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2015-07-03李晁
李晁
那房子在近郊,建在一片地势较高的山坡的顶端,十八层中的第十层,视野开阔,阳台面南,从那里能望到皇甫上班的大厦,小区还有一个童话式的名字:森林故事。那里确有几处残存的天然林带,林间还有一条散落松针的小路,刮风的日子能听到松涛声,这倒让皇甫意外,但远没有售楼广告宣称的那样——美到无可挑剔。皇甫就不常去,偶尔路过时,隔着车窗远远看见那栋盒式建筑在小山坡上傲然独立,四周是夏日凛冽的阳光和绿得不那么新鲜的林木,车从环城路上飞驰而过,皇甫就觉得那房子在热浪中漂浮起来,海市蜃楼般虚幻。
皇甫拥有这套房子的时候是二十七岁,实际掏钱的人是皇甫的父亲,另一位皇甫。皇甫还记得那一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房地产业受到冲击,所以老皇甫买人的价格是令人满意的,那时皇甫二十三岁。
收房那天,皇甫和女友早早赶去,在排队办理交房手续时,业主们的目光便齐刷刷盯着这两位面目陌生兴致盎然的小青年,几位中年妇女更是翻翻白眼,像窗外树上的蝉一样聒噪起来,哼,有些人就是坐享其成,这房子一压几年,不是我们撕了老脸一趟趟跑政府,哪有他们今天?
皇甫脸薄,招架不住妇女们的目光,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他知道那些事,在业主群里,每次都有人号召维权,房子过了交房日期都两年了,谁都着急,可皇甫一次也没有去,就好像那房子真的与他无关,皇甫默不作声。
妇女们仍叽叽喳喳说个不休,目光睥睨,嘴像刀子,说到激昂处,唾沫星子化作一个个七彩泡泡飞舞起来。女友小蒋却满不在乎,抬头挺胸,还扯了扯皇甫的衣角,撇撇嘴,做了个搞怪的表情,好了不起啊她们,开国功臣,嘁!
皇甫皱了皱眉,目光收敛,带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可女友那句话也实在没有避讳任何人,声调不疾不徐,却掷地有声,充满了另一种嘲讽。皇甫小声说,别惹她们,少说两句吧。
女友却不依了,怕什么,我们也是付了钱的,又不是偷又不是抢来的!
女友这句话让现场出现了短暂混乱,那些没有积极奔走的业主纷纷站在了女友小蒋这边,皇甫看了看,他们大多和白己一样,是上班一族,脸上带着一种漠然的态度。两拨人就这么闹闹哄哄,各说各的,把不大的物业办公室吵得像外国议会了。整个过程,皇甫袖手旁观,好不容易拿到钥匙时,皇甫的后背湿了一片。
皇甫和女友盲人摸象般踅摸到了山坡顶端刚完工的那栋白色建筑。房子的主体工程已经完工,楼下却仍是一派脏乱景象,剥开的黄土,散放着钢管瓷片和水泥袋子,一地的建筑垃圾,曾经许诺的花坛未见动工,土包上野草疯长,像是被人遗弃许久的蛮荒地带。皇甫无知无觉,女友却跺了一下脚,说,这什么破房,把我们当猪吗?
皇甫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他们绕过那些燥热的垃圾,沿坑坑洼洼的土路找对了门牌,楼道很窄,没有大厅,一楼的电梯不知出了什么故障没有开通。皇甫后悔起来,早知就不该那么兴冲冲地通知女友了。果然,女友的抱怨扩大了范围,看什么都不顺眼了,连楼梯间的间距和栏杆颜色也批评一番。皇甫小声嘀咕一句,能交房就不错了,你还挑。小蒋就不客气地拧一把皇甫,说你这个人,看什么都满意是吧?
毛坯房赤裸得可怕,像被虫蛀蚀一空的坚果,皇甫有些惊讶,不满起来的是小蒋,她抱怨进门的玄关太窄了,两个人都无法同时进出,客厅和餐厅又太狭长,像间洞穴,而那个小储物室更是百无是处,放什么都不是,而最最令人恼火的是厨房,简直是条过道嘛。小蒋说,等装了灶台橱柜,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小蒋看一间房就发表一通议论,一间间房看下来,小蒋得出一个结论,她问皇甫,你家这房怎么这么小?
皇甫站在阳台看天,是个雾霾天,视野前方的城市楼群隐在阴暗的霾里,一团混乱。小蒋在抱怨完房间后,唯一夸赞的就是这个阳台了,哪知天气又不好,视野被雾无端堵住。皇甫只好扶着栏杆往下瞧,雾霭中那片松林竟有了迤迤逦逦的姿态,一路往坡下延伸,只是那架银白高压铁塔破坏了这莽莽丛林的意象。皇甫白言白语说,我们好像住在悬崖边上。
皇甫记得后来刮起了风,或许还有地势的原因,处在皇甫的位置风竞不小,真有些身临险境的味道了。皇甫还记得看房出来,走下楼梯时,九楼的楼道内冒出一个脑袋来,那人指着楼上的位置说,楼上的?皇甫盯着他,那人又指着白己说,我是九楼的,就在你们楼下,你们什么时候装?我们马上,你们最好也尽快,免得以后互相麻烦——是吧?皇甫有些讶异,那人倒真不见外,客套里含着不容商量,一沉默,话头就被女友抢过去,小蒋努努嘴,说,你们装你们的,你管我们什么时候装,又不碍你们家事……小蒋还没讲完,就被皇甫拉下了楼。
出了楼道是一段长长的S型下坡路,皇甫走得飞快,小蒋跟在后面有些吃力,她叫住皇甫,皇甫站住,又怎么了?小蒋脸有愠色,是对房子的失望,或许还有皇甫,这个关键时刻就痴傻起来的人。小蒋说,这什么森林故事,就是两片破林子嘛,连片草坪也没有,全是水泥地,干巴巴的,以后怎么溜匆匆?
下了公交车,小蒋挎着包直突突往前奔,换做皇甫在身后慢悠悠了。公交车一路走走停停,赶上拥堵地段,几分钟也挪不了一步,时间被白白耗费。皇甫再抬眼时,小蒋竞消失在了视野里,皇甫在人群里左突有撞,可一无所获,只怪这大热的天,大家都穿着一式的T恤衫和薄棉裤,皇甫也分不清哪个穿白色T恤的背影是小蒋的了。
皇甫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喂。
两年了,皇甫仍不习惯称女友为小蒋,他给她取过多个外号,几乎全是猫猫狗狗的名字,也算投其所好,小蒋喜欢动物,尤其狗,不但养了一条叫匆匆的松狮犬,还曾跑去上海学了半年美容,回来就开了一家宠物生活馆,做美容又兼作寄养。可小蒋对皇甫起的外号却嗤之以鼻,皇甫就奇怪了,你不是整天和阿猫阿狗的待在一起么?小蒋不语,也就一概不回应除“小蒋”之外的任何称呼了,所以那些个外号叫着叫着,皇甫白己就气馁了。
皇甫也曾不甘地问过,为什么要叫你小蒋,小蒋小蒋,好像叫外人一样,好像我有多老似的。
小蒋难得地露出笑意,说,你明明就显老嘛。
小蒋的回避与躲闪并没能打消皇甫的疑虑,可他又实在找不到更好的途径去了解这背后的因由,只能作罢。皇甫觉得小蒋这人实在耐人寻味,他和她都好了两年多了,好几百个日夜,他把自己所有的故事都告诉给了小蒋,可小蒋却从不提白己,照旧我行我素,所以很多时候,皇甫只好赌气地叫她“喂”。
皇甫的那声“喂”并没能换来小蒋的回应,就好像她压根儿忘记了身后的皇甫,忘记了他们是一同去看房的。皇甫喂了几声,人群里为他转身的全是陌生男女,他们回头后的目光无一例外地诧异,好端端的一个人,乱喊乱叫什么呢?
皇甫一时羞愧,似乎总是这样,他在人群里辛苦寻觅,而小蒋小巧玲珑,往哪里一缩,皇甫就再难发现了。这次也不例外,小蒋一个人跑到了人行通道对面的牛肉粉馆里,皇甫好不容易才看见小蒋在落地窗内的手势,向他告别似的,左右晃动,皇甫只好一头扎进那条臭烘烘的地下人行通道了。
饭后,两人分手,小蒋对走得心事重重的皇甫说,我妈说晚饭来家吃,别忘了。皇甫背着身扬了扬手,算是应下来。下班时,若不是小蒋的电话,皇甫已经忘记那个约会。他有些害怕去小蒋家,确切地说是害怕见到小蒋的父母,尤其小蒋的母亲,那个大嗓门的女人,皇甫管她叫茜姨。
小蒋的家在纺织厂的宿舍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房子,一式的红砖楼,建在河堤旁,曾经显赫一时,大厂时代的明星,然而早早谢幕,偌大的宿舍区已沦为这附近最为凋敝和守旧的居民区了,牛皮藓般钉在城市日新月异的版图中。
皇甫对这里了如指掌,就连空气中飘荡的菜叶腐烂的味道都那样熟悉,充斥着嘈嘈杂杂与斤斤计较的味道。小蒋的家就在宿舍区的纵深处,一栋被一抱香樟包裹的七层楼房中的第二层,两居的格局,处处显得局促,仿佛只是为了满足人的最低生理生活需求而存在。一进门,皇甫就闻到饭菜香味,要说小蒋家有什么让皇甫惦记的,就是这顿饭了。是小蒋父亲的手艺,这个一米八的高大上海男人,手艺了得,做菜一丝不苟。皇甫曾有心观摩,却被老蒋冗长的准备工作吓住了,腌一条鱼的细碎步骤就使皇甫难以忍受,诸般的讲究。老蒋话少,几乎是闷葫芦一个,这个扎根在此超过四十年的上海人,早已被时光打磨成一株植物,静谧的,与世无争。只有一次,当皇甫无意间撩拨起昔日的话题时,老蒋才嘬一口酒,半眯着眼,浑浊的眼眶内难得地迸出光来,跟着用一种故国不堪回首的口吻,说你晓不晓得,以前我住长宁区的,江苏路一带,我做知青,都没有下农村,不过被分到厂里,也就回不去了……
皇甫感叹,自认为能理解老蒋,这个不得志的男人,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这座工业城市困守一生,但因了小蒋的耳旁风,皇甫对他也就多了一份复杂心态。小蒋说,你不知道小时候他多凶的,我一个姑娘家,他从来不给面子,喊打喊骂呀,下手没轻没重,打儿子一样,有一次我住院,全厂都出了名,他都没收敛,我好几次跑出去……
皇甫震惊了,他没想到这个寡言少语与世无争的男人竞也有一段暴戾的过往。
一进门,茜姨便停下摘头顶卷发筒的动作,一把抓过皇甫来,问,交房啦?
皇甫点头。
又明知故问,多大?
皇甫说了。
茜姨就转身朝客厅里窝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小蒋喊,不小啦,你还嫌,就是我们去住也绰绰有余,是不是老蒋?
老蒋不说话,只是一如既往地带一句,皇甫来啦。
这顿饭吃得皇甫焦躁不安,茜姨在饭桌上喋喋不休,话题围绕着房子展开,比如什么时候开始装修啦,打算装成什么样啦,可千万别包出去,那些个装修公司全是吃里扒外的货,偷工减料不说,电线和油漆都要偷的……
皇甫就对小蒋耳语说,你妈比九楼那位还急啊。
小蒋剜一眼皇甫。
可接着尴尬时刻来临,茜姨扭扭捏捏讲起了皇甫和小蒋的终身大事,说,你们也不小了,我看着也挺合适,我家小蒋呢脾气是大了点,其他蛮好的……按说,你家出了房子,我们该出装修钱,但你也晓得的,厂子早就被卖了……我们是无能为力了,也不知道你们小年轻的口味,但装修好了,家电钱我们还是要出的,你说是吧小皇。
每次小蒋母亲这样称呼皇甫,皇甫就忍不住想笑,好像他跟换了姓似的。可这次,女人讲完,小蒋却跳了起来,说什么呢,我可没说要嫁,你想住新房子,你去住好了。女人对女儿的忤逆视而不见,只是盯着皇甫,只要他确认似的。
万事俱备,装修日期却一再推迟,皇甫的心思没在这上头,那些繁琐的事情历来让他头疼,皇甫是个怕麻烦的人,更别提装修了。小蒋呢,态度也不明确,一时答应下来,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说毕竟花的不是白己的钱,让她一个人做主,总有些不安。又说,反正不讨好的,出了问题都要算在我头上。
就连装修风格俩人也没取得统一。小蒋喜欢地中海式,蓝天白云,一派清新,她在网上找了大量图片供皇甫参考,可皇甫不喜欢,总觉得那些色调太冷,跟爱斯基摩人住的冰房子没什么两样,光看着就背后发凉。皇甫酷爱暖色,就是那种美式乡村风,用暖黄和木质家具来填充空间,使得房间更具持久观赏与居住性。可小蒋偏说,美式乡村有什么好,刻板又守旧,总之死气沉沉的,就像皇甫这个人。一时好像谁都说服不了谁,争执到最后,小蒋干脆甩手,说你家的房子,你定好了。
皇甫不知怎么就想起第一次和小蒋见面了。那时皇甫刚误打误撞做记者不久,奉命去报道一次宠物聚会,在市区的白云公园,去之前,皇甫也没做功课,他历来怕狗,那些个复杂的品种他也叫不出几个来,只能硬着头皮去。是个阴天,气温不高,几十条大小不一的狗在草地上撒丫子疯跑,兔子般窜来窜去,一些还擦着皇甫的裤脚一掠而过,皇甫腿都发软,心跟着一紧,好在没人笑话他。皇甫更乐意透过镜头去观摩这场聚会,就好像他和现场之间隔着一层安全的网似的,可接着,小蒋就出现了,光彩夺目的,皇甫的镜头几乎是白行地捕捉到了那个女孩,淡蓝色牛仔裤,随意的T恤衫,长发扎成马尾,窄额薄唇,鬓角却深,透着倔强与散漫,不像那些刻意打扮的女人,穿着不伦不类,时刻要给人一种贵妇人或小女人的感觉,参加相亲大会一般,走路也是扭扭捏捏的,让人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