溺于冬眠,要能想起

一颗流星,它已不再是一枚明亮的钉子

要重新开始,要说一个朴素的词

要说:光明,一切就挪出了阴影

时间的脂汁

沿着狭长的河谷行进

宁静的本能使凉风减速

雪落在谷底,毫无声息

月光使雪充满美德

明明灭灭的山峰

在星宿间发出斑鸠的声音

“光是无限的记忆术。”

没有任何持久的事物能纯粹过光亮

但也是光使人多次绝望、沉沦

时间的脂汁

有着比终年积雪更深的浓度

这是否意味着

越是长久的演奏

就越觉得寒冷。然而

一场雪已带不走更多的寂静

“事物的净化要从声音开始。”

从呼吸,从绽放的北斗

从一望无边的河谷尽头

那儿一定有扑鼻的异香

飞溅入豁然明朗的星空

明朗的冬季

明朗的冬季,事物减少到洁净的程度

减少到原谅。除了寂静

什么才能值得轻易的原谅?我思忖

雪是否能从天空一直铺到我身体里

且我的身体是否还如往年一般朝气蓬勃

天越来越黑了,须有一个黄昏用来吹奏

双簧管、管风琴、小提琴以及正在饮酒的长笛

我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谁能在重音的音节里静歇?”我思忖

“谁会想到能将雪弹奏到我的血液中?”

雪拥我至夜晚,雪积得很深

我的爱亦是这样,但雪比爱更晃眼

试一试风速

试一试风速,立刻,就有暗淡的人

屏住呼吸。我试图

搀住他身上的火光,搀住

忘却、孤单和垂暮。我知道

我还年轻,还有机会坐电梯

升到他身体的顶层。透过玻璃

能看到他体内的大海。海水汹涌

推迟着眼泪、门匙和碳笔

我知道我只能聆听

阴影从不删节,而他的墨汁

是否能全部被我听见?事实上

他早已预定了座位,幕布

一拉开,他就将被吹散

风吹我

风吹我,像吹一件破衣服

风呵,用滴水的轻吹我

用沙漏的慢

绛紫的青春,青春的远

风吹我,一根爱着的草

疯长的绿。风吹我

用一个夜晚吹向昨天

用思想、煤、萝卜吹向

慵倦的时光。我绊倒在那里

风的门槛,悲伤的树

或者足够用来沉默的电机

那些火热的过去,让我倒向它的沉默!

风吹我,吹碎银子的风

今天吹碎我的孤单

橱 窗

我慢慢地在街上走

我停下来

我掏出烟点上它

我盯着橱窗里的丝绸

我敲了敲玻璃,它轻轻地响了两下

我指着丝绸上燃烧的色彩

我仿佛仍是热恋中的孩子

我知道那灿烂的街道上有爱人的呼吸

我感到颤动,隔了一会儿

我渐渐平静

慢慢地我又向另一个橱窗走去

新 居

一间臃肿的屋子

我若不生活

它就不明亮

我怔怔地望着它

是否,我该向它的空腹

乞讨?“这一切

确实让我颓丧。”

有片刻的晕眩

处 境

谈到自己,我无言

无人感谢,腌制的形象

300度镜片的视力

含釉的玻璃。热泪涌出时

有赤白的反光

有一些景色突然被失去

那是曾经的沉沦

在他人眼里数次看到

一种冲力,像推门的手

在力量中几乎是冰凉的

树影忠实,不当众揭开记忆的面纱

耻辱写在脸上,写在

牙齿、唾液和喉咙中间

它不直接恨你,不浑然说出

一夜的落叶

低沉、慢、远,你知道

整整一天我都在做准备

微微渗汗,不哭

除非那些叶子被丢在讲述之外

腐烂。倔强。劈啪作响

新 作(七首)

衰 老

总有风吹响五楼的码头

活在其中

我的身体仿佛真的充满海浪

夏日,满腹疑惑的富有

在几条街外的一家小旅馆

成为沼泽

我不介意黏稠,鱼鳃帮我安静

鳍帮我饥饿

而水作为无言的部分

让我不得不宠信性欲

像宠信

突然沉默的渡轮

多点捕捞吧

人生只有分手,只有失去

只有心照不宣的忘记

绝 境

一只灯泡,在我手上

像梨汁,在盛夏的腐烂气息里

橘黄色的窒息

不断地在往泥里渗

我显得疲倦

我的疲倦,我一直攥着

不去刺激它,也不给它

更多的理智

实际上,我很容易去死

容易得

像转身钻进树丛

每次我想象有一片海在眼前的时候

要么它真的就在

要么它是一片漆黑

海在远处拉琴

我全副的信心让海更舒展

那些缓坡的跌宕

那些生命跟不上的蓝

将事实上的冬天

推迟得更远

我暂时不说话,在对面的街上

它是永远

它要始终面对一种暴力

面对低

面对向上的搏斗

表达向下的敬意

孤 岛

接受人,不接受人群

接受水,不接受海水

我每天死去一些。每天的异端

钉在那儿,每天的孤单、隐秘

每天更加锋利

我有理由反身,一瞬间

修复键改变了生活的路径

景物换了,人变得可疑,多层的晦暗

在身边犹如波浪,而斗争

有时是阐释,有时是沉默

城市的岛总有残力可以吮吸

一口气的功夫就焕发了另一种精神

风满满的,在胸口,不吹

周围安静得出奇,大白天

欲望缩得很紧,在人人皆是暴徒的时代

人人都不接受彼此

身上的热,不接受身上的冷

身边的爱,不接受身边的恨

声辩是徒劳的,迟早

我会拆掉自己所有的岸

所有的归途

船。海上。秘密

沿着波浪,记忆一直

延伸。到

多余的屋顶

一次故国,两种地狱

居民楼

在照片和指纹的空中

成为望不穿的玻璃

一个饕餮之国

生翼,杂交,集权

在黄昏

忍住落日

一次暮霭,两遍陌生

此时,寂静混同于美

如此残酷

而嘶哑

取 向

出门。夏天

迎面是团结中的热浪

它经常被引申为一种观察

不远处,它盯着几乎所有的人

它所排斥的雨软塌塌的

半空中就灭了

而雨在傍晚实际上是一种蛮力

剥夺使主要的街道

斜向更低处

夏天去散步

是去等一次爱。去违背

去歪曲这一生

至少,也是去认领一叶之荫

小心翼翼地沿着树影回家

沿着多次失明的路

几块石头形成的阻力

让我由衷地感激

它们懒散地列在那儿

它们的寂静

迫使我的尊严凉下来

迫使我要求自己

每天必须全神贯注地颓废一次

让一些体温滑出肉欲,一些罪

现出金属的质地

现出锐角

它在说服了一部分恨以后

高声呼叫自己饿了

静 穆

静穆与虚空的神话在“不健康的”时代是有益可行的。

——苏珊·桑塔格

咖啡馆是必然的颓唐

背景弦乐、沙发、杂志、烟……

空调冻住光阴

记忆唤起他人的密语

在这里,爱几乎是一种蛮劲

和而不悲的夏天

清晰得让人怀疑

炎热从各种音效中空放

任耳枯的人呆坐街边

迎着繁华

暗自萧瑟

处世若大梦,[1]

意味着

每刻都可能会出现绝对的虚无。[2]

而咖啡馆允许“离众绝致”,[3]

允许雨下得轻盈

下得如同

惭愧的人不断落泪。

[1]李白诗句。

[2]出自约翰·凯奇。

[3]出自陆士衡《文赋》。

存在之难

那是不容分说的勇敢

愚蠢的僻静,是一张纸

迎向它的供词。迎着

笔的尖利

和呼吸中上涨的河

始终有一个力在暗处

雾不重。它就要求更多的迷惘

它需要沿岸。需要罪

需要更多的生活,从具体的出发点

释放出喋血斑斓的另一面

在望京。时光被反锁在

众人的肺里。显然它有很多哮喘的灯

很多卡槽。而且

在与迷途长久的对立中

它有额外的痉挛

生活就是从这里

释放出镁。它看上去多像

一个单数世界的闪耀

孤立因此也近似一种权力

猛烈。暧昧。疯

而就素食而言

我所在的崩溃

还不能克服瞬间的傍晚

我所努力劝阻的消费

仍是固执的、薄雾的、反刍的

今天。我决定去散步

它常常提供壁垒、缝隙、隐身衣……

它让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

“高声写作”。 虽然

我只同意其中的减法

在的。无名的在

求的。无所求的欲念

一直用推论将我推向一面镜子

推向它的深处

更激进

并带着更多的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