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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与“立”:民国文论新思维

2015-07-01黄健

文艺争鸣 2015年1期
关键词:新文学文论民国

黄健

晚清以来,中国文化和文学处于全面转型之中,如何对待传统的文化和文学,各派意见并不一致。民国文论家对传统文论的态度,首先采取的是“破”,也就是多采用批判性的思维和方式,来审视传统文论对于新文化、新文学的落后性和不适用性。如《新青年》主编陈独秀就曾指出:“一切虚文空想之无裨于现实生活者”,都应“吐弃殆尽”。他对传统文论进行了猛烈的批评,指出:“自古以来的汉文的书籍,几乎每本每页每行,都带着反对德赛先生的臭味”,故要将其“打倒”,“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胡适也明确指出,以往文学史上的这个派,那个派的,如江西派、桐城派、文选派等,“都没有破坏价值”。不是“真文学”和“活文学”。他希望倡导新文化和新文学的人“对于那些腐败文学,个个都该存一个‘彼可取代也的心理,个个都该从建设一方面用力,要在三五十年内替中国创造出一派新中国的活文学”。在胡适的眼中,所谓“真文学”“活文学”,就是有思想,有真情实感的文学。他以诗歌创作为例指出:“如果诗不表达人类痛苦遭遇的呼喊,而只以做美女圣贤的传声筒自满,那么诗便忽略了其应负的神圣任务之一了。”周作人在论述“人的文学”思想特点时,同样是强调指出:“全是妨碍人性的生长,破坏人类的平和的东西,统应该排斥”。他认为,新文学、新文论都应在正视现实人生的矛盾中,确立与现代文明相一致的价值观念。

为扫除传统文论对新文论建设的障碍,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一文中以激进的态度,直接用了“推倒”一词来表示对传统文论的“破”。他指出:“元明剧本,明清小说,乃近代文学之粲然可观者。惜为妖魔所厄、末及出胎,竟尔流产。以至今日中国之文学,萎琐陈腐,远不能与欧洲比肩。此妖魔为何?即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归、方、刘、姚是也。此十八妖魔辈,尊古蔑今,咬文嚼字,称霸文坛,反使盖代文豪若马东篱、若施耐庵,若曹雪芹诸人之姓名,几不为国人所识。若夫七子之诗,刻意模古,直谓之抄袭可也。归、方、刘、姚之文,或希荣誉墓,或无病而呻,满纸之乎者也矣焉哉。每有长篇大作,摇头摆尾,说来说去,不知道说些什么。此等文学,作者既非创造才,胸中又无物,其伎俩惟在仿右欺人,直无一字有存在之价值。虽著作等身,与其时之社会文明进化无丝毫关系。”在陈独秀看来,不彻底地“破”旧文学、旧文论的体系,民国所倡导的新文学、新文论也就建立不起来。他严肃地指出:“际兹文学革新之时代,凡属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均在排斥之列。以何理由而排斥此三种文学耶?曰,贵族文学,藻饰依他,失独立自尊之气象也;古典文学,铺张堆砌,失抒情写实之旨也;山林文学,深晦艰涩,自以为名山著述,于其群之大多数无所裨益也。其形体则陈陈相因,有肉无骨,有形无神、乃装饰品而非实用品;其内容则目光不越帝王权贵、神仙鬼怪及其个人之穷通利达。所谓宇宙,所谓人生,所谓社会,举非其构思所及,此三种文学公同之缺点也。此种文学,盖与吾阿谀夸张虚伪迂阔之国民性,互为因果。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盘踞于运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学,使吾人不张目以观世界社会文学之趋势,及时代之精神,日夜埋头故纸堆中,所目注心营者,不越帝权贵、鬼怪神仙与夫个人之穷通利达,以此而求革新文学,革新政治,是缚手足而敌孟贲也。”陈独秀选择文学为突破口,用新文化、新思想、新道德的价值标准,批判传统文学、文论,指出其以腐朽、落后的旧文化、旧思想、旧道德危害国民精神,凸显出一种势如破竹、摧枯拉朽的激进态势,对民国文论的生成与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民国之初,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对一切阻碍新文化、新思想、新道德的学说,愈来愈成为一种思想共识。民国文论在这方面也突出强调了要用“破”的思维,致力于新文学的建构。如郑振铎在评论“文学研究会”的文学主张时就指出:

他们反抗无病呻吟的旧文学;反抗以文学为游戏的鸳鸯蝴蝶派的“海派”文人。他们是比《新青年》派更进一步的揭起了写实主义的文学革命的旗帜的。他们不仅推翻传统的恶气,也力拯青年们于俗流的陷溺与沉迷之中,而使之走上纯正的文学大道。

他们排斥旧诗旧词,他们打倒鸳鸯蝴蝶派的代表“礼拜六”的文士们。

他们翻译俄国,法国及北欧的名著,他们介绍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高尔基、安特列夫、易卜生以及莫泊桑等人的作品。

他们提倡血与泪的文学,主张文人必须和时代的呼号相应答,必须敏感着苦难的社会而为之写作。文人们不是住在象牙塔里面的,他们乃是人世间的“人物”,更较一般人深切地感到国家社会的苦痛与灾难的。

对于传统文学和文论的“破”,鲁迅则分别是在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来展开的。他声称:“孔孟的书我读的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同样是旨在以一种激进的方式,对传统文论展开全面的清理与批判。在他看来,传统文论论人、论文均是“中庸”“调和”,让人“沉静,而又疲弱”,“默默生长,以至枯萎”,也就是“教人不要动”。鲁迅重点是对由传统文论所表现的出来的“四平八稳”的观念,进行了猛烈的批评。譬如,对传统论文鼓吹的“大团圆”“十景病”“类型化”等理论主张,就认为其直接的结果就是为国民制造出了一条“瞒”和“骗”的“奇妙逃路”,并且日益的堕落,缺乏“直面人生”的勇气:

不幸这一勇气,是我们中国人最所缺乏的。

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中国的文人也一样,万事闭眼睛,聊以自欺,而且欺人,那方法是:瞒和骗。

于是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因为凡事总要“团圆”,正无须我们焦躁;放心喝茶,睡觉大吉。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懦,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

鲁迅终生厌恶古典的柔和、纤巧之音,他曾以屈原为例,指出屈原虽有“放言无惮”的抗俗精神,但也“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到后世,为力所强”。在他看来,传统文论作为一种历史的形态,如果不对此进行整体的价值转换,也就难以适应民国新文学的发展需要。

民国文论对旧文学、旧文论的“破”,所指的对象主要是“文以载道”的观念。陈独秀说:“所谓载道之文,不过抄袭孔孟以来极肤浅极空泛之门面语而已。余尝谓唐宋八家文之所谓‘文以载道,直与八股家之所谓‘代圣贤立言,同一鼻孔出气。以此二事推之,昌黎之变古,乃时代使然。于文学史上,其自身并无十分特色可观也。”胡适在解释“文学改良”的“八事”主张时,第一条就是要做到“言之有物”,并特别指出他所说的“物”,“非古人所谓‘文以载道之说也”,而是指文章的“思想”和“情感”,也就是古人所说的文章的“质”。刘半农则是从“文”的释义入手,解析了“文”和“道”的关系。他指出:“道是道,文是文。二者万难并作一谈。”如果作文只是“生吞活剥孔孟之言”,“堆砌之于纸上”,“则‘文之一字,何妨付诸消灭”,而“奉为神圣无上之五经之一之诗经”也没有一首“足当‘文之名者”,故“文以载道”之说,“其立说之不通,实不攻自破”。叶圣陶对此也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他指出:“国人对于文学素抱一种谬误的见解:一方视为玩弄之具,一方视为卫道之器。本此见解而从事撰作,当然长居于黑暗时期,没有永久辉耀的作品出现了。这是深沉的酣梦,是必须促使觉醒的。”周作人则从中国文学发展史的角度,考察了“文以载道”的来龙去脉。在他看来,对于真正的中国文学来说,“文以载道”只被看作是一个口号而已,只是到了唐宋以后才成为中国文学的主流观念,出现了一个“载道派”的所谓“道统传统。

大概是受到周作人的影响,苏雪林专门写了一篇《文以载道》的文章。这篇被她自己称为足以代表她的学术功底的文章,收入她的评论集《蠹鱼生活》一书中,由上海真善美书店于民国十八年(1929年)出版。在文章中,她旁征博引,以翔实的史料,从文学史的角度阐释了什么是道,文应该载什么样的道,文与道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通过充分的学理性论证,她提出“文学最大的作用是表现感情的,而不应超负荷地传道”的观点。在她看来,传道或者传播知识,传播真理,都应该是科学的事情,是自然科学、哲学社会科学、法学等承担的使命,而文学就是要“表现人的丰富情感”,如果将文学当作工具使用,就大大降低了文学的艺术功效,也就是扩大和超过了文学自身所承受的范围,文学是不应载什么道的,否则,文学就不能称其文学,文学是难以承受“道”的重负的。她指出:“文学与人有密切的关系,则谓文学为发表真理的工具,更没有什么不可。……以文学本身使命而言;文学最大的作用是表现情感的,它的职能是感(to move)而不在教的。安诺尔德(Anorld)谓文学非以喻特殊之人,及仅为事物之记识。包斯勒德(Posnett)谓文学无论为散文,为诗,在愉快于最大多数之人,而不务训诫,且当训之于通知识,而排弃专门知识。这话就比较圆满。传达智识尚不必,发表真理的义务,当然要教哲学去担负。文学尽不必当仁不让,将它拉到自己身上来。”因此,“对于‘文以载道的学说,可以下一个结论了。我的结论是:文学的使命,并不在发现真理,至于狭义的真理,如孔子之道,当然更不成问题。”诗人朱湘也在同名的文章中,则从世界文学的范畴论述了“文以载道”的实际涵义,他指出,世界文学发展中存在三种不同类型的“载道”文学,即“载神道,载世道,以及载人道”的文学。他认为,“古代便是载神道的文学的兴盛期,中代便是载世道的文学的,近代便是载人道的”文学。

与苏雪林的观点相接近的还有老舍,同是在大学任教的缘故,需要给学生讲清楚“文以载道”的来由,老舍在20世纪30年代写的《文学概论讲义》中,也对“文以载道”进行了学理分析。他认为,在建设新文学、新文论时,首先就应该用“怀疑,思考,比较,评定古物价值”的眼光,去梳理传统文学的价值观念。他指出,在“文以载道明理遂成了文人的信条”时,也就把“文艺毁苦了!这种论调与实行的结果,弄得中国文学”“毫无生气”可言。而这“怎能说得通呢!道德是伦理的,文学是艺术的,道德是实际的。文学是要想象的。道德的目标在善,文艺的归宿是美;文学嫁给道德怎能生得出美丽的小孩呢?”可见,民国文论对旧文学、旧文论主张的“文以载道”观念,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批判,为建构新文学、新文论,扫除了认识观念上的障碍,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当然,民国文论对旧文学、旧文论的“破”,并不是单纯地为“破”而“破”,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立”,也就是要致力于建立民国新的文学和文论体系,如同陈独秀所呼吁的那样:“吾国文学界豪杰之士,有自负为中国之虞哥、左喇、桂特、郝卜特曼、狄铿士、王尔德者乎?有不顾迂儒之毁誉,明目张胆以与十八妖魔宣战者乎?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为之前驱!”也如同创造社成员周全平在《<洪水>复活宣言》中所指出的那样:“没有创造,便没有世界。真正的破坏也是难能的而且是必需的,……彻底的破坏,一切固有势力的破坏,一切丑恶的创造的破坏,恰是美善的创造的第一步工程。”

如何建立民国新的文论体系,民国文论家非常注重从近现代西方文化和文学知识谱系中,介绍、转译、接受和传播与现代文论的相关理论。胡适在比较东西方文明的特征时就指出:“东方的文明的最大的特色是知足,西洋近代文明的最大特色是不知足”,“知足的东方人自安于简陋的生活,故不求物质享受的提高;自安于愚昧,自安于不识不知,故不注意征服自然,只求乐天安命,不想改革制度;只想安分守己,不想革命,只做顺民”,因此,他主张“让那个世界文化充分和我们的老文化自由接触,自由切磋琢磨,借它的朝气锐气来打掉一点我们的老文化的惰性和暮气”,甚至还提出要“充分的世界化”的观点。鲁迅也是如此,他认为,西方文化“常进于幽深,人心不安于固定”,故“十九世纪以后的文艺,和十八世纪以前的文艺大不相同。十八世纪的英国小说,它的目的就在供给太太小姐们的消遣,所讲的都是愉快风趣的话。十九世纪的后半世纪,完全变成和人生问题发生密切关系。我们看了,总觉得十二分的不舒服,可是我们还得气也不透地看下去。”在鲁迅看来,近代西方文学前半部还显得安宁、平和、消闲,而随着文明进程的发展,在后半部其内在的对立、冲突、动荡,则是显而易见的。这说明其审美意识的转变是一种历史发展的趋向,民国文论也应具有这样的一种建设性的新思路,应具有一种现代性的价值建构。

鲁迅选择的大都是近代西方文学那些“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摩罗诗人,从翻译域外小说,到弃医从文后,系统翻译、介绍、引进近代西方文学,他都坚持用现代的审美意识及其标准来推动民国文论的建设,目的是要用“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冲决旧文学的囚笼,创立新文学。他说要“大呼猛进,将碍脚的旧轨道不论整条或碎片,一扫而空”,只要是阻碍历史前进的,“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魂》《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鲁迅十分赞同厨川白村的美学观,认为新文学创作必须从一切内外在地束缚当中彻底解放出来,即“忘却名利,除去奴隶根性,从一切羁绊束缚解放出来,这才能成文艺上的创作。”他强调:“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主张写出人生的“血”和“肉”来。在《摩罗诗力说》里,他大力倡导“恶魔派文学”,以为“恶魔者,说真理也。”由此,鲁迅向古典的“和谐”进行发难:“中国之诗,舜云言志;而后贤立说,乃云持人性情,三百之旨,无邪所蔽。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强以无邪,即非人志,许自繇于鞭策羁縻之下,殆此事矣?然厥后文章,乃果辗转不逾此界。”在中国文学史上,《摩罗诗力说》可以算得上是第一篇公开提倡“恶”的文论。鲁迅推崇“上抗天帝,下制民众”的恶魔,就是要求民国新文学和新文论的价值建构,能够充分展示现代性的价值取向,以扫除旧文学、旧文论中那种所谓文雅、中道、纤细、阴柔、伪善之气,以建立新文学、新文论的开阔、理性、崇高、阳刚、进取的精神风尚。

对于民国文论的“立”,也即如何建设民国的新文论,民国文论家不仅注重从价值观念建构上入手,同时也注重依据文学的艺术特性入手来进行结构性的改造和创新。如胡适除了提倡“八不”主张之外,另一个策略就是重点从“国语的文学”和“文学的国语”着手,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他指出:“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我们的国语才可算得真正国语。国语没有文学,便没有生命,便没有价值,便不能成立,便不能发达。”他分别从“工具”“方法”和“创造”三个层面,对如何建立“国语的文学”,进行了理论的梳理、分析、论述和阐释。民国十年(1921年)成立的“文学研究会”,在成立“宣言”中也强调:“整理旧文学的人,也须应用新的方法,研究新文学的更是专靠外国的书籍。”在他们看来,“将文艺当作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我们相信文学是一种工作,而且又是于人生很切要的一种工作;治文学的人当以这事为他终身的事业。”在《<小说月报>改革宣言》中,民国文论家则再次强调:“同人深信文艺之进步全赖有不囿于传统思想之创造的精神;当其创造之初,固井庸俗之耳目,迨及学派确立,民众始仰其真理。……同人以为今日谭革新文学非徒事模仿西洋而已,实将创造中国之新文艺,对世界尽贡献之责任”。创造社同人也宣称,他们是在创造中国的前所未有的新文学。麦克昂(郭沫若)说:“前一期的陈,胡,刘,钱,周主要在向旧文学的进攻,这一期的郭,郁,成,张却主要在向新文学的建设,他们以‘创造为标语,便可以知道他们的运动的精神。”创造社建设新文学、新文论的主张,如同郁达夫在撰写《创造日宣言》中所强调的那样:“我们想以纯粹的学理和严正的言论来批评文艺政治经济,我们更想以唯真唯美的精神来创作文学和介绍文学。”

“破”与“立”的新思维,使民国文论的建构在起始阶段就显示出应有的思想深度,吻合了新文化“思想革命”所要求的建设目标,展示出“对于他自己的与共同的人类的命运的精神。”正如西谛(郑振铎)所宣称的那样,民国新文学是“人生的自然的呼声。人类情绪的流泄于文字中的,不是以传道为目的,更不是以娱乐为目的。而是以真挚的情感来引起读者的同情的”。他还特别强调“这种新文学观的建立,便是新文学的建立的先声了”。民国文论对文学价值观念的全新建构,使新文学创作能够迅速地占据中心位置,显示出与现代文明,与世界文学主流的相对应、相对接的发展态势,同时也使新文学的理论建设,显示出一种全新的现代性价值特征。

(责任编辑:张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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