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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翼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价值观念的碰撞与调适

2015-07-01方维保

文艺争鸣 2015年2期
关键词:左翼集体主义价值观念

方维保

世界范围内的革命现实主义文学从它诞生的时候起,从来就不是单纯的文学价值观念问题,而是一种政治文化的价值观念问题;也从来就不是个体的价值观念问题,而是对于政治集团整体价值观的阐述。在革命现实主义的祖国苏联如此,在中国也是如此。在中国“革命文学”的价值结构中,集体主义是这一结构中的与阶级信仰俱来的结构内涵。它在革命文学中最终的权威地位的确立,经历了与个性主义价值观念竞争的漫长历程。

个性主义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遗产。新文化的启蒙主义,意在张扬个体和个性主义,把个体从封建家族的集体主义伦理中解放出来。在“五四”运动的前夕,陈独秀发表文章,赞扬西方文明中的个人主义精神,“举一切伦理道德政治法律,社会之所向往,国家之所祈求,拥护个人之自由权利与幸福而已”。中国要想进步,必须以个人本位主义取代家族本位主义。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胡适提倡一种以“易卜生主义”为名的,以个性解放为核心内容的个人主义。他赞成易卜生提出的“首先救出自己”的口号,所以易卜生说得对:“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妙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个人自由和个人责任缺一不可:“自治的社会,共和的国家,只是要个人有自由选择之权,还要个人对于自己所行所为都负责任。若不如此,绝不能造出自己独立的人格,如同酒里少了酒曲,面包里少了酵,人身上少了脑筋:那种社会国家绝没有改良进步的希望。”

总体来说,五四的个人主义是自由和责任均衡的价值诉求,但是,并不否认五四时期也存在着广泛的极端个人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在五四文学话语中,个人主义文学和人间本位主义文学,以及无政府主义的想象同时存在。

但是,个性主义在“五四”落潮后的20年代中期备受质疑,原因在于柔弱的个性主义无法面对强大的混乱的政治。周扬说:“‘五四新文化运动给我们带来了科学和民主,……那时我们急迫地吸取一切从外国来的新知识,一时分不清无政府主义和社会主义、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界线。”“我们投身于工人阶级的解放事业,但存在于我们脑子里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思想、情绪和习惯却没有根本改变。我们有了一个抽象的共产主义的信仰;但支配我们行动的却仍然常常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冲动。我们和工人农民没有结合,甚至很少接近。”“那个时候,我们许多人与其说是无产阶级革命派,不如说是小资产阶级革命民主派。个人主义的影响在我们身上长期不能摆脱。回想当年,个人主义曾经和‘个性解放‘人格独立等等的概念相联系,在我们反对封建压迫、争取自由的斗争中给予过我们鼓舞的力量。19世纪欧洲文学的许多杰出作品经常描写个人和社会的冲突,愤世嫉俗,孤军奋斗和无政府式的反抗,这在我们的头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曾经热烈地欢迎易卜生,欣赏他那句‘世上最孤立的人就是最有力量的的名言。我们中间许多人就是经过个人奋斗走上革命道路,背着个人主义的包袱参加革命的。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和无产阶级的集体主义是无法调和的。我们不只要进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这个革命在我国也是只能由无产阶级领导的),而且要进行社会主义革命。我们身上存在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就成了我们前进道路上的最大障碍。”周扬所讨论的个人主义及其在30年代的境遇,后来老舍等中间派作家甚至也意识到了。他在后来创作的《骆驼祥子》中,就曾借用车夫老马之口表达了他对于集体斗争的向往。个人奋斗的祥子最后成了一个“个人主义末路鬼”,而他的同事车夫老马早就教导他“蚂蚱要打成阵”。

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的集体主义正是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被文化思想界所接受,所张扬。但是,即使在左翼内部,大部分作家和理论家都是从“五四”走过来的,他们身上依然保持着个人(性)主义的文化痕迹。而且,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性格以及他们的创作都具有矛盾性:在宏观价值上信仰马克思主义的集体主义,而在具体的生活方式上、在创作想象之中,依然保持着我行我素的个性主义。

20年代末和30年代初的上海,革命现实主义文学内部的价值观,就存在着个性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冲突。左联时期的革命现实主义文学在宏观价值观念上虽然有共同的对于集体主义的阶级利益的共识,如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和苏式现实主义文学观念的尊崇,以及政治上面对着共同的敌人,但是,二三十年代上海特殊的文化语境,又使其具有“多元化”的特征:一方面,左联作为一个政治党团化的文学团体,其主要领导人要尽力地使其成员的思想和价值观念组织化和党团化,体现集体(政党)的意志;另一方面,二三十年代上海的左翼知识分子尤其是左翼作家,无论其生活形态还是创作形态(包括创作趣味)还是组织形态,都因为共产党组织的地下状态和上海的独特的多元文化语境的存在,而具有自由主义和个体个性主义的性质。

在文学形态方面,个人(性)主义的创作趣味,一直裹挟着一批左翼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创作行为。左翼的创作,大都有批判当时社会政治、张扬无产阶级革命理念的激情,但是,小资情调又促使他们总是摆脱不了罗曼蒂克话语。脆弱的、易感的、颓废的情爱书写,以及个人主义的革命冲动,所透露出的都是“五四”式的个性主义。左翼作家对此也有着自觉,曾经借华汉《地泉》的出版,瞿秋白等人分别作序的形式,试图清理这种罗曼司话语。但是,纵观整个左联时期,左翼作家的纯文学创作,很少有纯粹的革命现实主义,鲁迅所寄望的《毁灭》式的革命文学自始至终没有出现。中国最繁荣的都市的生活语境,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个人主义精神取向,以及创作趣味,使得个性主义并没有因为革命作家的自我批判而消失,相反却一直非常茁壮。蒋光慈的个性主义创作就一直没有停止。

在组织形态方面,虽然左联由核心化的党团组织所控制,但它并不是一个严密的党团组织。以鲁迅等人为代表的“自由左翼”和以周扬为代表的“组织左翼”,就曾围绕着一系列的组织问题而发生纠纷,如参加组织活动,如提出文学口号,如具体的创作活动的介入等。个性主义价值观和集体主义价值观在30年代上海的语境下,其碰撞角力是明显的:组织左翼强调集体的意志,是苏联革命组织的传统,当然也是地下革命的需要;而且它试图通过组织形式来实现自己的意志:而鲁迅,甚至包括蒋光慈等人,在那个环境中自由自在惯了,散漫是文人的个性,批判也是文人的个性,革命组织的约束力对于他们是极其微弱的,或者说更多时候只能借助于他们的革命良知才能发挥作用。左翼组织借助组织形式对于他们创作和生活的介入,经常会引起激烈的冲突。秉持着个性主义创作理念的蒋光慈就在这样的冲突中退党,并寂寞地病死。正如荣格所说:“个人意识意味着分离和反叛。”其实,蒋光慈的“个性话语生产”并没有失败,秉持着多元化的个性主义理念的鲁迅,则是对组织左翼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当周扬代表党团组织提出“国防文学”口号的时候,有着不同意见的鲁迅立刻毫不犹豫地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口号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挑战了组织左翼的集体意志。在这些冲突中,我们可以看到,上海的特殊语境并不能使其中的一方战胜或统一另一方;更严格地来说,党团化的左联组织并不能使整个左联形成统一的纯粹的价值观念;而且,在许多时候借助于鲁迅的文化影响力,自由左翼经常占据上风。所以,“国防文学”的论争,实际上是转换了场域的“创作自由”论争。特殊的语境造就了左联价值观念的政治追求大体一致前提下的个性主义与集体主义共存的局面。可以说,是上海的租界文化语境保存了左联成员个性主义的价值观念。

抗战时期国统区左翼的内部,其价值整体的格局,基本维持了30年代上海的多元矛盾共存的样态。左联革命现实主义的一翼——自由主义和个性主义的“自由左翼”,任情批判的精神在抗战的大背景下继续着、发展着。抗战时期国统区的自由左翼以暴露国统区的“黑暗”为己任,以为民族清洁肌体为出发点,承续着左联精神领袖鲁迅的个体主义价值观念,在认同左翼集团的宏大价值观念的同时,也保持张放的个性精神和自我中心主义。同时,借助于民族团结政府,主流的组织左翼也在国统区获得了合法的存在。虽然有民族抗战的背景,组织左翼对于国民党统治的批判并没有消歇。在国统区,自由左翼与组织左翼虽然存在着价值的冲突,但是在对于国民党政治的暴露和批判上却是一致的。这种“联手”造就了以讽刺和嘲弄为主要风格特色的国统区“暴露文学”。围绕着张天翼的小说《华威先生》和郭沫若的话剧《屈原》等,曾爆发了长久的关于“暴露文学”的论战。民族统一战线并没有消泯左翼文化“阶级”的鸿沟。无论是七月派还是暴露文学都是30年代左翼文学批判现实主义精神的延续和进一步的张扬。民族抗战的大背景为左翼自由个性的写作提供了条件。这样的自由写作条件的存在,并不仅仅来自与民族抗战理念对于来自国民党方面的打压的抵挡,也来自于事实上的军事隔绝对来自红色政权的意识形态规范的延宕。毛泽东的《讲话》发表之后,在国统区爆发了有关“主观论”的论战。被称为“主观战斗精神”的胡风文艺思想与毛泽东文艺思想和它的支持者发生了最初的交锋。虽然胡风受到了猛烈的批判,但国统区的特殊文化语境,反而擦亮了胡风的理论。当然,胡风也就无法在那时实现一个“转变”。民族抗战的文化语境不但缔造了左翼与右翼共存的价值格局,也造就了左翼内部自由左翼和组织左翼冲突共存的价值局面。

任何一种单一的宏大价值观的形成,都是在多种同质的价值观的冲突和整合的过程中形成的。中国现代革命现实主义文学的价值观念,也经历了这样一个冲突和整合的过程。冲突和整合的过程是漫长的,但是总有一个“节点”,最终促使这种单一的价值观最后的形成。革命现实主义这种单一宏大价值观念的最后成型,则是在1942年的延安革命文艺运动之中。

民族抗战背景下的延安的价值格局与国统区却有很大的不同。延安时期之初,中共“政权”通过第二次国共合作,成立了边区政府,获得了合法性。大批的左翼知识分子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涌向了延安。奉行自由主义和个性主义的部分文学知识分子“自由左翼”和奉行苏式革命现实主义的“组织左翼”,就在民族解放战争的背景下,在延安实现了汇合。鲁迅之后的“自由左翼”和“组织左翼”的一部分后来都到了延安,存在于30年代上海和40年代国统区的左翼内部的多元冲突的价值格局也自然地被“搬入”延安。汇合伊始,延安左翼内部两种价值观的冲突就形成了周扬后来所说的“鲁艺”和“文抗”两个带有宗派性质的文人集团。它们之间纷争的背后,实际上存在着两种创作思想和价值观的分歧。正如周扬所称,“鲁艺派”主张“歌颂光明”,而“文抗派”主张“暴露黑暗”。

自由左翼在到达延安的初期,依然发扬着他们在二三十年代上海和国统区的批判现实主义的传统,对于“延安的现实”展开了批判。从上海左联来到延安的丁玲仍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上海时期的惯有作风,1941年10月至次年5月间由丁玲倡导的杂文运动就是这样的批判精神的成果。她认为延安这一革命圣地同样需要暴露文学。丁玲认为,根据地尽管“有了初步的民主,然而这里更需要督促、监视,中国所有几千年来的根深蒂固的封建恶习,是不容易铲除的”,因此根据地作家仍需要学习鲁迅“为真理而敢说,不怕一切”。在她编辑的《解放日报·副刊》以及其他的一些刊物上不但编发了一些具有暴露性质的文章,而且自己也写作了一系列的小说和杂文,著名的《在医院中》《我在霞村的时候》和《三八节有感》等都对解放区所存在的所谓“妇女歧视”“情感冷漠”等现象提出了批评。一个带有自传性的女知识分子陆萍的形象与以农民为主体的解放区的色调形成了很大的反差。诗人艾青则指出:“希望作家能把癣疥写成花朵,把脓包写成蓓蕾的人,是最没有出息的人——因为他连看见自己丑陋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要他改呢?”王实味则在刊物上发表了《政治家·艺术家》《野百合花》等杂文,对延安所存在的所谓“等级观念”等提出了批评。此外,在王实味等人与周扬等人之间发生的“红烧肉”之争,艾青也发出了对于知识分子的“爱与耐”的争辩。

这些诗人和作家不但把自己的文章发表在刊物上,还将他们的见解写在墙报上和贴在墙上的纸张上,他们到处张扬和展览着他们的见解和思想。在延安搅起一阵阵旋风,搞得日理万机的革命领袖们也经常不得不前去参观。

“自由左翼”作为革命现实主义价值观的一翼,分析其价值的内涵也是比较复杂的。从总体上看,自由左翼的暴露文学所秉持的是五四尤其是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思想。他们对延安在的种种封建思想、农民意识进行批判,主张从精神和灵魂上进行清理。无论是丁玲还是艾青还是王实味都是如此。其实,国统区的左翼批判现实主义,也具有国民性批判的思想。但是,二者的价值指向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国统区的左翼的国民性批判,其目标在于清洁民族的肌体;而延安的国民性批判,则在于清洁革命的肌体。当然,延安的批判和暴露也包含了自由主义的价值观念。正如艾青所说:“作家除了自由写作之外,不要求其他的特权,他们用生命去拥护民主政治的理由之一,就因为民主政治能保障他们艺术创作的独立精神。因为只有给艺术创作以自由独立的精神,艺术才能对社会改革事业起推进作用。”而无论是国民性批判还是自由主义的艺术独立精神,都具有显在的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在他们的言说中,把自己推到了“灵魂战士”的地位。在《政治家·艺术家》中,王实味强调政治家的任务“偏重于改造社会制度”,艺术家的任务“偏重于改造人底灵魂”,而且指出“革命阵营存在于旧中国,革命战士也是从旧中国产生出来,这已经使我们底灵魂不能免地要带着肮脏和黑暗”,因此“艺术家改造灵魂的工作,因而也就更重要,更艰苦、更迫切。”艺术家的地位和高度相较于政治家更高。

而以延安为中心的解放区,作为一个军事割据性质的左翼政权,它与封建军阀割据有着本质的区别,它不但有着完整的政权机构而且有着完整的意识形态的信仰系统;而且它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意识形态上都具有追求单纯和整齐划一的特点。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必要解析革命延安的价值构成。革命的延安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把革命的集体主义的阶级政党价值观作为具体的价值目标。而从革命队伍的构成来看,其主体部分是农民。农民的思想意识和价值观念不能不影响到其价值目标的选择和实现的过程。同时,由于这一政权存在于多种政治力量的夹缝之中,为了生存的需要,它压缩自己的理想主义追求俯就现实,使得它可能在实现理想主义价值目标的过程中,采用某种实用主义的策略。如:普遍地采用战时共产主义政策,牺牲个体自由张扬集体主义精神;强调政治的主导地位,推崇作为政治家的领袖;强调对于革命参与群体的褒扬、鼓励而避免对于它的过度批评;而具体到文学艺术上,也相应地要求文艺服从于政治的需要,并为政治服务。这一切都在特殊的语境中形成比较系统化的政治伦理和艺术伦理。

当30年代的组织左翼进入延安之后,它与延安的革命政权形成了新的组织左翼,并具有了政权权力和话语权力。自由左翼的个性主义价值观念就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与延安政权价值观念发生了冲突。自由左翼的文人知识分子以惯有的骄傲感对工农政权中知识分子的处境表示了不满,对在延安已经确立的政治家和艺术家的既存关系提出了挑战。自由左翼的一些作家和意识形态主管领导人之间的论争,实际也是知识分子价值观念与政党政权价值和农民价值观念冲突的表现。欧阳山创作于新中国成立后的长篇小说《圣地》中就很生动地呈现了整个延安地区从国统区来的知识分子与乡土革命者的矛盾,乡土革命者对知识分子的敌视,和知识分子对乡土革命者的批评。

自由知识分子的个性批判精神在延安的初期几乎不受约束地张扬着,极有可能影响到了延安革命政权的稳定。一个刚刚从围剿中走来的政权,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之后,也想到了要进行政权建设,和与之相应的文化建设。于是,他们对那些从国统区来的知识分子采取了欢迎和容忍的态度。这从毛泽东对丁玲热情溢于言表的欢迎就可见出一斑。但延安政党政权的生存危机和所信奉的单纯的集体主义意识形态,都决定了延安不是上海更不是重庆。当共产革命家聚集到延安以后,在井冈山时期就已经形成的社会观念与文学/文化观念在这里被借助于政权的力量加以强行推广。这里对文学艺术的需要是一种比较纯粹意识形态化的,它要求文学艺术直接服务于革命意识形态的生产,而不是生产文学自身和新文化式的个性精神。

面对自由左翼知识分子的激烈批评,组织左翼于是从话语和组织两个方面对自由的左翼的价值观念进行“收拢”。

在话语层面,组织左翼对于借助于文艺表达而呈现出来的自由左翼的价值观念进行了否定性的定性。他们认定知识分子的个性就是“小资产阶级劣根性”,是非常危险的存在:“小资产阶级思想不但不能克服,而且必然以他们自己的本来面目来代替党的无产阶级先进部队的面貌,实行篡党,使党和人民的事业蒙受损失。”那些杂文和小说被认为刻画了“黑暗丑恶病态”的延安,“把‘自己的阵营画成已经同流合污,画成黑暗,画成阴森可怕!”就王实味的两篇文章来说,“足足写了几十个‘肮脏‘黑暗,随处散布着灰色的字句……对于延安,则更找尽了一切不好的形容词:‘寂寞‘单调‘枯燥‘污秽‘丑恶‘包脓裹血‘冷淡‘漠不关心‘升平气象‘自私自利,甚而至于‘陷于疯狂,把作为中国革命根据地的延安,写成了‘人间地狱”组织左翼显然站在政权的立场上,以革命政权的价值准则否定了“暴露文学”的价值,并将其推向反面。

在这样的对立中,左翼自由知识分子在话语上具有优势,但革命的政党政权依赖政权的支持则掌握了话语的最终控制权。这是那些一厢情愿的知识分子所没有充分给予理解的。当他们正在提倡“暴露文学”的时候,革命的政权也正在酝酿着通过政权的力量对于文学话语进行整合,以实现和保持原已存在的意识形态的纯洁性。

两种价值观念的冲突的解决,就发生在1942年的延安。其解决或整合的基本方法,是通过怀柔的方法,使之回到既定的规范之中。在王实味失去了自由的同时,毛泽东找到丁玲、萧军谈话。在这两场谈话中,他有批评有爱护。但萧军愤然离去,而丁玲留了下来。他说:“丁玲和王实味不一样,丁玲是同志,王实味是托派。”这句让丁玲感动终身的话语有泾渭分明的界定和甄别,也有因类比修辞所造成的连带性威慑,当然更主要的还是挽救。丁玲建构于30年代的关于个性解放和自由的精神信仰迅速瓦解。她痛哭流涕了。丁玲走出窑洞之后,便迅速加入了批评王实味的浩大声势之中,并成为一个佼佼者。随后丁玲、艾青等都不失时宜地改变了生存的和文学表达的策略。当他们顺利地坐到设立于延安那座简陋的窑洞中的“座谈会”的会场之中时,他们作为左翼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精神也实现了让渡。

而具体到文学,则是制定了具体的明确的文学/文艺的规范,将政治权力与文学和文艺的创作形成更为紧密的关系,在政治权力与文学之间建立直达的通道,避免了因为文艺的艺术要求或者说形象要求而形成的不确定性,以防止它可能脱离政治的视线,而使权力——“党和人民的事业”蒙受损失。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就是这样的标准性和典范性的文本。毛泽东继承发扬了列宁在《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中所阐述的“党的文学”原则,对文学/文艺的党性原则做出了最具有影响力的强调,他在《讲话》中,不仅提出了文艺服从于政治,而且具体化服从于党在一定革命时期内所规定的革命任务,要求党员、文艺工作者要站在党的立场,站在党性和党的政策的立场。这样,文艺和政治的抽象关系就被落实到具体的党的实际政策上来,更具有可操作性,也更简单化、狭隘化。正如邵荃麟在《论文艺创作与政策和任务相结合》中所认为的:“政治具体表现就是政策。”而其他的方面,比如作家应该表现什么题材、表现什么人物、作家应该具有什么样的立场和世界观、怎样获得这些世界观等等这些方面的问题自然都围绕着党性这一原则来区别,按照政策这一原则来实施。《讲话》从修辞上来看,它可能涉及了文艺创作的诸个方面,如创作主体、创作内容、知识结构等等,但与其说它是在指导文艺,不如说是在指导文艺的创作主体——作家,它是在对作家的创作行为进行从宏观到微观的规范。这样就实现了对于作家创作独立权的“回收”,从而实现了权力的集中化。左联时期身处上海的蒋光慈和鲁迅可以借助于当时当地特殊的政治和文化语境而获得例外的待遇,在延安这样的“例外”再也不会发生了。因此只能接受彻底的“改造”,经历“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的“沉重”和“痛苦”、经过思想“突变”的“空白”,把自己铸炼成“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像那个来自加拿大的医生白求恩和烧炭工人张思德那样把自己的思想和身体义无反顾地献给革命的人。

《讲话》假如在“五四”的文化语境中,它是可以作为一家之说,成为整个“五四”话语的一部分的。但是由于他的写作者的特殊的政治地位以及发表的特殊语境,从而形成了一种“权力的阐释”。1944年周扬编辑的《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就是以《讲话》精神为“指导线索”,汇聚了马克思、恩格斯、普列汉诺夫、列宁、斯大林、高尔基、鲁迅、毛泽东等人有关文艺论述文章的片断和语录,其目的用周扬的话来说,就是“从本书当中,我们可以看到毛泽东同志的这个讲话一方面很好地说明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人的文艺思想,另一方面,他们的文艺思想又恰好证实了毛泽东同志文艺理论的正确”。把毛泽东文艺理论放到了马克思主义的集大成者的地位上,使《讲话》不仅成为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的过程中而形成的权威性话语的一次大汇聚,“更重要的是用马克思主义的权威性来树立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正确性和权威性”。

毛泽东阐释“五四”新文化运动,将文艺与革命的需要相结合,具体规范了文艺所要表达的内容,作家应该具有的素质,作家和知识分子应该有的地位。到《讲话》,革命现实主义第一次真正实现了权力的话语化和话语的权力化。革命权力真正实现了对革命现实主义的权力化整合,使其不但作为一种文学的创作方法,而且作为一项文学乃至文艺的管理政策。革命现实主义也真正具有了确定的内涵,具有神圣的经典的不可冒犯性。虽然这一时期出现了周扬和何其芳等理论家,但周扬、何其芳等人只是这一时期对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指定阐释者而已。在政权的规范之下,知识主体通过到农村、到士兵中去接受改造,从而清洗了作为主体的精神个性,而把自己置换为被革命意识形态认可的工农主体。

伴随着这样的调适,也是革命文学中的自由左翼个性主义修辞向体制化的组织左翼的集体主义修辞的转换。“转变”成为描述这一时期知识分子精神轨迹的最重要的关键词。虽然带有启蒙和斗争意识,但更多地着眼于颂扬革命理性精神的是在“座谈会”之后被创作出来的丁玲等人的作品。知识分子形象开始退出本文,而革命生活,诸如土改斗争成为故事的主导性内容。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贺敬之等的歌剧《白毛女》和孙犁的《白洋淀纪事》都是这样的代表作。而带有乡土性的内容,如《暴风骤雨》中大量的对东北语言和风俗的描述,则受到了高度重视。在革命叙事的洪流中,知识分子写作只有在融入之后,才获得写作的合法性。何其芳在到达陕北之后,修正了他的《画梦录》中的现代主义感伤,写成了《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而田间则一开始就把乡土社会作为自己的表现对象,把红色抗战者作为自己歌颂的英雄来崇拜,所以《给战斗者》这样的诗作和大量的枪杆诗和墙头诗被闻一多称为“鼓点”式的旋律;而艾青在沉重中焕发出昂扬的格调,他的《黎明的通知》《向太阳》《火把》等诗作,是解放区最具有诗情画意的白话诗作。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基本都是与革命主流融合后的自觉的歌唱。这一时期的创作也开创了1949年后“颂歌文学”的先声。

相对于被不断匡正的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念和文学话语,民间价值观念和文学话语在政权的倡导之下,与革命意识形态结合,并呈现出大规模发展的态势。秧歌剧(如《兄妹开荒》)、民歌(如《东方红》和《南泥湾》)和改编的旧剧(如《逼上梁山》)隆重登场,并普遍地受到欢迎。革命的价值观念在民间形式的承载之下,被广泛地传播着,对当时的革命的实际生活和革命观念在工农兵中的成长和壮大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民间形式也受到了知识分子的重视,革命斗争的理念、革命启蒙的思想和民间意识形态获得了奇妙的结合。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李家庄的变迁》和阮章竞的长诗《漳河水》都普遍地采用了民间的形式——山西的板话、陕北信天游等,在“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形式中,曲折地传达了作家革命启蒙的意念,他们试图通过革命的启蒙使贫苦也是愚昧的农民走向革命;通过大团圆的结局,证明革命洪流的历史理性。而孔厥、袁静的《新儿女英雄传》,马烽、西戎《吕梁英雄传》和李季的长诗《王贵与李香香》等则主要着眼点在于对革命斗争精神的渲染,通过对革命英雄的塑造为启蒙后的农民树立一个光辉的榜样。能够将这两个方面进行完美结合的是赵树理的创作。因此,赵树理的创作和他的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成为一个时代文学的象征。赵树理的创作在20世纪40年代后期受到周扬、陈荒煤等左翼评论家的高度赞扬,被认为是毛泽东《讲话》发表之后,文学“实践毛泽东思想的一个成果”;“赵树理是解放区文学的方向,是衡量解放区文学创作的一个标尺”。

上海时期和国统区的种种限制退隐了,革命的集体主义的阶级政党价值观在这一孤悬的区域中得到了很好的实验,也使中国现代左翼文学组织和它所奉行的苏式革命现实主义观念得到了很好的实验。革命现实主义就在这样的政治格局中走向了它的延安时期。对于自由的个性化的30年代自由(个性主义)左翼文学来说,延安时期是一个左翼知识分子与政党国家集体主义之间的碰撞时期,当然也是一个相互磨合,并最终以左翼知识分子改变自我的个性主义以适应环境的时期。

假如没有那支坚忍不拔的红军队伍的1936年到来,陕北的延安也许将永远保持它一如既往的沉寂。体制化的革命现实主义的文学实践将很难说在短暂的时间内能够找到它生根发芽的土壤。这一时期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当代化至关重要,因为它奠定了当代个性主义的左翼知识分子与政党国家之间关系的基本格局,也形成了当代文学的基本的制度,更为当代文学的创作倾向确立了总体的方向。在当代,由于集体主义的国家体制的蓬勃,个性主义受到了致命的压抑,并形成了集体主义价值观念的独尊地位。

但是,由于艺术创作的特殊性,文学想象中的集体主义与个性主义的紧张关系就一直存在。因为只要文学创作存在,艺术的想象存在,个性主义的价值观念就不会消亡。个性主义的价值观念,会以潜隐的方式存在于创作活动、理论活动和文学想象之中,在服从于集体主义的权威价值观念的前提之下,它会经常地在文学话语中伸展自己的根系。十七年时期,无论是关于胡风文艺思想的批判,还是关于人性、人道主义的论争,关于“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现实主义深化”的论争,以及有关《我们夫妇之间》《青春之歌》《达吉和他的父亲》等文学艺术作品的论争,也都与个人主义和集体意志之间的较量有关。而“双百方针”和20世纪60年代的“调整”,则显然是照顾到了集体主义和个性主义的平衡,尤其是照顾到了在集体主义价值之下的个性主义价值的适度的保存和生长。文学艺术领域的国家观念和政党的意志以及其背后的阶级的价值利益,只有融入个性主义的价值观念,才能保持它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怎样在宏观价值共识的框架下,整合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价值观念,并在创作想象中保持相应的自由度和个性?成为中国当代文艺和文学的一个中心的话题。这可能涉及宏大政治层面的政策和法律规范,也涉及具体的创作观念和思想观念的重塑。20世纪80年代的伤痕反思文学,都是在集体宏大叙事的背景之下,讲述个体和个性的受难,并张扬着个性的价值理想。王蒙等人的创作,显然是这种调试的典范。

集体主义的价值观念,在新的时代里,已经调整了它的内涵,其中所包含的不仅仅只是阶级的价值,而有国家的和民族的价值利益,甚至还应该包括整体意义上的公民观念。尤其是共产党成为执政党之后,所有的有关集体主义和个性主义价值观念的冲突,不再仅仅是左翼内部的问题,而是新兴国家政权与整个社会民族的关系。在自由左翼和组织左翼之外,还存在着价值观念更加复杂的价值诉求。作为国家政权,就不能仅仅如同处理左翼内部价值分歧那样,去处理社会公众的价值分歧。这就要求文艺政策和文艺理论,既具有更宽容的姿态,也需要有更强的整合能力,才能塑造一个全民的价值共识。

在新世纪,宏大的集体主义退守“上层建筑”,而将个性和具体创作还给艺术家。它只坚守价值的底线,而不干涉具体的个体的创作和想象。这种价值共识的达成,必然更多向民族和传统寻求文化资源,调整国际主义的集体主义。个性主义也只有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才可能获得更大的空间;或者直接被结合进集体主义的价值伦理序列之中。

(责任编辑:张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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