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州与云南不期而遇(散文)
2015-06-30春秋
春秋
一
北京通州的繁华远超出我的想象,高楼商店和现代住宅区把我以为的乡土气息扫荡殆尽,尽管所谓的乡土早就被视为落后,必除之而后快,但我个人还是喜欢乡土,因为它有泥巴和生命的原味。这种话当然不稀奇,现在读点书写点字的人都会这样说,最后自己还是住在洋楼里。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该拆不该拆的都已拆除,该建不该建的都已拔地而起,该赚不该赚的钱都已进了很多人的腰包,我一介书生不想说空话,只说去通州的经历。
先说宋庄在通州令我吃惊,我早想去,以为像草场地或环铁艺术区那样,宋庄就在北京的五环外,没想到是在通州,地理稍远,但交通和生活很方便。我在写小说之余,研究美术多年,家里好几个人做画家,弟弟和弟媳在北京草场地有画家工作室,宋庄的名声于我早就如雷贯耳。在昆明、栗宪庭我们曾一起玩,在酒吧看电影。我的一个青年时代好友,画家,15年前关闭了昆明的广告公司,坚持跑来北京,住在宋庄作画,梦想着扬名天下。两年前我接到他妻子的短信,知道他患病去世。那夜我长坐书房,不时望着窗外夜空里的星星,感慨时间之快,竟然把一个活生生的朋友抹杀。
不管怎么说,宋庄在通州,立即让我肃然起敬。这片土地曾经很乡土,温和亲切和无拘无束,弥漫着大自然的生殖气味,也弥漫着全国乡村都有的畏缩、自卑、叫天不应和叫地不灵。鸟乱飞,风猛刮,鸡鸣狗吠,蚊蝇茫茫,菜地、麦田、树林和野草遍布,不值钱,也就能养活无数从中国各地跑来的穷画家。他们租农舍蜗居,以梵高为偶像,吃不饱睡不着,女朋友大半都跑掉,怎么活下来,只有自己知道。
古代中国有个词叫衣锦还乡,那乡就是农村,放大为故乡,乡也可以是城市。故乡是中国式情感中分量相当重的概念,一个人的出生地,如果也是他的父辈出生地,这个地方就是故乡,出门走多远都要回去,找到熟悉的米线馆吃东西,看到少年时代的美女长成老太婆,睡在童年的黑房间,倾听天花板暗处的鬼魂说话。现在不行了,公家的地,拆得太容易,无可阻挡。熟悉的故乡瞬间消失,农二代和三代进城后都不回去,城里的老板赶往乡下,征地盖城,乡已不乡,回去也找不到路了。只有外地的那些画家,一批批来北京通州的宋庄,又一批批走。二十多年过去,很多人落荒而逃,少数人成功,名扬国外。
现在的中国画家是特殊人种,外星人一般,干的事跟中国社会无关,名气不在国内在国外,在银河系。花的是人民币,买画者却是老外。前久看电视剧《徐悲鸿》,知道当年徐大师卖画,中国人买,就可以活得好。战乱和流离失所的民国,也能养活画家,现在不行。半个多世纪过去,北京通州宋庄的画家,靠中国人买画活命者少到无,以我一类懂画爱画的人,出三五万买幅小画几乎不可能,还能指望谁呢?不是出不起三五万,工资再低,攒一年也有这个钱,是没这个概念。三百元买个好看的工艺品我肯定干,三千买也会,三万就不会。我们的脑袋都进水了,没那个文人气的价值观,那个气脉断了,那种风雅生活消失了,那种趣味已经绝迹。男人买汽车买房子会干,女人几万或十来万买个包包会干,还喜欢干,就是不会买画挂在家中显摆,因为不可能显摆,朋友也都是脑袋进水的人,干粗活做俗事,钱多了没处花,就用高压锅煮钞票吃。
但我要对宋庄表示敬意,我的朋友红孩是通州人,也要对他表示敬意。历史肯定将记上北京通州的宋庄一笔,它在没钱的年代养活了大批中国画家,在钱太多的年代,守在中国一隅,培育了一群天真浪漫者不切实际的梦想,鼓励他们坚持飞蛾扑火的勇气,为此应该送给通州的宋庄大拇指,表扬它做了好事。宋庄的中国画家代表的已经不是美术,而是义无反顾的精神,少年的天
真浪漫,这是一个民族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如果国人都是妥协和得过且过,都是无趣乏味和老于世故,都贼头贼脑地斤斤计较,生出来就是满脸皱纹的老头,就麻烦大,真叫暗无天日,所以宋庄是一颗好种子,种出来的是补药。
二
通州另一个令我惊喜的内容是古运河遗址。按理说,这种被打扮成旅游地点的风景区过于通俗,不在我的体验和观察之内,可通州的古运河我非常感兴趣,因为它跟云南有关,跟我的一段写作经历有关。
1999年我像一个打工回乡的民工,提着个行李包从昆明出发,乘坐长途客车,独自前往群山深处的云南东北部会泽县,查访清代的中国铜史秘密。古代的那段辉煌历史后来湮没了,无人所知,我想把地下的盖子揭开。
当时我已有汽车,却没有开车,是买票乘车。我觉得自己应该像一个正常乘客,充分体验地理距离以及历史的遥远。事实证明那样做是对的,沿途我想入非非,脑袋里乱作一团,很兴奋。但也紧张,长途客车都承包了,司机是年轻人,大口大气,目中无乘客,一边开车一边跟身边的姑娘调情,后来干脆把方向盘交给搭车的朋友,自己跨出驾驶位,挤到姑娘身边打闹,场面极吓人。
我的调查并不顺利,但收获很大。云南乌蒙山中的会泽县,清代是中国的最大铜都,十万之众的中国各地矿主和矿工跑来,铜商也跑来。土匪猖獗,盗贼蜂起。城里城外每天杀人,盗抢不绝,又每天唱戏,花天酒地,铜币的声响惊天动地。这里产出的铜,支撑着中国的半壁江山。
铜是铸币的材料,事关国家金融大局,意乱情迷和生死追杀就不说了,要说的是云南深山的铜怎么送出去?送去哪里?铸币是大事,常态的事,铜不是送一次,是每天要送走。持续不断的
庞大工程,翻山越岭,跨省过界,穿越整个中国大地,如何完成?
这就是北京通州的古运河让我惊喜的原因,云南山区产出的铜,冶炼成形后,由马帮驮往四川泸州,在那里装船,沿长江而下,进京杭运河,到天津,再到北京通州的运河码头终点。全程一万多里,行程时间长达一年。
运铜马队每天在云南深山穿行,上千只马队的近万匹马,组成了戒备森严的队伍,全副武装,一刻不能停。一批铜料在四川泸州装船下水后半个月,另一批铜料又下水运走,万里京运的铜船,在由南而北的整条江河航线上络绎不绝。
我那部名为《乌蒙会馆的发现》的书,后来在云南引起轰动,会泽县一举成名。后来拍成的纪录片《南铜北运——湮没的历史秘闻》,在央视 10频道的探索发现栏目播出,再次轰动。可我写的是云南,铜运史的起点,考察的也是云南,四川泸州我没去,江浙的运河十年后才去看过。我绝没有想到十五年后的冬天,自己会在鲁院老同学相聚的事件上,从清代中国铜运史的云南起点来到北京的终点,在北京通州的冬天,在树掉光了叶子,枝桠间黑乎乎的鸟巢全部暴露的季节,与我早年写成的一部书不期而遇。
于是我感慨万端,站在北京通州的古运河边,吃惊地凭吊一段历史叙述的句号,思绪绵绵,暗中使力,打捞着历史的沉船,水淋淋地捞起了云南史、中国史、铜史、货币史和对外通商史。清以前中国重要的产铜地都在北方,安徽、陕西、甘肃和宁夏,铜料不足,就从亚洲别国进口,比如日本,彼时,遥远的云南,铜开采规模浩大,却不为朝廷所知。后来禁海运,禁北方矿业,被商人捣鼓得热火的云南铜才被起用,名声大噪,直到民国。
那天通州古运河岸边的冷风抽打着我的脸,面前是静如镜面的河水,冬天的雾气浓重得接近一块塑料布,遮挡得对岸的树林影影绰绰,历史的马蹄声和长茅短剑也影影绰绰,河边牌坊上的漕运码头几个字让我感慨,想到大约两百年前,巨大的船支载着云南铜顺水而下时,押运官跟着出差,一去两年后返家,有的竟然已经妻离子散,家道中落。有的中途翻船了,铜料落水。换到今天公家的货丢了,说一声接受教训就没事,清代的押运官却必须赔偿。于是在江边结茅而居,打捞落水的铜,有的直到累死或老死,也未能把江底的铜捞尽。
三
通州埋着一位中国古代史上的怪杰,此人叫李贽,拜谒李贽墓,给我的感觉是拜谒云南楚雄的姚州史。明朝万历五年,五十一岁的李贽出任云南姚州巡抚,一根线就这样把云南姚州与北京通州牵到了一起。今天的云南姚州府已改叫姚安县,辖区面积大大缩水,北京的通州还是通州,并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化车轮冲击中膨胀扩展。但如果没有通州的朋友指点,我并不知道那就是李贽墓,他的通州墓碑上写的名字是李卓吾,让我发懵。
卓吾是李贽的号,不懂叫缺乏知识,我这一代人,被迫与中国古文化隔绝,鸡零狗碎懂些,但漏洞百出。所以这段时间我正对云南古姚州府有研究兴趣,看到李贽墓在通州,也就惊讶,有柳暗花明的感觉,仿佛追随李贽回故土。其实李贽的故土不在北京,在福建泉州的海边。我追随李贽返回的不是他的血脉故土,是中国文化故土。李贽到云南为官,标志着中央政权的汉文化进入云南,传播新的繁复文明。
在云南楚雄,有人说姚安县和大姚县一带的人难处,难处的原因是狡猾。我认为这就对了,难处是因为心眼多,心眼多出于文化精细,心智开发得充分。云南姚安县、大姚县包括永仁县,明朝时属一个地区管辖,就是姚州府。姚州府所辖区域跨越了云南和四川,是中国北方皇家政权延伸进西南地区的最后一个行政单位,最边缘的地界为今天的四川攀枝花市稍往下,再深入,就进不去了,朝廷也无兴趣。云南崇山峻岭,原始森林中猛兽出没,大兵压境地攻入,代价很大也未必取胜。
汉文化进入云南之前,本地的土著文明也在生长,但高耸群山隔绝了云南各地的部落人群,交流不便,自然的力量远超过人的心思,文明也就粗浅。李贽的到来不会改变大局,却是云南将被改变的标志。
李贽是明代的大文人,著名思想家,也有称哲学家的,评价有些乱,原因是他的论述把正统思想搞乱,故李贽又被后代推为中古自由学派的开山鼻祖。他确实够自由,像乱来,为所欲为,言所不顾,对儒学经典极度轻蔑,认为那些著作是懵懂弟子的随笔记录,非圣人之言,不为“万事之言论”。李贽出此言论已大逆不道,却更进一丈,把官府和士人独奉的程朱理学贬斥为伪道学。
李贽说自己自幼倔强,见道人和僧佛皆恶,见道学先生尤恶。他恶心别人,独享自尊,落发出家却食肉,入空门却不受戒,也不参加僧众的诵经和祈祷。身居佛堂又挂孔子像,挂孔子像又批孔贬儒。其前半世为官,后半世辗转寄居于各地友人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且不是一人独住,是带家眷一住多年,友人管吃管住,反遭他恶评。
云南姚安县立了一座李贽的塑像,感谢他为本地带来的历史名声,其实他在姚安为官三年,就辞职不干,游走江湖,从此公开食嗟来之食了。后李贽与收留自己的友人吵翻,竟送妻儿回家,独自隐于寺院十多年。他终生“惑世诬民”,七十六岁时才被捕入狱,已够幸运,所以骄傲作诗:“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
他当然说到做到,在狱中剃头时,夺刀割喉,二日后如愿而亡。
李贽在北京的通州被捕,也在通州自尽归天,友人马经纶为其收葬于通州北门外马寺庄迎福寺侧,数位学生捐资,为其树碑。不知我在2014年冬天看到的李贽墓,是不是马经纶建的那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