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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梦蝶诗选

2015-11-17周梦蝶

中国诗歌 2015年4期
关键词:歧路脚印

周梦蝶诗选

十月

就像死亡那样肯定而真实

你躺在这里。十字架上漆着

和相思一般苍白的月色

而蒙面人底马蹄声已远了

这个专以盗梦为活的神窃

他底脸是永远没有褶纹的

风尘和忧郁磨折我底眉发

我猛叩着额角。想着

这是十月。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

甚至夜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

是的,至少你还有虚空留存

你说。至少你已懂得什么是什么了

是的,没有一种笑是铁打的

甚至眼泪也不是……

五月

在什么都瘦了的五月

收割后的田野,落日之外

一口木钟,锵然孤鸣

惊起一群寂寥、白羽白爪

绕尖塔而飞:一番礼赞,一番酬答……

这是蛇与苹果最猖獗的季节

太阳夜夜自黑海泛起

伊壁鸠鲁痛饮苦艾酒

在纯理性批判的枕下

埋着一瓣茶花。

不敢再说谁心底有七窍了!

菖蒲绿时,有哭声流彻日夜——

为什么要向那执龟的龟裂的手问卜?

烟水深处,今夜沧浪谁是醒者?

而绚缦如蛇杖的呼唤在高处

与钟鸣应和着——那是一颗星

那是摩西挂在天上的眼睛

多少滴血的脚呻吟着睡去了

大地泫然,乌鸦一夜头白!

菩提树下

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

谁肯赤着脚踏过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都给眼蒙住了

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

在菩提树下。一个只有半个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以叹息回答

那欲自高处沉沉俯向他的蔚蓝。

是的,这儿已经有人坐过!

草色凝碧。纵使在冬季

纵使结跏者底蛩音已远逝

你依然有枕着万籁

与风月底背面相对密谈的欣喜。

坐断几个春天?

又坐熟多少夏日?

当你来时,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后,雪既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年的今夜

你乃惊见:

雪还是雪,你还是你

虽然结跏者底蛩音已远逝

惟草色凝碧。

燃灯人

走在我底发上。燃灯人

宛如芰荷走在清圆的水面上

浩瀚的喜悦激跃且静默我

面对泥香与乳香混凝的夜

我窥见背上的天正溅着眼泪

曾为半偈而日食一麦一麻

曾为全偈而将肝脑弃舍

在苦行林中。任鸟雀在我发间营巢

任枯叶打肩,霜风洗耳

灭尽还苏时,坐边扑满沉沉的劫灰

隐约有一道暖流幽幽地

流过我底渴待。燃灯人,当你手摩我顶

静似奔雷,一只蝴蝶正为我

预言着一个石头也会开花的世纪

当石头开花时,燃灯人

我将感念此日,感念你

我是如此孤露,羞怯而又一无所有

除了这泥香与乳香混凝的夜

这长发。叩答你底弘慈

曾经我是腼腆的手持五朵莲花的童子

托钵者

滴涓涓的流霞

于你钵中。无根的脚印啊!

十字开花在你匆匆的路上

在明日与昨日与今日之外

你把忧愁埋藏。

紫丁香与紫苜蓿念珠似的

到处牵挂着你;

日月是双灯,照亮你鞋底

以及肩背:袈裟般

夜的面容。

十四月。雪花飞

三千弱水的浪涛都入睡了。

向最下的下游——

最上的上游

问路。问路从几时有?

几时路与天齐?

问优昙花几时开?

隔着因缘,隔着重重的

流转与流转——你可能窥见

哪一粒泡沫是你的名字?

长年辗转在恒河上

恒河的每一片风雨

每一滴鸥鹭都眷顾你——

回去是不可能了。枕着雪涛

你说:“我已走得太远!”

所有的渡口都有雾锁着

在十四月。在桃叶与桃叶之外

抚看空钵。想今夜天上

有否一颗陨星为你默默堕泪?

像花雨,像伸自彼岸的圣者的手指……

等光与影都成为果子时,

你便怦然忆起昨日了。

那时你底颜貌比元夜还典丽

雨雪不来,啄木鸟不来

甚至连一丝无聊时可以折磨折磨自己的

触须般的烦恼也没有。

是火?还是什么驱使你

冲破这地层?冷而硬的。

你听见不,你血管中循环着的呐喊?

“让我是一片叶吧!

让霜染红,让流水轻轻行过……”

于是一觉醒来便苍翠一片了!

雪飞之夜,你便听见冷冷

青鸟之鼓翼声。

四句偈

一只萤火虫,将世界

从黑海里捞起——

只要眼前有萤火虫半只,我你

就没有痛哭和自缢的权利

有一种鸟或人

有一种鸟或人

老爱把蛋下在别家的巢里:

甚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把别家的巢

当作自己的。

而当第二天各大报以头条

以特大字体在第一版堂皇发布之后

我们的上帝连眉头一皱都不皱一皱

只管眼观鼻鼻观心打他的瞌睡——

想必也认为这是应该的了!

附白:据说布谷鸟生蛋,不自孵育,而寄养于邻巢;邻巢之母鸟欣欣然梦梦然,亦不疑其非己出也。《诗·召南》: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孤独国

昨夜,我又梦见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负雪的山峰上。

这里的气候黏在冬天与春天的接口处

(这里的雪是温柔如天鹅绒的)

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

只有时间嚼着时间的反刍的微响

这里没有眼镜蛇、猫头鹰与人面兽

只有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

这里没有文字、经纬、千手千眼佛

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

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

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着诗和美

甚至虚空也懂手谈,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

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帝皇。

在路上

这条路好短,而又好长啊

我已不止一次地,走了不知多少千千万万年了

黑色的尘土覆埋我,而又

粥粥鞠养着我

我用泪铸成我的笑

又将笑洒在路旁的荆刺上

会不会奇迹地孕结出兰瓣一两蕊?

迢遥的地平线沉睡着

这条路是一串永远数不完的又甜又涩的念珠

行者日记

昨日啊

曾给罗亭、哈姆雷特底幽灵浸透了的

湿漉漉的昨日啊!去吧,去吧

我以满钵冷冷的悲悯为你们送行

我是沙漠与骆驼底化身

我袒卧着,让寂寞

以无极远无穷高负抱我;让我底跫音

沉默地开黑花于我底胸脯上

黑花追踪我,以微笑底忧郁

未来诱引我,以空白底神秘

空白无尽,我底忧郁亦无尽……

天黑了!死亡斟给我一杯葡萄酒

我在峨默疯狂而清醒的瞳孔里

照见永恒,照见隐在永恒背后我底名姓

还魂草

“凡踏着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你说。

这是一首古老的,雪写的故事

写在你底脚下

而又亮在你眼里心里的。

你说,虽然那时你还很小

(还不到春天一半裙幅大)

你已倦于以梦幻酿蜜

倦于在鬓边襟边簪带忧愁了。

穿过我与非我

穿过十二月与十二月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向绝处斟酌自己

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

南极与北极底距离短了,

有笑声哗哗然

从积雪深深的覆盖下窜起,

面对第一线金阳

面对枯叶般匍匐在你脚下的死亡与死亡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以青眼向尘凡宣示:

“凡踏着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冬天里的春天

用橄榄色的困穷铸成个铁门闩儿,

于是春天只好在门外哭泣了。

雪落着,清明的寒光飘闪着;

泪冻藏了,笑蛰睡了

而铁树般植立于石壁深深处主人的影子

却给芳烈的冬天的陈酒饮得酡醉!

今夜,吉力马扎罗最高的峰巅雪深多少?

有否须髭奋张的锦豹在那儿瞻顾踌躇枕雪高卧?

雪落着,清明的寒光盈盈斟入

石壁深深处铁树般影子的深深里去;

影子酩酊着,冷飕飕地酿织着梦,梦里

铁树开花了,开在瞑目含笑锦豹的额头上。

刹那

当我一闪地震栗于

我是在爱着什么时,

我觉得我的心

如垂天的鹏翼

在向外猛力地扩张又扩张……

永恒——

刹那间凝驻于“现在”的一点;

地球小如鸽卵,我轻轻地将它拾起

纳入胸怀。

十三朵白菊花

六十六年九月十三日,于自善导寺购菩提子念珠归。见书摊右侧藤椅上,有白菊花一大把:清气扑人,香光射眼,不识为谁氏所遗。遽携往小阁楼上,以瓶水贮之;越三日乃谢。六十七年一月二十三日追记。

从未如此忽忽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过

在狭不及房的朝阳下

在车声与人影中

一念成白!我震栗于十三

这数字。无言哀于有言的挽辞

顿觉一阵萧萧的诀别意味

白杨似的袭上心来;

顿觉这石柱子是冢,

这书架子,残破而斑驳的

便是倚在冢前的荒碑了!

是否我的遗骸已消散为

冢中的沙石?而游魂

自然数里外,如风之驰电之闪

飘然而来——低回且寻思:

花为谁设?这心香

是掬自何方,默默不欲人知的远客?

想不可不可说劫以前以前

或佛,或江湖或文字或骨肉

云深雾深:这人!定必与我有种

近过远过翱翔过而终归于参差的因缘——

只一次,便生生世世了。

感爱大化而情

感爱水土之母与风日之父

感爱你!当草冻霜枯之际

不为多人也不为一人而开

菊花啊!复瓣,多重,而永不睡眠的

秋之眼:在逝者的心上照着,一丛丛

寒冷的小火焰……

渊明诗中无蝶字;

而我乃独与菊花有缘?

凄迷摇曳中。蓦然,我惊见自己:

饮亦醉不饮亦醉的自己

没有重量不占面积的自己

断魂记——五月十八日桃园大溪竹篙厝访友不遇

一路行来

七十九岁的我顶着

七十九岁的风雨

在歧路,歧路的尽处

又出现了歧路

请问老丈:桃花几时开?

风雨有眼无眼?

今夜大溪弄波有几只鸭子?

小师父,算是你吉人遇上吉人了!

风是你自己刮起来的。

魂为谁断?不信歧路尽处

就在石桥与竹篱笆

与三棵木瓜树的那边,早有

凄迷摇曳,拳拳如旧相识

擎着小宫灯的萤火虫

在等你。灾星即福星

隔世的另一个你

久矣,不识荒驿的月色与拂晓的鸡啼

想及灾星即福星,想及

那多情的风雨,歧路与老丈──

魂为谁断?当我推枕而起

厝外的新竹已一夜而郁郁为笙为筝为筑

为篙,而在两岸桃花与绿波间

一出手,已撑得像三月那样远

好雪,片片不落别处

生于冷养于冷壮于冷而冷于冷的

山有多高,月就有多小

云有多重,愁就有多深

而夕阳,夕阳只有一寸!

有金色臂在你臂上扶持你

有如意足在你足下导引你

憔悴的行人啊!

合起盂与钵吧!

且向风之外,幡之外

认取你的脚印吧!

九行二首

之一

一片枯叶如扇复如掌,轻轻

打在一匹孤飞的

名字叫梅花的

麋鹿的肩上。说:

高处太冷了。不如结伴,及早

回故乡过冬吧!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才说到故乡,故乡的梅花就开了!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之二

想再回到尚未出生以前

怕是不可能了。不如

不如将错就错,向

至深至黑的井底,或

松尾芭蕉的句下

觅个悟处与小歇处吧!

话说到天亮也说不完

我偏爱句号。更爱

凄迷摇曳,蝌蚪也似的逗点

我选择二十一行——仿波兰女诗人WissLawa Szymborska

我选择紫色,

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早归。

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

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

我选择非必不得已,

一切事,无分巨细,总自己动手。

我选择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百之。

我选择以水为师──高处高平,低处低平。

我选择以草为性命,

如卷施,根拔而心不死。

我选择高枕,地牛动时,亦欣然与之俱动。

我选择岁月静好,猕猴亦知吃果子拜树头。

我选择读其书诵其诗,而不必识其人。

我选择不妨有佳篇而无佳句。

我选择好风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来。

我选择轴心,而不漠视旋转。

我选择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两枝。

我选择渐行渐远,

渐与夕阳山外山外山为一,

而曾未偏离足下一毫末。

我选择电话亭:多少是非恩怨,虽

经于耳,不入于心。

我选择鸡未生蛋,蛋未生鸡,

第一最初威音王如来未降迹。

我选择江欲其怒,涧欲其清,路欲其直,

人欲其好德如好色。

我选择无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乱。

我选择迅雷不及掩耳。

我选择最后一人成究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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