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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郑振铎离开燕京大学史实考述

2015-07-01季剑青

文艺争鸣 2015年1期
关键词:燕京大学郑振铎国文

季剑青

1931年9月,此前任职于商务印书馆的郑振铎,应燕京大学国文系主任郭绍虞邀请,偕夫人及幼女离沪赴平,担任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合聘教授,开始了他的大学教授生涯。然而郑振铎在燕京大学的生活并不顺利,他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受到燕京大学学生吴世昌的严厉批评,自身又卷入燕京大学国文系人事纷争之中,部分学生甚至发起了驱郑风潮。1935年2月,郑振铎黯然去职,7月前后离开北平回到上海。对于郑振铎离开燕京大学的原委,加以关注的研究者并不多。陈福康在《郑振铎传》中,以“遭忌与被排斥”解释郑振铎的遭际,立足于传主的立场,将冲突的另一方简化为某种恶意的力量。这种完全体认和肯定传主的倾向,是一般传记的通病,不足为奇。江娜则从“文化空间中的权力竞争”的角度,力图更客观地理解郑振铎和燕京大学之间的关系,并将郑振铎离开燕京大学归结为独立知识分子无法融入大学体制的结果。由于作者依赖的史料过于贫乏,相关分析主要建立在揣测和推想的基础上,缺少足够的说服力,得出的结论也显得空泛。在这篇文章中,笔者试图更为深入地解读相关的各方史料,提出对这一事件的较为公正和合乎情理的解释,同时将其放置于更大的历史语境中来考察,阐发其文化史的意义。深一层来看,郑振铎与燕京大学的龃龉,反映了一位坚持五四立场的文化人和20世纪30年代初燕京大学的学院体制之间的冲突。

郑振铎离开商务印书馆,来到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任教,一方面是因为他与王云五的不和,另一方面也是想摆脱繁忙的编辑工作,专心从事于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和著述。在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授课之余,郑振铎全力撰写他的文学史著作。1932年12月,《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全四册由北平朴社出版。这部巨著尚未全部面世,清华大学的浦江清就在《大公报·文学副刊》上撰文推荐,称其“必成佳著”。问世以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受到了学术界的普遍好评。然而就在郑振铎任教的燕京大学,当时在国学研究所攻读研究生的吴世昌却对该书给以严厉的批评。1933年3月,《新月》杂志第4卷第6期刊出了吴世昌《评郑振铎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二册》一文,就变文的起源、词的起源等具体的问题,提出了强烈的质疑。郑振铎很快以致《新月》杂志函的形式,对吴世昌文做出了回应。不久,吴世昌又致函《申报·自由谈》,声明不能接受郑振铎的声辩,为此又专门写了一篇长文寄送《新月》杂志,只是新一期的《新月》迟迟未能出版。此后吴世昌针对《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一、三、四册,又写了一篇长篇评论,1934年3月发表在《图书评论》第2卷第7期,进一步指出该书在史料的可靠性和取舍方面,都有可以指摘的地方。文后附有“论变文发生时代与词的起源诸问题”,正是他对此前郑振铎答辩的再反驳。吴世昌发表在《申报·自由谈》和《图书评论》上的文章,郑振铎没有再做出公开的回应。

这一场规模并不算大的学术论争,其意义并不在于双方究竟孰是孰非,事实上如变文起源于何时这样的具体问题,至今学术界亦无定论。值得深入探究的是争论背后学术旨趣和眼光的差异。郑振铎撰写《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目标是“表现出中国文学整个真实的面目与进展的历史”,他认为此前的中国文学史著述,几乎都遗漏了唐五代以来变文、宝卷、弹词乃至戏曲、小说等源于民间的文学作品,它们的价值远在同时期的诗文之上,因而他不惜以三分之一的篇幅,来叙述这些文体的起源和发展,并给以极高的评价。郑振铎的文学史观,显然源于五四时期重新评价中国文学传统的思潮。早在1923年,郑振铎就提出“所谓新文学运动,并不是要完全推翻一切中国的故有的文艺作品。这种运动的真意义,一方面在建设我们的新文学观,创作新的作品,一方面却要重新估定或发现中国文学的价值,把金石从瓦砾堆中搜找出来,把传统的光尘,从光润的镜子上拂拭下去”。所谓“金石”,即指戏曲、小说等文体。他的文学史研究,始终秉持这一立场,旨在重新绘制中国文学的版图,扭转传统的文学观念,从这个角度看,《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可以视作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自觉延续,只有把它看作更大的文化事业和启蒙运动的一部分,才能充分认识它的价值。

就“重新估定或发现中国文学的价值”这一目标而言,文学史的叙述体例具有天然的优势,在长时段的历史叙述中,仅仅是篇幅的分配就足以展现不同的文学风景,这也正是《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然而,依照学术的标准,文学史却暴露出其内在的难以克服的缺陷。那些作者认为重要性较低但由于文学史对完整性的要求又不能弃之不顾的对象,往往处理得也比较粗糙,无法经受严格的学术检验。吴世昌正是从这个角度批评郑振铎的:“我们知道他是专治传奇小说的。论诗谈文,本非他所长。他的过失,即在他不应当大胆尝试‘中国文学史一类的大著作”。与郑振铎的文学史观不同,吴世昌完全是从学术的角度来看待文学史的,文学史必须建立在对叙述范围内所有对象的深入研究的基础之上,“在各时代的断代文学史没有完备以前,我相信,绝不会有像样的整部文学史出现”。鉴于空泛的文学史著述的泛滥成灾,吴世昌甚至表示“文学史一类的书,如果没有特殊的理由,我以为可以不必作”。他理想中的中国文学史,当然不是单个学者可以完成的,他给《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挑的许多毛病,也许从郑振铎的立场来看,不过是细枝末节,并无损于这部著作体例和见解上的新颖的贡献,时间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然而这丝毫不能否定吴世昌提出质疑的正当性。学术的严格性是怎么强调也不算过分的。《评郑振铎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一、三、四各册》一文,已被今人桑兵等收入《近代中国学术批评》(中华书局,2008年版)一书中,说明吴世昌的学术批评也获得了某种典范性。陆扬就对吴世昌的书评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特别指出他的眼光得益于燕京大学严格的西学训练(1932年升入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之前,吴世昌就读于英文系),“是西洋和中国古典并重的燕京学术传统培育的结果”。尤为敏锐的是,陆扬发现吴世昌的文章“显示出他并不为新文学风气所左右,对那些当时已颇受冷落的文学传统也毫不轻视”。此间正可看出吴世昌和郑振铎文化背景的差异,前者是30年代燕京大学卓越的学术环境培养出来的高才生,后者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成长起来的中国文学研究新范式的开拓者。

虽然吴世昌对郑振铎的批评是学术性的,但是一位青年学生以严厉甚至有些尖刻的口吻公开指摘和批驳身为教授且颇负盛名的郑振铎,很难不对后者产生不利的影响。1935年8月,郑振铎已经离开北平后,《北平晨报》上一篇介绍吴世昌的报道中写道:“郑振铎先生是文坛驰名的大作家罢,他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也是他生平得意作品之一,然而吴君在新月月刊上洋洋洒洒地作了一次批评文章,从史实到文法,给了一个正确的评价,使郑先生也感到若大威胁。后来郑先生曾答辩一次,又被吴君在图书评论上批驳一次,终于缄口无言。郑先生在燕大之失却学生信仰,与这件事极有关系”。时在燕京大学历史系任教的顾颉刚在日记中写道:“(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其第二册先出,吴世昌摭其中常识上之错误,写成一文,投寄《新月》杂志,出版后送与雷川校长,故校长拟将彼辞退”。撇开这句话的内容是否为事实不谈,从语法上看,“送与雷川校长”一词的主语不明,可能是吴世昌,也可能是其他人。然而就吴世昌的品格及与郑振铎的关系而言,他主动将其文章送给吴雷川的可能性不大。在给《申报·自由谈》的函件中,吴世昌坦言:“郑先生在燕京是教授,我是学生。我们天天见面,有时一起吃饭,他以后有书我若有意见,仍可互相批评,找着真理,不妨互相承认”。1934年1月1日,郑振铎和靳以主编的《文学季刊》在北平创刊,创刊号上就有吴世昌的《诗与语音》一文,据他后来的回忆,这篇文章是“被郑振铎先生逼出来的急就章”,可见两人的关系还算和洽。董乃斌对这场学术论争做了这样一番总结性的评价:“吴世昌先生的文章虽因年少气盛而不免措辞尖锐,甚至有出言不逊之处,一些具体的意见还是客观有据的,尚未超出学术批评的范围。对此,郑振铎虽感到不快,有所答辩,却并未以牙还牙,而是适度地接受批评,改正错讹,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作为前辈,毫不影响后来他对吴世昌的提携帮助,表现出高尚而宽广的胸怀”,是较为公允的看法。不过,从前引《北平晨报》和顾颉刚日记的材料来看,吴世昌的批评本身却很可能被他人利用,作为攻击郑振铎的口实,他自己也承认:“我在北平也听得许多自以为十分聪明的谣言,例如某派利用某人攻击某派等等。”郑振铎与燕京大学的关系日趋紧张,终至离职,不能说与此事毫无关联。但不管怎么说,吴世昌的批评充其量只是导致郑振铎离职的动因之一,整个事件还包含其他更复杂的因素。

吴世昌对《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的批评,反映了他与郑振铎不同的文学史观念。虽然如何看待文学史是两人主要的分歧所在,但在30年代初燕京大学国文系的课程设置中,却并没有文学史的一席之地。该系的课程主要分为“中国之语言文字”和“中国之文学”两个部分,其中“中国之文学”部分的规划是:“分时分体以为系统的讲述,无论经传诸子、骈散诗词,以及小说、戏剧、佛曲、歌谣,或翻译文学,平均注重,以期明瞭整个中国文学之演变”。这里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是“分时分体”,即注重断代和某文体的专题研究;二是“平均注重”,即各时代各文体均一视同仁。显然,国文系对学生的要求是全面系统地掌握各时代文学和各类文体的知识。在学院的逻辑中,某种文学成为课堂讲授和学术研究的对象,这一点本身就保证了对象的价值,而不必依赖教师和研究者的主观判定,各对象相互间在价值上也没有轩轾之分。这也正是吴世昌强调专题研究为文学史之基础这一理路的内在逻辑。

从事文学史著述和研究的郑振铎,在燕京大学国文系并没有开设“中国文学史”一类的课程,而是遵照系里的要求,讲授“元明杂剧”“明清小说”等专题课。戏曲小说是郑振铎擅长的领域,课堂上的表现也相当出彩。曾选修其“明清小说”课的国文系学生陈礼颂回忆说:“郑教授面貌清癯而红润,身材高逾六尺,发作艺术家发型,鼻准高,御深度近视眼镜,授课时,每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明清数百年间之稗官小说,宛视若掌纹而数家珍者然。”郑振铎还将他收藏的《西厢记》各种版本,在“元明杂剧”课堂上向学生公开展示,以便学生了解剧本之演变,一时引起轰动。

鲁迅对郑振铎的文学史研究做过一番著名的评论:“郑君治学,盖用胡适之法,往往恃孤本秘笈,为惊人之具,此实足以炫耀人目,其为学子所珍赏,宜也”。这段话不免有误会之处(如“炫耀人目”云云),但指出郑振铎的文学史研究很大程度上依赖罕见的新资料的发掘和利用,却是不错的。郑振铎关注的变文、诸宫调、弹词及戏曲小说等,多是不受传统文人重视的民间文学,许多资料从未得到著录和整理,这方面他确实做了大量开创性的工作。对郑振铎而言,新材料的发现和记述本身就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它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新视角”,显示出崭新的眼光和观念。新材料昭示了文学史研究的新方向:“今日所要走的,乃是就许多新的资料的发现而将文学史的局面重为审定的一条大道”。这一治学思路很自然地延伸到讲坛上。可以想见,他在课堂上“滔滔不绝”地讲述明清小说,必定是如数家珍般地叙述版本的变迁,其中当不乏罕见的孤本;向学生展览其收藏的各本《西厢记》,也不难悬揣其金针度人的风采。

不过,过于看重材料本身的价值,有时便不免沉浸于材料的罗列和铺陈,《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正坐此病。诚如吴世昌所言,“凡郑先生所喜欢的东西,则虽并不必要,也不惜反覆申述”,《西厢记》的本事,前后叙述了三次,《全相平话》中五种平话的故事内容,加上引用了原文,竟占据了二十二页的篇幅。或许郑振铎非常珍视他辛苦搜集来的这些材料,铺叙的时候似乎带着某种赏玩的心境,抑或他觉得有必要将这些材料公诸于众,以贡献于学界,为此不惜连篇累牍地列述,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在材料本身上花费过多的笔墨,都会影响作者论述的深度。这种情况也反映在郑振铎的课堂教学上。从上文述及的郑振铎的授课情形可以看出,他主要是以材料的叙述和展示来博取学生的关注,这虽然赢得了许多人的喝彩,却也引起了另外一些学生的不满。1933年7月,《燕大暑期特刊》上登出了国文系学生王锡昌题为《关于国文学系的改革》的文章,作者对燕大国文系的课程提出了强烈的批评:

现在看哪!我们所需要的是什么?是那些浅近文章的讲述么?是那些戏剧小说的报告么?这是中学生所欢迎的,而不是大学(尤其是专治于国学的)的学生所需要的,我们所需要的不是一架万能的留声机,不是一个喧噪的放大器,而是一把开门的钥匙,一盏引路的明灯,所以我们需要一种有系统实学的研究,一种有见解治学的指导,而不是听听说书,看看热闹而已。

回头再看我们所缺乏的又是什么?我们不少故事材料的报告,我们不少文章的讲读,而我们所少的正是一种有系统的研究,是一种有见解的指导。

王锡昌批评的对象或许不限于郑振铎,但所谓“戏剧小说的报告”“听听说书,看看热闹”“故事材料的报告”等语,显然是针对郑振铎而发。在他看来,郑振铎上课讲述的内容只能满足中学生的需要,距离专业而有系统的国学研究还很远。王锡昌还批评系方因人设课,“不是为了我们所需要的课程去请先生,乃是请了先生而开课,以致应有的课程(甚至于必修课),因为没有先生而数年不开(如比较文法,汉魏六朝诗文等):有的却因为先生的高兴而开了许多大同小异的功课(如‘唐宋传奇,‘宋元话本等)”。最后一句明显指向郑振铎,就像《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西厢记》的本事重复叙述了三次一样,郑振铎开设的各种戏曲小说的课程,也不免“大同小异”。

如前所述,燕京大学国文系课程设置的目标是平均注重各时代各文体的文学,要求学生全面系统掌握中国文学的整体,这就需要配备均衡而又有实力的师资,实现起来绝非易事,因人设课的现象在所难免。然而郑振铎开设的课程,一方面在深度上不能满足部分学生的期望,另一方面也确实存在着重复的现象。从他本人的文学史观点来看,传奇话本、戏曲小说的价值自然远在“汉魏六朝诗文”之上,不厌其烦地讲述相似乃至重复的材料,不过是为了强调这些文体的重要性,向学生揭示文学史研究的新方向,纠正他们可能怀有的偏见。然而作为专业性的知识传授和学术研究场所的燕京大学国文系,课程必须尽可能覆盖所有的领域,而且所有课程的讲授都应遵循严格的学术标准。在这个意义上,王锡昌对郑振铎不点名的批评自有其合理性。他在文章的结尾,提出国文系改革的两个方向,一是“加聘有实学的教授或讲师,充实国文系应有的系统的课程”,二是“减少或归并不必要或类同的功课”。这两点都有指涉郑振铎的用意,郑振铎既不在“有实学的教授”之列,所开课程也属“不必要或类同”之列,至少在王锡昌眼中,他已经失却了燕京大学教授的资格。

1933年底,燕大国文系的学生已经开始酝酿“驱郑风潮”,整个1934年,风潮持续发酵。8月23日,《北平晨报》刊出一篇报道,披露郑振铎将其所藏明版《大藏经》以一千元的高价售与燕京大学图书馆,而学生由书铺探知,该书原价仅四百多元,“该校学生以此事诚属重大不幸事件,即将呈请学校及图书光当局彻查”,愤怒的郑振铎致信校方声明,他之转售藏书完全是一种买卖行为,为证明自身的清白,决定从图书馆赎回该书。这一事件不过是驱郑风潮的一幕,整个运动的主事者正是王锡昌等人。顾颉刚1934年12月23日日记载:“国文系高年生欲驱郑振铎,叶楚生、王锡昌主其事,将上呈文与校中当局”。王锡昌是当时国文系国文学会(该会是国文系师生共同组织的团体)的主席,其影响力和号召力不可低估。然而王锡昌等人发起的驱郑运动最后之所以能成功,系方的态度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郑振铎与国文系同人特别是系主任郭绍虞的关系的破裂,是他离开燕京大学国文系的直接原因。

郑振铎来到燕京大学国文系任教,原是出于国文系主任郭绍虞的邀请。两人同为文学研究会的早期成员,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来往密切,交情甚笃。此时既为同事,依照常理,关系应该更为融洽,实际情形却大谬不然。朱自清1933年6月24日日记云:“访振铎,谈燕大国文系事,铎似与绍虞有不洽合。”两人此时已经表现出不和的迹象,原因应与系务有关,并非出于个人恩怨。一年之后,1934年7月6日日记又云:“下午绍虞来谈,始知振铎从改专任时即令其不快矣。觉欲调解亦无从也。”可见两人关系之紧张已经发展到难以调和的程度。所谓“专任”,是指郑振铎专任燕京大学国文系教授,而此前郑振铎是燕大清华两校的合聘教授。1932年春,燕京大学规定本校教授不得在外校兼课,此即朱自清所说的“从改专任时”。可见郭绍虞与郑振铎两人的矛盾由来已久。

由于缺少直接的材料,我们尚不能确切地了解郭郑两人关系恶化的内情,只能依据旁人的转述做大致的推想。朱自清1934年6月9日的日记有如下的记载:“上午访振铎,振铎谈以‘五四起家之人不应反动,所指盖此间背诵、拟作、诗词习作等事。”这句话非常重要,透露出郑振铎自身的立场以及他对当时大学文学教育的不满。30年代初,清华燕大等校的国文系课堂上,教师在讲授旧体诗词时,往往要求学生熟读精诵,同时伴随模拟仿作这样的练习。朱自清、俞平伯的诗词研究的课程,学生均须拟作,而在燕京大学国文系,郭绍虞也“要求学生在读有关赋、诗、词、曲和散文的课程时都要随班创作”,直到1937年北平沦陷后的孤岛时期仍是如此。这一类的练习并非以创作为目的,而是希图学生由此来了解和掌握旧体诗词的艺术成规,训练学生批评和鉴赏的眼光与能力。这是现代学院体制下文学教育的一种形式,完全是为古典文学的教学和研究服务的。

然而,对于继承了五四反传统文化立场的郑振铎来说,这种模仿拟作旧体诗词的实践却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以‘五四起家之人不应反动”一语,最能显出他的关怀。朱自清、郭绍虞和他本人,都是“以‘五四起家之人”,不应背弃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基本立场,引导学生去从事这一类“复古”的活动。他对郭绍虞的不满,根本的原因应该在这里。郑振铎曾在不同的场合反复申说他的观点,矛头直指北平各大学的文学教育。1934年10月,郑振铎在《<刀剑集>序》中,将大学教师要求学生拟作旧体诗词的现象归为“‘文坛上的恶势力”的表现:“虽然还有不少大学里的文学教师们在课堂上迫着学生们写律绝诗,写草窗、玉田词;(乃至以这种古体诗文作为月课,强迫全校学生交卷的也有)然我不相信,这种现象会再延长多少年”㈤。年底在北大的一次演讲中,郑振铎批评当时浓厚的“复古”空气,“尤以大学校为然,如南京中山大学,广州中山大学,北平几个大学,复古的空气都很浓厚,比方一位教授讲什么文学科目,就要做出什么样的作品,如讲唐诗,就要做出唐诗,这岂非讲莎士比亚的戏剧,就要做得出莎士比亚那样的作品才配讲么”。虽然没有点出燕京大学的名字,但燕大显然也在被批评之列,尤其考虑到郭绍虞身为系主任本身就要求学生拟作旧体诗词,他听到郑振铎这一类的激烈言论时,内心的不快是可想而知的。

作为五四文化理想的坚定捍卫者,郑振铎对30年代大学文学教育的攻击,再次表明他和学院体制的格格不入。不过,郑振铎并不甘于做一个旁观的批评者,却主动介入到燕京大学国文系的人事安排中。顾颉刚1934年6月25日日记载:“郑振铎欲辞退在宥,假借选课问题掀起大波。”此事内情不得而知,但从另一位当事人闻宥(字在宥)的背景却不难了解郑振铎的用心。闻宥早年为南社社员,主编过鸳鸯蝴蝶派的《礼拜花》周刊,目前尚不清楚他在燕大国文系的经历,但是这样一位旧派文人色彩很浓的学者,显然是不入郑振铎的法眼的,或许亦在其想要扫除的“恶势力”之列。一方面多次批评系主任的文学教育的主张,另一方面又干涉系主任的人事之权,郑振铎的行为已经为郭绍虞所难以容忍,适逢国文系学生掀起驱郑风潮,本来是解聘郑的好机会,郭绍虞却又迟疑起来。1934年12月26日顾颉刚的日记中记载:

绍虞心欲去郑而口不敢言,今以学生攻郑之幕揭开,必须国文系主任负责说一句有担当的话,而彼迟疑软化。在宥苦与同谋,疑其卖友,投函质问,彼遂集恨于闻,转欲亲郑驱闻,甚矣郭之不智也!然闻行事卤莽,逼得无法转圜,亦太性急。以彼辈相持,害得我天天费工夫,这真是意外的损失!

由此可知,由于郑振铎与闻宥的冲突,闻宥亦成为驱郑运动的推手。但因为郭绍虞的犹疑态度,三人的关系又发生了某种变化,顾颉刚也卷入这场人事纷争中,显然他的立场是站在驱郑一方的。为了解决这一困局,文学院院长黄子通提议组织一委员会,吴雷川(时为燕大校长)、黄子通、郭绍虞和顾颉刚四人为委员。1935年1月11日,委员会通过决议,郑振铎下学期即离校,闻宥亦准辞职,下学年离校,“国文系之风波历一年馀,至今日而解决”。历时一年多的驱郑风潮,以郑振铎被迫离职而告终。

郑振铎对自己的处境显然早有预感。从1934年7月6日鲁迅致郑振铎的信中可以看出,他当时已经萌生退志,鲁迅建议他考虑去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1935年1月初,郑振铎给鲁迅连续写了两封信,此时他离校已成定局,做好了回上海的打算。鲁迅在回信中对郑振铎的遭遇深表惋惜,希望他能继续留在北平。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给郑振铎的信中特别提到顾颉刚(信中蔑称为“三根”)的“营植排挤”,极表不齿之意。郑振铎应该已经了解顾颉刚的态度乃至行为,并将相关情形告诉了鲁迅。撇开鲁迅对顾颉刚怀有的成见不谈,顾颉刚确实在这场风波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作为历史系的教授,顾颉刚对自己卷入国文系的人事安排亦颇有顾虑,不过又以“为公家着想,只要办得好,即个人结些怨家亦复值得”自解。从现有的材料看来,很难说顾颉刚与郑振铎存在着个人恩怨,他在学术上确实瞧不起郑振铎,对《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评价很低:“以彼绝不用功,只抄别人成编,稍变排列方式,他人之误未能订正也。”在吴、黄、顾、郭四人组成的委员会中,顾颉刚很可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系主任郭绍虞坚定了“去郑”的态度,委员会最终做出了郑振铎离校的决定。

在与燕京大学国文系的这场风波中,郑振铎并非没有同情者和支持者。国文系的学生,也有不少站在他的一边。当王锡昌等人掀起驱郑风潮的时候,同时也有一些学生愤愤不平,在校中张贴标语,表现出坚决拥郑的姿态。据冰心的回忆,“振铎在燕京大学教学,极受进步学生的欢迎,到我家探病的同学,都十分兴奋地讲述郑先生的引人入胜的讲学和诲人不倦的进步的谈话”。“进步学生”也许是带有意识形态色彩的标签,但郑振铎在一部分青年学生中有很大的影响力也是事实。尤其是他对待学生态度极为平易,很容易让对方产生亲和感。上过郑振铎课的燕大和清华的学生,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几乎众口一词地感怀其没有教授架子和蔼可亲的风度。

郑振铎对学生的吸引力,含有他本人主动的成分。朱自清日记中记郑振铎“谓当常与学生接谈,注册时即可行之”),这是他对朱自清的劝告,也是他与学生交往的经验之谈。1933年10月,郑振铎在北平筹办《文学季刊》,便有意援引燕大和清华的学生加入作者群的行列。1934年1月创刊号的封面上,许多学生的名字都赫然印在“特约撰稿人”的名单中,其中就有时在清华就读的季羡林,这使得他“受宠若惊”,并且感慨“西谛先生对青年人的爱护,除了鲁迅先生外,恐怕并世无二”。郑振铎本来对燕大清华等校文学教育中“复古”风气非常不满,这种风气自然会毒化青年人的心灵,如此看来,郑振铎在学院之外带领青年学生开辟新的阵地,就带有某种运动的色彩,包含着抵抗“恶势力”的意味。《文学季刊》的《发刊词》,明确宣示“继续十五年来未竟全功的对于传统文学与非人文学的攻击与摧毁的工作”为刊物的目标,这正是郑振铎五四立场的鲜明表达。

五四时期,文学革命的发源和扩展与北京大学等高等学府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集合了新式知识精英的大学是开展和推进新文化运动的理想场所,借助于学生群体的传播,新文学和新思潮可以在更大范围内造成影响。燕京大学虽然介入新文化运动较晚,但是在20世纪20年代,由于周作人等人的努力和校方的支持,开设了大量新文学方面的课程,成为培育新的文学观念和新文学作者的重要园地。然而到了30年代,情势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学与文坛打成两橛,前者开始成为专业化的教育和学术机构,后者则更多地受到了出版市场的支配。1931年以后,燕京大学国文系基本上已不再开设新文学课程,专精的古典文学课程成为主体。除了大环境的变化外,还有两个特殊的因素影响到燕大风气的转变。一是由于非基督教运动和民族主义思潮对教会大学的冲击,自20年代后期始,教会大学大力推进国学教育和研究,燕京大学成为这一潮流的领导者。1928年燕京大学就成立了国学研究所(吴世昌正是国学研究所的研究生),走在了教会大学的前列。二是燕京大学与美国的特殊关系,使它更容易引进美国的学术资源,接受西方学术训练的方法和体制。1928年成立的旨在资助中国文化研究的哈佛燕京学社,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这样的氛围中,国文系也“更多受一点西洋汉学界的影响,与欧美各大学及学术机构常有往来”。得益于诸多有利的条件,30年代燕京大学的国学教育和研究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平,燕大“渐渐成为中国文史研究的一个中心”。

对于有志于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纯粹学术研究的教授和学生来说,30年代的燕京大学称得上是一方乐土,然而在坚持五四文化理想的郑振铎看来,燕京大学国文系的学院化不啻为一种“复古”的倒退。从他在燕京大学国文系三年多的经历来看,他没有将自己定位为书斋中的学者,而是以文化人的姿态,通过讲课、干预系中人事安排、提携学生、编辑刊物、课外讲演等各种形式的活动,反抗在他看来错误和腐败的趋向,鼓吹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一脉相承的思想和主张。郑振铎以强烈的责任感和热情致力于五四时期未竟的文化运动事业,然而在30年代燕京大学的学院体制和环境下,郑振铎的目标不仅不可能实现,反而会招致同事乃至部分学生的反感。加之他的文学史教学和研究不能完全满足日趋严格的学术标准,更给攻击者制造了口实。虽然有不少学生理解和支持他,最终还是在驱郑风潮中被迫离职,退出了学院的体制。概而言之,无论是文学观念、研究取向还是其运动家的姿态,郑振铎都体现出鲜明的五四特征,这使得他与30年代学院化的燕京大学之间的关系充满了紧张,以致发展为无法调解的冲突,这是导致他1935年离开燕京大学的深层根源,虽然我们不能完全排除个人纠纷和意气的因素。在这个意义上,郑振铎与燕京大学的这一段纠葛,为我们理解五四运动的历史记忆与30年代北平学院体制间的复杂关系,提供了生动的个案,而不仅仅是一个学界或文坛的掌故而已。

(责任编辑:张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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