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与《旧戏新谈》
2015-07-05毛本栋
毛本栋
爱读藏书家写的书,不外乎因为其中都氤氲着一些关于书的旧梦,最能让嗜书如我之人怡然迷醉。就如甫入春,蛰伏一冬的心总是易于陷進缱绻的梦中,享受片刻宁静馨香的时光。藏书家黄裳先生的文字,洒脱清新,凝练隽永,文白夹杂中摇曳出别样韵致,读之如嚼橄榄,如饮醇醴,其中有一本《旧戏新谈》,影响颇大,流布颇广,已成经典。
严格说来,《旧戏新谈》是一本“戏评”,文字干净,不拖泥带水,不绕弯儿,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平白,简短,有力,并且清楚。对于京剧,我是一窍不通。只记得小时候很讨厌那咿咿呀呀之声,小半日都听不出个子丑寅卯,更别说唱了。这几年偶尔瞄到京剧,竟然开始觉得可听可看。虽然我对书中提到的林林总总各色京剧(如《小放牛》《打樱桃》《得意缘》《嫁妹》《灞桥挑袍》等)的剧情不甚了了,但读起来却饶有兴致,如嚼橄榄,挺有味儿。
1947年,黄裳应徐铸成先生之约,在《大公报》“浮世绘”副刊上写专栏,专栏名叫“旧戏新谈”,取意于吴晗的《旧史新谈》,连载了五六十篇。《旧戏新谈》一书就是这些专栏文章的结集。黄裳当时眼睛看着舞台之上,心里想的是当下的现实,借题发挥,议论风生,极为读者爱重。这本戏评小集出版后,产生了巨大影响,得到吴晗的高度肯定。唐弢先生也欣然作跋,评价公允中肯:“(作者)常举史事,不离现实,笔锋带着情感,虽然落墨不多,而鞭策奇重,看文章也就等于看戏,等于看世态,看人情,看我们眼前所处的世界,有心人当此,百感交集,我觉得作者实在是一个文体家,《旧戏新谈》更是卓绝的散文。”唐先生说得好,不如把戏评当作散文读。
1948年8月,《旧戏新谈》由叶圣陶先生主持的开明书店初版印行。1948年12月开明书店再版。我收藏的便是这个版本,前有徐(铸成)序、吴(晗)序、章(靳以)序,后有唐(弢)跋和作者的《后记》,阵容豪华;封面是一幅淡淡的明刻《西厢记》人物画,虽是版画的线描,却有汉画石像般的朦胧效果;书名是黄裳请马夷初(叙伦)题写的,灵动遒劲。《旧戏新谈》论戏,论人,论史,论政。全书共分五辑:第一辑里所收大抵是泛论,也多少说明了一点作者对京戏的看法;第二辑中所收大抵是“正宗”的谈戏的东西,计共谈及戏剧廿四出;第三辑所收谈戏小文九篇,是作者所喜欢的几出戏;第四辑谈到了几位伶工(如梅兰芳、萧长华、侯喜瑞、郝寿臣等);第五辑所收几乎已非谈戏而是杂文了。
黄裳在《大公报》连载“旧戏新谈”的时候,年不过三十。如此年纪便有了干净老辣的文字,委实令人钦佩。在《夜奔》一文中,作者提到自己的经历:“数年前从商丘到界首,走过日军的封锁线,走过伪军的哨岗,行经三十里‘阴阳界,当时的河南,正当大灾荒,哀鸿遍野,群盗如毛。坐在架子车上赶路,满地风沙,疏林落日,离前面的村子还有十里路程,偶尔听到几声土枪声响,当时的心情正与这里所说的相类,不过那时还是‘有国好投的,与其区别耳。”作者“这几年奔驰西南,远及印度,所见渐多,笔底的境界也更广阔”。为文终究与个人经历息息相关,故年纪轻轻,文章老辣。而也许又因年纪轻的缘故,嬉笑怒骂,臧否人物,评论时事,毫不掩饰,虚与委蛇。他觉得不好,便说不好。如《饯梅兰芳》一文中,作者评论梅博士的嗓子大不如以前:“嗓子的竭蹶,几次争论马头山与凤凰山时的出语,使人气闷。又想起芙蓉草。回忆十年前在天津听梅的《贩马记》,‘儿是夫人了句的圆润,不堪回首。”而他觉得好,便会毫不保留地说妙。还是《饯梅兰芳》一文,评论《汾河湾》梅博士的表演:“盼丁山归来的忧心,见仁贵说出来意以后,她说出自己的真名,又羞于衣衫的褴褛,几次扶头,拂拭衣襟,如此的美。”
除却戏评外,书中之文最抓住读者的当然是作者以戏论史,又以史论今,并由戏及人及己乃至人生。作者在《后记》中也说得很清楚:“在答应写以前,我自己就决定了几点原则:第一,因为我不懂戏,所以尽量避免谈得深入,贻笑大方;第二,为了有一点现实意义,不只是捧角喝彩,赏色评腔,也因为可以写得活泼一点,不至于太单调,我的文章有时候是谈到戏外面去了的。”作者的人生经历,个人感悟,历史背景,阅读经验,都是他进行活泼生动地谈戏的资本,读之令人赞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