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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积分

2015-07-10江北

山花 2015年8期
关键词:陶然酒吧贵阳

江北

贵阳八年,出席过无数次婚礼,谢晓斌始终认为,陶然穿婚纱最好看。别的新娘子,涂着粉红的脸蛋,扑闪着假睫毛,全都像是从一条生产线上下来的放大版芭比娃娃。那天,谢晓斌走进贵州饭店,远远看见陶然一身洁白,迎风而立,头上的皇冠闪着银光,就像是《纳尼亚传奇》里的冰雪女王。婚宴还没有开始,谢晓斌就已经把桌子上的两瓶啤酒喝光。服务员去后台拿啤酒时,他没有和同桌的人打招呼,就从大厅的另一个出口走出来。背后传来司仪震耳欲聋的声音:王东先生和陶然小姐的婚礼正式开始。随即响起《婚礼进行曲》,新人该入场了。谢晓斌走到旋转楼梯口时,听到两声礼炮的钝响,他想象那些亮晶晶的纸屑纷纷扬扬,飘落到陶然的头发上,婚纱上。天色暗下来,正是下班高峰,北京路上的车流望不到头,喇叭声响成一片。谢晓斌站在酒店门口,握着手机,查看通讯录,想着约谁去酒吧,一起度过这个剩下的夜晚。

初次认识的人都会问谢晓斌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从北京到贵阳来?第一年,谢晓斌总是愉快地回答:“我女朋友是贵阳人,我妻唱夫随。”第二年,女朋友和他分手,只身去了广东,大家问他,你不回北京吗?这时,他已经会说半生不熟的贵阳话了:“我喜欢之过城市。”事实上,到了第三年,如果不是刻意去想,他几乎忘记自己来贵阳的原因,忘记那个贵阳女孩了。这一点让他难过地想到,当初女朋友的乖戾,不近人情和最后的决绝,两人都没有说出口的原因,就是自己不够爱她。他很快就成为一个说北京话的贵阳人,喜欢吃辣,蘸水里放折耳根,知道哪家酒吧通宵营业,而一夕狂欢之后,他和一群狐朋狗友直奔最后一站——合群路夜市,在街边围着一锅酸汤鱼,大呼小叫,直到天明。和大多数贵阳人不一样的是,他从不喝白酒,因为不喜欢白酒的辛辣味道,他只喝啤酒。刚到贵阳时,他喝燕京啤酒,以表自己的思乡之情,到了后来,他喝得最多的,是贵阳产的雪花啤酒。当后脑勺开始发冰,他就意识到,他不能再喝了。这个时候,他变得沉默,望着夜市尽头黑洞洞的街道,开始盼望星期一,星期一之后盼望星期四。

每个星期一下午,是河滨大学基础部业务学习时间,平时很少打照面的老师都必须签到。基础部位于教学楼十楼,从会议室的窗口看出去,河滨公园尽收眼底。南明河绕过公园,画个半圆,消失在一片高楼的后面。通常谢晓斌选择坐在墙角的位置,椭圆形会议桌上一盆三角梅挡住了大多数人的视线。透过三角梅的空隙,可以看见陶然的侧面。她有时候玩手机,有时候带一本诗集,低头细读。她的下巴有一点翘,脸庞瘦削,鼻翼显得过宽,下嘴唇比上嘴唇凸出。她并不是那么美。基础部主任是一个教政治经济学的老教授,坐在远远的桌子的另一头,主持会议。他发言的时候,如果天气好,正好有阳光打进来,唾沫星子在光线里横飞,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谢晓斌庆幸离他有整整一个会议室那么远。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老教授收起面前濡湿的小本子,嘟哝道:“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大家如蒙大赦,纷纷起身。陶然站起来,目光掠过谢晓斌的头顶,投向他身后的窗外。那是面无表情的一瞥,随后,她转过身,消失在会议室的门口。要到星期四的上午,才能再见到她。

谢晓斌租的房子在河滨大学旁边的瑞花巷里。巷子两边,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小饭馆。其中一家叫黄山饭店的餐馆家常菜全贵阳有名。每天傍晚,黄山饭店食客盈门,门口还排着拿号等待空位子的人。临街的灶台不时腾起火焰,油烟四起,炝锅鱼的香气一直飘到四楼谢晓斌的住处。有时候,他一个电话打下去,不到十分钟,浑身油渍的伙计就敲开门,递上一盒鱼香肉丝盖饭。巷子的尽头,有一个很小的门脸,出租影碟。A片就藏在门后椅子下的木盒子里。老板是两个中年妇女,隔一段时间,她们就会给谢晓斌打电话,告诉他,有人上门兜售A片,烦谢晓斌帮她们审一审。这些A片有一百多张,用报纸裹着,装在黑色塑料袋里。谢晓斌推开塑料帘子,其中一个老板娘,往往是年纪大一点的那个,把塑料袋递给他,谢晓斌点点头,把这包东西塞进衣服里,夹在腋下,匆匆走回家。他要在一晚上把这些A片全部看完,剔出破损不能播放的,画面不清晰的,还有过于恶心、变态的,单独打包,第二天交给老板娘退还卖家。他通宵守在电视机前,DVD保持快进,遇到感兴趣的,就停下来看几分钟。有一天,他发现一张碟子里的女优长得像陶然,那种从眼神里流露出的冰冷气质尤其像。他把这张碟子留下来,并记住了女优的名字:星野。没过几年,贵阳出租碟子的店陆续倒闭,巷子口那家小店也关门了,两个中年妇女不知所终,谢晓斌和朋友们说起那段审片的经历,从此获得一个绰号:“审片师”。他没有跟他们提星野。这帮流氓只喜欢大乳房,一提到苍井空、小泽玛利亚、高野良子,就两眼放光,仿佛不如此,就无法表明自己是个男人。

作为高等数学老师,谢晓斌一周要上4天课 ,但只有星期四上午十点的课和教语文写作的陶然的课时间一致。这意味着上课前,他可以和陶然在基础部的大办公室里待上半小时。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半小时。他们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准备教案,批改没有来得及改完的学生作业。中间隔着一条过道,一个沙发围出来的休闲区。他听到她的高跟鞋磕在地板上的清脆的响声,声音朝着墙角的饮水机而去。过了一会儿脚步声重又响起,停在了他的桌子边,他闻到一股咖啡的香气。“你不喝水吗?”他抬起头,她左手的小碟子里托着一个瓷杯,右手捏着一把小勺,轻轻搅动瓷杯里的咖啡。后来,他无数次回忆这个场景,心里有一点小小的得意:在他们未来八年的纠葛中,是她先揭开交往的序幕的。那之后,聊天成了每周四的必修课,他们的话题散漫无边,从北京和贵阳的对比到学校谁和谁的绯闻。有时,她会拿刚写的诗给他看。那些诗誊写在一本软面抄里,字迹小巧端正,像一颗颗饱满的绿豆。她轻声念着,手指顺着诗行往下移动。她的手指纤细,莹白,仿佛具有魔法——那些诗不是写上去的,而是在她的手指的轻触下,一行行展开的。“疾风已在秋天的弯刀上/获得人类并不知道的梦境”,谢晓斌似懂非懂,却看一眼就记住了这两句诗。当他表达对诗歌的懵然无知时,她安慰他说:“我对微积分也一窍不通,不过我知道,数学的语言,像诗一样优美。所以,”她看着谢晓斌,认真地说,“你也是一个诗人。”

他形容基础部主任讲话时的飞沫是“一道瀑布挂前川”,这是他会背的不多的唐诗之一。星期一例会,他和她不约而同选择会议桌的另一边时,两人不禁会心一笑。他告诉她,他的初恋发生在小学三年级,那个女孩是他的同班同学。他迷上她的唯一原因就是她猴皮筋跳得特别好。“两边的同学把皮筋举过头顶,她折个把子,就能用脚尖把皮筋勾下来。”接下来他和陶然讨论“折个把子”贵阳话怎么说。读研究生时,他曾通过小学同学打听她的消息,知道她很早就嫁人了,而且将名字“李兵”改成了“李世英”。

他和她唯一不谈的是各自的男女朋友。谢晓斌知道她有一个好了几年的男朋友,在省政府工作,仅此而已。他见到他,是在两年后,他们的婚礼上。他站在冰雪女王的身边,穿着笔挺的西装,高大挺拔,胸口别着一朵写有“新郎”字样的大红花,春风满面。但在谢晓斌的记忆里,他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他粗壮的身躯之上,面目模糊。他伸出手,几乎只触到新郎的指头,两人就结束了握手。然后,他就被迎宾领上二楼婚宴大厅。

女朋友去广东,是在他到贵阳后的第二年冬天。两个月后,女朋友从广州寄来照片,她笑容灿烂,站在含苞欲放的木棉树下。他几乎是带着醋意看她恢复了神采。她写道:“晓斌,我不会回贵阳了。你是回北京,还是留在贵阳,你自己决定。非常、非常抱歉。”他无法形容收到这封信的感受。他一会觉得照片上的人如此陌生,如释重负,一会想起他们曾经如此亲密,又心如刀绞。她在广州,而他在贵阳,命运把他俩分别抛在了陌生的地方。不过,很快他就惊讶地发现,他的失恋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过。

有一天,陶然邀请他参加晚上学生诗社的诗歌朗诵会,地点在东山顶上的草堂酒吧。

“去那儿,我成吗?我又不懂诗!”

“你带耳朵就行了,又不叫你上台。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念唐诗,鹅鹅鹅。”

那天下午,他一直后悔,大学为什么没有选择中文而选择了数学专业。他打开一罐啤酒,边喝,边趴在茶几上,在数学演算纸上写他的处女作。大学期间,他赶时髦,追逐过海子的诗,人人都知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后来,他在网上读到梨花体,虽然骂声一片,但他觉得不坏,是他能模仿的诗歌。他用圆珠笔写下第一句:毫无疑问——下面,他想写一首好玩的诗,看着不像情诗的情诗。他又喝了一口啤酒,把茶几上的报纸、书、啤酒杯、空的易拉罐,所有碍事的东西全部推到一边。他觉得他的字有点丑,就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墙角。他站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又回到茶几旁。他找到一点感觉了,摊开一张新的纸:“毫无疑问/陶然是河滨大学长得最好看的/她也是我见过的人里面/长得最好看的/不论她是什么模样/都是最好看的模样/陶然老师/决定我的审美观。”他给这首诗取的题目是——《陶然》。

他把纸叠得四四方方,放进夹克衫内侧的兜里。为了写这首破诗,他折腾了一下午,喝了三罐啤酒。晚上七点,他到达草堂酒吧时,已经有了一些酒意。

陶然到酒吧门口接他。她化了淡妆,勾了眼线,眼睛更加细长。那是三月份,大风从东山顶吹过,弄乱了她的头发。她拉紧披肩的动作,显得那么优雅。她领着他穿过一道幽暗的走廊,来到大厅。这是一个小酒吧,只摆了六七张桌子。里侧靠墙的地方,用木板搭了一个小台子,上面孤零零地立着麦克风的支架,一束灯光打在上面。台子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坐在高凳子上,给吉他调音。酒吧里已经来了不少人,每张桌子旁,都围着一张张年轻的兴奋的脸。陶然径直把他带到角落一张最小的圆桌旁,那里坐着一个大眼睛的漂亮女孩。这是谢晓斌后来漫长的相亲史的开始。一个个陌生的女孩出现在他的面前,又一个个起身离去。最疯狂的一次,是在昨日重现咖啡厅,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六点,超级热心的介绍人竟先后叫来四个女孩,就像工作面试,一个不合适,马上就换下一个。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又叫回第一个女孩,再“找一下感觉”。

大眼睛叫罗立,是陶然的闺蜜。陶然给他们作了简单的介绍后就离开了。大部分时间她都和学生们在一起,只偶尔过来聊几句,不到两分钟就又走了。她没有拿走她的杯子,里面喝了一半的啤酒在灯光的照射下,呈现出诱人的金黄。

罗立说,我和你通过电话。谢晓斌诧异地问:“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吧,用陶然的电话打的。”

谢晓斌想起来了,有一天晚上十点,他的手机响起来,来电显示是陶然的电话,她从没有这个点给他打电话,他接听时却是陌生的女人的声音。他警觉地问:“你是谁?”对方反问他:“你是谁?”他说,我是谢晓斌。对方哦了一声,说:“对不起,打错了。”就把电话挂了。后来,陶然淡淡地解释,是她的一个闺蜜玩她的手机,误拨了他的电话。她不知道,这个电话曾让他激动了好一阵子。他总在猜想,要在怎样的情况下,她的手机,一个误拨的电话恰恰是打给他,而不是别的人。

小圆桌上啤酒林立,就像一座微型森林。每一次碰杯,谢晓斌都说:“我干了,你随意。”他用塑料叉子叉起水果递到她的手里,然后把餐巾纸推到她的面前。他抱着一种功利的想法:她是陶然的好朋友,他想讨好她。他第一次发现,学生们如此喜欢陶然。她坐到哪一桌,哪一桌就传来欢声笑语。他们叫她陶然姐,而不是陶老师。朗诵会开始时,主持人专门致辞,向此次朗诵会的主要操办人、“年轻美丽的陶然小姐”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主持人的话引来笑声一片。下面有个男同学大声喊道:“陶然姐,我想娶你!”又是一阵大笑,吉他手伴以一段活泼的乐曲。

他和罗立摇骰盅。他输了喝酒,她输了只用吃一颗话梅。每次她被他骗过,她就会笑着喊“你太坏了”,或者在他肩上擂一拳:“你这个骗子!”这本来应该是一个愉快的夜晚,但在酒精持续的作用下,谢晓斌控制不住地伤感起来。她给他介绍女朋友,已经伤了他的心。而她受欢迎的程度,似乎也在提醒他,她不属于他。现在不属于,以后也不会属于。那些上台朗诵诗歌的大学生们,风度翩翩,才华横溢,他们吐出的每一个词语,仿佛都在嘲笑他藏在胸口的,那张皱巴巴的纸片上的梨花体。他不会把它交给陶然小姐了。他的后脑勺一片冰凉,视线开始模糊,眼前人影闪动,耳边是一波接一波的喧哗。罗立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眼前晃动:“谢晓斌,你喝多了吗?你没事吧?”他伸手抓住罗立的手,把她拉向自己。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喜欢你!”

“对一个单身汉来说,你的房间还算干净。”三天后的傍晚,罗立带着一瓶红酒,造访了谢晓斌的家。她在客厅转了一圈,在谢晓斌和女朋友的合影前停下来。照片上,他和女朋友的脸冻得通红,一条白色的围巾绕过他的脖子,另一头围在女朋友的脖子上。背景是北京颐和园结冰的昆明湖。“你女朋友?挺漂亮嘛。”

“是前,前女友。”他是该把照片从墙上摘下来了。

罗立脱掉风衣,露出里面的短毛衣和高腰牛仔裤。相对于她娇小的身材,她的臀部过于饱满。开始,他和她隔着茶几喝红酒,下酒的小吃也是罗立带来的:一袋鱿鱼丝,一包虎皮花生,两块提拉米苏。她坐在沙发上,而他坐的是一把木椅子,靠背太矮,只能挺直腰杆,一会儿就累了。喝完一瓶红酒后,他已经坐到沙发上,而她斜靠在他的怀里。他俩的头一致扭向电视的方向,像两只打探前方的土拨鼠。电视被调成静音,佟大为站在大雨里,冲着二楼窗口的孙俪喊着什么。他俩就这样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内心狂跳,却谁也不说话,拖延着将要发生的事情。罗立无意识地从嘴唇上撕下一小块皮屑,用食指和拇指拈着,放到茶几上,然后,又撕下一小块。身体里呼啸的风突然就停了,他的欲望像一件衣服那样耷拉下来。他轻轻推了推罗立,她转过头,不解地望着他。他说,我们去久库吧,那里来了一支新乐队。罗立几乎是跳起来,从门后的挂钩上取下风衣,边穿边说:“哦,对了,我还有事,我先走了。”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拉开门,冲了出去。

诗歌朗诵会后,谢晓斌就很少见到陶然了。好几次星期一的例会,她都请假没有参加。星期四上课,她几乎都是踩着铃声冲进教室。有一次,在办公室门口,他俩差点撞上,她止住脚步,问他:“你和罗立怎样了?”谢晓斌回答:“没怎样。”

“不要太挑了啊。”说完,她匆匆离去。

没过多久,她重新出现在星期一的例会上,手里抱着一摞请帖,她要结婚了。

每个新的学年,谢晓斌给新生讲微积分,总是这样开头:从逻辑上说,一个人是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的。我们假设,第一天,他走了路程的一半,第二天,他走了剩下路程的一半,也就是一半的一半,第三天,一半的一半的一半。事实上,他每天走完的都是剩下的路程的一半。这样走下去,他只能无限接近终点,但永远也到不了终点。这显然是荒谬的。问题出在哪里?这就是微积分要解决的。他在黑板上列出一个无限函数的公式。“陶然就是我的目的地,”粉笔从黑板上划过时,他第一次这样想。他从北京到贵阳工作,是向陶然靠近的第一个一半路程;他有幸和她在一所大学任教,又是一半路程的一半……他和她认识、每一次见面、他对她的一点点示好,都是他在这条征程上的分段式前进。他在无限向她靠拢,但是还有一股相反的力量,把他拉离她。

她结婚后,他和她仍然像以前一样交往,关系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她上课,评职称,写诗,筹划出版诗集,忙碌而充实。而他呢,每一天的黄昏是他最难熬的时候。夕阳的余晖从窗户投进来,像厚厚的黄土,洒在地上、桌子上、沙发上。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又阴冷瘆人。巷子里的人声传上来,房间更显寂静。他想象同一时刻,陶然和她的丈夫正在做饭,燃气灶的火焰舔着锅底,汤锅里热气腾腾,肉香扑鼻。不知为什么,定格在他脑海里的,一个挥之不去的画面是:她在水槽边洗碗,她的丈夫从后面拥着她。他开始想家,想念北京,想念父母。这个时候,如果有电话打来,约他出去吃饭喝酒,他就像一个快要窒息的人,被一双有力的手从水里打捞上岸。

有一天晚上,他约了两个女孩在老朋友酒吧喝酒。老朋友酒吧是谢晓斌最喜欢的酒吧,这里的灯光不明不暗,背景音乐若有若无,非常适合聊天。他们坐在大鱼缸的后面,一条清道夫噘着嘴巴,隔着玻璃,一动不动盯着他们。老朋友酒吧供应一种热啤酒,里面放了枸杞红枣,装在不锈钢桶里,要用钢勺舀到杯子里喝。才喝两杯,全身就变得暖洋洋的。他对其中的一个女孩颇为动心。是的,谢晓斌总结自己喜欢的女孩,她们或多或少都有陶然的影子,眼睛细长,身材苗条,总是一副骄傲的神情。他在桌子下悄悄抓住她的手,她稍稍挣扎了一下,就把手留在他的掌心里。就在这时,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他扫一眼屏幕,是陶然打的。他放开女孩的手,抓起手机,穿过大厅,走到酒吧门口。

“你在哪?”陶然说,“说话方便吗?”

“方便。”

“如果你在酒吧就算了。我没什么事,就想找个人聊聊。”

“我——在家。”他朝酒吧里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我在洗澡,你等我穿衣服。十分钟后我给你打过来。”

正好过来一辆的士,谢晓斌立即跳上去。车子从酒吧的落地玻璃窗边开过,透过玻璃,他看见昏黄的灯光下,那两个女孩端坐着,他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不辞而别,就打消了给她们打电话的念头。十分钟后,他回到家里,气喘吁吁,拨通陶然的电话,里面传来抽泣的声音。她在哭。

很快他就听明白了,她的婚姻生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幸福。他幻想他们夫妻二人在厨房做饭,你恩我爱之时,王东也许正在某个酒楼里觥筹交错。她说,她丈夫最爱的人不是她,而是他们厅长。他三句话不离厅长,厅长今天说了什么,批评了谁,谁又是谁的人,那些让他津津乐道的事情,在她看来,就是愚蠢,愚蠢,比愚蠢更愚蠢。谢晓斌轻松地想到,女诗人就算在最软弱的时候,语言也犀利无比。他多么想对她说,陶然,和我在一起吧,一切都还来得及。

在一小段沉默之后,陶然说:“我怀孕了。”

这句话如此突兀,毫无先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怀孕了。”

这才是她今天哭泣的原因——既悲且喜,百感交集。他的心脏像被谁捏了一把,一阵反胃。

陶然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他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了,干得难受:“那我要恭喜你!”

“谢谢。”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

他想回到酒吧,痛饮一场。他说:“其实,我觉得你老公挺好的,和你很配。”

她没有说话。他接着说:“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你老公做得应该比大多数的人还要……”

她打断他的话:“谢晓斌,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您说。”

“有人说,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暗恋我。”

冰凉的泪水涌上他的喉头。他冷冷地说:“你误会了,我从来,从来都把你当成朋友。”

第二天,他在教学楼的走廊上遇见她。她穿着黑西装,窄腿裤,脸色苍白。她戴着一副宽边的黑框眼镜,但仍能看到镜片后红肿的双眼。他关切地望向她,她把脸别开了。从此后,她再没有和他说过话。

8个月后,她生下一个小女孩,据说比预产期提前20天。产假加上寒暑假,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他没有见着她。她回来上班了,比生孩子前胖了许多,不到半年,她又瘦了,像以前一样苗条。课程发生变化,首先是周四的课,他和她的错开了,接着周一的业务学习从一周一次变成两周一次,他俩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就算是见面,她的视线总是高过他的头顶,他就像空气一样不存在。他更多地通过网络关注她,百度她的名字,偷偷登录她的QQ空间。她好像不写诗了,百度最后一条提到她的消息,是两年前她参加一次诗歌活动。她QQ空间里的诗歌一直没有更新,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宝宝的照片,王梓琪满月照、王梓琪百日照、王梓琪小朋友周岁照。女儿一岁半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去了泰国普吉岛,第一次出现三个人的合影:沙滩上,她穿着泳衣,戴着墨镜,她丈夫光着健硕的上半身。她抱着孩子,表情平静,她丈夫的右手举在她的背后,在她的头顶上比“V”字,耶!

每次他都是隐身访问她的空间,打扫干净“脚印”。有一天,他再次点击时,弹出的小框提醒,非好友需申请才能继续访问。他被她踢出“朋友圈”了。

他开始着手调回北京。春节,他回了一趟北京,一个开软件公司的发小愿意接纳他。“你丫操性的,跟那儿这么多年,被哪个女的给迷住了吧。回来,咱哥俩一块干!”我操,他想,这真说到点子上了啊老同学。父母亲早几年就催他回北京,在他们的认识里,贵阳还不如通州繁华。他们提醒他,他已经34岁了,讲师职称,没有房子,孑然一身。“都不知你在贵阳干吗了。”他们埋怨他。他的父母亲都是地道北京人,以前住在胡同里,后来拆迁,搬进现在三室一厅的房子。有90多平米,虽然远离了二环,但他们特知足,“你回来住,管够。”他母亲也就一家庭妇女,一辈子伺候他爹,包饺子,腌糖蒜,熬腊八粥。要是他爹知道他儿子在一娘们儿身上花了那么些功夫,指不定得多瞧不起他。

是到了和贵阳说再见的时候。他走在北京街头,默默打量匆匆走过的行人,脚下的积雪吱吱作响。雪地里躺着一个打湿的布娃娃,他捡起来,朝四周看看,没有发现小孩。他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小车,把它端端正正摆在挡风玻璃上。晚上,他躺在自个儿的房间里,回味这八年,其实,她从没有给过他机会,是自己围绕一个叫“陶然”的主题,唱了八年的独角戏。床头摆放的书橱里,搁着他读大学和研究生时的课本,里面居然夹杂着《海子的诗》。他抽出来看,随手翻到的一首就击中了他:“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早上起床,他给父母保证,上完这一学年的课,夏天,他就辞职回北京。

“叔叔,你看见我妈妈了吗?”谢晓斌在学校的操场散步。四月的下午,贵阳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操场边的樱花开得正茂。一个两岁的小女孩仰着头问他。他一眼就认出她是王梓琪。他抬起头,不远处的樱花树下,陶然和一个女学生正说着什么。他弯下腰,抱起她,朝她妈妈走去。陶然看见了他,他听见她说:“你回去再想想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她向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笑。他知道,她和他和好了。

她说:“太阳好,我想带孩子去河滨公园转转。你有事吗?”

“我也正想去河滨公园。”

他们从学校侧门出去,穿过贵惠路,爬上河滨公园门口的石阶。小女孩很乖,一直由他抱着,不哭也不闹,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他。

“她的眼睛像他爸爸。”他说。

“幸好不像我,小眼睛,难看死了。”

他想说他喜欢小眼睛。

他把小女孩放下地,小女孩立即跌跌撞撞朝前跑。他追上去,陶然说:“没事,她不会摔的。”他们跟着小女孩来到南明河边。“妈妈,你来呀,你过来呀!”小女孩爬到岸边一条废弃的小天鹅游船上。一会儿,她又从船的另一边翻身下来。

“你还是一个人?”

他扭头看她。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这张脸清秀,干净,充满智慧。他禁受不了它的诱惑。他转过头,望着波光闪烁的河水,说道:“我打算回北京了。”

他听到她轻轻“啊”了一声。然后,她说:“回去吧,北京更适合你。”

这句话让他的心情变糟糕了。他问她:“你想喝水吗?那有个小卖部。”

不等她回答,他就朝小卖部走过去,边走边从荷包里掏钱。他给她买了瓶矿泉水,给小女孩买了个蛋卷冰淇淋,给自己买了听啤酒。他坐在台阶上,默默吞着啤酒,看着她牵着女儿的手,在水泥地上教她跳舞,转圈。小女孩不停地喊道:“妈妈,再来一次;妈妈,再来一次!”什么东西,小虫子似的啃噬着他的心。太阳几乎瞬间就坠落到远处海关大楼的后面。

陶然捋着凌乱的头发走过来,额头上有星星汗珠。“天要黑了,我们要回去了,你呢,你去哪里?”

“我还想待会儿。”他把她俩送到公园门口,又折回河边,小卖部正要关门,他叫住锁门的老头,要了一打啤酒。

他坐在河边,大口大口喝着啤酒。河对面,青云路上车子排成长龙,缓缓移动,没多久,青云路就空了,亮着尾灯的车子像飞一样从他的视线里闪过。仿佛陶然还在身旁的空地上,带着女儿转圈,他听到小女孩的声音:“妈妈,再来一次!”想到即将离开这座城市,他的心里隐隐有一种报复般的快意,他不爱它了。但随后他又难过得想哭。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联防出现在他面前,拿电筒照他的脸:“你是做什么的?”

“你管呢。”他站起身。一个联防狠狠地搡他一下,他险些跌倒。另一个联防拉住伙伴,对他说:“小伙子,深更半夜的,怕你不安全,回去吧。”

他偏偏倒倒穿过小树林,出了公园大门。瑞花巷里黑黢黢的,白天喧闹的一条巷子,此刻死一般寂静。他爬上楼,来到家门口,准备开门,钥匙不见了。他搜遍每一个口袋,使劲回忆会丢在哪里。最大的可能是掉在河滨公园。他下楼,站在巷子里朝上打量,他能爬上去,从阳台翻进家。他站上黄山饭店的灶台,拉着雨棚的横梁,翻上雨棚。喝了这么多酒,他觉得自己还算利索。单元楼楼梯的花墙是格子状的,很好攀缘。唯一的障碍是从楼顶垂下的藤蔓一样的电线光缆,一不小心手脚就被缠住了。突然,下面有人喝道:“你做啥子?下来!”他朝下望,一个黑色的身影。他一定把他当小偷了。“我要回家!”他喊道,加快上爬的速度。

他爬到四楼,身子向右横移,靠近自家阳台。他伸出手去,才发现,他的指尖离阳台的边缘起码还有30厘米。楼下的黑影没有走,他不想原路退回去。他想,他只要轻轻地一跳,就能够着阳台,抓住栏杆。他行的,他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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