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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场·操守·底气·修养

2015-07-01郭海军

文艺争鸣 2015年2期
关键词:批评家文学批评文学

郭海军

近年来中国的文学批评,无论躲进多深的校园、多密的“圈子”,都无法避开不绝于耳的批评和诘问,说其“缺席”“失语”“失效”的有之,斥其“吹喇叭抬轿子”“红包批评”“学者黑话”的有之……2013年,王安忆更是在一次座谈会上直接说“今天的文学批评使我感到恐惧,对所有的批评我都是不看的”,认为文学批评对作家创作常常是强势介入和蛮横曲解,真正严肃认真的批评反而沉默。有数量没质量的批评,声音“洪亮”,听者寥寥。这种作者不买账、读者不满意甚至批评者自己也无奈的状态,日益显示着文学批评基本功能的衰退。衰,是力弱,蜕,则是质变。造成这种境况,如果仅是强调外部因素,诸如市场经济环境、体制化的生存诉求、社会转型期多元文化标准之类,避而不谈从业者自身的问题,诸如立场、操守、底气、修养等等,显然欺人又自欺。

姑且抛开那些繁复的阐释,文学批评离不开求真、向善、审美的本质定位。它很专业,但并不神奥,“外行”人照样可以看出批评界立场游移混乱、立场缺失、立场西方化等等诸多弊端。当余秋雨《文化苦旅》《山居笔记》等“文化散文”风行时,很多批评直面的不是文本本身和一些读者的追捧,而是纠缠于作者是否“认错”“忏悔”的历史追剿。当所谓“下半身写作”兴起时,否定之声首先从批评家那里响亮地发出,使得不少普通诗歌读者以为尹丽川等人就是文学流氓。十多年前,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博得了众多著名批评家一边倒的赞美,以至于现在还有读者以为城市里的牛粪是美的(《城市牛哞》),农民进城就得要扛着铁锨(《扛着铁锨进城》)。某些文学新作甫一上市,腰封上著名批评家的精短“推介语”即赫然入目。而事实却是,被推介的作品相当多是名至实不归。不敢怀疑的读者,只能自认阅读水平太低。当批评家们频繁出入于各种机构组织的研讨会、座谈会的时候,他们的评论文章很多类似于当下市场环境中的某种“影评”“画评”,成为不折不扣的商业化批评(有人称作“红包批评”)。罔顾创作实际,从现实生存的人际关系需求出发,一味地吹捧和赞美却不敢或不愿说出作品的“坏处”,是人情批评的主要特征。如第五、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公布之后,有关“羊羔体”和周啸天诗词引起了极大争议,批评界任由网络等公共媒体众说纷纭,却发不出本应该有的客观评价声音。而“中国文学史难得、世界文学史罕见”的作品评价,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商业批评和人情批评的亲密媾和。这种不持立场唯利益唯人情是图的评论,不仅严重伤害了读者,更伤害了批评本身。唯西方批评话语为“学术”“学理”的倾向,基本集中在“学院式”批评。学院批评的优点是学理性强、行文规范,从业者大都经过博士学历的专业训练,讲求批评的理据性和权威性。缺点在于,离文学现场较远,因而对创作实际把握不够,经常“言必称希腊”地引经据典,左一声“萨义德”,右一句“阿伦特”,张嘴闭口都是“伊格尔顿”“弗兰克·富里迪”等等,借用舶来的理论标尺以“术语轰炸”的方式生搬硬套地衡定作品,把形象鲜活的文学创造肢解成了无生气的学术碎片,形成新的“学术八股”。读者在“看不下去”“看不懂”的抱怨中,指斥这一类批评是“学者黑话”。为避刻薄之嫌,恕不在此枚举实例。

文学是一个庞大的言说系统,起码应该包括三种写作类型:文学创作、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研究。由此也就派生出文学从业者的三种身份:作家、批评家、学者。现实中,作家与批评家的区别明显,批评家和学者却常常被重合为一类。例如,连续六届鲁迅文学奖中的“优秀理论评论奖”,已有29部(篇)获奖作品,其中批评与理论研究的界限却极为模糊。实际上,人们忽略后两者的差异性,是因为文学批评的独立性没有得到有效彰显。个中缘由,在于是否坚持了文学批评的立场、伦理、知识构成、艺术感悟力等职业操守和素养。这也是文学批评家说话的底气所在。

毋庸置疑,作家、批评家和学者在从业立场的本质定位上,都必须有求真向善的持守。以此为基准,文学批评与文学研究又应该也是必然地各有追求。相对说,文学研究总体上是“回望式”的视角,偏于“过去时”,更注重文学创作、文学思潮和现象的既往,就此梳理和总结文学发展流变的规律与特征;文学批评则是“即时性”或“当下性”的把握,侧重于“现在时”和“将来时”的联系,关注的是文学创作与文学现象的现场,进而为作家和读者提供建议和引导。在从业的伦理上说,面对作家及其作品时,批评家应该是客观的,既不能居高临下、颐指气使,也不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更不可低眉顺目、讨好逢迎。法国批评家蒂博代在《六说文学批评》一书中认为,文学批评可以分为“寻美的批评”与“求疵的批评”。但在当前的文学环境中,要求批评家好处说好、坏处说坏颇为不容易。或者是说“优点”不易,说“缺点”更难。70多年前的《咀华集·咀华二集》之所以到今天还广受赞誉,客观上印证了批评家李健吾坚守和践行求真向善的批评伦理的可贵,也为当前的文学批评树立了榜样。文学批评应该具备基本的思想高度和精神高度,同时也要有相应的审美水准。二者如一枚硬币的两面,缺一不可。思想高度指向批评家思考的深度和广度,精神高度则来自于批评家的伦理操守、综合修养。批评家作为专业读者,在对作品进行审美感悟和把握时,固然需要天赋和灵气,但更要通过后天的学习积累培养“音乐的耳朵”。这本是老生常谈,却成为当前文学批评亟须解决的一个问题。显在的事实是,不少批评家分析作品时,会谈到哲学、历史、社会、文化等多种内容,就是不谈作品的美学元素体现在哪里。或者说,在这样的评论文章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文学。文学批评处于创作和阅读之间,是联结作家与读者的桥梁与纽带。按此理解,批评家就要一面对作者说话,指出其创作的优点与不足;一面对读者说话,引导其阅读的角度和方法。但现状却是,批评家很少与读者说话,他们似乎更喜欢和作家说话,和各类媒体说话,甚至干脆预设一个结论,自说白话。

从文学创作的层面看,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发展早已超出了当代文学史教材所涵盖的史实范围,在传统的文学型类之外,还有大众化文学、新媒体文学的逐渐强盛,使得当今文坛已产生结构性变化。体量庞大、数量众多的作者及其作品,越来越显示出从文学观念、写作方法到审美趣味、价值追求的分化和多元。无论是宏观的把握认识还是具体作品的微观分析,读者都迫切需要批评家的指向与引导。从时代发展的层面看,当代中国正经历有史以来最深刻的变革。农业文化向工业文化的社会转型,体现的是中华民族在全球化背景下由落伍到勇起直追的奋进精神。但是,欧美国家一二百年前就已完成的工业化进程,与还在农业社会里踱步的古老中国形成了较长时段的历史错位。当我们打开国门快速追赶的时候,这种“错位”对政治、经济、文化直至具体民生等领域和观念的冲击性影响,都在新时期尤其是本世纪以来的文学创作中留下了鲜明而复杂的印迹。晚近三十年的社会发展与中国文学的同步性、互文性,恰如胡适所说的“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这就要求文学批评不仅应该重视文学创作的内部分析,还要关注作为创作之源的外部生活现实,立体性地让读者知其然,进而知其所以然。以近几年文学批评界的热点议题之一“城市文学”为例。不少评论者都把晚清以降中国文学对现代城市的描述前后贯通,认为城市文学或所谓的“城市想象”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艺术表达过程。殊不知这种判断的背后,是对百多年来中国社会发展的懵懂体认,由此也曲解了“城市文学”的内涵。批评家应该明白,进城的农民工对现代城市的感受和骆驼祥子对北平的认知根本不同,“打工文学”面对的灯红酒绿与穆时英等人笔下的纸醉金迷也有本质的区别。此处的“不同”与“区别”,揭示了今天的“城市文学”只有和当代中国的社会转型相对应,才具有题中之意。

文学批评并列于作家创作,是具有独立文体特性的艺术化表达。但现实中的批评文体实践却难尽人意,有些批评文本甚至令人不堪卒读。典型的特征是理论术语层叠繁多,晦涩难懂;句法欧化,缠绕错杂;借用西方文艺理论资源引经据典,状貌高深。表达效果显示为理性有余,感性不足,多知识性,对作品的具体感受疲弱,文字表达僵滞呆板,毫无文采。阅读这样的评论文章,比理解作品还困难。动辄上万字的长篇大论,可谓“你不说我还明白,你一说我反而糊涂”。与此相对的另一个极端,则是貌似“质朴”实则“无文”的即兴随意。而无论是“学者黑话”还是“肤浅叙说”,都是既造成了对读者的轻慢,也直接伤害了文学批评的功能和效果。而文质兼具的批评,即使有言辞犀利、过度阐释之偏,也依然会入学术之理、入读者之心,如海德格尔对凡·高画作《农鞋》的评论:

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聚积在硬邦邦、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的,是那永远在料峭寒风中、在一望无际的单调田垅坚韧和滞缓的步履。……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的无声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谷物的宁静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战栗。

这段广被引用的文字,即使不就汉语翻译再做润色,也已经显示其表达的魅力。波德莱尔说:“最好的文学批评是那种既有趣又有诗意的批评,而不是那种冷冰冰的、代数式的批评,以解释一切为名,既没有恨,也没有爱。”那种深陷于学术论文规范而不能自拔的“学院派批评”,正是无爱无恨、冷冰冰的代数式批评的最好范例。而美文批评应该形态丰富,风格多元,具有感悟性的语言和灵性的笔法,是一种能够流传的独立的文学文体。近几年来,李健吾的文学批评文体越来越受到关注,被誉为20世纪最具文学性的批评家,尤其显示出人们对于美文批评的期待与渴望。可供今天的文学批评作为镜鉴的,还有勃兰兑斯、鲁迅等人的批评文本。李敬泽在《见证一千零一夜》中的感悟式批评,亦可以成为当下文学评论从业者的写作样本。甚至受到责骂的“酷评”式写作,其语言形式上的才情魅力也很值得借攀。

(责任编辑:王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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