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纠结,针尖复制麦芒
2015-07-09桔子
桔子
姐打来电话,“爸爸中风了……”我心急火燎往医院赶。68岁的父亲无力地躺在床上,嘴角歪斜,淌着口水,目光呆滞。那个一生好强、健硕如牛的父亲!我的心隐隐作痛。
他一直是我渴望报复的人
一个月前,父亲来找我。他买的一套二手房要办房产证,手续很麻烦,而且费用不低,他问我能不能找人通融一下。我很不耐烦,“这点小事去找人,真是掉价。说吧,要多少钱,我出。”被抢白,父亲也没吭声,起身要走。老公批评我:“你什么态度,对老爸都这样。”
理智上,我知道应该对长辈尊敬、客气、温顺;可感情上,管不住自己,总想占上风,和他对质似乎有种报复的快感。
成长中那些片断,在脑海中定格,那是火之源,不可遏制——
10岁时,我学邻居姐姐,剪了一头齐耳短发,那时流行的“学生头”。父亲哈哈大笑,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样?
家长会,老师说:“您女儿非常刻苦,成绩不错。”父亲回来,苦着一张脸,“老师说你特笨,只有刻苦才行。”
我考好了,他说:“题目正好对你这笨孩子的味。”考得不好,他说:“就知道,你一到关键时刻就露底。”
中考时,他自作主张将我的高中志愿改为中专,说早工作早踏实。从此,大学梦成了我心底永远的痛,一纸中专文凭至今让我无比自卑。
母亲为我买件外套,他念叨100遍;和同学到照相馆照几张合影,他念叨1000遍;元旦,朋友间互送贺卡,他也会无数遍念叨。我家并非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他只想让我有深深的负罪感。
我觉得自己是一株顽强的小草,在艰难、窒息的环境里拼命生长。愿望好像只有一个:尽快挣脱他的压制!去外面呼吸自由的空气,舒展被束缚的身体!
现在,我好像成功了:考上省城最好的中专,毕业后考上公务员,步步升迁。在别人的恭维中,他也非常荣光,这既让我有翻身的快感,同时更助长了报复心。
我有意找茬,刻薄地攻击他的狭隘、保守,一边不耐烦地和他嚷嚷,一边沾沾自喜:现在还得靠我吧?
对我的嚣张,父亲大多温和地笑笑,显出好脾气。可我知道,他会找机会反击。
他嘲讽我们家房子装修不好看,否定我们教育孩子的方法,批评我和老公不做家务。长辈关心晚辈,那没错。令我愤怒的是,他不当面提,而是背后和母亲兴致盎然地谈论,且当着我儿子的面。儿子好委屈,“姥爷姥姥老是说我家坏话!”童年被当猴子一样评点的感觉又将我袭倒。
我复制了他的性格和人生
有段时间,我和丈夫的关系出现问题,彼此排斥、抗拒。一次,起了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突然,他用手掐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有理!你有理!”这是我最亲爱的人!深深的绝望将我击倒,眼泪汹涌而至。
事后,他道歉。我能原谅他,他不是暴君,不是情绪激烈到顶峰,绝不会动手。
15年前,第一次见到他。除了工作单位比较好,我感觉自己一无是处,自卑得都不敢打扮,随便穿一件宽松外套,蹬一双老式平跟鞋就去相亲。然而,我看到他眼中温柔、耐心、大度的光芒。
我的话多了起来。他都是静静聆听或微笑点头。一个习惯被否定、挑剔的人,突然被无条件认可,惊喜可想而知。我像饱受磨难的小船,终于找到安全的港湾。
柴米油盐的日子里,光环慢慢消逝,我看到他完美主义掩藏下的自卑。这让本来有些自卑却痛恨自卑的我,无法接受。我冷嘲热讽,说他是空想主义、玩世不恭、优柔寡断。这正是他的痛处。他也开始反击,时时处处纠错。
我买回萝卜,他看也不看,“肯定是空心。”我马上切开,都是实心。我剁着刀叫嚷:“你来看!”他帮儿子转户口,回到家,看到他阴沉的脸,我马上指责,“你什么事都办不好!”他将新户口簿掷向我,咬牙切齿,“凭什么说我没办好!”
表面上,我们都在否定对方,事实上,都是在抢占权力制高点,想制服对方。那不就是我和父亲一直以来的抗争吗?这段婚姻,让我感觉又回到备受苛责的童年。
我也发现,自己的性格越来越像父亲,没朋友,没乐趣,总像一个审判官,自以为是地评判一切。丈夫恶狠狠地说:“和你在一起,再宽容、大度的人,都会被逼得吹毛求疵。”是真的吗?
我对自己可恶的性格充满憎恨。偶尔犯错,我会使劲掐自己,掐出血,恨恨地骂:“去死吧!”遇到高兴的事,我也无法接受,“我不配!我不值!”或者想:“那是假的,骗我的。”
与父亲和解才找回幸福
父亲中风后,我们三个女儿轮流照顾。父亲口齿不清,走路不稳。要强的他,多以沉默和睡觉,来对抗突然而来的打击。我们也只能默默陪伴。
父亲生的全是女儿,而奶奶一向重男轻女。父亲作为当时读过书有体面职业(医生)的知识分子,从未表现出对女孩的轻视。但我知道,他对此非常敏感。记得8岁时,他带我去参加朋友婚宴,一位老友问他:“老三是儿子?”父亲尴尬答:“丫头,三个丫头。”整场,父亲都闷闷的。
如果说三个孩子中,必须有个儿子,那我这个老二,肯定被寄予最大厚望。所以,从落地开始,我就承担着给家族长脸的重托。从小成绩拔尖的我,也有这个信心和决心。然而,父亲自作主张阻止了我的学业。
成年后的我,没少对父亲抱怨。父亲从不解释,我猜他后悔了,这让我更有理由怨怪他。然而有一次,他辩解了,声音低沉,“背负你们三姐妹上学,压力太大。你妈有严重的肾病,我担心她突然撒手而去,我没办法将你们抚养成人,只希望你们早点工作。”我有些震惊。可当时,正和他争论一件事,气势下不来,仍然紧追不舍,“姨妈、舅舅都会帮我们。”父亲不再说话。
现在想来,心有些痛。如果那真是他牵强附会找理由,只能说明我的无数次抱怨触动了他。年近七旬的老人,还要为二十多年前的一個选择,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就算他当时目光短浅,或对我没信心,那又怎样?谁不犯错。再说,他不论怎么选择,都是希望我好,希望这个家好,又何错之有?
爷爷奶奶在我很小时就去世,我没机会知道父亲更多的成长故事,但我能想象,那也是一个艰难历程。
父亲骨子里透着自卑,自卑让他挑剔、狭隘、保守,充满焦虑。但无可否认,自卑也成全了他。他年轻时,那也许是成长的动力,让他拥有了体面职业;生了女儿后,那又转化为对我们的严格要求。可喜的是,三个女儿都争气。
我清晰地记得,他和母亲坐在堂屋中央,三个女儿、三个女婿,还有三个可爱的孙子欢叫着,吵闹着,他脸上洋溢着满足。是的,他应该幸福。我们为何不成全他,让他享受满满当当的幸福呢?
他曾给我的伤害,都已过去。
原谅和接受父亲,我也会慢慢接受自己的性格。不管我做得好或不好,都要爱自己,相信自己值得拥有一切美好。对自己释然的我,也会对周遭的一切开始释然吧,包括最亲近的丈夫。
那天,做了一个梦:恋爱时,丈夫说好来看我,我听到声音,却总看不到人。一个影像在我头脑中晃来晃去,一会是丈夫,一会是父亲。前面有条又长又黑的路要走,我无助地哭了,很伤心……
醒来,我明白,我多希望有人陪我走漫漫人生路,小时候,那个人是父亲;现在,那个人,应该是亲爱的丈夫。
病床上的父亲安静入睡。我握住他的手,一股暖流传过来。
(编辑 赵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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