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活在记忆中的树
2015-07-05杨胜应
杨胜应
柿子树
或许是因为嘴馋的缘故,懂事起就喜欢上了柿子树。柿子树枝桠多,树冠庞大,柿果成熟于九十月间。虽然约十多米高,我并不害怕,常灵活地出现在柿子树的枝桠间。不过,要想真正地采到柿果也不轻松。因为,柿果往往出现在细小的枝桠上,离我能够触手的地方较远。虽然我体格很矮小,但数十斤的重量,也是那些细小的枝桠所不能够承受的。要把柿果弄到手,我必须得敢于冒险。大约在七岁那一年,我大着胆子,借着一根两个拇指粗的枝桠把一枚柿果拿到手的时候,紧绷的脸蛋刚露出微笑,但闻“咔嚓”一声,枝桠断裂了。顷刻间失去了平衡,几秒钟后就听到“砰”的一声响。我结结实实地掉在了地上。晕眩了好一会儿我才回神发现,自己竟然幸运地掉在了一堆麦秸秆上面,我当时连感谢上天的心都有了。看着手中的柿果竟然还牢牢地被我抓在手中,虽然由于惊吓有些裂损,但终究是还在,让我窃喜不已,刚才的惊险一幕转眼就忘却了。
虽然没有受伤,但伙伴告诉了我的父母。父亲生气地用藤条抽了我一顿,还说把柿子树砍掉,我十分伤心,好在母亲阻止了。她说砍掉柿子树不是阻止我的唯一办法,砍掉自家的,别人家的你能够去砍掉吗?要杜绝我去做这样危险的事,只能够从心里面让我认识到危险。当时我很感激母亲,是母亲保护了那棵伴我成长的柿子树,为了不让柿子树被父亲砍掉,我乖巧地下来。每到柿果成熟的季节,父母便会及时把柿果从树上采回家,放在柜子里面和稻谷一起放着。此时我才知道,柿果并不是要在树上熟透了才可以采,在泛黄的时候就可以采了。在这时候采下来只要和稻谷放在一起便会催熟,不用爬树就可以美美地吃到美味的柿果,但也失去了玩的乐趣。
原本以为,柿子树是我们那儿独有的野果子树,在走出偏僻的小村,进入祖国更辽阔的世界后,才发现自己的视野是那么的渺小。柿子树在全国很多地方都有生长。生长年平均温度仅在9℃,绝对低温则可以达到-20℃左右。它既喜好温暖湿润气候,也能够抵抗干旱。柿子树为深根性树种,对土壤要求不严格,在山地、平原、微酸、微碱性的土壤上均能生长;在土层深厚肥沃、排水良好而富含腐殖质的中性壤土或粘质壤土等潮湿土地也能够长势良好。所以,柿子树会长在巴山蜀水之间,那贫瘠的土地上,并不稀奇。如此,才给了我们,健壮挺立,把每一个柿果都红红的高挂起来,不断地引诱我们,照亮我们,除了鸟雀的偷食,暴风雨的袭击,一般没有更多意外掉落的丰富形象。这该是一种精神,还是一种信仰?或许,它只是尊重自己的生命规律,把自己的使命和价值不断地推进。而不断远离它而生活的我,却在离乡背井当中感受到了它在我生命里鲜活的痕迹,我多么像一棵会走路的柿子树,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虽然还没有到挂果的时候,但我也有了挂果的勇气和信心。
柑子树
在我家的院子大门处有两棵柑子树。这不是大家眼中常见的柑子树,而是我们那儿土生土长的柑子树,大家都叫它们酸柑子树。树干不会太高,最高的也就五六米,但枝桠很多,树叶也四季常青,无论是春夏秋冬,我们都可以看到它一如既往的翠绿。两棵酸柑子树就这样一左一右站在我家院子的大门处,像两个守门人。无论刮风下雨,打雷下雪,它们都默默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从不远离。记忆当中,在它茂密的枝叶内,还深藏着可以伤人的尖刺,被这样的尖刺刺中,会出现红肿,说明这些尖刺是有毒的。已经记不得我被刺中多少次了,但只晓得,就算刺中,出现红肿,过几日就会自动恢复如初,也就引不了我警惕。我喜欢它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它四季常青,而是它结的果子,那是一种甜中带酸,或者说是酸中含甜的果子。这是一种刺人的酸,一种电闪的甜。吃着它,甜味常常被我忽略,到是那酸得我浑身紧绷,微微颤抖的感觉,至今难以忘怀。
除了我,家里的其他人也都非常喜欢它。记得父母在上坡干活的时候,也会在出门的时候顺手采摘几个放在箩筐或者背篓里面,待到了坡地,干活觉得口渴的时候,就会拿出它们来解渴。往往在吃掉一两个之后,饥渴感就会很快消散。可见,它酸得很有味道。酸柑子树的果子一般都如拳头大小,皮非常的粗糙和厚实。如果你的手过于细嫩,想要剖开它还真不容易,不得已,只好借助外物。在我家,我认为是没有人会借助外物来食用它的,但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这个习惯被打破了。因为大我六岁的大哥结婚了,娶了一个离县城较近的女子做了老婆。也就是我至今都在叫的大嫂。大嫂个子不高,大概一米五八左右,非常地能干,记得她嫁过来的时候是春天酸柑子树的果子早已经过了果子成熟的时候,好在父母善于收藏,用松树的毛把它们密封着收藏了起来,父母在吃的时候也拿给大嫂,但大嫂只吃了一瓣就再也不吃了,她对那种酸很害怕,但是到了下半年酸柑子树果子再次成熟的时候,肚子已经大了起来的大嫂,却深深喜欢上了它,可她怎么也剖不开。只好叫我帮忙,我自然十分愿意。父母看到大嫂喜欢吃酸柑子,脸上总是挂满了微笑,我偷偷地问过母亲,母亲告诉了我“酸儿辣女”的故事,也就是说,大嫂喜欢吃酸东西,说明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对于传宗接代非常在意的乡下,父母肯定很高兴,果不其然,大嫂真的为大哥生了一个男孩。
之所以说酸柑子树是我们那儿土生土长的柑子树,因为我自从离开家乡到外地闯荡之后,从来没有看到过同样的柑子树。每到柑子成熟的季節,我都非常的失落。那种酸甜的味道常常让我想想就会流口水。虽然吃不到家乡的酸柑子,但我却可以用其他酸的柑子来寻找感觉。或许,我如此痴迷它,除了是对家乡的深情怀念外,更多的地方是酸柑子对我的影响。酸的东西吃多了肯定也不好,但是,甜的东西吃多了也不一定全部都是好处。而酸柑子的存在是有时间限定的,一年或者一生当中又能够吃到多少呢?反倒是它的酸常常能够引起我身体上的颤抖,灵魂上的震动,特别是对于思想的升华有着无比的力量。相对于酸,甜的东西一年四季都会存在,我们一次又一次被甜的东西引诱,驱使,逐渐的被这种味道迷惑。长此以往,我们就会习惯性的陷入到对甜的,美好的东西的无限追求当中,逐渐地忽视相反的东西,如此下去,我们的主动生活,必然为被动操控,这显然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现象。
茶树
在老家的屋后半里地左右有一个坡地,因为长满了茶树,所以被大家叫成茶山坡。这里的茶树是用来生产茶油的那种油茶树。到底什么时候被人们种植,又给人们带来多少经济收入,我并没有去深入了解过。认识它的时候它就苍翠地生长在那里,四季常青,除了在春天季节有过短暂的花开和结果,便再也难以看见肉眼可以分辨的变化。关于茶油的事情,我還是在读沈从文老师的散文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情的。为此,我回家特别询问了母亲,母亲告诉我确实有过这样的事情,不过,那是在民国时代的日子了。到底茶油能够做什么,我压根儿没有搞清楚,只知道,这是属于一个有关时代的东西,是值得我去仰望的。虽然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去仰望,但是我对茶树的热爱却明显了起来。那是我经常和伙伴去放牛的地方。特别是在春天花开的时候,我便会和伙伴们就地寻找一种折断可以用来当吸管的小草去吸茶花内的汁液,这是一种很香甜的汁液,非常的香醇可口,只是每一朵花就那么一滴,就算吸收再多茶花花朵的汁液,都不能够满足我内心的渴望。
茶花开过后会结果子,而且还是两次结果。第一次结的果子,是一种看起来很饱满,里面却十分空荡的果子,我们都叫它“茶叶泡”,因为圆圆的像灯泡的缘故吧。茶叶泡和辣椒有些相似,只是体型和颜色不一样。吃起来有些苦涩的甜味,也是我和伙伴们为之疯狂的好东西,为了能够找到它,几乎整个茶山坡的所有可能结果的茶树都被我们爬过。在茶叶泡之后,还会出现第二次结果,这是一种很坚硬,呈青色,或者暗黄带斑点的果子,这就是民国时期被大家用来换取钱财的东西,一些商家就是通过收购这种果子而去加工成为茶油。这果子里面是一颗饱满而圆润的黑色的类似于珠子的东西,我曾经敲碎碾压过,里面果然流出浓浓的油渍。据说当年我们这里不仅仅是这个茶山坡才有茶树,包括方圆几十里的村落都种有茶树,只是随时间的变化,人们加大对茶树砍伐的力度,茶树存在得越来越少,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和生活。
但我却是知道的,茶树的用处还有很多。比如它一直都是人们编制箩筐、筛子等竹制生活工具的固定物。有了它们的存在,这些生活工具就显得很稳定,很结实,从而能够让大家在忙碌和繁琐的生活当中,把日子过得美满而充满希望。除了这个用途外,我还看见很多老人用它来做拐杖。因为茶树的树身不是很高,最高的也就五六米,并且也不是很粗壮,一般都是手腕大小,最大的也不过手臂粗细。再加上树干长相不一,有的很直,有的很弯曲,看起来很形象,生动,从外表看来它们不是很起眼,不能够成为农村房屋建造的一部分,但因为十分坚硬,不容易磨损,常常成为老人们选择做拐杖的最佳材料。按照茶树树干的长相选择砍伐,基本上不用花费很多功夫去精制,一根耐用、实惠的拐杖就制成了。就算不用在拐杖的底部添加铁类东西,落在地上也会发出“咯咯”的悦耳声。想到这样的声音沿着乡村用青石板铺就的小道不断延展下去,那是多么美妙的世界。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对茶树敬佩起来。因为它生长的地方土地非常贫瘠。不仅仅是杂草处处,更是石头满地,几乎每一棵茶树都是以突破石头挤压的状态方才茁壮成长起来的。对于这种不畏贫瘠和敢于突破的精神,至今都让我充满信心。每每想到我来自祖国最遥远、贫瘠的小地方,我并没有感觉自卑,我相信我的存在有着他自身的价值。如果我因为出生或者其他的原因影响了我,那我还不如一棵普通的茶树。
油桐树
油桐树其实是老家桐子树的学名。每次只要想到油桐树,在潜意识里,或者说我灵魂深处,我还是喜欢叫它桐子树。桐子树是被我从小叫到大的东西,一旦中途发生改变,再好听的名字,都不能够代替生活中的那种熟悉。
桐子树一般躯干不会太高,主干也会弯曲不直,但柔韧性非常好,拇指大小的枝桠都可以承受我小时候的重量。常常在某个早晨或某个午后,我爬上桐子树,躲藏在它宽大、茂密的枝叶下面,享受微风吹拂,世界宁静的世界。听父母说过,村庄里原先栽植了许多桐子树,但在后来大炼钢铁时代,成片的桐子树被人们砍伐掉,成了炼造钢铁的燃烧物。结果桐子林消失了,大地荒芜的背后,钢铁没有炼制多少,反倒让人们对钢铁更加敬畏和充满希望。
对于这样的历史,我并没有在意多少,我只是偶尔觉得一种惋惜。常常在惋惜的背后,我陷入对另外一种历史的惊喜当中。曾经在沈从文老师的笔下读到过有关桐子树的世界。那是一个有关生活繁华的场景。桐子树转身成为油料,不断顺着白河往下,再往下,直到海岸线,我们都可以感受到桐子树转身后的气味。源于桐子树会生产一种果实,这果实便是制造桐油的原料。这桐油很香,而且浓度很好,光亮且耐风寒侵袭,常常被人们用来油漆物品,以作保护和防御的作用。
几十年前,老家虽然是桐子树的生产地,但桐子树也并没有自由生长到漫山遍野,还是亲人们一棵一棵亲手栽植后才成为一种人造的海洋。可惜没有繁华多久,桐子树的势头就被烟火焚烧殆尽了。而我尽管十分努力地伴随着白河的轨迹寻找下去,也只能够看到青石板的冷清和码头的寂静。以及白河两岸凋零的吊脚楼与白河河面破旧的船只。再也看不见人来人往的行市,再也感觉不到人们在繁华中夹杂着的交流和争吵声。
记忆深处,我真正认识桐子树时,已经是桐子树孤单成木影的时刻了。在无边的荒芜里,偶尔会有一两棵桐子树站在微风中摇曳。如此看过去,桐子树的树叶再茂盛,也只看到一种孤独和寂寥,一种荒凉和死寂。尽管如此,我还是在爬上桐子树,躲藏在它枝叶下面享受时光时,感觉到了世界的宁静。
事实上,我那时候感觉的宁静并不是我渴望感觉到的本质的宁静。那时候我感觉到的只是时间过得快些,我好早些赶着牛羊回家,从而感受到母亲炊烟的力量,父亲烤烟的气味。那种快,不断地催促我成长,直到现在,我还在享受着那种无形的催促。但现在和以前,那种感觉怎么可能会一样呢?永远不可能,就连还残存着的桐子树也不可能是一样的,更何况已经成长为青年的我呢?
每每想到桐子树,想到它带给我的那种宁静感觉,我已经在逐渐成长中向更真的距离靠近。此时此刻,我想到的已经不是桐子树本身,而是通过桐子树而获得的桐油。那种粘稠而明亮的液体不但影响了沈从文,也影响了他身后的几代人。或许,我比较幸运,所以才会成为其中一个。
桐油到底对我存在多少触动的力量,事实上我根本无从察觉,但我却知道,三十多年前父亲曾经从集市上买回一些桐油,把它们厚厚地涂抹在老屋上,村庄里其他的木屋都已经残破不堪了,唯独我家被桐油漆过的木屋还保持着它原来的样子。亲人们依然还在冬暖夏凉的日子里,感受到生活的真实。当老屋一再成为他人羡慕和赞叹的对象时,我想到的并不是老屋的本身,而是附在老屋上面的桐油,以及正在消失的道路上的桐子树。
责任编辑 杨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