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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岛核灾难的教训:迈向无核社会

2015-07-02长谷川公一

学海 2015年4期
关键词:核能电力公司福岛

[日]长谷川公一

福岛核灾难的教训:迈向无核社会

[日]长谷川公一

福岛核灾难爆发意味着日本社会并没有吸取1978年三里岛和1986年切尔诺贝利灾难的经验教训。日本缺乏有效的监管措施来管理电力公司及其核电站。本文分析了能源政策制定的政治进程方面所存在的不足,并强调了灾后出现的新争论。核能问题的争论由来已久,一直可以追溯到上世纪60年代。在切尔诺贝利事故发生之后,以家庭主妇为首的草根运动在全国兴起。公民核信息中心和其他非政府环保组织已深深地卷入这场核能争论中。然而,由于民间社会的独立声音一直较为微弱,对核工业和核电厂的社会性管制措施长期难以发挥作用。而“核村”的结构,政客、官僚、核工业、科学家和大众媒体之间封闭式的强关系,却一直延续下来。福岛核事故之前,曾有一股强大的社会压力来压制对核电的各类批评。基于公开对话的方式,日本政府应改变国家的能源政策。2011年3月11日应该成为日本社会和全世界转向后核能时代的一个转折点。

民间社会 公共政策 能源政策 政策转向 反核运动

福岛核灾难的教训

2011年3月11日的地震和海啸引发了一场严重的核电事故。福岛第一核电站1、2、3号反应堆机组和4号机组废燃料池丧失冷却能力,1、3和4号机组随后的爆炸是由充斥在反应堆内的氢气所引发的,这些氢气则来自于被损坏和熔化的反应堆堆芯;2号机组的反应堆堆芯似乎也遭到了严重破坏,大量放射性物质释放并扩散。很明显,日本社会正面临着真正的核风险。长谷川(Hasegawa)阐述了该事件所导致的社会学问题与所获的经验教训(2012)。在危害程度方面,福岛核灾难仅次于1986年的切尔诺贝利灾难:这两次事故都位于国际核事件登记表的最高级别7级。福岛核事故向日本社会提出了一些重要的问题:首先,我们为什么不能阻止福岛核灾难?为什么不能在此灾难前改变我们的亲核能政策?福岛核灾难爆发意味着日本社会并没有吸取1978年三里岛和1986年切尔诺贝利灾难的经验教训;也缺乏有效的监管措施来管理电力公司及其核电站。

福岛核事故是一个历史性事件,具有以下几个特征。第一,它是第一次因大地震和海啸等自然因素所引发的核电站灾难事故,是第一个“地震与核电灾难相结合”的案例,而地震学家石橋克彦博士(Dr Katsuhiko Ishibashi)曾在1997年做出过类似的警告。第二,四个反应堆机组同时出现事故,由于交流电的断电和大量余震的原因,少数工人不得不在强辐射、极不稳定的条件下和黑暗环境中工作。日本政府私下认为,在出现“最坏的情况下”,即不可控状况不断升级的情况下,第一核电站和附近第二核电站的所有10座反应堆机组都将被放弃控制,疏散区最后的范围应扩大到170公里半径以上的区域,且严重污染范围将扩大到250公里半径以上的区域(包括东京都市区的3000万人口)。几乎有一半的日本国土将被污染。第三,事故发生4个月之后才恢复稳定的冷却功能且反应堆熔毁的不可控状况持续了9个多月。1978年的美国三里岛(TMI)核事故危机在6天以后就过去了,即使在切尔诺贝利事故中,大量辐射状况在10天之后也被控制住了。第四,截至2014年3月,福岛县仍有约134000人被疏散,这有可能是出于政府行政命令的结果,也有可能是居民因辐射污染对孩子健康可能产生影响的担忧所致。在中国汉字中“福岛”中的“福”字是“快乐”的意思,“岛”是“土地”的意思。这个曾经幸福和美丽的地方突然变成“悲剧之地”,这让人联想到了1945年被投掷原子弹的广岛和长崎。平静的家庭生活、宁静的家园和肥沃的农田突然间都被这场核灾难所毁灭了,大部分难民挤在拥挤的临时住房中。他们中的一部分还需要面临被迫分离的家庭生活,例如,丈夫仍在福岛继续工作,而妻子和孩子则在福岛县外逃离辐射。没有人能准确地预测,他们何时能返回家园。无论是国家政府和县政府都已呼吁“早日重返”,但很多撤离者对这项“早日返回政策”的有效性和“安全性”持怀疑态度。在这一区域内,农民被禁止种植农作物,渔民则被禁止捕鱼。他们只能陷入绝望并怨恨电力公司、国家政府和县政府无法采取有力举措。经济学家大岛坚一(Ken'ichi Oshima)估计这次事故造成的全部损失至少在13亿日元以上(公民核能委员会,2014:34)。第五,这是第一次发生在沿海地区的严重核电站事故。三里岛和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都位于内陆地区。在福岛县,大量受污染的水已经泄漏到海洋中,且无人能够控制住这种泄漏态势。科学家们担心海水将会长期受到严重污染并对海洋生态系统造成深远影响。

从福岛核事故中可以吸取很多教训。我们应该学会承认,核电站绝对安全的说法不存在,且我们生活在具有核风险的可能性中。我们应朝着尽快减少核电站数量的方向迈进,并通过利用热电厂,提倡可再生能源,节约用电等方式来取代核电。

巨大的地震和海啸是触发福岛核事故的诱因。但所有三个调查报告表明,这起事故是一场人为的灾难,东京电力公司(TEPCO)和日本国家政府应对该事故负主要责任。东京电力公司的高管成员寻求用一系列“意想不到的情况”来解释,应被重新认为是公司和政府一连串“过低估计”导致的结果。

第一,海啸的高度被东京电力公司和日本核安全委员会(JNSC)所低估。虽然一些研究人员对2008年5月的15.7米高的海啸进行了科学的预警,但东京电力公司和JNSC都忽略此警告。因此,工厂仍是根据2002年以承受5.7米高的海啸来进行设计。2011年3月11日,14-15米高的海啸带来了最有力的破坏和打击,淹没了10米深的地下室,洪水有5米之深。

第二,日本电力公司和政府机构没有预料到长期“电站停电”的可能性以及交流电全部断电的状况,特别是由大规模自然灾害、地震、洪水引发的情况。但是,一旦停电的现象出现,就会导致所有的冷却功能丧失。有关当局预计,在一个电站停电的情况下,外部电源将在30分钟内恢复。正是因为形成了这种没有足够科学依据的预期,当局驳回了为长时间交流电断电的可能性做准备的需要。因此,没有相应的应对指南来处理电站停电或超出正常预期的严重自然灾害的情况。在美国,官员为反恐措施条件下的电站停电情况做好了准备,通过使用大量的水来冷却反应堆。福岛核灾难发生后,以色列政府因担忧恐怖袭击,当即决定放弃兴建核电厂的计划。德国政府核能政策改变的主要原因也是基于电站存在着停电的可能性,例如,飞机坠毁导致核电设施的停电。

第三,地方政府只有一个24小时的疏散计划,并只涉及到10公里的范围。尽管国际原子能机构建议将疏散区扩大到30公里的范围,但日本政府忽视了这一建议。在福岛核事故发生之前,日本政府和电力公司没有认真预测核辐射将扩散到核电站以外区域此类严重事故的可能性。所以,两者都没有认真对待疏散问题,也没有制定10公里范围以外的疏散指导指南。3月11日,日本政府在19时03分发布了“核事故应急”的声明。最初疏散区为2公里半径的范围,而后又宣布10公里半径范围的疏散区。但后来,首相菅直人发出指令,核电厂区周围20公里范围内的人必须撤离,并敦促那些在20和30公里范围间的居民留在室内。由于信息的缺乏,很多在电厂附近的居民冲到污染更加严重的地区。

事故的背景——原子圈

我们为什么不能阻止这场核灾难?为什么不能在此灾难前改变这种非常危险的亲核能政策?这可能被解释为一种“群体思维”(Janis,1982)。一群背景相同且不接受任何外部建议的“原子圈”成员在没有明确决策规则的前提下创建了“原子村”。他们忽略了存在严重损坏可能性的现实和建议。正如Perrow所描述的,这类不当行为、故障、延迟的紧急行动只与“一般事故”相符(1984,1999修订),却在福岛核电站引发了这场全人类的灾难。

对这场事故负主要责任的应是这个原子圈,该圈形成了政治家、政府、学术界、业界和媒体之间非常紧密的关系,包括了那些提倡核能的共享与既得利益者,这些人来自核工业部门,像东芝、日立和三菱这些核电制造厂的工程师、电力公司核电事业部门的工作者、核工程学者、政府核监管部门的官员、经济产业省(METI)下自然资源与能源机构的官员与相关政客。对于媒体来说,电力公司是其最大的广告客户之一。东京电力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私人电力公司,并一直保持着对政府、政界、学界和媒体非常强大的政治影响力。保守的自民党(LDP)(从1955年至2009年除去1993年8月到1994年6月之间一直作为执政党)的政客们,为换取电力公司政治资金而支持亲核政策。日本民主党(DPJ)(从2009年至2012年作为执政党),其主要的支持基础是电力公司和电子产品制造商的相关工会。为此,在福岛事故之前,民主党内阁并没有改变自民党内阁设立的亲核能政策。在日本,在核问题上一直没有“真正独立的监管机构”。

这场灾难透露,“核安全委员会”和“原子力安全保安院”没有对监管工作起到规范作用。事实上,在这起事故中这两个组织的作用严重不足,只是简单地跟随着东京电力公司和政府内阁所发布的公告。多年来,他们一直是电力公司和日本经济产业省的傀儡。

有关福岛事故的三个调查报告已经发表。第一个报告是由日本政府委员会,即东京电力公司福岛核电站事故调查委员会(ICANPS,2012)发表;第二个报告由国会,即国会中的日本福岛核事故独立调查委员会(NAIIC,2012)发表;第三个由私人调查委员会,即福岛核事故独立调查委员会发表(2014)。

该NAIIC报告(2012:第5、47和48章),主要关注福岛核事故中的监管和其他组织因素:“[日本监管机构]坚信自己一贯正确的主张,以至于他们不愿意提升安全性的管理措施,因此他们的心态与运营一种安全文化在结构上不相匹配”。“安全文化”徒有虚名,导致的结果却是对整个国家的安全保障理念都被廉价与不负责任地“出卖”了。

这份报告还批评了监管机构缺乏独立性、透明度和专业知识,通过使用术语“监管俘虏”,意为“监管部门”成为“核运营商的俘虏”,因为他们都致力于最大限度地扩大支持自己的核电运营商的利益(NAIIC,2012:12)。

学者已开始关注,日本保守政治中“铁三角”或“三重控制机器”的作用(Broadbent,1998)。例如,在水坝建设工作中,这三角关系包括:建筑公司、保守的政客和政府官员(Woodall,1996)。但原子圈是一个更紧密的集团,并且由于电力公司在电力上的垄断,比典型的铁三角形关系要强得多。

然而,这种情况也可以在其他国家从不同范围和程度上以略微不同的形式被观察到。例如,我们所知的韩国“核黑手党”,以及美国和法国“原子圈”。上述两者都与日本的“核村”并行存在。法国前环境部长现任欧洲议会议员Corinne Lepage在她的《核电真相》(La vérité sur le nucléaire)一书中强调日本和法国在发展核电的体制方面具有相似性。该书于2011年6月,福岛事故三个月后出版(Lepage,2011)。该书对法国作为一个主要的核电国家持批判态度。该书详细且尖锐地指出了法国核电中各种类似于日本所面临的问题。这些问题包括频发的事故和其他大大小小的问题;不适当的核安全监管体系;监督者和被监督者之间密切、腐败的关系;片面的核安全神话广告;低估的风险;秘密的核游说活动;参与核能发电人员的嚣张气焰;直接和间接的政府资金支持;核部门的排外主义;保密;隐蔽性;信息操纵;诡辩;失去信任;反对可再生能源;旧反应堆的风险;拆解失效反应堆的高成本;处置放射性废物的困境;并利用政府资金,做一些偏向核电的投资。

全世界核工业都面临着类似的结构性问题,因为它要应对一些可用于军事目的的“敏感技术”。相关问题具有保密性和排他性,它需要依靠国家政策和基础设施建设的大量投资,这是因为有关各方有显著的利益在其中。鉴于这些情况,世界上任何核电厂都有可能发生重大而严重的核事故。

由于大企业的高管、政治家和官僚的铁三角关系是如此稳固,以及政治机会的缺乏,日本民间社会组织所发挥的作用充其量只能保持一种“势均力敌”的状态(Galbraith,1952),例如,批评亲核政策及当权者的不足之处,并试图阻止核电设施进一步建设和持续运营。因此,在核电站运行开始后,各电站所在的民间社会的地方性声音都平息了。全国性的批评声音也在上世纪90年代初以后有所下降。最近,各类民间社会组织(包括公民核信息中心(CNIC)、日本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WWF)、日本绿色和平组织、CASA(拯救大气层和地球的公民联盟)、气候网络和ISEP(永续能源研究政策))已经开始为未来的选择提出政策与建议。然而,在福岛事故之前,日本国家政府和公共事业公司倾向于忽略这些非政府组织的建议。

自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来,日本提倡核能的国家政策一直没变。它并没有解决从那时以来在相关领域发生的各种事件,其中包括2009年9月的政府换届。日本的核能政策可能有如下特点:(1)长期以来建立起来的一党独大制的集权政治体制,该体制并不开放去倾听市民的声音,在这种体制下,电力设备垄断了能源市场几十年之久;(2)由于财务基础薄弱和专业人员的缺乏,反核团体和民间社会的影响力相对微弱;(3)日本政府和电力公司成功建构了“日本是极度依赖外部能源供应”的国家,伴随着这种话语的建构,则是对先进技术的坚定信念,并采用不同的日语词语来表达,“原子”之词来代表商业目的,“核”之词代表武器。

电力设施发展(dengen sanpo)的三部法律是由田中内阁在1974年推出的项目,其目的在于对那些允许建设核能或热能,以及水力电厂的社区予以大力的补助。各县、电厂所在区域,以及附近城镇能够通过经济产业省从公共事业公司长期获取与电厂产能相称的政府补助金。由于这些补助金,社区已经越来越依赖于他们的核设施。这种依赖性被描述为一种“恶性链条”,因为建设一个核设施或机组通常会带动其他机组的建设,以及越来越多的核设施(Hasegawa,2004:27)。这种做法的典型例子是福岛第一(第1号)核电站的六个机组,以及福岛第二(第2号)核电站的四个机组,共有10机组聚集在这个区域。Aldrich表明,由于当地渔业和农业公司缺乏社会资本,以及偏远、贫困地区下降的人口成为了核电站选址的关键因素。在这些地区,反抗核能设施的可能性很小(Aldrich,2008;Dusinberre and Aldrich,2011)。值得一提的是,如没有这些补助,第二和第三机组就永远不会被接受。

台湾和韩国分别在1988年和1989年推出了类似的计划。电力公司的税收用于支持他们的项目,给社区提供利益并以此来准许在当地建立核电站。这些项目与日本的有所不同,日本是通过政府税收资助的方式来实现这一目的的。在欧洲和美国,则通过各种政府补贴辅以电力公司的资金来补助电站所在区域,但目前日本还没有类似的计划。基于这三大法律的补助项目是一个特殊的项目,此类项目一般不会被一个强大的民间社会所轻易接受,因为在这类民间社会中存在着强调透明度和公平规则的监督组织。

在福岛事故之前,札幌、仙台、福冈(这些城市正巧也是核电公司总部所在)这些地方对核电的批评声受到了压制。

德国的政策转向和民间社会的声音

德国政府和安全能源供应道德委员会(2011)认为大幅转变核能政策是一种最佳的策略。德国的这项政策如何以及为什么能够实现转变?本文的下一部分将从两个角度来分析这个问题:国家政府视角与民间社会视角。

3月14日,在福岛事故发生三天后,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D.做出了八个核反应堆暂停运行三个月的命令,其中包括7个在1980年之前开始运作的机组,以及1个在1980年后开始运行但问题不断的核反应堆机组。这八个核反应堆机组之后再没有运行且在2011年8月6日被永久关闭,以这一天来作为广岛原子弹爆炸的纪念日。该道德委员会包括了17名成员,包括倡导风险社会的卓越社会学家Ulrich Beck,环境政策比较研究方面的专家Miranda Schreurs,及另外两名社会科学家。委员会密集地讨论核能政策两个多月之久,并主持了一个持续十一个多小时的公开辩论。他们的报告中强调,对社会负责的决策之重要性应摆在技术和经济风险影响之前。所有的声音都是合乎民主和道德要求的。“可持续发展”、“人类对自然的责任”和“对后代们的责任”是指导委员会作出结论的关键概念。他们的建议可以被视为是“通过对话来降低风险”的最佳实践活动(Eder,2000)。

最后,基于道德委员会的报告(2011),德国内阁(这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首席执行机构)决定在2022年底前关闭全国所有的17座核电机组。在6月30日,德国联邦议院(下院)在四个主要政党(不包括左翼党,该党希望提前关闭核反应堆)的大力支持下通过了一项法案并结束了该项讨论。联邦参议院(上院)也在7月8日批准了该项法案。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核电一直是基督教民主联盟、自由民主党、社会民主党(SPD)和绿党主要政党中最有争议的问题之一。然而,在福岛事故发生后不到四个月,代表多数民意的政治和社会共识已经达成。受福岛事故影响,默克尔改变了她之前的立场——2010年9月时,披露她决定延长德国核电厂的运行时间为8年或14年。在2000年6月,与四大电力公司达成协议后,社民党和绿党联合内阁已经推出了要求所有核反应堆经过32年的经营予以关闭的新政策。不过,默克尔当时批评这项政策是不成熟的。

虽然道德委员会的报告(2011)的内容只关注德国核电站,但它一致认为,因为严重的事故发生在日本——世界上技术最先进的国家之一,事故同样也可能发生在德国。报告并没有简单地解释福岛核事故,因为它是由多种因素综合所造成的,包括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地震和海啸,以及日本独特的地质条件。报告认为,因长期没有导入外接电源而导致冷却系统失灵的情况会因飞机坠毁、恐怖事件和其他事件等可能再次发生。

其他因素也推动了德国的核政策的转变。核能主题的辩论在德国民间社会持续了40年。德国反核运动一直是世界上最强烈的,反核活动自1970年代以来一直比较活跃。福岛事故发生后迅速的政策转变得以实现,依赖于绿党和其他团体领导的民间社会运动发挥了作用。在荷兰和其他欧洲国家,由于核议题被置于幕后,使得反核运动在20世纪90年代止步不前。

在德国,有关使用后的废核燃料运输的反核抗议活动仍在继续,这些活动主要集中在戈尔莱本——一个作为最后处理场的候选地区。2010年4月,一场示威活动吸引了12万的参与者,示威者在汉堡附近的两座核电站间连成了超过120公里长的“人链”。那时,有人担心默克尔政府可能会允许该国的核电站延长运行期。在2010年9月,当德国总理默克尔最后决定延长期限为8年或14年时,大约有37000名示威者在柏林进行示威活动。福岛事故后的第一天,即2011年3月12日(周六),60000名示威者在斯图加特与内卡尔韦斯泰姆附近的核电站之间形成了45公里长的人链。3月14日(周一),超过450座城市的大约11万人举行了抗议活动。最后,在2011年3月26日,26万示威者组织形成了德国历史上最大的反核示威活动,其口号是“吸取福岛的教训,关闭所有核电站”,光是在柏林的示威者数量就超过了10万。

在德国,各类环境保护组织(NGO)也需要予以关注,如拥有48万名成员的BUND(德国地球之友),以及各有20万名成员的绿色和平组织和WWF(世界野生动物协会),还有一些其他绿色机构(国家级、州级和从事环境问题的私人研究机构)。然而,日本WWF只拥有约35,000名成员,日本绿色和平组织只拥有4500名支持者。在德国,还有各类知名的研究机构,包括由联邦政府建立的伍珀塔尔研究所(Wuppertal Institute),以及生态研究所(Eco Institute),它是一家大型私人研究机构并已经极大地影响了德国的核电、可再生能源和全球变暖保护政策。

日本政策转向的可能性

日本将会像德国那样展开无核化的重大政策转向吗?在福岛核事故前后,对核能的民意发生了何种变化?反核运动和民间社会会采取何种策略来促进这项政策的转变?谁是他们在选举或国会中的亲密政治合作伙伴?何种影响会在民间社会不断扩大?我们接下来应该干什么?笔者将讨论这些问题。

表1 朝日新闻关于废除核电站的民意调查(1986年至2013年)

来源:通过Gsearch数据库获得的朝日新闻数据库。

注释:(1)在访谈和邮件调查中,采用了随机抽样的方法。(2)RDD(随机数字拨号)是通过随机产生电话号码来选择访谈者的方法。

表1显示了由朝日新闻社进行的一项全国性民意调查的结果。从1986年8月(即切尔诺贝利事故后不久)至2011年4月中旬,民意调查结果显示,该模式是相当稳定的。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发生了福岛事故,但在2011年8月中旬前,多数公众仍青睐核能。与1999年10月的民意调查结果相比,2011年4月16日和17日(核事故之后)的民意调查结果中受访者愿意降低核电的比例已经从20%提高到了30%。其他比例几乎没有变化。2011年6月11日和12日,虽然问题不同,但公众问卷调查的回答转向了更具批评的态度,70%的受访者希望废除核能。在回答另一个关于利用核电站问题时(4月16日和17日),50%的受访者曾支持利用核能,32%的人反对。而在6月11日和12日,这个比例发生了逆转。受访者中37%的人支持使用核电,42%的人反对(朝日新闻社2011年4月18日和2011年6月14日)。

通过民调显示,日本正站在“能源和政治的十字路口”(Aldrich,2012:11)。有些人仍怀疑能源政策转向的可能性(例如,见Samuels 2013)。事实上,在事故发生后的全国大选中,民间社会支持无核化未能取胜。核能源问题在2012年12月和2013年7月的参议院选举中都成为了讨论的核心问题之一。在大选中,自民党(当时最大的反对党)和公明党(第三大党)的立场都不明确,但他们却胜出了,新的联合内阁由重新执政的首相安倍晋三领导。虽然日本民主党(DPJ)、共产党、众人之党、社会民主党明确支持无核化,但他们在众议院选举的480个议席中从315个减少到95个,从大选前的65.6%降到19.8%。在参议院选举中,自民党和公明党再次胜出,其在总数242个席位中从103个上升到132个,从大选前42.6%增加到54.5%。支持无核化政党的席位数量从122个下降到94个,从大选前的50.4%下降到38.8%。这些结果反映了选民对过去三届由鸠山、菅直人、野田领导的民主党内阁出现问题的失望程度。这并不意味着选民支持核能,希望重开核电站。然而,这些选举的结果也没有反映出抗议活动中反核情绪的高涨。为什么反核的民间社会会失去两院的两次选举?

许多重大项目成为竞选政纲,包括像经济复苏和福利,以及核能源问题。自民党和公明党成功地避开了能源议程,并推动了把经济复苏放在首位的议程。日本民主党、共产党与众人之党都共同支持无核化,但他们对其他问题,如经济发展、福利和教育政策的立场不同。特别是大选中的单议席选区制度,小党必须要建立选举联盟,这对各党都是一个挑战。在民主党内,一些政客想尽快无核化,但那些包括公共事业公司和电力制造业等私人公司的工会支持的政客则急于在监管机构准许的条件下重新启动核电站。虽然共产党和社会民主党明确支持无核化,但在众议院两个政党的席位只是个位数,只有8个和2个,在参议院两党所持有席位的数量分别只有11个和3个。支持无核化的民间社会,并没有找到一个可靠的政治伙伴和一条有效的无核化政治路线。

2013年9月15日起,日本的所有核电机组已经暂时关闭。由于定期维护的法律规定,核电装置需在运行13个月后暂时关闭来进行维护。在2013年9月15日之前,许多单位不得不一个接一个地暂时关闭来进行常规维护。沿太平洋有的核电机组被迫关闭,因为持续地遭受到地震的直接损害。日本核监管局(NRA)成立于2012年9月18日,取代了核安全委员会和原子力安全保安院,这两者未能阻止事故发生,并通过福岛事故暴露了他们的失职。核监管局预计将会独立于国家政府部门。它正在起草和实施新的监管要求,以重新启动核反应堆。笔者认为,政府所承受的社会压力,有助于确保新的监管机构正式成立,并推迟了所有核电机组的重启过程。

公众行动的另一个影响是越来越多的声音寻求来自右翼政客像前首相小泉纯一郎和右中派政治家前首相细川护熙的无核化支持。在日本,反核问题多年来一直主要为左派的平台,这限制了反核运动参与者的数量。2013年12月中旬,小泉纯一郎敦促安倍首相宣布立即转向无核化政策,但首相拒绝这样做。在小泉的大力支持下,细川护熙于2014年2月竞选东京都知事。尽管他输了,但值得注意的是,两位前首相在他们的竞选活动中用街角演讲的方式来讨论转向无核化政策,提倡可再生能源。

在国家层面,民间社会的政策影响正在取得进展,但仍不明确。民间社会是否可以推迟核电机组运作的恢复,并影响目前安倍政府的亲核政策?

笔者的结论是,对民间社会的最大挑战将是领导政策的转向,因为抗议之后的步骤是深化公共话语并详细阐述与学者、非政府组织合作形成的政策建议。该目标包括严格有效的核安全监管制度、核燃料循环的审查政策、核废燃料的安全处理情况以及能源有效利用情况,同时提倡可再生能源使用以及检查从发电开始的配电分离情况,放宽电力市场,将气候变化政策与能源政策相结合。非政府组织和学者,包括笔者(作为一个咨询小组成员)在内,于2013年4月成立了公民核能委员会,并开始讨论这些政策问题。为了将公民社会的声音转化为具体的政策建议,该委员会在2013年10月发表了报告书初稿,并于2014年4月公布了最后报告《核能淘汰政策的框架》(公民核能委员会主编,2014)。

威胁切断电力或接受核电都不是解决之道,同样,忍受全球变暖或接受核能也会导致挫败。基于公开对话的方式,日本政府应该转变国家的能源政策。

自2012年5月5日起所有的核反应堆都暂停运行,除了大阪都市圈的大井电厂3号和4号机组,它们已从2012年7月至2013年9月运行了13个月。日本社会经历了2012年和2013年夏季两个高峰,2012年冬季二个高峰和2013年冬季没有高峰。在此期间,类似于电力紧张的问题并没有发生。减少电力供应将成为工业生产和民用日常生活所需要面临的一种新常态。相比较于2010年的电力需求,2012年电力需求下降百分之八,尤其是在工业生产部门下跌了15.9%。在2010年,核事故发生之前,大约30%的电力供应,约为300亿千瓦时电量是由核能产生的,但当时火电厂的开工率只有44.8%。300亿千瓦时的电量可以通过火电厂把其运转率提高到68.1%而轻易实现,不再需要核电站的运行。事实上,2012年88.3%的电力供应是由火电厂生产的。从能源生产表2和表3中可以看出,2010年到2012年,碳排放量上升7.6%,从1123百万吨上升到1208百万吨。

表2 2010年日本电力供应和热电厂替代情况1

注释:(1)数据是根据自然资源与能源部门《2010年电力供应计划大纲》的计算所得。(2)估算是根据热电厂能够替代300.4亿千瓦时电量的假设所作出。

表3 2010年和2012年日本电力供应情况

注释:日本电力公司联合会数据统计。

参考http://www.fepc.or.jp/about_us/pr/sonota/__icsFiles/afieldfile/2013/05/17/kouseihi_2012.pdf

来自可再生能源(如太阳能和风能)的电力供应比例仍然只有1.6%。加上水电,比例可以达到10.0%(见表3)。从长远角度来看,一些来自热电厂的电力供应可被可再生能源逐步替代。在西班牙,2012年32%的电力供应已经由可再生能源提供,其中包括水电。在葡萄牙,2012年43%的电力供应由可再生能源产生。在德国,2012年23%的电力供应由可再生能源产生。德国的目标是,到2020年,35%的电力供应将由可再生能源提供(REN21,2013:92)。2012年7月1日,日本政府终于出台了固定电价系统、基于成本计算的年固定价格体系,以此来提倡可再生能源的使用。固定电价制度首次是在1990年德国以“强制购电法”的方式来进行使用,并扩展到90多个国家、州、地区(REN21,2013:116)。

迈向后核能时代的日本和东亚

根据国际原子能机构的统计,1995年底和2012年年底相比,全球运行的核反应堆总数保持一致都为437座反应堆(见表4)。然而,在亚洲国家出现了同比增长38座,其中韩国12座,中国14座和印度10座。相比之下,欧洲则下降了32座,北美下降7座。其中,英国关闭19座,德国关闭11座。

目前,全球在建核反应堆67座,其中,中国有29座,俄罗斯11座,印度7座和韩国4座。其中,70%的在建反应堆分布在亚洲,37座反应堆(55%)位于东亚。

韩国前总统李明博寻求出口韩国的核技术,其目标是在2030年前出口80座核反应堆。截至2010年,韩国企业达成的协议,在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兴建四座反应堆。日本公司在与韩国公司竞争出口核技术时的失败,极大地震惊了日本民主党内阁。当时的首相菅直人立即敦促技术的出口,并在2010年11月与越南成功达成协议,将为其建造两座核反应堆。目前韩国总统朴槿惠与前任总统李明博一样也在寻求修改《美韩民用核协议》,并希望得到美国政府的允许来建设一座商业核废燃料处理工厂,以期赶上日本青森县六所村的“核燃料循环设施”的核技术。

尽管发生了福岛核事故,但恐怕日本和韩国的此类风险极大的“死亡螺旋”式的亲核政策将会不断升级。这个噩梦的最终结果将是发展中国家之间核武器的扩散,以及这两个国家竞相提供核军备的竞赛。

表4 实际运行和在建的核反应堆数量1(1985,1995,2010和2012年底)

注释:(1)笔者从《国际原子能机构有关核能反应堆数量统计》(1986,1996,2011,2013年版本)中获取数据进行编辑。(2)1985年俄罗斯的数据包括当前俄罗斯、乌克兰、立陶宛、哈萨克斯坦和亚美尼亚的数据。(3)1985年捷克的数据包括捷克共和国和分离前斯洛文尼亚的数据。(4)1985年斯洛文尼亚的数据是南斯拉夫的数据。(5)1985年德国的数据包括统一之前西德和东德的数据。

我们应该抛弃这样的噩梦。我们应该尽量杜绝这种情况出现,并努力建立一个新的后核能时代的东亚。这将是来自福岛灾难悲剧的最大教训和对东亚、世界及未来几代人最重要的经验。

我们应该从前述德国政府亲核政策的转变中有所收获。笔者建议,日本政府应宣布从其亲核能政策转向基于公开对话的政策。具体来说:

(1)所有核电站的操作,其中包括暂时关闭的电站,应尽快永久关闭或确定一个具体的年份(如2020年)进行永久关闭。那些需要提前关闭的核电站,其判断依据主要是基于可能发生地震的规模,与风险活动层的距离,30公里疏散区范围内的人口数量,操作记录的长短,当然也包括发生事故和问题的历史。

(2)所有计划或在建的核电站应立即予以放弃。

(3)大力提倡高效利用能源和利用可再生能源。

(4)自2011年5月起,前任首相菅直人指示暂时关闭的静冈县滨冈核电站反应堆应予以放弃,因为它正处于东海地震带的震源区。

(5)核燃料循环项目,包括在青森县六所村的核废燃料处理设施应该予以放弃。核废燃料应在现场或在核电厂附近进行安全管理,就像在德国那样处理。

(6)文殊号反应堆——一个快中子增殖反应堆因事故被暂时封闭,应予以放弃。

(7)有关燃烧钚和铀混合氧化物的钚热项目应予以停止。

日本律师协会联合会和公民核能委员会(2014)也提出了类似的能源政策。这个方向是21世纪领先技术的发展道路。

笔者希望,2011年3月11日,福岛灾难发生的第一天,将成为日本社会和全世界能源政策迈向后核能时代的转折点。(蒋培译)

①请参考2013年11月自然资源和能源机构所发布的数据,http://www.kantei.go.jp/jp/singi/keizaisaisei/bunka/energy/dai1/siryou5-2.pdf(访问时间为2014年4月30日)

②请参考2014年4月15日自然资源和能源机构所发布的新闻,http://www.enecho.meti.go.jp/statistics/total_energy/pdf/stte_011.pdf(访问时间为2014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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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毕素华〕

长谷川公一,日本东北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社会学研究室教授;译者简介:蒋培,河海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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