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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思的人生信仰

2015-07-10刘波

山花 2015年8期
关键词:处境诗人诗歌

刘波

我很早就开始关注孙磊的写作了,我对他的阅读从偶然变成必然,是在长期认知过程中对诗人产生了一种信任感。孙磊并不是一个高产的诗人,与同龄诗人相比,他的作品确实不多,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勤奋,而是因为其自我要求比较高,不随意写,也不随便示人。诗歌成他隐秘的生活方式,不是全力以赴,诗之思已成为他的日常功课。只要他一出手,总是能给人带来出其不意的惊喜,那种创造性已非诗人刻意为之,而是一种自觉意识下的自然状态。

向内转的语言姿态

像大多数诗人一样,孙磊对语言的重视,是其写诗的动力。但他的写作并非要追求狂欢的语言暴力,虽然字里行间不乏实验性,然而,那些带着诗人呼吸与体温的句子,却是对汉语的重新解放。孙磊对诗歌的敏感,很大程度上就是对语言本身的敏感,他珍视每一个词语的变体,让它们在翻飞、腾挪和定格中最大限度地释放其丰富多义的魅力。诗人不是以发泄个人情绪来写作,而是一种理性的觉悟,对语言表达的诚挚愿望。他渴求着拼接组合的快意,因此,语言的冒险,对于孙磊来说,就是一场增加词语间冲突与张力的个人行动。这场个人行动带上了反游戏的色彩,有着建构的力度。相对于孙磊早期稍有些高蹈和外在的虚空,我更欣赏他在新世纪之后那透视内部实在界的努力,从旷野般的“大”回到了适度的“小”,技艺和主题未变,但境界在向内转,坚实且有沧桑感,打破了由盲目抒发和宣泄所导致的激情汹涌的混乱格局。

——是的,新世纪以来,孙磊从不盲目抒情,他用生动而富于跳跃感的语言,来修饰这个日趋僵硬和板结的感觉世界。我们总是在已知的世界中游移不定,语言规范促使更年轻的人遵循既定的法则,创新由此成了一种冒犯,但这萌芽往往还被扼杀。返回来,就只好听命于自身对意识形态的顺服,对威权主义的屈从,唯独缺少对语言创造的敬畏。诗歌的语言,其实也和人的生命潜能一样,需要探索那隐伏的可能性,“诗歌写作就是探求未知感受的一种努力。”这未知的感受来自语言世界无限可能性的延宕,怎样去探寻语言之魅,就是诗歌写作初始的奥妙所在,孙磊早为此做好了失败的准备。“诗人的语言必须获得某种不被理解的荣誉,它与诗人作为人的荣誉有关,但仅仅是关联,而不是全部。不被理解意味着它能够保持应有的独立性,包括独立的判断立场和性情,不被理解还意味着它能够从语言的角度,探知时空灵魂间的微光。总之,诗人的语言有一种彻底的不可同化性,它让诗人既保持个人的品格,也保持被坚持的少数身份,因此,诗人的语言是血脉记忆的证词。”我觉得这种“少数”就代表创新的意识。为了语言,诗人愿意去承受表达的纠结,修辞的不满足感,以及绞尽脑汁的与众不同所带来的压力。孙磊在发挥想象力的过程中,投射到语言上的力度有时甚至超越了思想本身,这创造的精神为其诗歌保存了让人信任的品质。

在一首他自己很看重的诗作《准备——献给Y·X》中,孙磊将现实的情感作了变形,从而呈现出了陌生的诗意,这一切都基于他对既定规则的反叛,那些重组和拼接触及了现代汉语的秩序,常规写作的意义得以改写。“往往读书读到你不在的地方,/人民币和美元就在。那时/整个章节都是集优股的天气。/你不可能走得比现实更远,即使/在词语里,一颗烟就让你哭了。/一根火柴,一只灵敏的风向仪,/一支队伍,越来越黑的道路,/越来越黑的子弹,在晚间新闻里/射向科索沃的平民;在中非,/那儿生存的能见度很低,/往往词语也是荒凉的,/真相常在可指责的章节。”诗人言说的对象,他足够了解和熟悉,但他并未以“直白其心”的方式来倾诉衷肠,而是在词语的变形中接近真相。尤其是那超现实的意味,在语言的精致处理中得以显现,并寄寓了一种高贵的格调,暗含着智慧的深度。“你总控制不住地发怒。/过于猛烈时你就退向婚姻,/退向厨房,退向锅碗瓢盆。/一个靠抗拒活着的人,/靠游移赢得了爱。”所有的书写皆立足于现实,但诗人又出其不意地道出了现实延伸出去的另一种可能,这是语言的魔力所带来的奇特效果,既不张扬,也渗透了诗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和尊重。因此,在诗人的前行之路上,语言充当了助力的角色,它承载着诗人的想象和运思之力,铺陈与延展了表达的灵动。

语言的创造和想象紧密相联,而想象又是如何炼成的?并非那些滔滔不绝和天马行空就代表了想象的丰富,也不是过分的惜墨如金就能让语感趋于简洁、明晰,因为那样也可能会乏味无趣。在语言和想象中有一个适合的度,孙磊总是能恰如其分地控制这个度,不花哨,不搞怪,也不凌空蹈虚。“越是朴素的想象越令人震惊”,这不动声色的从容想象,是发自诗人内心的美学召唤。他的表达虽然没有强大的扩张性,但他不屈服于某些逻辑陈规,让语言发生变化,浸润味道,让诗歌富有了活力和内涵。“诗人的语言是以否定性为前提的,所谓陌生感也是来自于此。否定性还主要表现在语言强烈的自我反驳的层面上,诗歌需要必然的裂痕,需要对立,需要不断地撕扯,以完成一种无法完成的完整。”这种言说最能代表孙磊的语言美学,其书写也都是围绕着这种自我感触在实践,他的不屈服,其实就是对陈腐语言的否定,让表达在从偶然到必然的转换中,也能获得审美的层次感与持久性。

对于习惯了阅读和欣赏日常抒情的人来说,阅读孙磊时需要自我启蒙,并放下单一的诗歌审美观。虽然没有过多的引经据典,但他表达的多元和丰富能唤醒沉睡的美学幽灵,给我们搭建一个全新的知性阅读平台。孙磊并不高产,但每一首诗都尽量呈现出不同的理解视角和向度。比如,他写一个人的状态:“我累了,安魂曲有些羞怯,/夜晚只是部分的解释,路灯下/街道变得更黑,/风显得孤单,但/那是你生存的全部事实。//该有一种埋没给我天涯了,/该有一次死毫不动摇。/在那儿,我的地,/今天你来,把它变成/质地硬凉、细碎的远方。(《沙尘》)”他写人与时空之间的距离:“我与他之间,有一段历史,很具体,/挺着胸,目视他给我的远方/多年后,那远方成为不断拷问我的枷锁。(《广场》)”他写一个逃避之人的矛盾与冲突:“不要试着找我。低沉的人。/有低于秩序的执迷。/低于线路的行程。公共汽车。/每一站都有人怀揣修辞的力量。/但坦白地讲,有些污秽是非语法的。/非人性的。良知在每一个座位中都带有热量。/都以异音的资格承担乌云,就像/我从一张报纸上礼貌地醒来,/又被撕碎。(《不要试着找我》)”孙磊书写的很多主题,不少诗人可能难以找到恰当的言说方式,也有可能直抵根本但又无法超脱,二者都与真正的诗意绝缘。孙磊的旨趣是先找到一个合适的表达方式进入主题,接下来,语言视野的打开自然而然,各种途径都可以抵达超越感的存在形态,从而靠近神秘的图景。

无法言说的神秘感,就是语言的变形所带来的诗意,孙磊注重语言在细节上的准确性与合理性,但精确的语言之外的整体混沌才是诗歌的魅力所在。《在怀疑中的努力》《以真正的……》《衰老》《回应》《永爱》《取向》等诗作,皆从不同的向度对语言表达作了相应的尝试,可能带着异质性和陌生感,但为我们提供了与更高的精神伦理交流的契机。语言的创造,当与经验对接时,直觉和感知同样重要,它们是表达的基础,通达更直接的及物性,这是修辞能力的体现,更是思想能力的折射。

写作怎样通往一种信仰

在我看来,孙磊的写作信仰不是纯粹宗教意义上的,而是一种超越。他的写作既有过程的难度,又有结论的高度,这双重要求不可能让他在低于水平面的处境中施展技艺,这时,他追求的几乎是一种“神助”的力量。他的诗歌话语有着内敛的个性,一方面是节制情感所致,另一方面,还与诗人本身十分灵动的思考有关,其思考在和时代对接时渐趋深邃,历史感和命运感同时呈现。而在整体上,还没有过度掩饰那创造的锋芒,悲悯与冷漠交织,硬朗与柔软并行,真切的现实幻化出了荒诞的诗意。

孙磊有一首诗名为《存在之难》,最能代表他在写作上所坚持的难度信仰。在诗人看来,存在本身是困惑的,不确定,但也不游移,它被冥冥中对应的某种秩序所控制。“那是不容分说的勇敢,/愚蠢的僻静,是一张纸/迎向它的供词。迎着/笔的尖利。/和呼吸中上涨的河。//始终有一个力在暗处。/雾不重。它就要求更多的迷惘。/它需要沿岸。需要罪。/需要更多的生活,从具体的出发点,/释放出喋血斑斓的另一面。”这似乎是语言的不确定所带来的跳跃性,我们理解的难度也在于此,诗人坚持了他少数的表达,或者就是献给少数人的修辞。他在修辞中的碎片化,其实针对的就是词语的重组与再造,让它们之间的张力更趋生动。就像他曾言:“作为隐秘区间的旅行者,诗人语言首先是生长在碎屑中的,诗歌像磁铁一样将这些碎屑粘连起来,构成新的语序和法则,建立词汇间新的张力,从而更新语言及其语义的边界。”语言的张力就是美学的来源,而这种陌生化的美学,就是孙磊写作信仰的重要部分。“今天。我决定去散步。/它常常提供壁垒、缝隙、隐身衣……/它让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高声写作。虽然/我只同意其中的减法。//在的。无名的在。/求的。无所求的欲念。/一直用推论将我推向一面镜子,/推向它的深处,/更激进,/并带着更多的拒绝。”存在之难可能很大程度上源于拒绝,诗人坚守了某种“少数”,甘于边缘,这种对世俗的抵抗或许就是要响应深度美学的号召,它不可能完全公共化或普适化,这种高贵性和神秘感,其实就是诗人所追求的价值,同样属于存在之难的一部分。

信仰成为精神领域里重要的一极,对于诗人内心复杂性的重塑是个绝佳的参照,孙磊的复杂,并不是纯粹哲学意义上的复杂,而是语义的复杂所造成的交流和接受的难度。诗人在写作上是设置了障碍的,那种没有难度、一帆风顺的写作,对于孙磊来说是无效的,他的挑战性既针对自己,也指涉所有的读者:被动的接受只是阅读的浅层次体现,而带着思考的阅读,方可成为他写作信仰体系里的一部分。因此,孙磊的自我挑战是双重的,他给自身设定了较高的难度系数,同样也要求他的读者不要依赖意义顺滑的自动呈现,而是要去体验,挖掘,以至最终完成接受美学上的再创造。

当然,孙磊的难度并不是要作纯粹的玄学实验,让诗歌陷入晦涩,他仍然在以生活经验写作,纳入了日常,只是他对其作了自己个性的转化。生活成为一种信仰,我始终觉得这是诗人的福祉,它会让写作对接上道义和伦理,守护一种精神在场的纯粹。“当我写作越来越独立的时候,我也就越来越宽和。并且,诗歌承担了我内心的黑暗与堕落,能让我更坦然、明亮地活着。”生活与诗歌的互动,可以达成双赢,这并非人人能做到。流畅自如的转换,最终只是在少数人身上成为可能,它对于很多诗人来说是困难的,要么可能陷入生活流的乏味,要么就以叙事抵抗抒情的泛滥,彻底沦为小说的附庸。孙磊赋予了诗歌和生活各自的功能,且边界清晰。他的诗歌承担了“黑暗”与“堕落”的部分,因此会显出沉重、感伤和思考的压抑,他希望自己沉下去,而不是轻飘飘、软绵绵。“一只灯泡,在我手上。/像梨汁,在盛夏的腐烂气息里。/橘黄色的窒息,不断地在往泥里渗。/我显得疲倦。/我的疲倦,我一直攥着。/不去刺激它,也不给它更多的理智。//实际上,我很容易去死,容易得/像转身钻进树丛。//每次我想象有一片海在眼前的时候,/要么它真的就在,要么它是一片漆黑。/海在远处拉琴。/我全副的信心让海更舒展。那些缓坡的跌宕,/那些生命跟不上的蓝,将事实上的冬天/推迟得更远。//我暂时不说话,在对面的街上,/它是永远。/它要始终面对一种暴力,面对低,面对向上的搏斗,/表达向下的敬意。(《绝境》)”他将绝境置于诗中,从一只灯泡开始:生活的紧张、不安、焦虑,都可化为诗中晦暗的可能。在现实中,我们能想到如何去活得更明亮,但在诗歌里,我们可以去写死,写绝望,用想象去写经验的极致,去写无限的可能。

孙磊在诗歌中的承担,构成了他的另一面生活,他让词语和现实分享了各自的角色所带来的快感。诗歌与生活的对抗、博弈,乃至叩问、对话,都能赋予某种主题以诗意,这端赖于诗人以何种趣味介入其中。由此,我理解了孙磊曾说过的那句话:“诗歌对我而言不是生命而是命运。”这命运有时是无法把握的,需要诗人自己去领受,领受困惑带来的心事,领受疑难造就的断裂,这些领受都通达诗意的空间。孙磊笔下的繁复和尖锐,在精神上就体现为“一个人的挣扎”,而挣扎所指涉的诗意和力量感,“既是沉重的,又是鲜活的”。这是诗歌对生活的一种回应,生活中那些微妙的、不可言说的部分,成为了写作隐秘的资源,“诗歌就是要言说那无法言说的一切”。它可能暗含着执拗、暧昧和痛感,在言辞的转化中,它们又成为智慧的象征,看似务虚,实际上无不在生活经验的范畴里流连、落实。诗歌所带来的慰藉,是生活的注脚,又见证着记忆。“接受人,不接受人群,/接受水,不接受海水,/我每天死去一些,每天的异端,/钉在那儿,每天的孤独、隐秘,/每天更加锋利。//我有理由返身,一瞬间/修复键改变了生活的路径。/景物换了,人变得可疑,多层的晦暗/在身边犹如波浪,而斗争/有时是阐释,有时是沉默。(《孤岛》)”现实中的孤岛,也会演变成为心灵的“孤岛”,这中间变化的复杂性构成了诗歌一种特殊的立场。

那些散装的、碎片化的生活细节,在提炼中获得了新的“灿烂”色彩,它们确证了日常的感受,又无限趋于本真之美。这些其实还在于诗人如何去挖掘与再造,生活就在那里,处处都可能抵达诗意,取舍是一种选择,而选择的背后又是诗人长久积累的理解之力。孙磊的写作就是打破束缚,立足于创造本身,所以会敏感地拒绝庸俗的修辞,甚至会接纳脆弱、无力和体验那必然到来的失败。“失败是情感的本真状态。一个人的写作一定有它的命运,这是我们不能把握的,因此我只相信勇气和信心。诗歌写作就建立了我的勇气和信心,这是我的尊严。”他有勇气来进行持续性写作,且不断面对困惑与难度,这是自我加码的意识,决不因形成了既定的风格而自我重复,始终相信自己的下一首是最好的。这种写作的信仰是以热情作为动力的结果,面对世界和周遭发言,如何将那些不经意的瞬间和灵感楔入美的创造,则是一种内在的自觉,对于孙磊来说,更是如此。

隐喻美学和思想境界

孙磊的诗歌在语言表达上的优势,已通过其作品充分呈现出来了,他拒绝随意的涂鸦,而是以虔诚的姿态和敬畏的风度对待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因此他才会有“写作就是一种信仰”的认知。在诗歌中,他注重修辞的力量本身,而这种修辞又是在隐喻书写中完成的,他并不过多求助于那些硬知识、经验和阅读当作他写作的源泉。他在思想性写作的自我律令中,没有使隐喻书写陷入晦涩的极端,导致彻底的虚空和不及物。孙磊从介入时代的反思和对历史的内省中走出来,逐渐通向相对澄明的境界。

孙磊的隐喻和思想书写的交融并不是后来才有的,而是他一直就保持了一个良知诗人的敏感和尖锐。在写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长诗《朗诵》中,孙磊开篇就引用了法国基督徒S.薇依的那句话:“如果确实有愿望,如果所渴望的东西确实光明,那么对光明的渴望就会产生光明。”这是题解,又是我们领悟此诗的切入点。

在冬天,要先尝一粒黑莓/尝到提前到达的春天/要怀着巨大的惊骇,对我来说/春天是否是又一次敏锐的毁坏?是否/一个人可以把火种擎持到冻土里/当洒水车还在雪地上打滑,要去捡些干草/要让车子持续地空虚,在春天到来之前/要有足够的寒冷。在寒冷里活着是高贵的/……/在说话之前,要先点一盏油灯/要裁剪火苗,它刚刚哭过。要往它内心灌注/酥油和马奶。要高龄/在火苗下雕刻大理石,要用最谦逊的刻刀雕出夜莺/它正试着显形,要给它声音。到处都是黑卵石/到处都带着磁性的沉默。要感到震惊/单色的暮年,要仍然向往彩饰的项链和手镯/要化晚妆,在挚友间悄悄崩溃/要像一条蜥蜴沉溺于冬眠,要能想起/一颗流星,它已不再是一枚明亮的钉子/要重新开始,要说一个朴素的词/要说:光明,一切就挪出了阴影

当我们读出这首诗时,它已经不单有“朗诵”上的意义了,而是延伸出了更多关于生命、永恒、情感、生死等形而上的问题,皆在词语的旋转与重构中得以呈现。诗中生命关怀与分裂之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那种对生活的热爱和眷恋之意。尤其是在朗诵的畅快中,在诸如“在寒冷里活着是高贵的”这种简短宁静的句子里,诗人以理性的节制与平和的语调,让我们获得了对世界的重新理解和参透。《朗诵》不是虚妄的,在那些此起彼伏的游荡者的歌唱中,“瓷罐”、“瀑布”、“苔藓”、“河流”、“宫女”、“黑莓”、“海岬”、“礁石”、“岛屿”、“尘埃”、“流星”等意象,与那些“欲望”、“阴影”、“高贵”、“贪婪”、“崩溃”等形而上词语共同组成了此诗最为绚烂的面孔。这看似一场虚幻语汇的狂欢盛宴,实际上,是诗人精心选择每一个词,考量每一个细节给整首诗所带来的厚重和深度:简洁的现实如何与丰富的想象对接,如何从内部来回应关于人之精神困境的思索,以求在意象组合中渗透诗意哲学的内在质感。

对于诗歌之外的文学追求,孙磊仍然有他的坚持,而且是坚持“少数”:“坚持智识的敏锐和情感的激荡,坚持精神的自由和理想的持续敞开,坚持立场及其对它的呼应,坚持反驳及其对它的重审,坚持超越和不可言说的境界……”这其实就是独立性的体现,他将自己的诗与思建立在自由、理想和审视的立场上,然后给出启蒙之力。

思想之花会在一些隐忍克制的诗人笔下获得绽放,思想之诗一定是深沉的、深邃的,而不是轻飘飘或浮躁的词语堆砌;它们带着诗人思考的味道,也不容诗人有半点敷衍成分。它必须是一个诗人对生活投入了真心,其厚重感才会得以呈现。同样写到黑暗,在孙磊笔下,又是另一番深沉的模样:

在一个破败的城市中思虑重重,

在寝室里,茶几上,在被角,

或者在晚饭中,我不谈论生死,

在多风的晚上,记忆渗出了湿气,

我不谈论它,一阵拍手的声音,

车辆停了下来,忍耐,沉默,

抵挡着可耻的黑暗。

这个时候,黑暗是可耻的。没有多少人真的喜欢长时间或永久地待在黑暗里,我们没有理由对黑暗抱以宽慰的掌声,除非在诗里。诗人喜欢黑暗,但他的精神是开阔的、光明的,否则,诗歌也会被置于黑暗中,不见天日,那我们要诗干什么呢?

一切深沉厚重的写作,看起来都是一场悲剧,那是失败主义的象征。至此,写作很多时候其实是诗人面对失败时的精神注解,他以语言的方式来呈现,只是加深了这场诗歌深渊的厚度。这种厚度不仅在中年的诗人身上得以体现,同样也在年轻的诗人笔下获得了响应。只要一个诗人足够清醒,足够理解他生活的这个时代与脚下的这片土地,回望了历史的沧桑与烟尘,他就不会太偏离真相与爱的轨迹。

从孙磊的诗中,我们可能看不到惯常的美,有时甚至只能看到丑,时代与社会之丑,如那内心黑暗的持有者,隐忍,低调,但内里的言辞却如利刃,杀人不见血。这就是孙磊的写作,与传统的单纯之诗大异其趣,它更富现代性和抽象意味。而这,或许就是我们需要的诗歌艺术、自由精神和理想主义,不空洞,不虚假。

如何审视我们的处境

孙磊一度被认为是“知识分子写作”精神的直接传承者,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个误解。其实,他的写作早已超越了知识分子与民间写作的二元对立立场,而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风格:沉郁、跳跃,规避散文化,但极富力量。我之所以用到“力量”这个词,是因为拥有这种书写能力的年轻诗人并不多,而孙磊是少数能在词语和精神融合上把握力度者。这体现于他的每一首诗中,也反映在他整体写作的高度上,不随意,不苟且,拒绝平庸。作一首诗,很大程度上是需要将力气用尽,写到极致,达至唯一的境界。

新世纪初的抒情中,形式探索仍然保持着庄严之意,有些探索被遮掩在了隐喻和抽象的符号系统中,造成现实与朴素的初始想法无法被还原。孙磊写于2002年的《风吹我》似乎就是对这种现状的反驳,他试图用抒情的风吹散知识所包裹的晦涩与虚无。“风吹我,像吹一件破衣服。/风呵,用滴水的轻吹我,/用沙漏的慢、/绛紫的青春、青春的远。/吹动我,一根爱着的草,/疯长的绿。风吹我,/用一个夜晚吹向昨天,/用思想、煤、萝卜吹向/庸倦的时光。我绊倒在那里,/风的门槛,悲伤的树,/或者足够用来沉默的电机。/那些火热的过去,让我倒向它的沉默!/风吹我,吹碎银子的风,/今天吹碎我的孤单。”清新之风吹着自然的身体,带来的是节奏与美感,同时更触及我们内心的孤独。在一个浮躁喧嚣的社会,我们不仅有个体的生存焦虑,还有着切身的精神困惑。在不快乐的处境里,甚至活着本身就是苦楚。成天处于焦虑状态,那么,思考也会变得艰难,且障碍重重。我们的处境是一种内心封闭的精神荒原,内敛,隐匿,但又被动地受外界影响,这就形成了现实处境的艰难和精神处境的矛盾之态。

孙磊的《处境》一诗呈现的就是这种真切的现实:一个人孤独、失败,但不妥协,不屈服。这种真实经过处理后,一种存在主义式的处境呈于我们面前,不怎么美好,也不那么光明。从主题来说,这是一首由小见大、由近及远的审视之作,他不仅抒写了现实的具体处境,同时也提供了处境的诸多可能性,由个体小处境照见人生大处境。“谈到自己,我无言。/无人感谢,腌制的形象。”诗人开篇即道出令人困惑的命题:一旦谈到自己,就无话可说。诗人其实有很多的话要说,只是觉得很无奈。“300度镜片的视力,/含釉的玻璃。热泪涌出时,/有赤白的反光,/有一些景色突然被失去。/那是曾经的沉沦,/在他人眼里数次看到。//一种冲力,像推门的手,/在力量中几乎是冰凉的。”试图改变处境的力量,如一股旋风吹来,带着冲击感,很结实,很强劲。“树影忠实,不当众揭开记忆的面纱,/耻辱写在脸上,写在/牙齿、唾液和喉咙中间。/它不直接恨你,不浑然说出/一夜的落叶。/低沉、慢、远,你知道,/整整一天我都在做准备,/微微渗汗,不哭。”原来处境就是一种耻辱,这是精神层面的表现,我们无法规避,只有勇敢地去面对和接受:耻辱不仅只体现在表面,而是深入到了我们身体内部,直到最后渗透进骨子里。“我”在时刻准备的过程中,其实需要承受更大的压力与疑难,这样的处境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对于人来说,这是一种煎熬,也造成了精神上的压力。“除非那些叶子被丢在讲述之外,/腐烂。倔强。劈啪作响。”诗人没有给出我们预想中的美好结局,而是留下了一段空白,一种假想:除非耻辱所覆盖的那些树叶都没有落在既定范围内,也就是说“我”的处境之上,而是飘到了言说范围之外,且在这样的场景中自生自灭。只有如此,一个人的处境或许才会得以改善。但这仅仅只是一种假设,而非既定事实。因此,“我”仍然处于格式化的恶性循环中,继续迫于困局而受折磨,受压抑。

其实,孙磊为我们写了一则寓言,它是现代社会人之艰难处境的缩影,也是对人生状况的佐证。但诗人并不自诩为救世者,他只是说出了这种生存于世的处境,没有尊严,只有耻辱的记忆。当生活都在焦虑和不安中度过,要想摆脱这种困苦之境,还需要不断地作假设,作想象。诗人为我们提供了一幅现代压力之下失败的生活图景,他出示了困惑、感伤、悲苦和深深的疑虑。虽然他最后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是因为诗人本身对此也有困惑,不知如何来解决这灵魂的两难。“人不仅仅生存在一个可信的空间与时间中,而且也生存于一个不可信的令人迷狂的场景中。”这种不可知性,正是诗歌产生的精神基础。从经验到超验的过渡,是诗人寻求当下精神处境的一条正途。“忍受松弛,像忍受/落体的心悸。/像忍受/对一无所成的无知/它是卑贱的/分享错误,公认肉欲/在一把圈手椅中/打盹,/在另一把上/怪诞、夸耀、虚伪、厌世。”这首《40岁》,是描绘一种人到中年的存在状态,也是书写人从青年向中年过渡的心境,我们可能很难清晰地说出,它显得模糊、暧昧,以至于处在那晦暗不明的状态中,像陷入人生的泥潭中不可自拔。40岁,一个人无论从生理上,还是从心理上,似乎都在走向一种“松弛”,从激情到柔和,从直到弯,开始变得“软”下来,对自我,对世界,对内心,都趋于妥协。

我们如何在诗中表达这种生存状态?是以中年困境的形式来驾驭失败,还是以和盘托出的方式,将自己整个交出去,接受世事检验?我们如何认识自己在40岁人到中年时的那种韶华易逝的焦虑,以及逐渐缓和的脾性?不再慷慨激昂,也无惊心动魄,有的只是千帆过尽之后的坦然与苍凉,这或许就是之前的生活对于我们的全部馈赠。“只要有树枝我就弯下腰去,/我喜欢低头,向懦弱和尊严,/向药罐里转悠的幸福;向疼,/向停在路人心里的龙舌兰;/向勒紧的孤独;向雨,/向低矮的门、寂静的走廊;/向褶在肉里的泥,向浑浊的镜子;/向冷,向钟表里啪嗒啪嗒渐缓的秒针;/向一日三餐、衣食住行;/向寒气吹化的容颜;向你,/以及你身上的冬天。/但是我永远不能/向你的死弯腰。”孙磊写于2002年的这首《我女友名字叫树枝》,看似一首爱情诗,我们觉得会是卿卿我我、小情小调,实则不然,它由轻到重,或者说从开始就很重,有一种下坠的压力感。这样的诗,虽书写生活,但近于神圣。即便整首诗有炫技之意,我们还是能看到技艺之外的一种不屈、坚韧的精神。在诗人笔下,那些关涉精神的意象,总是能给我们惊喜:看了前面的词,怎能想到后面他出手会如此让人意想不到,其想象全都在安排这些如梦似幻的句子上了,而且运用得很到位,很契合我们的心境,以及对诗歌之美的期待。所以,诗人将更多的空间留给了我们,让我们去想象处境的改变,去重建生活的信念,去挖掘悲剧的缘由,去努力接续上那造成困境的记忆之链。

如果说孙磊之前的写作在意形式和技巧的话,他近年的诗歌则在技艺的基础上更注重心魂的参与了。以审视的眼光处理俗世经验,在获得理性认知的同时,会让诗歌更富超越感,那是写作通向精神高度的重要路径。孙磊在修辞上的成熟早已完成,如何保持持续性写作的动力,这好像也不是问题,因为他仍然笔耕不辍;而如何能有一个“介入”性的写作转型,或许是诗人探寻更强的思想穿透力的精进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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