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玉管”着仙境
2015-07-05周游
周游
摘 要:东晋诗人郭璞运用他手中神奇的“五色玉管”,创作出了富有瑰丽和空灵完美结合的《游仙诗》,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艺术技巧。本文将从五个方面着手,分析郭璞对于色彩的巧妙运用。
关键词:郭璞 “五色玉管” 《游仙诗》 色彩运用
锺嵘《诗品·齐光禄江淹》记载了一个故事:“初,淹罢宣成郡,遂宿冶亭,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淹探怀中,得五色笔以授之,尔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淹才尽。”郭璞者的这支“五色玉管”到底有多神奇?观其《游仙诗》便知:多一抹则太庸粉,少一分则太寡淡,玉管随着诗人的心境不断变换着色调,时而淡,时而浓,晕出一幅精致的仙境图。
一、华浓之色
刘勰曾评价郭璞诗说:“景纯艳逸,足冠中兴……仙诗亦飘飘而凌云矣。”可见,郭璞游仙诗中的华艳之色,不是厚重的、窒息的涂抹,而是一种轻逸的、飘扬的灵动色调,如:“丹泉溧朱沫”,“解褐礼绛(赤色)霄”(《游仙诗》其十)。赤浓之色之所以灵动,是因为诗人用心去想象神灵的存在,赋予了色调生命的动感,在仙景中不断起伏;而江淹一开始就声明仙人不存在,一再强调所见的都只是海市蜃楼:“既以为朱髻白毳之驾,方瞳一角之人;帝台北荒之际,翕山西之滨;流沙之野,析木之津。云或怪彩,烟或异鳞;必杂虹霓之气,阴阳之神焉。”(《赤虹赋》)故而他眼前的赤色就只是自然之境的一部分,没有仙境的灵动之感。
衣裙飘飘,郭璞在自己的仙界里自由徜徉。他描绘了一场气势宏伟的仙境盛宴:“吞舟涌海底,高浪驾蓬莱。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升降随长烟,飘飖戏九垓。”(《游仙诗》其六)吞舟巨鱼,涌现出海底,高高托起蓬莱仙山,发出巨响。神仙们从云雾中纷纷出现,而唯见灿烂辉煌的金银台。宁封子随着长烟升降而飘遥于九方之天中。仙人舞台的金光银彩,直指苍天的长烟的乳白色,都是明亮而浓郁的色调,将这场盛宴装饰得灼灼其华,将蓬莱仙岛出现时的场景写得磅礴壮丽,奇异诡谲。仙台之外,地上有“丹泉溧朱沫。黑水鼓玄涛”(《游仙诗》其十),天上有“翠霞”和“绛霄”,而人间的山川河流,天上云浮不可能有如此浓重的色调,因为被施予了仙力,仙界才有这许多被凡间视为异物的神奇之物。诗人对仙界的美好景色越是渴望,笔下仙景的色调就越是浓烈,这也是要告诉读者仙界难寻,俗人不可轻易得之。
在《游仙诗》第九首中,郭璞终于以一种奔腾磅礴的气势描绘了登上天界的情景:“登仙抚龙驷,迅驾乘奔雷。鳞裳逐电曜,云盖随风回”。“龙”“雷”“电”“云”,这些如强光般耀眼的事物不断发生着化学反应,爆裂,闪烁,撕裂着天空,但郭璞毫无畏惧,怀抱着雄心望驾龙乘雷向青空奔去,他知道一切在人间无法获得的,如今就要到手了。然而在这样的驰骋飞扬中,他回顾下界,巍峨的昆仑山却只如一堆黑色的蝼蚁,忽然悲从中来。“遐邈冥茫中,俯视令人哀。”,眼前的电闪雷鸣随着心的灰冷变成重重白雾,雄心又重重地摔回到地上。他终于明白自己毕竟有着一个人间的来历。“悲来恻丹心。零泪缘缨流。”(《游仙诗》其五)“丹心”流出眼泪,在鲜红的缨上滚滚直流,这波动的赤色正是诗人流血的心啊,仙境再美,当睁开双眼,仍然要被令“明月”也黯然失色的黑暗社会拖回现实里。
二、精琢之色
大批南逃的贵族与江东地区的大族所拥戴建立的东晋王朝,虽承战乱而建,但并没有激发起应有的斗志与重整山河的气魄,反而政治腐败、纲维不振,皇权不过是世家大族平衡权利的砝码,郭璞终其一生只能在屈辱卑微中讨生活,只不過一个参军僚属而已。但他身上所受的儒家思想时时刻刻提醒他不能庸碌无为,更不能放任社会的恶化,只追逐自己的名利,因而内心总是异常矛盾痛苦。为了摆脱这样的痛苦,他总是在挣扎着寻找一片脱离世俗的无暇天堂。对抗历史与时代的意志越强烈,他的天堂所呈现的色彩就会越精丽。其游仙诗中的精琢之色常用来描绘超凡事物,带着深深的伤痛:“东海犹蹄涔,昆仑蝼蚁堆”(《游仙诗》其九)。东海、昆仑这些壮丽的精致天堂,竟也摆脱不了世俗世界的哀伤与卑俗,郭璞看到了天堂的悲哀与卑微,同时却也看到了自己梦想本身的悲伤与卑微。
越是精致,越是幻灭。《游仙诗》其六中,神仙在金银楼台一起呈现,灼灼生辉:陵阳挹玉石脂而食,荣成挥舞着玉杯。嫦娥扬玉喉,洪崖入神颔首。琼浆玉液,玉杯珍馐,配上润美的歌喉,万般皆上品,仙界是如此美好欢愉,迷离了人的眼睛。这种完美的精致色调营造了一种清纯的氛围,给游仙诗注入了一股清纯之气,给人一种清闲超越的美感。而这种美的享受恰恰是依靠想象来实现的,想象的欢悦完美地填补了现实的不足。在这场华丽的盛宴中,痛苦的诗人才能获得心灵一时的欢乐,无拘无束地歌舞吟唱,求得一种暂时的虚幻美。但这也让人产生强烈的距离感、差距感。历史上两位名帝——燕昭、汉武,终究也是求仙无成,原因是世人们天生就不是神仙的料,既无灵气,又无仙才。仙界越是华丽美好,身为凡人的郭璞梦醒之后就越感到幻灭而痛苦。
但郭璞绝没有一味沉湎于仙境。西晋玄学家郭象说:“苟以不亏为纯,则虽百行同举,万变参备,乃至纯也。苟以不杂为素,则虽龙章凤姿,倩乎有非常之观,乃至素也。若不能保其自然之质,而杂乎外饰,则虽犬羊之鞹,庸得谓之纯素哉?”就是说:所谓纯、素的标准,就是顺自然,要看是不是对于自然有所亏损,有所夹杂。如果没有亏损,无论每天应付多少事,都还是纯。如果没有夹杂,虽然有非常好看的形状,也还是素。即绚丽之极归于自然的平淡美。我认为郭璞的色彩观受到郭象玄学关于“素”的审美观的影响,敢于大胆运用精致之色来宣泄自己的感情:“翡翠戏兰苕……驾鸿乘紫烟……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游仙诗》其三)“琼林笼藻映,碧树疏英翘”(《游仙诗》其十)。“翡翠鸟”“苕(陵苕,又叫凌霄花,其花紫色)”“紫烟”“琼林”“碧树”,这些如珍玉般圆润无痕的精美事物,递相辉映,颇有六朝瑰丽之风,却不会显得浮夸,因为这些纷繁事物在诗人心里依旧是素色的,他目空一切,将注意力放在那些正在世俗中目光短浅的蜉蝣之辈,质问他们是否懂得仙人的“龟鹤之趣”,表达了自己不满现实而渴望超脱的思想,是合乎自然之道的。
三、淡青之色
郭诗不仅有长生之想的“列仙之趣”,还有隐逸体玄的脱俗追求,淡青色调的大量应用正是营造隐士之境的需求。在郭璞之前,曹植、嵇康、何劭等人的游仙诗虽然也运用了淡青的色调,但嵇康“遥望山上松,隆谷郁青葱”以及何劭“青青陵上松,亭亭高山柏”这样简单的白描手段与郭璞对光影的运用是无法比拟的:“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游仙诗》其三),绿色藤萝攀满了林中松柏,郁郁葱葱,像是将整座山峦蒙上了一层青翠。其他诗中还有“蓬莱”“清波”“青溪”“飞泉”“兰(兰花,其花淡绿色)”“葱山”等等。郭璞的“绿”不是明晰的、单调的绿,而是云雾笼罩的、朦胧的“淡绿”,带着露水反射的“绿”,像是一瓢无杂质的绿水泼到了无色的山上,不停地蔓延,晕染了一个个苍白的山峰,为它们穿上了绿衣。仙境如同人间大地回春的景色,这其实也是郭璞力图使仙境接近于世俗世界的体现,即“人间化”的倾向。曹植的游侠诗逍遥八极,群仙宴饮豪奢,“仙人揽六著,对博太山隅。湘娥拊琴瑟, 秦女吹笙竽。玉樽盈桂酒, 河伯献神鱼”(《仙人篇》),色调珠光玉气,极其华丽。郭璞诗之色调不仅有华丽之色,也有人世间的山野原林之淡色,如:“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蘂挹飞泉。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游仙诗》其三)这一抹隐隐的绿,透在水里,映在林间,融在草中,透露出作者隐遁山林的情志。
此外,诗里的声音也带着一抹淡淡的绿,如“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啸”是一种原始自然之声,不像歌唱的声音因装腔作势而略显浑浊,而“静啸”是默然长啸,是内心最真实、最富有感情的呼喊声,在魏晋文人笔下象征一种隐者的高傲清淡;“清弦”,即琴瑟之音,琴、笛、萧皆为汉晋新声,与雅颂乐钟鼓的厚重沉闷比起来,乐曲音调更高亢激越,音色更为凌厉,极具穿透力与感染力,有如泉水叮咚动人的声音,透彻而明晰,能消除心中的浊气,洗涤精神,在诗中锻造出一种通感现象,而不再像之前只是单纯停留于清辞或清景的表面,诗人赋予乐器可视的颜色,叙写的是奏乐情形,但耳边却能听到清亮的声音,满眼是竹林的绿意,将“听”与“见”完美地融會进诗景诗情。
庄子之心虽逍遥,却难以付诸实施,唯有“仙姿游于方内”,保持眼中的那片“盅然绿意”,在俗世中才能隐居。“朱霞升东山,朝日何晃郎”(《游仙诗》其八),明亮的日光挥洒进山林,诗人陶醉于这阔大而壮观的自然中,心境开朗,终于得到了内心暂时的解脱。
四、水白之色
水白色比纯正的白色更清透,让诗中的境界更富有守静性。体道、悟道要求静寂和冲虚,即要求守虚静。白色,能洗涤人的心灵,让躁动的心重新回归最初的平静。《游仙诗》其二:“……云生梁栋间, 风出窗户里……阊阖西南来。”高屋栋梁之间,云气蒙蒙,微微吹出窗外,诗人正在此间凝神冥想,体会仙人之逸趣。洁白的云,透明的风,净澈的水,组成了一幅净雅无尘的仙景,诗人在想象中看见隐士鬼谷子头顶上雨雾缭绕,耳畔清风习习,他闭目端坐,行庄子的“心斋、坐忘”以此进入“道”的境界。内心的杂质被洗雪干净,心智宁静专一,渐渐陷入到一种冥空的状态中,在纯净色调的环境中达到“至美至乐”的境界,身心都达到了一种高度的自由,终于看见了最美好的仙女:“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游仙诗》其二)水面微波荡漾,仿佛白色的鱼鳞在闪烁,衬托出女神灵妃的玉齿更加透白,她的容貌也更加动人,给静白的氛围注入了一丝明艳之气。但作者的写作意图绝不止于此,求灵妃之意,实是托男女以喻君臣,诗人实际上是希望博得君王的赏识。
五、黯阴之色
《游仙诗》第五首写道:“潜颖怨青阳,陵苕哀素秋。”第十四首写道:“……在世无千月,命如秋叶蒂。兰生蓬芭间,荣耀常幽翳。”幽暗的色调透露了作者处境的无力感,虽一心想要高飞远游、脱离狭隘世俗,却总是被现实幽禁。“潜颖,在幽潜而结颖也”,这生在幽潜处的植物虽然一样能结出果实,却永远无法得到阳光的垂青,恰似那生于蓬芭之间的兰花,即空有才华的诗人自己,只能被芭蕉——黑暗的门阀制度所捆绑,注定要在毫无生机的萧瑟秋日中和落叶一齐萎靡凋谢,在角落里发出黯淡的光。据史书记载,郭璞是依靠卜筮之术在政治中获得一席之地的,但这毕竟是贱业,像这样一门讲求实际效用的技艺不仅与炼丹服食的道教法门不是一路的,在当时玄学的不谙世物的超脱的风尚也是格格不入。所以像郭璞这样“攻乎异端”的人,尽管“博学有高才”,却不可能真正受到世人的尊崇。自身所爱被别人讥嘲,郭璞的内心逐渐阴暗,“潜颖”晦暗,“陵苕”翘秀,不同的色调展示作者内心的困顿,这是对他才高位卑、生不逢时的一种隐喻。
锺嵘论郭璞诗说“《游仙》之作,词多慷慨,乖远玄宗”,又云“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也”,完美地诠释了郭璞手下的“五色玉管”的神奇:既有仙境般瑰丽华丽的色彩,又有隐境中淡然平和的色调,一浓一淡,互相融合,绘制出独一无二的游仙画卷。难怪江淹得此笔后,令世人惊叹的佳作如此之多。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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