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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霞的问题:回看《创业史》

2015-07-01王大可

文艺争鸣 2015年2期
关键词:梁生宝创业史加林

王大可

在当代文学史上,柳青和《创业史》一般被摆放在“农村题材小说”的脉络中加以讨论,比如洪子诚先生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在第七章“农村题材小说”中单列一节讨论“柳青和《创业史》”。毋庸置疑,无论是柳青对《创业史》主题的概括,“《创业史》是一部描写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革命的长篇小说”,还是《创业史》中陆续进场的人物,依次展开的事件,都有着深厚的农村背景。也正因为此,两个“三十年”间农村土地政策的变化,以及对这种变化的不同认识,必然波及对《创业史》文学和历史价值的评价,更不用说对小说所做的文本分析了。与此相关的是,梁生宝、梁三老汉、郭振山等人,因为他们身上积淀着历史和现实中研究者对中国农村发展道路的想象,一直都是讨论的焦点,而《创业史》中的另外一些人物,比如改霞,因为其本身并没承载着中国农村发展道路的问题,很自然地,从来没有成为批评的焦点。即便是那些偶尔提及这个人物的评论,要么就是笼统地把她当作社会主义农村新人的代表,要么就直截了当地指责改霞的形象没有扎根在现实生活的土壤里,“一直生活在自己布置的爱情世界里”,“游离了那复杂的斗争现实”,而作家在塑造这个人物时,“偏离了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艺术方法的轨道”,“是艺术塑造的失败”。对于这种批评,柳青间或地发表了一些评论,从这些评论中,我们大致可以揣摩出,柳青其实并不认可这些批评,不过,总的来说,柳青并未对改霞这个形象做过多的说明。

近年来,随着历史和阶级意识的转化,特别是新的文化理论的引进,不少研究者开始对《创业史》中改霞、素芳这样的在以前的研究中不太被重视的人物发生了兴趣。比如说,《创业史》中改霞能够顶住社会和家庭的压力,取消父亲在世时订下的婚约,坚持上学学习文化,即便“她站在三年级学生娃们排头……和一、二年级的女老师同岁”,以及她异常丰富的内心生活,都被看成是一个“坚强、独立、追求自我”的女性的特征,还有的研究者认为改霞最后离开蛤蟆滩,到城市里进了工厂,是走了一条“唯一正确的路”,“如果与梁生宝成家,她就很难不重复向来农村妇女的共同命运”。在此基础上,研究者或者赞扬《创业史》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文学作品,但是它所涉及的女性解放却能够为女性文学的研究领域添色不少”,或者批评《创业史》虽然已经涉猎了女性解放的主题,不过仍然不能摆脱“男权文化所允许的狭小范围,甚至没能对封建的旧伦理旧道德进行深入地清算”。对《创业史》进行女性主义的解读,固然能发现这部小说中以前不太为人所重视的方面,不过这种解读要具有更充分的解释力,就不能停留在对抽象的女性主义原则的坚持和推演上,而必须把对改霞个人命运的分析和对当时中国具体的历史情势的分析结合起来。在《创业史》的第十五章,改霞苦苦纠结于留在蛤蟆滩,还是进城进工厂。柳青感慨道:“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在女性主义的解读中,改霞是否进工厂纯粹是一个个人自由的问题,而柳青在这个问题上的纠结恰恰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柳青“对新女性形象的模糊、犹豫的心态”。这样的分析,与其说是打开了文本,“不站在女性的角度”是看不到这些问题的,不如说是封闭了对文本进行深入讨论的可能,并不能贴切地解释柳青设置这个人物的深意。

要理解改霞这个人物,我们可以从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谈起。这篇小说发表于1982年第三期的《收获》,发表之后引起了社会各界激烈的讨论,小说也荣获“1981-1982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人生》以中国农村青年人生道路为书写对象,高加林人生道路的起伏,是小说描绘的重点。引人注意的是,在《人生》中,路遥将前引的《创业史》中柳青针对改霞的命运所发的感慨作为题记,醒目地放在了小说的开头。路遥是一位非常具有文学史意识的作家,在一次座谈会中,路遥说:“即便是一个短篇也要放在一个总体之内”,要“把目光放得更远,把目光放在文学史上去考虑”,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路遥对柳青的引用意味着路遥有意识地将自己的写作纳入以柳青为代表的创作谱系中,在这个意义上,路遥在《人生》中对《创业史》的引用反而可以帮助我们重新打开《创业史》。透过《人生》看《创业史》,《创业史》所提供就不仅仅是对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革命的文学想象,它还介入了对中国农村青年人生道路的思考。在某种程度上,《人生》中的高加林就是《创业史》中的改霞,在这两个人物之间,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某些一以贯之的思考,更可以衡量出时代之间并不细微的差异。

在《人生》中,路遥并非在一个宽泛的意义上处理高加林的人生道路的问题,而是有意识地将高加林的命运放置在农村和城市的“交叉地带”这个时空统一体中进行展现,从而使得高加林的问题具有了某种象征性,从而大大增强了小说的时代感和感染力。在给《中篇小说选刊》的一封信中,路遥提出了城乡“交叉地带”的说法,他说,我“最熟悉的是农村和城市的‘交叉地带……由于城乡交往逐渐频繁,相互渗透日益广泛,加上农村有文化的人越来越多,这中间所发生的生活现象和矛盾冲突,越来越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这一说法,在路遥研究中广为引用,成为分析路遥创作的一个重要的理论概念,不过,这一说法的具体内涵,仍然值得细致推敲。路遥之所以认为城乡“交叉地带”生活现象将日趋复杂,矛盾冲突将愈加激烈,其中一个关键的原因是“农村有文化的人越来越多”。在这里,路遥点出的其实是“文化”和“农村”的关系问题,不过,为什么农村文化人口的增加,就一定会导致城乡交叉地带矛盾冲突加强呢?费孝通先生在《文字下乡》和《再论文字下乡》等文章中指出,文化之间纵有复杂和简单的区别,但绝没有简单的高下之别,任何文化都是由其所处的环境所决定的,因此“乡土社会中的文盲,并非出于乡下人的‘愚,而是由于乡土社会的本质”。费孝通先生讨论的虽然是“文字”的问题,但这里的“文字”并不仅仅是简单的书写工具,而在某种程度上是“现代”的象征,在这一“现代”的内部,我们可以发现法律、学校、工业等诸多构成要素,费孝通先生将它们和乡土社会中的礼俗、私塾、农业(手工业)一一对举,并细致地阐明了它们如何各自依赖于自己所处的自然和社会环境。换句话说,能“位育”工业、学校、法律等的“文化”必然是“现代”的、“城市”的,或者说是“反”乡土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路遥才会强调,随着农村文化人口的增加,城乡交叉地带的矛盾将日益加强,路遥所说的文化,指的其实是“现代”文化。正如程光炜所说,在《人生》中,高加林之所以处处表现出和高家村普通农民的不同,并不是因为高加林个人的矫情,而是由高加林自身的知识结构所决定的,“这种疏离从他离开故乡去县城读高中就命中注定了”。虽然高加林的优越感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得益于千百年来中国文化传统中对“读书人”的尊重,不过从高加林要求巧珍刷牙,以及其发起的“卫生革命”等情节看,他的优越感最主要的还是来自他建立在“现代”文化基础上的自我认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路遥所谓的城乡“交叉地带”的矛盾,以及高加林和高家村的冲突纯然是“现代性”的矛盾和冲突,对这一点,路遥似乎并不总是了然如心。在一次座谈会上,路遥讲起了《人生》中德顺爷爷回忆自己年轻时“走西口”的经历,路遥指出“从延安经过川口至绥德,这一川口,被多少人的脚磨成凹道,证明有多少人在石头上走过,我从川道公路走过时,却看到下边古老川道的悠久历史,这也就是《人生》中高加林路经此地时的情绪”。这种说法过于宽泛,显然无法抓住高加林问题的本质。

在某种程度上,柳青反而对这一问题有高度的自觉。在《创业史》中,始终纠缠着改霞的问题,是留在蛤蟆滩参加合作化,还是进入城市参加工业,在一个类比的意义上,改霞所面对的,同样是城乡“交叉地带”的问题。在社会主义时期的《创业史》研究中,这一问题往往被转化为一个道德的问题,比如李希凡就认为《创业史》中改霞的种种行为都表明了这一人物没有“扎根在现实生活的土壤里……她的生活和性格,本来就没有和这块土地发生过血肉的联系”,这一说法,并不能得到柳青的认同。在柳青看来,改霞的行为,并不是一个只关涉私人的道德问题,而“也是一种路线的代表”,并且这一路线在某种程度上还代表了生活中的大多数,“有个同志自命不凡,要砍掉改霞,我说他糊涂,只看政治,不看生活。政治不是两条线,任何时候都是三条,一个世界,还有不结盟国家嘛!一定的时候,第三条线上的人是多数”。在这个意义上,柳青清醒地认识到纠缠着改霞的问题的普遍性,这表现在,在《创业史》中,柳青并没有把进工厂处理成一个抽象的个人意愿的问题,而是从正、反两个方面不断地强调改霞有意愿、并且能够进工厂的历史性前提。

在《创业史》中,作为“新人”的梁生宝,并没有一个成长过程,或者说,他的成长过程并没有在小说中得到呈现。我们无法得知梁生宝在终南山里躲兵役期间遭遇了什么,我们只能看到他在1949年的夏天,突然出场,高呼着“解放啦!”,“世事成咱们的啦!”,这显然无法为梁三老汉们所理解,而《创业史》对改霞的书写,或者说改霞问题的浮现,却是从土地改革运动开始的,这一设置本身,就已经蕴含了柳青对改霞问题的深刻思考。改霞第一次出场是在小说的第一章,借着对梁三老汉心理活动的描绘,叙述者告诉我们,改霞父亲在世时,曾经给她定过一门亲,但新中国成立后,改霞先是以年龄原因拒绝了对方娶亲的要求,到达法定婚龄后,又以包办婚姻为由,拒绝履行婚约,最后,借着婚姻法的贯彻,成功地解除了这个婚约。正是因为改霞成功解除了旧的婚约,才可能出现她和梁生宝之间似是而非的恋爱关系的描写。虽然柳青几次提到,“不是为了恋爱而写改霞,而是为了写梁生宝而写改霞”,不过,改霞解除旧婚约这一她和梁生宝之间发展恋爱关系的必要前提,仍然是小说中一个重要的细节。在小说中,改霞热情、心思敏锐,在某些方面甚至过于敏感,这让很多人觉得她的气质与普通的农村闺女并不相符,对此柳青反问道:“也有人说改霞的恋爱有些知识分子气。我觉得知识分子里头也有感情贫乏、淡漠的人;工农子女里头也有感情丰富、强烈的人。我写她时,经常想到我国民歌中情歌所表现的丰富感情”。不过更重要的问题并不是辨析改霞的感情和她的身份是否协调,而是要注意到,改霞的热情和敏锐,并非“自然而然”的,曾经的改霞,脾性恰好是热情和敏锐的反面。叙述者告诉我们,改霞的妈妈在改霞年幼时就守了寡,她拒绝了改霞大舅委婉提出的让她改嫁的提议,“我把改改当小子守”。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改霞她妈不仅自己生活严谨,没一点蜚语和闲话,还有意无意间,以自己的心性模塑了改霞的心性,“终于,改霞长成一个十六七岁的,最容易害羞的闺女了。有谁多看她几眼,她就埋下头去,躲避赞美的目光”。如果改霞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性格,那么她既不可能有解除旧婚约的念头,也不可能有和梁生宝发展恋爱关系的想法,更不用说踌躇于留在农村还是进城参加工业了。对于改霞来说,其性格,也是其人生道路改变的关键,是土地改革运动的发生。

事实上,虽然土地改革运动承接了中国农民千百年来“耕者有其田”的梦想,但这一运动从发起到展开,都不是中国历史上周期性“均田”运动的简单重复,造成这一区别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国现代史上的土地改革第一次有了“现代”这一他者,也正因此,土地改革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回到田园牧歌的“乡土伦理”,而是要在此过程中,深刻地搅动并且重组中国社会的基层结构,为民族国家的现代化建设打下必要的前提。在小说中,叙述者写到,解放后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就使得改霞她妈十几年的心机枉费掉了。“出去参加过几次群众会,柿树院就管不住改霞了……蛤蟆滩的穷佃户……表现出翻身的强调要求;改霞又被穷佃户们翻身的要求鼓舞着,渴望女性切身的解放”。在对土改运动的参与中,改霞几乎像变了一个人,她参加社会运动,去过县城当青年代表,在黄堡镇1951年“五一”节的万人大会上讲过话,还利用法律的力量,解除了她爹爹在世时给她订下的婚约。在象征的意义上,改霞自主地解决了自己的婚姻问题,意味着一个“现代”人的诞生,土改的意义正是要将个人从家庭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让他们能够“进军队、进工厂……移民,出外做革命工作,找其他职业等等”,其中个人的婚姻由个人自己决定是一个重要的标志。

因此,改霞问题的浮现,其本身就和中国基层社会改造这一命题息息相关,而这还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在小说的第二章,改霞向郭振山咨询互助合作的意义,郭振山言语躲闪,却给改霞讲起了国家的大建设,“到处盖工厂,开矿山,修铁路”,这些工程都需要人,“上面一帮又一帮向乡村要人呀”。在郭振山看来,对于改霞来说,这是个好机会,他建议改霞继续念书,“文化是好东西……做啥,有文化比没文化强”,并且改霞进工厂,还有一个重要的优势,改霞是共青团员,“是共产党员、是青年团员,不管男女,到全国哪个地场,人家喜愿要啊”。在这里,郭振山所谓的“有文化”,其实不仅仅意味着经过学习,改霞具备了基本的读写能力,“书念多了,脑筋聪明,笔下能写嘛”,更意味着经过学习,改霞具备了进入城市生活、工厂工作的本领。而改霞共青团员的身份,则意味着改霞熟悉组织生活,并在某种程度上讲究纪律性,这些特点,显然也是进入现代工厂工作所必需的。有万在得知改霞要进工厂时的激烈态度时,“她改霞才念了几天书,就想上天入地”,不过从反面证明了“文化”对于进工厂的重要性罢了。

在这个意义上,改霞的问题具有了其象征性,我们甚至可以说,越来越多的农村青年,有着走出农村,进入城市,脱离农业,参加工业的冲动和可能是必然的。以土改运动为代表的中国基层社会的结构性改造,以初等、中等教育为主的教育普及化程度的提高,以及各级党团机构和群众组织覆盖面的加大,都在不断造就一批又一批有意愿也能够进入城市、工厂的农村“新人”。在小说的第二十四章,改霞来到陇海线上的县城,报考国棉三场。柳青写到,改霞怀着“对祖国工业化事业的向往,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充满理想”,一路上“高高兴兴”的,“兴奋极了”,有劲地走了四十里路,“满脸的汗珠,却丝毫也不觉得疲劳”,她的步伐是坚定的,因为她觉得自己又有文化,又是团员,能被工厂选中几乎是必然的。不过,当她进了县城南门后,一下子就被满街报考工厂的人群吓住了,“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有一千多男女青年,休息的时候,街上也没现在人多”。这完全超出了改霞的想象。在小说中,郭振山第一次劝说改霞参加国家工业化时,改霞觉得郭振山所说的党团员比群众优先进工厂是对的,因为她觉得“一般的乡村闺女不愿意离开家乡”,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农村基层结构和农村青年的意识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离开家乡进工厂早已成为了很多普通乡村闺女的选项之一。

何西来借用卢卡奇“现实主义的方法往往能够修正作家世界观上的偏颇”的理论,来说明虽然在意识的层面上,郭振山并非柳青所属意的正面人物,不过现实主义的方法使得柳青在《创业史》中还是展现了郭振山的“文化眼光”,比如他利用自己掌权的有利地位,让村里有钱人出资办学校,认为庄稼人应该有文化;对于改霞,郭振山“一心想要她多学点文化,鼓励她走出农村,进城去做纱厂的女工或其他工作”。他还认为郭振山推动改霞进工厂的举动,是极有历史眼光的,“四五十年后的今天,中国出现了成千上万的农民工进城务工的历史潮流”,“当年的郭振山是最早感受到这一历史趋势必将出现的为数不多的农民智者之一”。㈤在何西来的解释中,对新解放出来的改霞们的质疑,缘于除郭振山们之外的领导人,缺少“文化”和历史的眼光,这显然不具有说服力。事实上,附着在改霞身上的问题,显然不在于她是否应该进城参加工业,柳青无意于否定进城的合理性,甚至“先进性”,特别是城市中还进行着工业建设。在小说中,柳青借着叙述人的语言,极具抒情性地表达了他对城市里热火朝天的工业建设的由衷赞美,“一九五三年的春天,人的心情可和过去的七千九百五十二个春天大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在这片土地上,曾有过无数的风流人物,不过“他们没有人搞过像‘五年计划这一类事情”,到处是人流,到处是呐喊,整个国家都沉浸在生机勃勃的工业建设之中,“一九五三年春天——你历史的另一个新起点啊!”。同样,柳青也清楚地看到了,像改霞这样有意愿、有能力进城务工的农村青年只会越来越多,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正是整个国家建设过程的必然产物。在这个意义上,柳青所面对的是,其实几乎是一个“无解”的结构性难题,一方面他不仅无法否定,甚至必须肯定、推动生产出“改霞们”的历史进程,另一方面他又要将这一历史进程生产出来的“改霞们”置于被“质疑”的位置,仔细打量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进城。

对改霞们进城目的进行打量,首要的原因,来自意识形态的方面。在小说的第十四章,改霞收到了一封“求爱信”,来信者是正在县中念书的永茂,永茂是蛤蟆村富裕中农郭世富的儿子。在信中,永茂惋惜改霞认识不到自己的“价值”,把假期的“青春光阴”都“‘浪费在村内活动上去了”,他举例说,譬如去冬村里的查田定产,改霞就不应该参加丈量工作,“利用寒暑假时间,在家中自修,把小学六年的功课五年赶完,考中学多好呢?”。永茂的这种只顾自己“学习”,不知道对“社会有所贡献”的行为,显然得不到柳青和改霞的认可。永茂在信中还“抄袭报纸语言”,他继续写道:“目前社会改革已经基本上完成了,祖国大规模建设开始了。党的政策是首先发展工业,所以乡村的现状恐怕要维持几十年……”,永茂首先“建构”了工业和农业、城市和乡村的对立,在他看来,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城市和工业显然要更有发展前景,而乡村的发展则不免停滞,在这种情况下,永茂想的当然是要念好书,以更方便地留在城市里参加工业,他甚至说:“我家生活比较富裕,只要你答复我的要求,我父亲同意供你上中学……”永茂未必知道改霞也有参加工业的打算,不过永茂的叙述中将个人求学、进城参加工业和更好的生活勾连起来,还是触碰到了改霞的“底线”,改霞感到了侮辱,“她只不过想听郭振山的话,去西安当工人阶级,而又对生宝恋恋不舍,矛盾着;她根本没有一点意思,在土改的暴风雨时代过去以后,就背离党所指引的道路,为了个人的企图投进富有子弟的怀抱”。借着永茂的信,柳青对那种只是因为个人目的而意欲进城的农村青年,提出了批评,同时,他也借着改霞,表明了他所认为的“正确”态度,即进城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社会主义的工业化建设。

不过,这里的问题,还不仅限于此。如果说在柳青的叙述中,在“思想”的层面上,改霞确实和永茂,以及她在县城里碰到的普通乡村闺女有所不同,那么,在小说的脉络中,我们马上可以发现,这一“思想”上的区分,往往是极其脆弱的。改霞在县城的街道上“烦恼地挤路”时,碰到了青年团县委的王亚梅,王亚梅曾经参加过黄堡区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的小组讨论,也曾经去过几次下堡乡,因此,她和改霞曾经相识。改霞向王亚梅请教:“今年考工厂的人为啥这么多呢?……”王亚梅在肯定了工业建设需要人和很多青年积极参加经济建设的基础上,告诉改霞,大多数闺女其实是“不安心农村,不愿嫁给农村青年”,而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现在“工人比农民挣得多”,还存在着“城乡差别”。在王亚梅的教导下,改霞很快意识到了在郭振山冠冕堂皇的劝导背后,存在着某种“庸俗的想法”。她也开始明白为什么梁生宝一听到她打算进城务工,态度就立刻冷淡下来,“态度完全变了——面部发灰、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立刻变得客气但疏远起来,“眼睛里带着不谅解她的神情”,话没说完就掉头走了。这并不仅仅是一时冲动,也不是研究者所说的男权思想,“梁生宝害怕女人比他强”,这只不过是在上述的结构性背景下的某种正常的反应。事实上,改霞在这一问题上的态度,也有颇多暧昧之处。在反复权衡留在蛤蟆滩还是进城进工厂时,她所想的其实和永茂信中所说的没有太大的区别。小说中写到,改霞没有想到土改的轰轰烈烈之后,社会的形势变成这样,“蛤蟆滩再也听不见下堡村的锣鼓响和口号声,再也看不见马路上红旗飘和人群流。村里死气沉沉,只听见牛叫、犬吠、鸡鸣,闷得人发慌。而如雨后春笋的城市建设,却向着三年级小学生改霞招手”。在这个意义上,纵然改霞一心想的是当工人阶级,进城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一再把自己和提到城市“要多俗气有多俗气”的只知道谈些“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住的什么、用的什么、看的什么……”的农村姑娘区分开来,但实际上在城市和乡村一“天”一“地”的结构性背景下,她又如何和那些普通乡村闺女“实质性”地区分开来呢?

也正因为此,柳青其实把自己置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叙事位置,在他的叙述中存在着某种自我解构的危险。正如许多研究者所指出的,柳青对改霞这个人物是有偏爱的,在个人的层面上,叙述者几次三番告诉我们,改霞和那些贪图个人生活而进城的农村青年不一样,改霞“早已懂得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人生了”,毫无疑问,改霞是《创业史》中的正面人物,在这个人物身上,寄托着柳青所认为的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但在一个结构性背景下,即便是对改霞这样早已树立了“正确”的人生观的农村青年,叙述者仍然忍不住要发出“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的警示,叙述者无法像书写梁生宝那样,给予改霞这个人物以无条件的肯定。在讨论赵树理的论文中,州之内彻指出:“赵树理的世界是一元化价值的世界。不具有人和社会对立的价值……有意义的是历史,由于人物站在正确的历史的立场上,而他的意义和历史本身是一个东西。赵树理的乐观主义就是建立在这种一元论之上。”在一个类比的意义上,梁生宝的世界是一元化价值的世界,梁生宝的意义就是历史的意义,不过,改霞的出场,对那个一元化价值的世界产生了“冲击”,改霞的问题无法在梁生宝的世界中得到解决,换句话说,在改霞这个人物身上,意义和历史发生了“分裂”。

叙述者试图缝合这个分裂。在小说中,虽然叙述者在一开始就知道改霞进城的“初心”,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让改霞“反躬自省”,不断地拷问、再拷问自己进城的真正动机。这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叙事的重复或者延宕,而每一次重复或者延宕,都是叙述者对“正确”的意识形态或者价值观的再次确认或者申明,叙述者显然希望通过意识形态不断地再确认,重新厘清意义和历史的关系,重新将改霞们的行为“纳入”历史的轨道。不过,在对上述的“城乡差别”这一结构性背景的清醒认识的基础上,柳青显然明白,意识形态的教育自有其限度所在,因此,叙述者或者柳青并不认为单纯的意识形态说教可以完全奏效,改霞的不断的“反躬自省”也绝非日后所谓的“狠斗私心一闪念”,相反,叙述者不断尝试在改霞的内心活动和外部世界之间构建一种对话性的关系,试图帮助改霞建立有关整个国家的图景,并在这一图景的基础上,重新为自己的人生道路定位。有关改霞的叙事得以完成的关键,在于团县委书记王亚梅的出场,这一人物的出场显然具有意识形态的意味,经过王亚梅的教育,改霞又一次进行了对自己的思想动机的拷问,并同时认清了郭振山的真实面貌。“现在,改霞全明白了:代表主任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庄稼人,却不是她一直迷信的那样一个好共产党员。”不过,王亚梅对改霞的教育,并不是单纯的意识形态说教,她有意识地给改霞讲起了国家的政策/形势,换句话说,王亚梅希望帮助改霞将对个人道路的选择和对整个国家的具体形势的思考联系起来。王亚梅告诉改霞,党中央和国务院已经发布了教育农村青年不要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以后不再会像这次的国棉三厂这样,公开招考了。王亚梅这里所说的指示,大概指的是1954年前后中共中央和国务院颁布的一系列制止农村人口盲目外流的指示。在这些指示中,可以看到,每逢冬春之际,都曾有大量农村人口盲目流入城市,指示中说,“农村人口大量外流,不仅使农村劳动力减少,妨碍农业生产的发展和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巩固,而且会使城市增加一些无业可就的人口,也给城市的各方面工作带来不少困难”。指示指出,当前党和政府正在动员城市中的大批干部和中小学毕业生上山下乡,投入农业生产,“当然更不能允许农村人口盲目流入城市”。㈣虽然整个指示都在强调要教育农民和青年明白农业生产的重要性,动员干部和中小学毕业生上山下乡也是要让他们参加农业生产,这里自然存在着意识形态的因素,不过更为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方针,是在优先发展重工业的基础上,发展工业和发展农业同时并举”,在必须优先发展重工业,以建立独立自主的工业体系的发展策略下,城市地区和工业领域无法吸纳过多的劳动力,因为大体而言,重工业都是技术和资金密集型企业,并不需要过多的劳动力。在这一建设方针下,国家不可能,也没有能力给予农村以更多的投资,而与此同时,国家还需要从农业中挤出资源来,投放到工业领域。在这种情况下,历史上就已经存在的“城乡差距”在某种程度上不但得不到缩减,反而会有所增加。在这个意义上,改霞曾经的疑惑,“村里死气沉沉,只听见牛叫、犬吠、鸡鸣,闷得人发慌。而如雨后春笋的城市建设,却向着三年级小学生改霞招手”,在新的层面上得到了解释,也正因为此,改霞明白了是不是进城、以何种目的进城并非仅仅关涉个人的选择,而是和整个国家的建设计划,以及这一建设过程中的难题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我们无法在一个实证的层面上评估叙述者这两种缝合意义和历史之间“分裂”的手段是否奏效。不过,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柳青始终坚持在“思想”的层面上讨论“行为”的问题,在“国家”的层面上定位“个人”的问题,这并不能简单读解成“思想”对“行为”的干涉,或者“国家”对“个人”的压抑,相反,柳青的这一叙述或者思考方法,反而顽强地在对国家进程的思考中嵌入了“个人”这一环节,每一个个体也真正地参与了历史的进程。而在有意识地承继柳青传统的路遥的小说《人生》中,虽然高加林的问题同样具有高度的象征性,但在路遥的处理中,高加林的出路问题几乎被处理成了一个个人的、“道德”的事件。我们看不到国家的在场,看到的只是居于一隅的村庄和土地,这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纵然路遥仍然极为关心农村青年的命运,但他已再也没有勇气将对农村青年人生道路的思考上升到整个国家政策的层面。在《人生》的结尾,高加林在德顺爷爷的教导下,似乎终于认清了自己的问题:“高加林一下子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我的亲人哪……”这段结尾极具感染力,路遥显然试图希望动用“土地”的“道德”资源来克服城乡“交叉地带”的分裂,但这一极端道德化、私人化的方法已经决定了高加林早已先在地被排除在了历史之外。

(责任编辑:王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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