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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
——周梦蝶其人其诗

2015-11-17李立平

中国诗歌 2015年4期
关键词:悲苦梦蝶诗坛

□李立平

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
——周梦蝶其人其诗

□李立平

在台湾当代诗坛上,周梦蝶及其诗作恐怕是最为独特的,留给人的印象也是最深刻的。他独特的悲苦命运使他的诗作融入了道家、佛家禅宗乃至基督的宗教情怀,同时他的诗歌所闪射出的是东方古典的睿智与玄妙,这使其作品以特有的色彩和韵味开放在台湾和整个中国的诗坛上,成为中国现代派诗歌的一朵奇葩。

1

周梦蝶,本名周起述,1921年2月6日生于河南省淅川县,而此前的四个月,他的父亲撒手西去,由母亲把他和两个姐姐在含辛茹苦中养大。童年失怙的生活,使他养成了较为内向的个性,也影响了他后来几十年的生活。由于家境的贫困,他读私塾很用功,打下了很好的古文功底,而且只读一年就考入了安阳初中。1943年考入开封师范学校,但由于家贫和战乱的原因而辍学,1947年又入宛西乡村师范,同年加入了国民党的青年军。周梦蝶在17岁时由母亲包办结了婚,夫妻感情也不错,并且生有二男一女。1948年他抛妇别雏,只身一人随国民党军来到台湾,开始了孤独一人的生活。周梦蝶于1956年从国民党军中退伍,此后厄运似乎与他结下了不解之缘。为了生计,他摆过书摊,看管过茶庄,甚至还当过守墓人。周梦蝶到了晚年,处境更为悲惨,1980年他因患胃溃疡而住院,并将胃切除四分之三,同时也结束了他近二十年的书摊生涯。

也许是特殊的生活经历形成了他特殊的性格,周梦蝶在台湾诗坛上的确是个奇特的诗人。他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就连在台北武昌街摆书摊时也专卖那些冷僻的哲学、诗集、诗刊等文学读物,所以当1959年他的第一部诗集《孤独国》出版后,人们送其雅号为“孤独国主”。1962年以后他每日静坐街头开始礼佛习禅,对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不为所动,俨如一入定老僧,成为台北街头一景,惹得许多人不买书也要驻足观看一番。1965年文星书店出版了他充满禅味的诗集《还魂草》,由于他写诗精雕细琢,苦苦吟思,所以人们又送给他一个雅号“苦僧诗人”。此后,他的一些诗作虽陆续发表,但一直未能结集出版,也许他正是要“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

2

“周梦蝶无论在生活态度上,还是文学表达方面,都含有深厚的传统知识分子的色彩。他像是一株紧紧扎根在传统文化土地上的未凋的松树”(戴训杨《新时代的采菊人——周梦蝶其诗其人》)。的确,对人生悲苦的态度,传统的知识分子表现出了极大的不同。著名学者叶嘉莹在为周梦蝶的第二部诗集《还魂草》作序时曾把它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将悲苦消融于智慧的体悟,如陶渊明、李白、杜甫、欧阳修、苏东坡等。于是就有了“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情逸致,也有了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旷达胸襟。第二类则是一味沉溺于悲苦而不能自拔的,如屈原、李商隐。于是屈原发出了“世人皆醉惟我独醒”的感慨,最终落得自沉汨罗的悲剧,留下了千古遗憾。第三类是借山水的悠闲来排解内心矛盾,如谢灵运。周梦蝶则似乎与这些古代诗人不同,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这世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占面积的,另一种是不占面积的,而他属于后者。这也许是他欲求摆脱而未得摆脱的一种自我调侃吧。看来,尽管现实生活对他来说是孤绝无望的,但他对悲苦的态度还是豁达的。

周梦蝶在性格上虽孤独但却又是旷达的,沉静却又是向往自由的,落拓但却又是不自卑的。正如《七十年代诗选》编者说:“从没有一个人像周梦蝶那样赢得更多纯粹心灵的迎拥与向往。周梦蝶是孤绝的,周梦蝶是黯淡的,但是他的内里却是无比的丰盈与执着。”也正由于他内心的执着,无论物质生活如何贫乏,他也能以一颗怡然平静的心去对待,于是就有了1959年4月《孤独国》的出版。这部诗集的大部分诗作在红尘之中而又摒红尘于千里之外,所以此集一出,奠定了他在台湾诗坛不可动摇的地位,还被入选为“台湾文学经典第一份书单”。

尽管周梦蝶不想“赤着脚过他的一生”,但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他的性格决定了“不快乐,是他的宿命”。所以,他只好借助梦,在梦中寻找自我。在《孤独国》中,他勾画了一个他理想中的乐园:

这里的气候黏在冬天与春天的接口处

(这里的雪是温柔如天鹅绒的)

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

只有时间嚼着时间的反刍的微响

这里没有眼镜蛇、猫头鹰与人面兽

只有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

这里没有文字、经纬、千手千眼佛

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

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

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着诗和美

甚至虚空也懂手谈,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

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帝皇。

在这里,我们如果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解读这首诗,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周梦蝶正是由于摆脱悲苦生活的欲望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满足,所以他采取了一种迂回的方式表现在诗作中,他想借助诗歌中的梦境来排遣他心中的郁闷,于是在他理想的乐园中出现了天鹅绒的雪,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等形象,结尾“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帝皇”,表明了他对悲苦命运的态度,即使不能摆脱命运的捉弄,也要做生活的主人,即使“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他也要执着地追求,因为,他理想中的乐园没有尘世间的一切丑恶,就连寒冷也“如酒,封藏着诗和美”。

也正是由于人生的坎坷,心境的悲苦,具有深厚古典文化素养的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寄托,他的笔名周梦蝶就取自庄子的《齐物论》篇,可见他对庄子是十分推崇的,如诗作《逍遥游》就引用了庄子同名原作的开头部分:“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可见,周梦蝶对庄子的绝对自由思想是向往的,其在诗中写道:

绝尘而逸。回眸处

乱云翻白,波涛千起;

无边与苍茫与空旷

展笑着如回响

遗落于我踪影底有无中。

从冷冷的北溟来

我底长背与长爪

犹滞留着昨夜底濡湿;

梦终有醒时——

阴霾拨开,是百尺雷啸。

…………

世界在我翅上

一如历历星河之在我胆边

浩浩天籁之出我胁下……

他认为,也许只有庄周才能使他振翅高飞,这样的态度,也使得他的诗作显得沉郁而凝重,与同为“蓝星”成员的覃子豪、余光中等的繁富、轻灵和瑰丽的风格迥然不同。他自己也曾在《孤独国》的扉页上引奈都夫人的话为题辞:“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可见,用这句话概括他的创作心境和艺术风格,是再恰当不过的。

3

如果说周梦蝶对庄子的认同与推崇是对其绝对自由思想的肯定,那么他对禅的接受则出于对现实的放逐。的确,他只身入台后,生活坎坷,他也曾为之奋斗过,追求过,但他总觉得现实人世并不是理想所能寄托的地方,便将眼光移向世俗之外,在佛理禅宗中寻求解脱。在台湾众多的现代派诗人中,周梦蝶的诗宗教色彩最为强烈,禅味最重。如《摆渡船上》写道:“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无尽上/无尽在,无尽在我刹那生灭的悲喜上/是水负载着船和我行走?/抑是我行走,负载着船和水?”诗以万物相互依存的形象,阐发了禅宗的义理,使有限之物与无限之物沟通,从而瞬间与永恒,有形与无形,悲喜与哀乐,全部融为一体,进入生死同一的化境。正是悲苦的命运才使他找到了禅,也使他的诗充满了禅思与哲理,因此著名学者叶嘉莹称周梦蝶是“一位以哲思凝铸悲苦的诗人”。

尽管周梦蝶对佛学与禅思亲和,但他并没有沉入宗教的冥思与玄想之中,他是入世的。也正因此,他的诗作呈现出了一冷一热相互抗衡的两种力量,而这种诗歌风格是台湾诗坛少见的,是其诗歌独特的美学格调。他在著名的《菩提树下》写道:

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

谁肯赤着脚踏过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都给眼蒙住了

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

在菩提树下。一个只有半个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以叹息回答

那欲自高处沉沉俯向他的蔚蓝。

…………

众所周知,佛家有“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的偈语,而诗的一开头就是两个问句:“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谁肯赤着脚踏过他底一生呢?”由此可见,冷然寂寞的禅思佛理背后是一颗入世的心灵,尤其是“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中“火”与“雪”意象,不仅具有哲理,而且折射出了更为深邃的情感。正如有的诗评家所说的:“与其说是哲理诗,不若说是一本情诗集,是一份感情的折射,从另一方向横生出来。在理的毁伤下,那情遂更深邃,更凝注……这过程是痛苦,就像《菩提树下》、《囚》、《天问》篇所显示的挣扎,但其中一直要追求的统一与和谐,才是诗人矛盾底面的真正意义。”①翁文娴:看那手持五朵莲花的弟子[J].中外文学,1974(3,1)

另外,周梦蝶的诗并非只有道家、佛教色彩,还有《圣经》和耶稣教的况味,有的作品中充满了耶稣教的原罪观念。如《无题之六》:

二十年前我亲手射出去的一枝孽箭

二十年后又冷飕飕地射回来了

我以吻十字架的血唇将它轻轻衔起

轻轻吞进我最深深处的心里

在我最深深处的心里,它醒睡着

诗中写的是一种回报,即自己作孽自己受。而且是一种潜伏在心灵深处,对心灵的一种长期鞭笞,是一种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这是因果报应在诗中的反映。正如有的学者所说的,周梦蝶还“从道家思想中汲取高旷超绝的生命精神,融入基督教的原罪思想和宿命的生命悲感,并结合佛陀的慈悲和基督救赎而成广义的宗教情怀——一种对众生苦难全然的负担和承载的人道精神,将小我的悲苦提升为对人生、宇宙的大彻大悟”。②黄重添:台湾新文学概观[M].厦门:鹭江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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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梦蝶的诗作在台湾诗坛乃至整个中国当代诗坛,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这不仅因为他的诗作具有浓厚的宗教情怀,而且因为他的诗作表现出了与其他现代派诗人不同的诗歌特质,“我们通常认为台湾现代诗人目光是向着西方的,但周梦蝶应该说是一个例外,他的现代性所闪射出的是东方古典的睿智和玄妙,不理解这一点,是很难理解周梦蝶的。”③田锐生:台港文学主流[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6的确,台湾的现代诗人,大多都是从对现代诗歌的模仿与借鉴开始,以表现现代人的意识和心态,而后又返归东方和传统,寻找现代艺术的东方化和民族化进程,而“在沟通传统与现代的艺术创造上,周梦蝶堪称是台湾现代诗坛的一个异数”。④刘登翰、朱双一:彼岸的缪斯——台湾诗歌论[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因为他是以东方传统的禅和佛理,去沟通西方的现代心态和艺术传达方式,再加上他深厚的古典文学素养以及对诗歌的感悟,使他能以传统的空灵和脱逸,很自然地走入西方超现实主义的艺术境界,他的诗作也就能以有限的语言,独特的意象,抒发介于意识与潜意识、现实与超现实之间的情思,从而闪射出东方古典的睿智和玄妙。比如他在诗作《孤峰顶上》中写道:

恍如自流变中蝉蜕而进入永恒

那种孤危与悚栗的欣喜!

仿佛有只伸自地下的天手

将你高高举起以宝莲千叶

盈耳是冷冷袭人的天籁。

掷八万四千恒河沙劫于一弹指!

静寂啊,血脉里奔流着你

当第一瓣雪花与第一声春雷

将你底浑沌点醒——眼花耳热

你底心遂缤纷为千树蝴蝶。

这首诗是新古典主义的作品,折射出了东方古典的睿智与玄妙,其语言借用诸如“恒河沙劫”和“宝莲千叶”一类文言词汇,运用了诸如“你底心遂缤纷为千树蝴蝶”一类古典句法,更使用了禅学顿悟成佛的典故传说,使诗中古意斑驳,充满东方传统文化的韵味。

大量用典,也是周梦蝶现代诗具有东方古典神韵之所在。他的用典是活典,是变化后的典,是为了作品的风格和情趣而自然用典。比如《逍遥游》、《托钵者》、《行到水穷处》等等的用典,分别取自庄子、楚辞、佛经、唐朝王维的作品。正是他的许多诗作中引用的大量典故,也造成了诗作的艰涩难懂,赵天仪先生就认为他在用字、用典以及意象的创造上,有食古不化的痕迹和掠人之美的嫌疑,因此有些诗作有些“涩而且苦”。但艺术毕竟来源于生活,艺术作品是作家生活的反映,周梦蝶悲苦的一生也必然反映在他的诗作上,他的独特之处也正是以艺术的苦涩,来征服自己生命的苦涩,“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也正是他的这种创作风格,使他的诗作成为了台湾诗坛不可忽视的存在。

5

《还魂草》以后,周梦蝶至今三十年犹未出版第三本诗集,众目企盼,蛰雷潜伏,读者只能一再回味《孤独国》与《还魂草》这两册诗集。好在《蓝星诗刊》、《联合报副刊》、《台湾诗学季刊》陆续刊载周梦蝶的诗篇,而且佳作不断,风格依旧“瘦身而丰采”。如《积雨的日子》、《两个红胸鸟》、《蓝蝴蝶》等,意象更为清朗,表达的哲思不再靠以往偈语式的警句,但仍能让我们从中感到生命的生生不息。比如《九宫鸟的早晨》:“每天一大早/当九宫鸟一叫/那位小姑娘,大约十五六七岁(九宫鸟的声似的)/便轻手轻脚出现在阳台上”,“把一泓秋水似的/不识愁的秀发/梳了又洗,洗了又梳/且毫无忌惮的/把雪颈皓腕与葱指/裸给少年的早晨看。”显然,诗作有着欣欣然的凡俗之美,九宫鸟、小姑娘是朝气的象征,“也淋漓尽致地呈现出周梦蝶临晚却有旭日心境的生命力”。我们也仿佛看到,从来未曾有过自己真正青春的悲苦诗人,在进入晚年之后,仿佛才找到了自己的青春。是他,最终用诗再一次征服了生命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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