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傩
2015-07-08雷虎
雷虎
知道浦市镇是从沈从文的散文集《湘西散记》中,这个自明清以来便是湘西四大名镇之首的地方,处处流传着赶尸、下蛊、落洞的奇谈。时至今日,这个当年的文化重地遗风依然,纸扎、凿花、鳌山灯戏等传统手艺记录着浦市镇神秘文化的过往,尤其是傩面具,成为当地中元祈福节里的重头戏,而傩面师,便是串联古镇巫文化的使者。
大隐于市
沈从文回凤凰,先坐船从洞庭湖进入沅水,然后沿沅水逆流而上,从浦市镇上岸后,沿着山路再一直步行回凤凰。我们抵达浦市镇,也是一路随沅水而行,只不过走的是陆路,与沈从文相逆。
从湘西州首府吉首坐长途大巴过泸溪,再转乡村巴士到浦市,一路颠簸两个小时。黄昏时分,终于抵达浦市镇。虽然闻名遐迩,但这里却和全国所有的乡镇一模一样,一横一竖两条灰扑扑的马路,临街是鳞次栉比的卷帘门小店,鲜有人光顾,只有露天叫卖的烧烤摊上聚集着三俩青年。
一位推着自行车,戴瓜皮帽,乡村教师模样的老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跟前——他便是湘西屈指可数的傩面师刘明生。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湘西太潮湿,老骨头了,多少都会有点风湿,我因为要开相在山里呆得多,所以风湿比别人重点!”
刘明生的家并不无大不同,类似城里的小区,只是堂屋里几乎无处下脚,摆满了长短不一的木料。每块木料的一端都凿出神态各异的人相:有凶神恶煞的金刚,有戴着高帽的无常,还有未完工的半边脸……这些便是刘明生雕琢的傩戏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非常诡异。
1950年出生的刘明生第一次做傩面,是在1977年的秋天。那时正值文革结束,湘西的巫傩文化在压抑了10多年之后,开始疯狂复兴——各类佛寺道观不断涌现,民间的傩戏也开始复苏。有佛寺道观的地方就要造像,有跳傩戏的地方,就需要傩面。
刘明生坦言说自己做傩面并不是“为宣传传统文化”,动机很单纯——为利来,为利往。因为巫傩文化在湘西像种田吃饭一样平常,所以这是一门极好的营生。
刀斧出传奇
沅水流域的巫傩文化尤为兴盛,在民国时期,仅浦市一镇,就有大小庙宇72座。每次节假庙会,各路神仙就会集体登场。神仙们主要的行头是傩面,因而对于傩面艺人来说,每一次节日,都是他们的才艺大赛。
刘明生从堂屋里搬出一块已经雕出模糊人脸的木料开始展示自己的技艺。“傩面的木料一般是就地取材,戴傩面的就是普通百姓,太名贵的木材没必要,也没人要!”刘明生把面具粗坯在案板上固定,一边自嘲:“外人把傩面师看得很神秘,我们湘西人可不这么认为,傩面师其实就和木匠差不多!”
“你姓雷,我今天就做一个雷公吧!”说着刘明生拿起笔刷在木质粗坯上画起来,刷刷几笔,出现一幅似人似鸟的“漫画”。
“雷公名字虽然威风,可是长得可有点惨不忍睹啊!孙悟空经常被骂成‘毛嘴雷公脸,你看和这像不像!”刘明生画得并不精细,甚至有些粗陋、夸张。“乡傩时,来看的都是乡里乡亲,太精细的东西他们体会不了,所以傩面的造型越夸张,雕工越粗陋反而越能引起他们的共鸣!”
在古代,傩面主要是驱鬼逐疫的傩祭仪式的道具,按规格不同,有“天子傩”、“国傩”和“乡傩”之分。“天子傩”为天子专用,“国傩”参与者为王公贵族士大夫,而“乡傩”的主体则为下层百姓。泸溪傩戏便是乡傩的一种。
刘明生左手握凿,右手抡锤。手起锤落,木屑横飞。几分钟功夫,雷公脸逐渐从平面变立体了。最后,锤落在雷公的眼睛上,只听两声轻脆的声响,洞穿了。刘明生拂去雷公脸上的木屑,把傩面贴在脸上。瞬间,他便从和蔼风趣的老者变成凶神恶煞的雷公。
随后,刘明生从屋里端出一个搪瓷脸盆,把地上的木屑都放进脸盆中生火。青烟起时,他把刚雕好的傩面凑上去。“这可不是什么仪式,用烟熏一是为了让傩面防腐,二是让傩面看起来更有生气!”刘明生把傩面按在火盆上,烤一两分钟换一个位置,动作如烧烤摊的摊贩一样娴熟。
是谁不懂风情
在湘西,纵使傩面并非神秘之物,但只要戴上,人们就会想象自己立马化身为神,所以出自刘明生之手的傩面都需要开光,并念上一段咒语。“开光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哪能说开光就开光啊!”刘明生摇了摇头,倒是愿意念上一段咒语,“这是我老师教我的几大压箱底的咒语,一般人我不念给他听!”
因为听不太懂,忍不住上网搜索咒语的关键词,手机显示名为《敕灵鸡咒》,是道家神像开光、民间安葬时必念咒语。无奈现代科技这样不懂风情,轻而易举地就把傩面师的骄傲和神秘撕得粉碎。
刘明生依然念得兴起,说要在他的傩面陈列室里表演一段傩戏。灯亮,房间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凶神、恶煞、阴森、扭曲的傩面,有六七十件:牛头马面、小鬼判官、黑白无常、十二生肖、三十六天罡,还有地藏王菩萨和十八罗汉……
突然,刘明生递来面具给我,自己则拉起了二胡,“戴上,跟着‘电母摇摆起来,动作夸张点,不要拘束,你可以想象你是原始人,当你耕田、狩猎、劳作归来时,一群族人围着火堆欢庆丰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