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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守在山水抒情诗格律实验的麦田
——读邹惟山汉语抒情十四行诗

2015-07-07江少川

中国诗歌 2015年4期
关键词:组诗流浪山水

■江少川

坚守在山水抒情诗格律实验的麦田
——读邹惟山汉语抒情十四行诗

■江少川

在我的眼中,学术理论著作:专业严谨,厚重扎实,积淀深厚;十四行抒情诗集:山水多姿,情思奔涌,神鸟飞翔。学者与诗人就是如此和谐地集于邹建军(邹惟山)教授的身上。三十年来在高校任教,他是一位敬业、执着、勤勉的学者;三十年来在文坛耕耘,他是一位独立、高远、卓著的诗人。早就知晓他钟爱写诗,读过他的几组诗歌,感觉不错,心想文人写诗,偶尔为之,也是在情理之中。及至读到他的两本诗集《时光的年轮》与《邹惟山十四行抒情诗集》,不禁又惊又喜,待翻开他的新著《汉语十四行实验诗集》、《汉语十四行探索诗集》,更是兴奋有加,不得不刮目相看了。此时,我才觉得他是当代中国诗坛待解的一个谜。

中国是一个崇尚诗歌艺术的国家,自古以来诗文被视为文学的正宗,学者与诗人合一,似乎成为了我们的传统。古代姑且不论,现代以来,学者兼诗人者名家辈出,如胡适、郭沫若、闻一多、朱自清、郁达夫、卞之琳、冯至、何其芳、余光中等。而当今时代,诗歌却命运多舛,不仅大众离诗歌越来越远,学人而写诗者,也是寥若晨星。高等学府视项目与论文为“风向标”,诗文往往不算科研成果,于是教授离文学创作也就渐行渐远,而只有埋头在做学问的象牙塔中。踽踽独行的邹建军,竟然在诗歌艺术的园地里苦心经营,勤奋耕耘,几年内出版了四本诗集,写下数百首十四行诗,不得不令人惊讶叹服:真是学者诗人,江山代有人才出。

自然山水的现代审美观照

翻开他的几本诗集,自然山水诗如同诗路花雨,一组组、一篇篇,色泽绚丽,海阔天空,令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中国古代山水诗有着悠久的传统,历数那些杰出大诗人脍炙人口的传世杰作,大多为山水诗也:陶渊明的《饮酒》,李白的《蜀道难》,杜甫的《秋兴》八首,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等等,而中国古代诗歌的这个传统,到了当代似乎也渐行渐远了。人们似乎在故意地远离大自然,一波一波的商品潮与高楼群,仿佛遮蔽了一些诗人的眼睛,而邹惟山却在几本诗集中,写下了大量优秀的自然山水诗。近些年,他倡导文学地理学的新观念,尤为喜好漫游自然山水,对自然山水、田园景观格外钟情与动情。他写山水诗,首先是善于发现自然山水之美。他曾说:“所谓诗美发现,就是诗人对于自己所面对的对象的感觉与思考,有了灵感与想象,在一瞬之间光的闪亮。”诗人在独特的审美体验过程中,赋予山水以鲜活的生命,使之灵动、飞升起来,激发读者强烈的共鸣,从而产生丰厚的诗美感受。他时时亲近自然,拥抱自然山水,“与大江交往就自然开阔/与高山交往会大气坚韧/处处山水都是人的朋友/天马青山让我气势纵横”。且读他笔下的长江汉水:

从隆中到南海吹个不停

黄了枣阳红了明代显陵

绿了江湾蓝了坚硬山石

千里石塘为何刀光剑影

从石门到石首巨龙游泳

从黄冈到黄石碧凤精魂

从黄陂到黄梅一脉而出

从庐山到黄山东方神韵

一朵莲花里开出了鲜艳

身体激荡起长江的风神

——《风生水起之六:襄阳之南》

这里描绘出长江中下游的一路山水景色,是诗人对于自然山水之美的发现,表现的是“长江的风神”:一路的色彩斑斓变幻,一路的大江汹涌奔腾,一路的名山显灵传神。这里有“我”之感悟,赋予了“有人性的生命”,又融入了自我对自然的主观情感投射。诗人笔下的山水生机盎然,诗人的自我生命鲜活。而江南的“莲花”,这样的古典意象,也附着了一种现代的精魂。诗人回到家乡,仰观俩母山,“一条越溪从俩母山流向岷江/以少有的美丽留了许多传奇/每一座山头都是天上的星光/每一棵草木都是过往的痴迷”(《高山流水之七:岷江水》),不仅诗人笔下的家乡山水是美的,诗人感悟到的更是一种少有的故土亲、父母爱、乡里情。而在组诗《竹雨松风》中,七首诗作对诗人所歌咏的“竹雨”、“松风”、“琴韵”、“茶烟”、“梧月”、“书声”与“人间”等,赋予了一种高尚、纯洁与和谐的文化品格,是对人性、人格与志趣的写照,“有了竹的地方就有了一种精神/有了雨的时候就有了一种情感/有了竹雨就有了一种超越境界//也许有一阵波涛脑海响个不停/也许有一种神韵心间弹奏一生”,以诗的方式表达了庄子“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超越境界。诗人这样歌唱他想象中的北冰洋:“昨天刚见到西海岸的自由神像/她的卓越让我展开想象的翅膀/不是让伊娥痛苦不堪的赫拉呢/流动的是自由民主人权的酒浆。”在这里,诗人抒发的是对自由、和平与民主的向往。他是用自我的心灵去烛照,用自我的生命去体验,从而赋予了自然山水以生命、以生机、以活力。

他的自然山水诗,并没有止于美的发现与歌咏,而有着更为深邃的思考。他说过:“我之提出山水诗,与中国古代的山水诗不具有同义性,与西方的自然诗也不具有同义性,而是具有新的意义与现代性的一种说法,它主要指向当代中国与世界所面临的问题。”这里“新的意义与现代性”的提法,我以为指的是对人与自然山水生态伦理的思考,成为了邹惟山自然山水诗的核心理念之一。

当今世界,人类面临的一大难题就是生态环境。人与自然的关系已经不是一个地域、一个国家的问题了,大气污染、气候变暖、灾害频发,大自然与人类的命运休戚相关。邹惟山的自然山水诗,并非超然物外,袖手一旁而指点山水。诗人在亲近、观察自然的同时,时刻都在思考人与大自然的生态伦理关系。对大自然环境日益恶化,遭受污染与破坏,诗人总是忧心忡忡,他以一双忧郁的眼睛,以一种深沉的山水诗,思索这一世界性的命题:“我们面对身体的欲望真的很无奈?/我们面对文明的火焰无从迈步?/我们面对世界的末日六神无主”,“面对荒漠人类无奈无奈大无奈/面对大海我没有方舟渡到未来”。当下中国诗坛,似乎很难听到这样的诗句了。人类向何处去?人类当如何面对世界?诗人将这种忧患情怀,在自己的诗作里表达得淋漓尽致:“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残酷与暴力/他们以惊天动作捕捉海的女儿/我们的血染红了大片大片海域”,“自然山川似乎自古以来从来不言/自然对于你我是不是不再有垂怜/是谁的眼里满含着泪水江水长流/大排档里有人津津有味吞下海鲜”。他在诗中多次呼唤建立一种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关系:“生命似乎并不是只有你我才拥有/自然界所有东西有心有情有胆/那棵小草与小花仿佛昨天的仙灵/那朵浪花那阵清风是上帝的只眼”,“自然界是所有生物与生命的来源/破坏了自然界就没有人类的明天”。诗人在研究易卜生的诗歌时,曾经有过这样的论述:“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其本质就是生态的伦理关系”,“生态意识是人类所具有的,是因为生态产生了问题,才发生了人类对于自然生态的观照与思考”,“生态问题绝对不可能离开山水环境而存在”。这正可以作为他写自然山水诗的理论注脚。每一个时代都有其山水诗,而他的自然山水诗打上了鲜明独特的新世纪时代烙印,而这正是其山水诗的超越所在。对人类面临的大难题,诗人以宏阔的视野,提出的生态伦理思考,是当今世界十分珍贵而博大的情感。诗人憧憬、理想中的自然山水是人与自然和谐相依,自然与人共生共存:“大河里奔涌的都是纯净的流水/高山上成长的全是郁郁的森林/乡村里流传的全都是童话故事/大树下散步的全是高贵的公民。”

“中和之美”的世纪新韵

大凡优秀的诗人,都有自觉的美学追求,邹惟山的诗追求的是黄钟大吕的境界,追求的是大气势、大爱与大美。《礼记·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大道也。”司马迁曾经这样评价《离骚》:“《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从这里可以看出司马迁极力推崇《离骚》“中和”的美学思想。诗人不愿意只是陶醉自我,顾影自怜,不屑小家碧玉的诗风,他的诗不赶时髦,不追潮流,更不趋势应景。2008年,他的博士论文出版,书名曰:《“和”的正向与反向——谭恩美长篇小说的伦理思想研究》。在这本书中,他潜心研究过“和”这一美学命题。他推崇华裔作家谭恩美“和”的思想,认为“和”是一种“具有哲学色彩的伦理思想,那就是以‘和’为核心的伦理思想,以及它对人间与世界的重要性。她以自己的小说实现了与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根本思想的一种对接,并与西方文化史上的和谐伦理观实现了对话”。在他的诗作中,“中和”表现在人与大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以及人类与宇宙之间的哲学伦理,这是一种和谐、和睦与和平的美学境界。而它的反向则是战争、残杀、灾祸、破坏、污染等等。正是基于此,诗人在诗中表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感时伤怀、忧国忧民,表达出对人类生存环境的一种终极关怀。

其一,对于人之“和”的歌咏。他的有关故乡的许多组诗,如《天鹅湖的想象》、《西越的风情》、《内江的风水》、《俩母山的石头》、《东林》等,歌咏了对故乡、亲人、乡亲等普通人的挚爱之情,怀念的都是与故土有血脉、血缘、地缘关系的人,正是“和”牵出了对他们的歌赞与咏叹。“心中没有祖先的人哪有未来/胸间有了家山的人才有光明/眼里没有故乡的人哪有资财/掌上有了山川的人拥有前程”,“历史的千山它就是我的生命/眼前的万水让我的身体成长”,“每一个人的心中都装着一种温暖/家园是每一个东方人心中的高山”。在《向往春天之二:春晚》中,诗人这样唱道:“与亲人们一起调适过快的心跳/与所有同胞一起观看同一台春晚/与华夏民族高远的意志一起舞蹈/与诗人们挽起这情感的春天”,“为何中国人可以拥抱同一个欢乐/为何每一年春季都要欢聚着团圆”,这种歌咏人之“和”的诗歌,似乎与读者也是久违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致中和”的美学准则,家和万事兴的伦理思想,在这些质朴、清新的诗句中,表达得如此自然亲切、酣畅淋漓。

其二,民族之“和”之反思。组诗《伤逝》收有七首诗,分别为:“大金字”、“大火山”、“大冰川”、“大海湾”、“大长城”、“大伤逝”、“大无奈”。姑且不论它表现的气势、气魄与境界,仅就《伤逝之五:大长城》开头一节,就令人相当震撼:“从嘉峪关到山海关有古老记忆/五千年的文明创造了道德高地/它使人类世界发生了突然分离”。读到这样的诗句我不禁心头猛然一颤:从前的不少歌咏长城的诗,大多咏叹它的巍峨雄伟、历史悠久,抵抗外族入侵的功绩与伟业,或建造长城的智慧与艰辛,而在诗人的笔下却是“五千年的文明创造了道德高地/它使人类世界发生了突然分离”!诗人站在当今时代的高度,感叹那个时代的突然分离,期盼民族和谐共处,这种“和”之崇高美学理想,成为其诗的核心主题之一。

其三,“地球村”之“和”的理想。在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诗人的使命感、担当意识何在?邹惟山的视野不仅关注故乡、民族、国家,在全球化的语境下,他的视野更加开阔、高远。面对商业大潮的汹涌,拜金、物欲对人们的冲击,诗人在冷静地思考人类的命运,也在关心地球的未来,更在担忧世界的走向。在组诗《海之问》中,诗人歌咏了“东海”、“南海”、“西海”、“北海”与“人海”之后,在《天海》中诗人对天仰问:

在那高远的天上是否有你清纯的声音,

在那飘渺的云间是否有你难忘的温情,

十颗行星相连接不是人类末世的符号,

大洋波涛它不能剥夺人类未来的命运。

“不怕辐射的誓言不会产生意义/西方人东方人都是兄弟/爆炸再爆炸一再让人产生恐惧/海啸也许就是地球母亲的爱意/地震它直接发生在上帝你的心里”。在战火不断、大气污染、灾祸连连的新世纪,国家与国家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人类与大自然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人类与宇宙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每个人的生命自然可贵乃世间少有/数以万计生命失去让我感到不安/个体生命是人类文明的自然起始/不可让任何生命无端消失于黑暗”。读到这些如诉如泣的悲壮诗句,我不禁想起了《离骚》,这不是现代楚人新世纪的楚歌吗?难道“和”的美学理想不是缪斯的最高境界吗?遗憾的是,这样的诗句我们听到的越来越少了。诗人期盼的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大同和平世界,以及人与自然的生态平衡:“尼罗河的水流在眼里永远清澈/好望角的海波在心里永远激越/库页岛的海滨在脚下永远开阔”。

根系巴楚的地理、文化意象筑造

生长于巴山蜀水、生活于荆楚大地,正是巴楚的风水孕育与滋养了诗人邹惟山。邹惟山近年来在研究文学地理学的时候,提到了一个概念:地理基因。地理基因其实是指作家与地理的关系,指作家在其作品中所蕴藏的特有的地理因子、地理元素。这一概念正好可以用来诠释邹惟山的诗与巴山楚水及其文化传统之间的地缘关系。

巴蜀文化神奇瑰丽、俗尚游乐,开放和兼容成为其最大的特色。有容乃大的开放品格是巴蜀文化的精髓。这里的人重视崇尚游历与行走,历代从四川走出了许多大诗人,如李白、苏轼、郭沫若等。这种游历,出川是起点,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是也。邹惟山的诗,大多在行走中获得灵感,是在路上写出来的,这与生他养他的家乡关系密切,四川的山水正是其诗的源头,是其诗的起点。他的诗中歌咏家乡山水的诗占有相当篇幅,但他没有止于家乡的山水,他的眼界、视野逐渐开阔。家乡是溪流,他随溪流汇入了大江;家乡是泥土,他踏着泥土爬上了高山。而我们所熟知的荆楚文化则与此不同,“楚人信巫鬼,重淫祀”,“迭波旷宇、以荡遥情”,富有想象神奇的浪漫精神。巴蜀与荆楚,山脉相依,江流一线,诗人在少年时代就来到了楚地,于是荆楚成为了诗人的“第二故乡”:“我以楚人的忧虑深深爱着脚下的土地/森林与长江就是我美的身体与坚强的生命”。在《读“离骚”》中,诗人深情地歌咏荆楚文化:“天上星云灿灿放光不如楚文化的灿灿光华”。邹惟山在黄鹤楼下的高等学府里,研究的是文学与诗学,他的诗正是在巴楚文化的孕育与滋养中,形成了自己的鲜明特色与风格。

邹惟山的诗歌作品中,存在两大意象系统:

其一是植根巴楚的地理意象。我们打开邹惟山诗集的目录,仿佛是一页页地理图志,一幅幅山水画卷,那些组诗的题目几乎全是地理之名。谢克强评他的诗曰“行走的美学”,确为精辟的概括。尤其是巴蜀与荆楚的地理意象,在邹惟山诗中的位置,格外突出,这就是诗人自己所说的“地理基因”。巴蜀山水奇异、瑰丽、神秘、一看诗题一目了然,如《天鹅湖的想象》、《内江的风水》、《越溪的明月》、《歌乐山》、《俩母山的石头》、《岷江水》、《东林》等都是写四川的。荆楚的山水秀丽灵动,大江东去,湖波浩渺,如《宜昌的绿蛇》、《桂树满山》、《恩施的山水》、《江汉朝宗》、《想象黄梅》等组诗是写湖北的。长江、南湖、桂子山、桂子树,那正是他教书治学的高等学府之所在。

其二是巴楚孕育的文化意象。与地理意象密切相关的是由巴楚文化孕育、派生出来的文化意象,这类意象本身就具有丰富的人文内涵与文化色彩,诗人的灵感既有来自于亲临实地的体验感受,更有从典籍、神话、传说、古代诗文、历史典故、文化景观等获得的感悟中生发出来的想象。文化意象与地理意象交相辉映,在邹惟山的诗中耀眼夺目,光彩熠熠。如涉及巴蜀的香炉、笔架岩、玉皇庙、金花庙、罗汉寺等,涉及荆楚的九凤神鸟、黄鹤、鹦鹉洲、汉阳树、桂山桂树、白云书楼等。此外,他写其他地域的文学景观,创造的意象群也是意态纷呈,多姿多彩,如敦煌沙、唐秦陵、华清池、咸阳桥、清真寺、鹳雀楼等。

诗人笔下的地理意象与文化意象,有以下三个鲜明的特征:

第一是象征内涵的丰盈多义。所谓的丰盈多义,一是指深度,二是指多向的指示性。俩母山的意象在其组诗中曾经多次出现,它是诗人家乡内江的最高峰。俩母山是深含故乡基因的地理意象,它伴随着诗人的成长,在那里他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在诗人的心中,俩母山是故乡的山,母亲的山,更是生命的山。《竹雨松风》中出现的俩母山意象至少有这样三层内涵:一是自然层面,历来作为自然美的一种象征;二是寓意人的品格、品性与节操;三是一种境界与精神的象征。就其所具有的多义性进行分析,既可言景、言物,也可言人、言志。在当今物欲横流、浮躁虚华盛行之时,读着这样的一组诗,给人一种强烈的春风拂面、沁人肺腑之感。

第二是虚实相生的审美效应。诗人不仅赋予了意象鲜活的生命与个性,同时又投射客观物象以抽象的概念或元素,形成“知性的直观”,构成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以《风生水起之一:万里长江》为例,万里长江是实的意象,歌咏它的壮阔、浩渺、气势的诗篇,自古以来,佳作迭出。邹惟山的诗,并未一味地抒情写景,他赋予了长江以多重抽象的元素:

画家所画只是她的气势

想象远不是创造的动力

之所以是天下第一长卷

是因为以智慧拥抱神秘

风让至纯情感生发萌动

水让火热身体受到激励

风水让他认知自然秘密

深情让他感知母体神奇

“动力”、“神秘”如何解?“秘密”、“神奇”又在哪里?这是诗人赋予了长江以文化和哲学的内涵,正如苏珊·朗格所言:“一件艺术品就是一个符号”。长江是具体实在的意象,而“动力”、“神秘”、“秘密”、“神奇”则是一些抽象的概念,于是虚与实融合在一起,形成独特的审美效应,赋予了意象丰富的内涵,激发读者的审美想象与再创造。邹惟山的许多组诗,如《九凤神鸟》、《流浪》、《大隐》等,都具有同样的审美特色。

第三是中心意象的动态辐射。“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是人们所熟知的俗语。邹惟山从《山海经》的记载获得灵感,将人尽皆知的“九头鸟”提炼、升华,创造出九凤神鸟的意象,并把这个意象作为楚地文化的象征与图腾,而且将其作为中心意象,创作了《九凤神鸟》九首,所涉的名臣、帝王、诗人、百姓、文化、山水、品格、精神等系列,形成一种众星捧月、意象纷呈的结构。这组诗歌咏九凤神鸟,赋予了九凤神鸟以生命,为此组诗也特意一共写了九首,九凤神鸟这一中心意象贯穿九首诗之中,每首诗的结句都含有九凤的形象,形成一个意脉相通、首尾相连的整体艺术结构,激发起读者想象羽翼的飞腾。《东林》组诗同样是以“俩母山”作为中心意象而形成的组诗;《江汉朝宗》组诗以长江与汉水为中心意象,由它动态辐射出一组相关的文化与自然景观:黄鹤楼、晴川阁、鹦鹉洲、汉阳树、龙王庙、江汉关等,构成了江汉朝宗的壮观自然与人文美景。

汉语十四行诗的探索者

新诗的历史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至今,将近百年。当下,人们谈到中国的诗歌,不外乎“诗歌边缘化”、“诗歌不景气”之类,以及“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云云。诗歌的现状是个很复杂的论题,非几句话说得清楚。抛开时代大环境,商品经济、互联网、影视冲击等等不说,单就诗歌艺术本身而言,也是值得深刻反省的。诗歌如果不讲究诗意、诗情、诗美,全然忽视诗的格律与形式,何以为诗?邹惟山用他的十四行诗,探索汉语新诗的格律,用数百首诗歌的创作实践进行了种种试验,佳作迭出,成绩斐然,这种精神与勇气,实在是令人起敬,当今中国诗坛,非常需要这样的探索者。

第一,西方十四行诗的中国化。据一篇学位论文统计: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至2004年,中国人用汉语创作的十四行诗约两千首,而邹惟山近几年出版的四本诗集,十四行诗总计达四百多首。仅从这个数字,若不是我孤陋寡闻,在当代十四行诗的作者中,恐怕很难找到与之媲美的人了。刚刚去了一趟河西走廊,有时车行好长时间,窗外一片戈壁,远处的沙山居然野草不生,突然眼前出现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洲,不禁令人惊喜万分。读邹惟山的十四行诗,就有这种感觉。十四行诗源于西方,最早出现在意大利,后传入英国及欧洲其他国家。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中国诗人也引进了这种诗歌体。如果说十四行诗在上个世纪曾经有过一阵春潮涌动,出现了冯至、卞之琳、闻一多、屠岸等重要的诗人,那么到了当今中国,这种诗体已经逐步走向边缘化了,在诗歌不景气的今天,更是少有人坚守这块麦田。而邹惟山就是这样一个坚守者,更是一位勇往直前的实验者与探索者。

十四行诗,说到底是格律诗歌中的一种体式,如同中国古代的格律诗一样。用汉语写十四行诗,是在用“洋瓶装新酒”,它首先还是“酒”味如何,其次才是“瓶”装怎样?最为理想者,自然是内外有机的融合与统一。

让我们先读邹惟山的这样一首诗:

人在一生里有的时候总也会流浪

神在一世里有的时候总也会流浪

佛在一宇里有的时候不免会流浪

流浪有时会让生命发出耀眼光芒

流浪有时会让生活充满一线希望

流浪有时会让天空升起一轮朝阳

在苍苍大地之上春雨在古今流浪

在高山峡谷之间夏河在上下流浪

在辽阔大海之上秋波在东西流浪

在高远蓝天之上冬云在南北流浪

有了流浪就有了色彩班斓的人生

有了流浪就有了高高低低的诗行

流浪不是地狱里不明不暗的灯火

流浪它就是一个没有眼泪的天堂

——《流浪之七:天堂泪》

暂且先不论它的十四行体式与格律,单就一首新诗而言,它无疑是一篇佳作。其立意高远,境界开阔,具有深厚的时代感。开头一节,说流浪是天地之间的一种常态,人、神、佛概莫能外;第二节,讲流浪会为生活与生命带来希望与光芒;第三节,笔锋一转为大自然,描述万物都处在流浪之中;第四节,说明人类、生命离不开流浪,流浪才是人或曰人类所需要的生活。就构思而言,有起承转合;就格律而言,一韵到底,三三四四的格式,每句字数相等,整齐匀称;就修辞而言,每节都用了排比、反复的句式;就语言而言,适合中国读者的审美习惯,并非生搬硬套,不中不西,在其中我们读不出什么欧化的痕迹。他用的是西方之“瓶”,其酒却散发出中国“酒”的醇香。邹惟山的诗,不仅吸取了古典诗词的营养,同时融入了民间歌谣的元素,读来晓畅自然、清新上口。对这样的实验与探索,我们能不举起赞美的手吗?他的《九凤神鸟》、《竹雨松风》、《风生水起》、《江汉朝宗》都是这样的佳作。邹惟山曾说:“中国古典诗词与西方十四行诗的有机统一,中西诗歌要素的融合与再造,形成全新的汉语的十四行诗,这就是我的追求与探索。”这句话,并不是什么理论上的豪言壮语,他以自己的多种多样的诗歌实践与实验,在向着这一目标奋进。邹惟山的这种探索与实践,在当今的诗坛非常难得。他是那种踏踏实实,执着坚守,勤奋耕耘,有自觉美学追求的诗人,当代诗坛还远未对其有足够的重视与评价,这也许是一种严重的失误。我这样说,绝非恭维溢美,新诗的发展,需要种花人与护花者。

第二,强烈的文体意识自觉。有人感叹说:如今的新诗无“体”,我很认同这个说法。当下诗坛,虽然也出现了许多这样那样的“体”,如“梨花体”、“羊羔体”、大白话、打油诗等等,然而真正在探索、追求诗之“体”者比较少,趋时追风者太多。唐诗宋词是中国古代诗歌的黄金时代,唐代的七律诗,当时就已成大气,成为历代学习效仿的楷模。宋词同样如此,如同讲七律离不开杜甫、李商隐一样,说宋词绕不开苏轼、辛弃疾。邹惟山的汉语格律诗实验,一直在探索诗之“体”。首先是坚守诗的文体,这种文体不同于散文、小说、戏剧,非常重要的,居于首位的是它的体式美。当代诗坛也出现过五花八门的各种各样的“体”,但若抛弃了诗歌的格式美,包括格律、音韵、语言等,何以为诗?那岂不是失去了诗歌的“本”吗?其次是探索十四行诗的格律体。写十四行诗自然离不开它的“体”,邹惟山对十四行诗做过精心的研究,总结出七点要求,比如对艺术形式,他说道:“十四行诗在艺术形式上最为重要的不在于十四行”,“而在于这样两个方面:一是韵式上的讲究,二是艺术结构上的起承转合讲究,层层上升又层层下降,反反复复,曲曲折折,有一种玲珑精致之美。如果通过汉语的质素,达到这样的艺术境界,我认为就可以说承接了英诗十四行的体式。”邹惟山的十四行诗在结构、段式、句式、韵律等方面,做了多种试验与艺术探索,有许多方面值得梳理。再次,他的这种文体自觉,或者说创新,还表现在他自觉追求的组诗特色。迄今为止,他的十四行诗没有一首是以单章孤篇的方式出现的,所有的十四行诗都是以组诗面世,这也是邹惟山诗的最重要的特色之一。这说明他是在自觉追求诗歌整体艺术的呈现,可谓匠心独具。他的每组诗有一个大主题,中心意象就是灵魂与核心,每一组诗在艺术结构上,都意脉相连。《九凤神鸟》、《竹雨松风》、《风生水起》、《江汉朝宗》等,都是这样引人关注的作品。就对诗美的体验与发现而言,这也是值得研究的。在中国写十四行诗的诗人中,似乎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实验者,邹惟山也自认为这“是我十四行诗的最大特点”,即使在欧洲以写十四行诗而著称的大诗人中,如华兹华斯等,全用组诗的形式创作十四行诗也难寻觅。我认为这种尝试与试验,需要深厚的文学功底与丰富的创作实践,方能达到相当的高度。邹惟山一直在坚守这种组诗的形式,以创作出与他者不一样的汉语十四行诗。这种高度自觉的文体意识,在当代诗坛实在难能可贵。诗人应该追求什么?我想起雪莱给拜伦信中的一句话:诗人自己成为一种源泉,“让他人的心灵吸取力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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