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油伞
2015-07-06吴卫华
吴卫华
清朝末年,北京前门大栅栏的“善水堂”伞坊,是一家百年老字号。老板邓宏,是“善水堂”手工伞地地道道的工艺传承人。“善水堂”的皮棉纸桐油伞,在同行中最为出类拔萃,人相争买,引为京城潮流。宫里有个叫小德子的采办太监,常来“善水堂”买伞,跟邓宏交情深厚。
这天,“善水堂”里来了位衣饰华贵的女子,拿着把破旧雨伞,要邓宏给她修补。一般说来,大户人家是不修补雨伞的,一把雨伞不值什么钱,坏了丢掉换新的,只有小户人家勤俭惯了,才偶尔拿来修补。那女子不像是小户人家出身,偏拿了把颜色暗淡发白的破旧雨伞来修补,还特意说明要涂刷上一层上好的红桐油,并要立等现取。
邓宏觉得很奇怪,就多看了那女子两眼,女子长得很美,眉目间带着股淡淡的清寂。女子拿来的雨伞,款式老旧,市面上早就绝迹了,伞骨折了两根,伞面上也撕开了一道口子。邓宏检查旧伞时,感觉糊伞面的皮棉纸极好,是那种稍稍刷上桐油就能透光的极品纸,不像“善水堂”的皮棉纸,再怎么刷桐油,也只是半透明。
邓宏看完破伞后跟女子说:“我手头活儿正紧,不能给你立时修伞,再说接补伞面、刷油、换伞骨,也不是一时三刻就好的,你把傘先放我这儿,明天来拿吧,保证修复如新。”
女子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伞留了下来,并且一再跟邓宏说:“我明天这个时间来拿伞,你一定要记着给我修补好。”
女子走后,邓宏随手把雨伞靠在了屋门口忙去了,这一忙就忘记了修补旧伞的事。
“善水堂”有个厨子,因为一连几天下雨,烧灶的柴禾都被淋湿了,他到处找引火的茸柴,见屋门外有把破旧的雨伞,就拿去当引火的茸柴烧了。等邓宏想起那把老旧的雨伞时,老伞已经在烧灶里化成灰烬了。邓宏没有办法,责骂了一顿厨子后,只有备下一把上好的雨伞,应付主家来讨。
第二天,女子准时来“善水堂”拿伞,邓宏二话不说,捧出一把黑油透亮彩绘缤纷的极品油纸伞:“姑娘看这把伞怎么样?”
女子眼前一亮,将伞拿在手里,撑开转转,再合上,那把伞收放自如随意张合,伞面上是花瓣繁复敷色艳丽的大朵牡丹,在伞面撑圆时,于黑油底色上怒绽盛开,恍若点燃的烟花般逼人眼目。
女子对手中的伞爱不释手,一再赞叹说:“好伞,好伞,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油纸伞。”
邓宏适时说:“姑娘昨天送来修补的雨伞,被无知的伙夫拿去当柴烧了,我深感不安,如果你看得上这把伞,那这把伞就算是给你的补偿吧。”女子一听老伞被当柴烧了,脸色当下就变白了:“你这是置我于死地。”
邓宏觉出了事态的严重性,赔尽小心:“姑娘如果不满意,可以开出价钱,我一定如数奉上。”
女子见邓宏确实拿不出自己的伞来,长叹一声:“都是命啊。”
女子拿起满铺牡丹的黑油伞,走出了“善水堂”,邓宏终究自责惶恐,追到门口大声说:“日后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竭尽全力相助。”女子回头苦笑:“败也萧何,成也萧何。”
邓宏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女子为什么把“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古话,说了个颠倒。
有一次,小德子来到“善水堂”,茶喝过,伞选定,跟邓宏闲聊起了一件宫里的秘闻。小德子说:“宫里倍受皇上宠爱的玫贵妃,向来把跟她同住一宫的吉贵人,看作眼中钉,皇上受玫贵妃的影响,对吉贵人也多有不耐烦。有次,吉贵人去养心殿求见皇上,哭诉玫贵妃让人杖责她。皇上听后不相信,找来玫贵妃盘问,玫贵妃一口咬定决无此事,并说吉贵人有癔症隐疾,每次犯病就妄想,胡说旁人迫害她,再说当贵妃的,哪有权杖责贵人?如果真杖责了吉贵人,身上应当有伤。皇上亲自验看,在吉贵人身上没有看到伤痕,就信了玫贵妃的话,不容多说地将吉贵人呵斥出了养心殿。原以为这事就此了了,没想到过了几天,吉贵人又跑到养心殿求见皇上,仍然哭诉玫贵妃打她。皇上极不耐烦地再次查看,还是无伤,认定吉贵人癔症复发,盛怒之下,再不肯听吉贵人的胡言乱语,直接让人把吉贵人拖了出去,此后再不许吉贵人踏进养心殿一步发疯闹事,除非吉贵人能拿出铁证来。”
邓宏问道:“玫贵妃究竟打没打吉贵人?”小德子一摊手:“反正吉贵人身上没有伤,玫贵妃身边的人又口径一致,除了吉贵人,外人哪里知道打没打,看来两人的梁子结死了,玫贵妃必欲除掉吉贵人才称心。”
邓宏叹口气:“我觉得吉贵人挺可怜的。”
小德子同情道:“吉贵人也是霉运赶趟儿来,前几天竟然买通门卫,藏在运煤车内跑出宫来两次,后一次在你这儿买了把黑油伞回去,这事不知怎么让玫贵妃知道了,报告了皇上,皇上大怒,本要杀了吉贵人以一儆百,但念及她是个疯子,不能当正常人犯禁处罚,就把她的位分连降了两级,成为了宫女。”
邓宏一怔,难道那个要修补旧伞的女子,竟是宫里的吉贵人?可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疯啊,她犯禁从宫里跑出来修补一把破旧雨伞干什么?而那把破旧雨伞,却被“善水堂”的厨子当柴禾烧了。
小德子走后,邓宏把这件事刻在了心里,时不时发呆想上一阵子,虽然理不出头绪,但隐隐觉得事关重大,自己既然承诺了要竭力相助吉贵人,哪能漠不关心?
这天,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来“善水堂”买伞,言谈间,邓宏得知他在安徽做过40年的仵作,曾经当过吉贵人父亲的下属,验伤经验极为丰富。邓宏遂把吉贵人挨打无伤,以及到“善水堂”修伞的事,详细说给老者听。
老者沉思了一会儿,感叹说:“失宠的吉贵人哪有什么癔症,只是在偏听偏信的皇上那儿言路不通,没法辩白奇冤罢了,又感到再不行动,就要死在玫贵妃手里,只能铤而走险,用证据给自己说话了。”接着,老者讲出一通道理,要邓宏照他说的去做。
“善水堂”熬涂伞面的桐油,不像别的伞作坊,只在桐油里加矿石或者植物色料,而是在桐油里加新鲜猪血,这样熬出的红桐油,鲜红晶亮光泽极好,还能拔出丝来。邓宏亲自到京城最好的纸作坊,选出放在阳光下能透亮的皮棉纸,这种纸一般只供应皇宫里用。材料备齐后,邓宏精心制作出一把没有任何图案的红油伞。红油伞放在阳光下,显得十分通透亮彻,人在伞下,隔伞透射下的鲜亮红光,会将人的手臂和脸颊照得绯红。
红油伞做好后,邓宏望眼欲穿地盼着小德子到“善水堂”来。小德子也是来“善水堂”顺溜了,只要出宫办事,就到“善水堂”坐坐,享受着邓宏的好茶水,他则给邓宏讲宫里的新闻过嘴瘾。
小德子来得还算及时,邓宏托他把红油伞带给宫里的吉贵人,并一再嘱咐说这伞关系到人命,一定要交到吉贵人手里。
过了一段时间,小德子再来“善水堂”,还没有等邓宏开口问他,他就先嚷嚷开了:“鄧老板,你给吉贵人的那把红油伞,是不是施了法术,了不得啊。”邓宏给小德子端上清香扑鼻的好茶水:“我一直在等你来说结果。”
小德子一改先喝茶后说新闻的习惯:“吉贵人老说玫贵妃打她,又拿不出证据,连皇上也认定她疯了,对她下了无召不得入见的旨意。大前天,她竟然瞅空子拼死闯进养心殿,说证据有了。皇上准备将她关起来时,她却脱光衣服,又在身上浇了一桶水,拿着你送她的那把红油伞,罩头盖身地站到殿外的大太阳下。皇上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她身上到处是黑色的伤痕,叠叠累累地,很是触目惊心。皇上这才相信玫贵妃真的对吉贵人下了毒手,震怒之下,把玫贵妃的位分一革到底,直接降为了宫女,吉贵人则恢复原有位分。邓老板,你快说说,那把红油伞怎么会如此神奇?”
邓宏长出了一口气:“老仵作真是料事如神啊。”他遂把老仵作告诉他的道理,讲给小德子听,“人如果被钝器所伤,比如包着棉花的棍棒,受了这种阴毒内伤的部位,往往只是皮肤内有瘀血,皮肤外微有青紫色。这种微显的青紫色,在白光下不易为肉眼查看到,但在红光照射下,又淋过水,青紫色会变成醒目的黑色,隐藏的内伤就暴露无遗了。”
小德子恍然大悟:“红油伞在太阳下能滤出红光来,在吉贵人手里成了一件厉害的验伤工具,如此巧妙的验伤方法闻所未闻,吉贵人深处皇宫大内,又怎会知道的?”
邓宏说:“吉贵人的父亲曾经在安徽一带当过地方官,多办刑事案件,安徽一带有这种验伤方法,但仵作们都把这当作秘器,不向外人讲破,吉贵人想必是从她父亲那儿知道的。”
小德子不禁问:“吉贵人既然知道这个红油伞能验内伤的方法,她为什么不直接拿把红油伞验给皇上看,还要费尽周折偷偷出宫修补旧伞?”
邓宏叹口气道:“一般伞都不透彻崭新,滤不出清晰明亮的红光,必得符合条件的红油伞,才能验出这种阴毒的内伤。而吉贵人那把旧伞,只要刷上新鲜的红桐油,就能成为极其有力的验伤工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