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星凶猛

鹿少爷

传说农历七月七日是主宰文运的魁星的生日，民间古有“拜魁星”的习俗。这一晚，读书人以五色牲礼献于魁星塑像，以求魁星保佑，在科举考试中考运亨通。一些富贵人家甚至专门修造了“魁星楼”，来供奉魁星。

陈家原是兴阳县的名门望族，祖上曾出过两名进士，显赫一时。可惜到了陈清桥这一代，文运不佳，他发愤苦读了多年，却连个秀才也没考上，只好断了科举之念，把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陈清桥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元文未及弱冠就夭亡了，只剩下小儿子元武。这陈元武相貌俊美，自小聪颖过人，发愤苦读多年，终于在三年前的院试中被学政大人亲点为秀才第一名。陈清桥大喜之下，不惜花费大半家资修造了一座魁星楼，希望能够得到魁星保佑，让陈元武在秋试中独占魁首。

这座魁星楼规模庞大，整整费时三年方才造好，完工时正好赶上七月七日“拜魁星”。拜过魁星，陈元武就要去省城参加秋试了。

晚上，陈元武走进魁星楼时，下人吴妈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只见香案上那尊魁星塑像高达七尺许，宽一尺五六寸，蓝面环眼，身着锦袍皂靴，左手斜捋着飘在胸前的暗红美髯，右手则执一管朱笔，看起来维妙维肖，栩栩如生。魁星前面的祭盘里，则摆放着精心挑选的带角公羊头等三牲祭品。

陈元武怯怯地看了父亲一眼，开始焚香礼拜。他接过吴妈递过来的一束香点燃，恭恭敬敬地献于魁星塑像前。不料，他刚要虔诚地跪伏下去叩头行礼，那尊魁星塑像竟然“轰”一声燃起了火。陈元武来不及闪躲，身上的衣服被火苗点燃，瞬间就变成了一个火人，扑倒在地上翻滚，口中发出令人不忍卒听的惨号声。

陈清桥一时之间惊得目瞪口呆。吴妈反应及时，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扑灭陈元武身上的火焰，但是，她刚接近陈元武，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燃着了。她忍着烈焰焚身的剧痛，拼着老命把陈元武拖出了魁星楼。等街坊四邻闻讯赶来时，新造的魁星楼已经烧塌了小半边，陈清桥抱着奄奄一息的陈元武哭得肝肠寸断。而陈元武的身上，则发出一股刺鼻的糊臭味……

官府很快查明了魁星楼火灾的原因，原来是新刷的油漆尚未干透，格外易燃，被香支引燃导致起火。

陈元武全身被烧烂，面目的伤情更是严重，虽然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却成了个烂面人，也因此错过了秋试。他从此意志消沉，整日躲在房里借酒浇愁。陈清桥眼见寄于厚望的爱子成了这副模样，痛心万分，决定遍访天下名医，为爱子修面整容。

这天，陈清桥从外面回到家，高兴地对陈元武说：“元武，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圣手名医，他能够给你再造出一副完好的容貌，我愿意倾尽家产，请他出手修复面容，希望三年后你可以蟾宫折桂，光耀我陈家门楣！”

陈元武抱着酒坛子，惨笑一声，摇头道：“父亲，孩儿已是废人，对科考早就心灰意冷……”

不等他说完，陈清桥就勃然变色，怒气冲冲地打掉他手里的酒坛子，大骂道：“混账东西！你是我陈家的顶梁柱，如果你没有了科举夺魁的雄心壮志，便是愧对祖宗，我陈家容不得你这种不肖子孙！”陈元武看到父亲的目光充满了凶狠，那绝不像一个父亲的目光。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不敢再顶嘴。

陈清桥找来的名医果然医技高超，两个月之后，当陈元武除掉脸上的白纱后，他惊喜地看到，镜子中自己脸上那些可恨的疤痕不见了，虽然终究无法恢复以往的俊貌，却到底能够见人了。而付过巨额医资，陈家掏空了全部家底，陈清桥只好将祖传的大宅子转手易人，到城外租了一处简陋的小院居住。

至于吴妈，她因为在那场火灾中受惊过度，竟然得了失心疯，整天疯疯癫癫，虽然陈清桥不惜重金请医生为她医治，但到底没有治好。终于，在一天夜里，她悄然离开陈家，去向不明。

没有了那副烂面孔，陈元武重新拾起信心，静心求学，无论严寒酷暑，他每天都要读书到深夜，颇有悬梁刺股的决心。看到他这么用功，陈清桥深感欣慰，一心一意修复那座烧塌的魁星楼。

三载寒暑转眼即逝，又到了大考之年。在陈清桥的努力之下，魁星楼也修复完工。

七月七日晚上，陈元武硬着头皮走进了魁星楼，想起三年前的那场惨祸，再看那环眼青面的魁星像，他不禁感到脊背生寒。

陈清桥恭恭敬敬地摆好三牲祭禮，语重心长地对陈元武说道：“想我陈家当年是何等显赫，只可惜后来文运不济，才家道中落，要想恢复昔日的荣光，除了你平日里用功苦读之外，还需得到魁星的保佑，才能在秋试中胜出……”

陈元武忽然冷笑一声，上前将陈清桥刚刚摆好的三牲祭礼扫落在地上。陈清桥面色大变，刚要喝止，陈元武已抢先说道：“父亲，我理解您望子成龙的苦心，可您真的相信，就凭这副泥胎，能保佑我科举高中？”

“你……你疯了，居然敢对魁星不敬！”陈清桥指着儿子，气得直哆嗦。

“我没疯。”陈元武说，“这三年中，我每天并没有静心读书，我一直在想，这世上奔前程的道路有千条万条，我为何一定要走科举这条路？我已经决定了，从此放弃科举，另寻前程！”

陈清桥气得说不出话来，却听外面传来叫好声，一看，竟是失踪多时的吴妈。她一改往日的疯癫形象，流泪道：“元武，我的孩子，你终于敢对他说出这番话了！”

“你没疯？”看到吴妈，陈清桥如同白日见鬼，脸色变得煞白。陈元武也对吴妈的话感到疑惑不解，问道：“吴妈，你说什么？”

吴妈转过身，怒视着陈清桥，厉声道：“陈清桥，当年你嫌我是一个下人，出身低微，怕元武中举之后有失他的身份，隐瞒我是他亲生母亲的事实，如今他已断绝科举之念，你还想继续欺瞒下去吗？”

陈元武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吴妈竟是自己的生母！

面对吴妈的质问，陈清桥不敢正视她的眼睛，辩解道：“我陈清桥是对不起你，但我没有做错，我是为了元武能够有一个好的前程，好男儿就应该志在科举高中！”

“为了元武？亏你说得出口！”吴妈冷笑一声，“陈清桥，你不要以为你所做的一切人鬼不知，三年前，就在这座魁星楼里，你做过什么，敢说出来吗？”

“你……你都知道了？”陈清桥再也坚持不住，瘫倒在地。这一瞬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吴妈恨声道：“要想人不知道，除非己莫为！虎毒尚不食子，而你竟然在魁星像上做手脚，想活活烧死元武！”

陈清桥原本已经惊慌失色，此时却忽然镇定下来，振振有词地说：“没错，确实是我引燃了那场火，可我不是要烧死元武，而是不想让他受那副好皮囊所累……”

原来，陈元武相貌英俊，取得秀才功名以后，更是引得不少年轻女子倾慕。这让陈清桥深感忧虑，害怕他过早陷入儿女情事而耽误读书，便想毁掉他的相貌，使他能静下心来求学。于是，陈清桥在魁星像上做了手脚，引燃了那场火。然而，他也没有想到竟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险些害死自己的儿子。

吴妈流泪道：“元武，其实当年我已经知道这些，我没有说出来，一是念及他到底是望子成龙心切，而且事后确有悔意;二是我怕他被揭穿后会做出更加丧心病狂之举。我太了解他了，当年你哥哥元文……”

“你不要再说了！”陈清桥忽然大叫一声，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吴妈，喃喃地说：“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吴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请求，道出了实情。当年，陈清桥科举梦破灭，把一腔希望寄托在元文身上，然而，元文天生愚钝，纵使他棍棒相加也毫无作用，最后竟對读书生厌，常常逃学不归，令陈清桥失望无比。

一次，元文逃学被抓回，陈清桥没有再打骂他，而是将他带到祠堂，抛给他一条绳子，说他这等顽劣之徒，根本不配做陈家男儿，让他自裁，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本是一时气话，没料到元文居然真的用那条绳子吊亡在祠堂里……

听了这些隐秘的往事，陈元武顿觉浑身冰凉。他看着陈清桥，苦笑道：“父亲，你知道我为什么放弃科举吗？你做的桩桩件件我都看在眼里，你嫌鸟蛙声聒噪，打扰我静心读书，竟不惜毒杀方圆几里的蛙鸟，致使附近的稻田生灾，减产绝收。我不想看着你因为我科考而做出自私自利之举，却不知道你早已丧心病狂。真没想到，区区科举竟会让人人性全无，可悲可叹……”说着，他狠狠地推倒香案上的那尊魁星塑像，泥塑的魁星像顿时摔得四分五裂！

陈元武悲声大笑着，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魁星楼。吴妈怔了怔，也追了出去……

是夜，一把熊熊大火吞没了刚刚修复好的魁星楼，有人看到陈清桥在大火中大哭大笑，被烧成了一具焦糊的尸骸。陈元武和吴妈也从此没有了消息。

一个多月以后（即1905年9月2日），大清朝廷颁下上谕：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至此，历经1300余年的科举制度被废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