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酒

于强

猫耳朵村是个穷村子。这天，村里突然热闹起来。原来市里的一个单位来扶贫，扶贫人员把钱、大米和油分发给村民，又走进村民家里，帮着收拾农活儿。

到牛老五家帮忙的那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姓陈，是一个科长。牛老五无儿无女，是村里的五保户，陈科长帮着他挑水、劈柴、晒粮、泥墙，忙活完了，又烧了一锅热水，帮牛老五洗澡，还用随身带的剃头刀，给牛老五理发。牛老五感动得热泪纵横，午饭时，他执意要宰了家里的母鸡，答谢陈科长。

陈科长呵呵笑着拦住他：“大爷，您别费心了，我们这次来扶贫，单位有规定，不许吃村民的一个馍，谁要违反纪律，要受处分的。”说完，他掏出随身带的干面包，就着一瓢热水，狼吞虎咽地吞下肚，然后继续帮其他人理发。

牛老五和村民们都很感动，他们商量着，一定要想办法答谢一下陈科长。有人说送他山货，有人说请他吃饭，有人说给他写封感谢信……这时，陈科长刚给一位村民理完发，突然，他“哎哟”一声，脸色惨白，双手捂着膝盖，头上的汗水“啪嗒啪嗒”往下落。

牛老五他们赶紧围上去，问他怎么了。陈科长不作声，只是用手使劲捶着腿肚子，揉着膝盖骨。过了半天，他才长嘘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说：“我这是老毛病了，老寒腿。”

牛老五担忧地问：“陈科长，看你的年纪不大，怎么有这毛病？”陈科长叹气说，他小时候家里穷，为了赚钱上学，他经常在寒冬腊月天凿开几尺厚的冻冰，到水里抓鱼。日复一日，就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犯起病来，就像有人拿着锤子在敲他的膝盖，疼痛难忍。“不过，疼一阵，也就过去了。”说完，陈科长又拿起了剃头刀。

陈科长的话让牛老五眼前一亮，村民们整日劳作，村里的老人十有八九都有老寒腿，他也不例外。那年，一个老中医给了他一张药酒秘方，就是将野蜂巢、山琵琶、蛤蟆骨等三十多种草药，在酒里泡制一年，然后每日饮一小口药酒，不出数月，老寒腿一定痊愈。牛老五的老寒腿就是这样治好的，他对人们说：“咱们要想答谢人家陈科长，这治老寒腿的药酒，不就是最好的礼物吗？”

大家一听，都拍手叫好，当场就凑够了泡制药酒的草药。然后牛老五说：“你们出了草药，这酒就让我出吧。”之后大家找到陈科长，把这事告诉了他。

陈科长一听，急得直摆手：“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我们的纪律很严，你们这么珍贵的药酒，我是说什么都不能收的。”

不论人们怎么劝说，陈科长就是不肯答应。牛老五见大家僵持不下，脑子一转，想出了一个主意：“既然这样，大家不妨都让一步，这药酒嘛，陈科长可以收，但不是白收，他要入伙出一份东西，就出一瓶泡制药酒的白酒，这酒嘛，不用好酒，两元一瓶的就行，大家看，行不行啊？”大家一听，都说好。这样一来，这药酒就算村里十三位村民和陈科长共同的财产，陈科长收下，也就不算违反纪律了。

陈科长很感动，知道自己再推辞，就伤村民们的心了，便答应了。但是他提出，泡制药酒需要一年的时间，期间，药酒就由牛老五保存，一年后，要把酒分成十四份，大家每人一份。大家同意了，陈科长就到村里的小卖部里，买了一瓶两元的白酒，交给了牛老五。临走时，他郑重承诺，一年后的今天，一定来取他那份酒。

转眼，一年过去了，到了分药酒的日子。十二位村民齐聚牛老五家，等着陈科长前来。可是大家从早上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晚上，也不见陈科长的影子。三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三个月，一年……陈科长始终没有来。人们刚开始很焦急，不知陈科长到底怎么了。时间一长，大家觉得，陈科长可能把他们忘了。有人不免发牢骚，说如今有些当官的，对老百姓的承诺，说过后就忘到了脑后。有的干脆提议，既然陈科长不来了，大家就把药酒分了吧。

可是牛老五却倔强地说：“陈科长不是那种人，他一定是有事脱不开身，你们等着瞧，他一定会来。”

又过了一年，这天，村里李老头的儿子从城里回来探亲，牛老五知道他见多识广，就拉住他，向他打听陈科长。李老头的儿子问：“哪个陈科长？”牛老五就说两年前某某单位来扶贫的那一个，想了半天，李老头的儿子才一拍脑袋：“你说那个人呀，他早就高升了。”他告诉牛老五，陈科长一年前就升了办公室主任，后来又调任到外地任副局长了。

牛老五一听，既高兴又失落，他高兴，是因为像陈科长这样的好官，就应该高升，失落的是，陈科长调任到外地，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来拿他的酒了。

又过了一年，这天，村里来了一辆小轿车，一个老板模样的胖子下车，找到牛老五，指名道姓要买下那瓶药酒，说是要当作送给岳父的寿礼。牛老五也痛快，一口回絕，不卖！

胖老板不着急，掏出了一千块，牛老五摇头，胖老板又掏出三千，牛老五还是摇头。胖老板冷笑一声，从包里拿出两沓钞票，丢在牛老五面前：“我给你两万，卖不卖？”来瞧热闹的人都目瞪口呆，一瓶两元的药酒，竟然值两万！可是让他们大跌眼镜的是，瞅着那两万块，牛老五还是摇头：“不卖。”

胖老板变了脸色，最后一咬牙，说：“算你狠，三万，不能再多了。”所有人都盯着牛老五，可牛老五面不改色：“你出三十万，我也不卖。”胖老板脸色一黑，拔腿就走。这时，一起凑草药泡药酒的其中两个村民，拦住胖老板，然后劝牛老五，这可是三万块啊，他们十三个人分，每人能分两千多呢。再说，陈科长早把他们忘了，他们凭啥还替他保存着药酒？

可是牛老五却丝毫不动心：“要卖，你们可以卖你们那份，我那份坚决不卖。”

胖老板挥舞着钞票问：“谁想卖？我立马付钱。”

那两个村民略一犹豫，过去接过了钞票。过了一会儿，又有三个凑草药的村民上前，接过了胖老板的钱。牛老五无奈之下，只得把一瓶酒分成了十四份，把其中五份递给了胖老板。

又过了一年，有一个村民犯了老寒腿，取走了他那一份药酒。不久，另一个村民家里娶新媳妇，为了招待贵客，拿走了他那一份……本来满满的一瓶药酒，最后只剩下了牛老五和陈科长的那两份。

这一年，有一个记者路过猫耳朵村，跟村民讨水喝时，无意中听到了牛老五和那瓶药酒的故事。记者觉得这是个好题材，就采访了牛老五，准备写份报道。牛老五告诉记者，他之所以执拗地保存着那份药酒，等待陈科长到来，只想证明一件事：老百姓没有忘记对陈科长这样的好官的承诺，希望陈科长也不要忘记他对老百姓的承诺。

不久，牛老五和药酒的故事登上了报纸，但是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山村的日子平静如流水，牛老五越来越老，那瓶药酒却随着岁月的沉淀，颜色越来越深，味道越来越醇厚。

又是一年，这天，村里来了一位年轻人，他提着大包小包，来到牛老五的家里，一进门，年轻人就说：“牛大爷，我替我父亲来取他那一份药酒了。”

牛老五心里又激动，又怀疑，他声音颤抖地问：“你是？”

年轻人说，他就是陈科长的儿子。为了解除牛老五的怀疑，他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和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家三口的合影，牛老五一瞧，里面正是陈科长、他的妻子和眼前的年轻人。确认无疑后，牛老五用颤抖的手取出那瓶药酒，郑重地交给了年轻人。牛老五问他，他的父亲为啥不来。年轻人沉默半天，才说：“他去世了。”

年轻人离开猫耳朵村后，上火车，搭汽车，乘出租，最后来到了一处高墙前。走进高大的铁门，穿过森严的戒备，年轻人见到了一身囚服的陈科长。陈科长问他：“药酒拿来了？”年轻人点头，取出了药酒。望着酒，陈科长叹着气说：“我对不起那些村民啊！”

年轻人说：“爸，你为什么会忘记对老百姓的承诺呢？”

陈科长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花，说他当年离开猫耳朵村后，就升了办公室主任，后来成了副局长、局长……大权在握、纸醉金迷，他喝的酒有茅台，有洋酒，怎么还记得那一瓶两元的药酒呢？他流着悔恨的泪水：“人啊，到了身陷囹圄之时，才明白什么酒才是好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