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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隙笔记:谁能把乳房举过头顶

2015-06-30向春

滇池 2015年6期
关键词:大夫乳房乳腺癌

向春

乳腺科病房长长的走廊,两侧摆着绿萝。一个保洁员抱着几束鲜花,把脸从花里伸出来,跟我笑——病房里的鲜花太多了,不舍得扔,放在公共洗手间或者直接送给保洁员。保洁员抱着这些鲜花到医院外卖鲜花的地方,以很低的价格把鲜花卖出去。

最后一次化疗结束了,心情如期好起来。艰难的事情终于过去了,难免心生喜悦。我也用微笑回应保洁员,今天看到她很亲切。但我屏住呼吸,怕嗅到刺鼻的花香。化疗期间厌恶的味道和颜色会条件反射地引起肠胃反应。

今天我出院。我出院离开这里,不是说我身上的癌细胞没有了,也不是说暂时休眠的癌细胞不会卷土重来。只是医院的手段用尽了。出入妇女保健医院半年之久,临了,渐渐消弥了对它的恐惧和厌恶。就像对这场疾病,渐渐培养起了与它和解的心态。吃五谷杂粮就要生病,就像太阳有正反两面,我不过是走到了太阳的阴面。它不是羞耻,不是灾难,更不是瘟疫,它是我另一部分的生活,是生活的另一层含义。我原谅了我的身体,不管它出了多大的错,毕竟它是我的唯一。

治疗手段是国际规范化的——手术,化疗,放疗,内分泌治疗。不论种族,所有得了乳腺癌的女人或少数的男人,都用这种治疗方法按部就班地医治。当所有的治疗手段用完之后,医学便算是对患者尽了心,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这多多少少有点听天由命的意思。要知道,我们最无法掌握的,恐怕就是自己罹患了疾病的躯体。关于放化疗的效果,众口不一。临床上讲,放化疗对暂时控制肿瘤有绝对的效果。但没有一个医生会告诉你,放化疗医治的,只是已然发生的事情,它只是针对着既成事实的。那么,如何才能改变癌的根源呢?一只母鸡孕育了一只臭蛋,我们对这只臭蛋百般医治,可怎么能让母鸡不再下

臭蛋呢?

不知道。

还有最后一件事——去见见我的主治大夫,她要给每一个出院的病人下医嘱。穿过一间间病房,心理排忧室,护士工作站……我在玻璃门上照了照镜子,我戴着假发,配着义乳,像一个堂而皇之的假冒伪劣产品。

推开蒙大夫办公室的门。

蒙大夫的对面站着一个女人,看见对方,我们彼此都有点不自在,想躲避却是来不及了。蒙大夫对我招了一下手说,快来,我要上手术了,这是你的出院报告单。我走上去,站在那个女人的旁边。蒙大夫握着鼠标看着电脑屏幕,找出我的病历,说,你们俩的情况差不多,早中期,淋巴零转移,预后好。内分泌治疗方案也是一样的。雌激素、孕激素为阳性,你们属于雌激素依赖型乳腺癌。正常月经状态,口服三苯氧氨,每天一片,服用五年。这个药物是降低激素水平的,减少雌激素对肿瘤的刺激作用。内分泌治疗有不同程度的副作用,但是可以提高五年生存率的百分之三十,利大于弊,一定要坚持服用五年。

还要五年。哦,原来还远远没有结束!这也许才是另一个开始。

看着蒙大夫握着鼠标的右手,前胸又袭来疼痛。这只手看起来单薄、柔弱,可听护士说,蒙大夫一个星期三天手术,一个月要切除六十只乳房。

蒙大夫继续说,三个月后回医院复查,平时有什么问题避开我手术时间可以给我打电话。她挪动鼠标浏览着我们俩的资料,说,哟,你们俩住在同一个小区,蓝雁城,那里的房价不菲啊。这个病也是一个心理疾病,你们互相照应互相排解啊。

医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我们对医生又怕又爱。和我一个病房的白舍舍,看见医生就发抖,结巴得一句话说不上来。我看了一眼旁边的女人,互相点了一下头。我们戴着同一个牌子的假发,瑞贝卡。

蒙大夫站起来了,要上手术台了,她已经急匆匆地迈开腿了。蒙大夫是我见过的最忙碌的人,只要她一出现,就被病人和家属团团围住,仿佛病人的命就吊在她身上。她说话的语速极快,停顿的时候赶紧捯一口气。在这里搅和了半年了,离开时我应该说几句感谢的话。可旁边的女人突然上前一步拽住蒙大夫的胳膊说,蒙大夫,我想知道我的那只乳房……蒙大夫头也不回地说,L,我给你说多少遍了,不要纠缠那只乳房了。有命才能活,不是有乳房才能活……蒙大夫走了。

L的眼泪喷涌而出,我看到她精致的脸蛋变了形。

我知道,L是想问,她的那只乳房,那只切下来的乳房,哪儿去了?她要出院了,她想知道她的乳房放在哪了。

2

要离开了。我站在长长的走廊里,一盆盆的绿萝长得一模一样。病房里的呕吐声,家属匆匆的身影,护士一路小跑的姿态,这些,构成了医院最寻常的场景。那些切除了乳房的女人们,一个个的青皮大光头,招摇地在走廊里穿梭,或者三五聚到一起,说着彼此的义乳,仿佛谈着自己家的丈夫和孩子,嗔怪而痴迷。一般情况下,首次化疗后第十四天左右,头发就开始脱落。当第一缕青丝应声而落时,女人们第二次大放悲声。第一次当然是切乳房的时候。化疗需要半年或者更长的时间。起初,女人们戴着帽子,时间长了,天太热了,也就失去了耐性,索性光着头。如果这里都是一些光头的女人,谁还在乎呢?

那个精神失常的女孩子又从病房里跑出来了,抓住一个小护士的胳膊说——谁能把乳房举过头顶?你告诉我,谁能把乳房举过头顶?她的家人扑过来,拽她回病房。她挣扎着扭过头来,哀求的眼光黏在我的身上,她说,救救我吧救救我吧,谁能把乳房举过头顶……

我的心沉下去。这个姑娘是大三的学生,一个网络诗人。自从她从 ICU出来,男朋友就再没照过面。第一次化疗脱发后,她的神经开始分裂,逢人便问——谁能把乳房举过头顶。这声诗句一般的诘问,就像一个漂亮而残忍的隐喻。是的,什么样的男人能撇开女人的身体而热爱她的灵魂?什么样的社会能尊重身体缺失的女人?是的,没有人会把这样的女人举过头顶。

提了简单的行李,走向电梯,病友白舍舍跟在身后送我。她是一个回族妇女,包着黑色的盖头。半年前她和我同时进的手术室,同时进的 ICU,同时站着进去躺着出来。因为中途筹不上钱,化疗中断,她现在还没有结束治疗。病友们对她都好,人病了,心却善了。有公费医疗的就把多余的“升白针”给她用,一剂“升白针”一百八呢。她说着当地土话,不好听,因此她几乎不怎么说话,光是笑。他的男人戴着干净的小白帽,只要她一换药,男人就蹲在治疗室门口听动静,她一呻吟,男人就冲进去喊,阿么溜阿么溜?意思是怎么了。大夫就有点不耐烦,说,每天换药你每天问阿么溜,难道你不知道阿么溜?有一次我们在理疗室做康复,我开玩笑说,你男人对你挺好的。白舍舍突然脸红了。她说回族男人是可以娶二房的,可她的男人不拉挂外面的女人。回族女人吃饭不能上桌,她得病以后,老人和娃娃们在的时候,男人板着脸把空碗伸给她,让她续饭。娃娃们一转身,他就把饭碗塞进她手里说,饭吃!饭吃!麻溜饭吃!她还学了一下男人正襟危坐的表情,往她手里塞饭碗的动作,哎呀,笑得我们刀口疼。最后她说,男人对媳妇好,一个庄子的人都对这个女人好。看来庄子里的人待她都不错,所以她总是高兴的,仿佛这场病让她得了便宜。

白舍舍执意上电梯送我。她可能习惯电梯了,刚开始她坐电梯会晕,干呕。可化疗时她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呕吐。熬过反应期,我们问她为什么不吐。她有点羞涩地说,化疗药每次八千多块,吐出去不就亏了。听了真是让人心酸。

我接了老公的电话,路上堵车,估计半个小时才能到医院。

我和白舍舍道别,她笑得脸红红的,感觉她对我有什么话说。果然,她凑过来,一个指头点着胸部说,咱们的那只乳房……

我赶紧打岔说,啊啊,你都有三个孩子了,你男人对你那么好,庄子里的人对你那么好,有没有乳房没关系,没关系。多保重啊,多联系啊。我逃似地往前走,到了大门口回过头来,看到白舍舍还站在那儿跟我笑。

站在大门口东张西望。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有进来的有出去的,络绎不绝。我进来的时候是隆冬,现在已经是盛夏。马路上的女人们穿着漂亮的裙子,挺着胸,她们都有两只乳房,爱着她们的男人们知道她们文胸的杯罩。回望一眼这家医院,看一眼“妇女保健医院”六个鲜红的大字,我觉得,我已经不是进来时的那个我,我的东西丢在这里了。

中国乳腺癌每年发病率为万分之四,低于世界水平。全世界每年乳腺癌发病一百多万,一年一百多万,十年呢二十年呢?那些切下来的乳房可以绕地球一周了。我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一个星球,一个个带着血的乳房前赴后继地环绕起来。那里边有我的,有白舍舍的,有 L的……我浑身战栗,胸部剧烈疼痛,躬下腰身。身边有汽车鸣笛,一个女人从车窗伸出头来,说,没人接你吗?搭我的车吧。

我脸色煞白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努力对 L笑了一下。

我和 L都住在蓝雁城,她在小区附近开了一家鲜花店,小区里的很多人都知道她。我家那栋楼下有一片绿化带和一个凉亭,我经常看到她坐在那里做小手工或者发呆。当我们第一次在乳腺科的走廊上碰到的时候,彼此下意识地走开,装作不认识。女人最怕在这个地方遇见熟人,尤其是一个小区的,怕说出去。我刚做了手术的时候,只要有熟人来看我,我就满脸通红,像是被扒了衣服。听病友们说,那个女人,那个漂亮女人,从来都是一个人来做化疗。能一个人做化疗,这该是一个多坚强的女人。她们说的就是L。

L手握方向盘,开得慢,她绕着医院转了一圈,我想她和我的心情是一样的。当我们走到医院后门时,看见从医院里开出两辆大货车,集装箱那样的车体,车身上赫然写着四个字:医疗垃圾。

这是一家女性专科医院,每天要切掉十几个乳房,一个月是多少一年是多少?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这些可怜的东西放在哪里啊?

L侧过脸来惊恐地看了我一眼,突然脑袋伸出车窗外,放声呕吐。

大半年的住院生涯,让我更爱自己的家。我登高爬低地把房子收拾了个底朝天。把在医院穿过用过的物品全部扔掉,这样我就和前面的事情做了一个了断。

坐下来喘息,欣赏,从此享受重新开始的生活,心里充满了安慰。我抚摸花瓶,餐桌布,绣花窗帘,豆浆机,补水面膜,这些是我美好的生活。它们温暖,贴心,它们的存在,表明我活着。看着它们,心生感激。走进厨房,橄榄油,大白菜,红辣椒,哦,那芹菜新鲜得枝叶还支楞着,仿佛还在长呢。丈夫下班回来了,如期嗅到了饭香,他抽着鼻子说,是干锅虾吗?是干锅虾吗?男人么,最要紧的在嘴上。

家庭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处。那一场不幸,像是一部电视剧中间插播的一段广告,过去了。

不同的是每天吃一片三苯氧胺,降低雌激素。

我还是不想出门。远远地看到一个熟人,如果躲不开了,我就原地站着,迅速正一下假发,乜一眼胸部,没有什么不合适,赶紧咧开嘴笑。在医院的时候,大家都是一样的,尤其是在疼痛、在呕吐的时候,命都顾不上,谁还在意这个,或者根本想不起这个东西了。可是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我觉得,我跟别的女人是不一样的——人家都有的,我没有了。

好在我家对面的楼上,还住着 L。我可以看到她家的亚麻窗帘,暗黄色的灯光。我们俩是一样的。无形之中,我对她生出了一种感情,在蓝雁城这个空间里,我们是同类。有事没事我往她家的窗子上瞄一眼,心想,她在做什么。

到商场买衣服,进了试衣间,刚脱下衣服,营业员推开试衣间的门,可能是想帮忙。我尖叫一声捂住前胸,吓得营业员也尖叫一声。我低着头匆匆离开,索然无味。

我倒不怕我的丈夫嫌弃我。我们是普普通通的三口之家,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夫妻感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当初手术切除的决定是他做的,他说,切了保险,没有这个器官了,就不可能在这个器官上复发了。有道理,很有道理,如果一个人死了,这个人的身上当然不会得病了。当我对乳房耿耿于怀郁郁寡欢或者抱怨他的时候,他会有点生气地说,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要那个乳房干什么,身外之物么。仿佛我是一个多么斤斤计较的俗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说乳房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才是身外之物,而乳房是生时带来死时带去的。一场婚姻维持了几十年之后,夫妻间,乳房确实变得无关紧要了。也许是经历了生死,我更加宽容,丈夫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挺好了。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说着闲话,他习惯性地手伸过来,在我那个残缺的地方摸来摸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仿佛数不清我有几条肋骨。我忍住泪水,不想为已然的事实伤心。我留心过,他几乎再没有碰过我好的那只乳房,他的手总在那片废墟上流连。我们已然成为了亲情,说不上爱恋,只是心疼。他没有安慰过我什么,他嘴上几乎不提这事儿。我甚至庆幸,多亏他以前也没把我这个东西当回事,多亏他把我的乳房只当成孩子小时候的奶嘴儿。想到这个,我心里就偷着乐。我哼歌,我剥一块巧克力,我看一眼窗外,恰好满世界的阳光,我心情就好极了,傻巴拉几地哈哈大笑几声。

三苯氧胺的副作用显现出来了,骨头疼,肌肉疼,潮热,心慌胸闷,钙流失,失眠,面色萎黄。道理很简单,雌激素大幅度降低以后,非过渡性地提前进入老年状态。老年女人的所有毛病都在我身上出现了。我给蒙大夫打电话,她说很正常,利大于弊,比起化疗不是好受得多了?

我以为治疗告一段落了,我以为用手术刀一切了之了,没承想,一场持久战才开始。L就在对面的楼上,我想知道 L怎么样了,她和我的反应是不是一样。

我不止一次地看到,有一个男人站在楼下,仰着头看 L的窗户。有一次,一个女人站在下面骂她。我听过跳健身舞的大妈们议论,L已经等了那个男人许多年,但那个男人离不了婚。在我看来,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掉进人堆儿里根本挑不出来。可话说回来,每一个人的情感世界,都是一场江湖,外人的妄自揣测,只能是浅薄的。

在楼下散步,我终于看到了 L,我们对视而

笑,心领神会地往凉亭走。坐下来,一时没话说。我近距离地看她,她眼角有了细致的皱纹,

可她的眼波水一样的清亮。她的肌肤和体态,全然不像个四十出头的人。尤其她的眼神,甚至还没有烟火气。她没有跳进婚姻,骨子里仍是女儿态。这场病对她简直是暴殄天物,我对她生出了疼惜。

锄草机嗡嗡地响着,爬山虎结实地绿着。午

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挪动,我们有幸活在清风里。她先开了口,说,你脸色不好。我说,我吃那个药副作用很大,你怎么样?她说,我没有吃。我张大了嘴。医生嘱咐我们这个药一天都不

能差。她幽幽地说,我从互联网上查阅了大量的资料,癌细胞是不能被消灭的。

我又张大了嘴。如果癌细胞不能被消灭,我们岂不是白割了?我们的化疗岂不是白做了?我们的头发岂不是白掉了?我们不是白白死去活来了?

她表述着自己的认识:人类根本不知道癌症的起因,所有的治疗方法都是人类的想象。化疗的宗旨是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可对于一些人,即使错杀了一千那一个也会成为漏网之鱼。更有甚者大剂量放化疗,结果是癌死了人也死了,同归于尽。放化疗,是一个蒙着双眼的射手,有中的的,是撞上的。患者为了能中上那支箭,都挺起胸膛迎上去。

“你如果是那含泪的射手,我就是那一只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这是席慕蓉的诗,《白鸟之死》。

我们的眼圈红了。自从经历了这件事,我就再没有肆无忌惮地哭过。流个女人的眼泪,对于我们是苍白的,无济于事。

L穿着一件亚麻长裙,没有任何装饰。我能感觉到,她的内心镇定得犹如我们身后的树。她和这个秋天浑然一体,谁都看不出来,这个秋天是有病的。

她低着头继续说着:现在所谓的国际规范治疗把癌细胞当成外来的敌人,用战争的方式摧毁它。殊不知,我们每个人身上的正常细胞在生长增殖的过程中失去控制就形成癌。癌是我们的基因和细胞,是我们自身,消灭它就是消灭我们自己。

我双臂抱住前胸,手脚冰凉。失控,就会成倍生长,无限增殖。失控,对于人,其实是个大概率事件。就像我们的情绪,用失控,发泄精神上不能承受的重量。而肉体上的失控,就是癌。癌有多强大呢?据说几百年前一个非洲妇女的癌细胞,放在适合它生存的养分中,现在还活着。它强大到可以不死,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东西,除了癌。

L的语气加重了:癌不是外来的病毒和细菌,它是我们自身的细胞和基因,人类天生携带了这个宿命。外来的敌人来了我们可以用抗生素消灭它,可癌就是我们自己。消灭了癌就是消灭了我们自己。医学对我们太粗暴了,有病了就割,哪有病割哪,直到割完。医生对我们太无礼了,女人年龄大了乳房就没用了,这简直是法西斯的逻辑。

一股悲伤从脚底升起。想起进手术室时,我躺在推床上,白色的天花板“得得得”地向后退去,我知道进了那扇门就完了。门开了,就要合上了,那是隔断阴阳的屏障,我突然挺起脖子向着外面喊:我爱……

如果我没有从手术室里出来,那将是我的遗言。我爱外面的那个世界,爱蓝天和绿树,爱空气和太阳,爱我的家,爱我的亲人。那时候来不及哭,我睁大眼睛看他们怎么割我。我看到一个女孩子一丝不挂躺在手术台上,已经麻醉了。她二十多岁,鲜活的身体像一匹缎子,一触碰就会化了。她的两只小乳房梨白桃红,微微向一侧偏着,因为真实而美好。那两只美丽的小东西,也许还没有经历过男人,有着涉世不深的娇憨,或者干脆就是不谙世事的任性。她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在等着她,终于精神分裂,逢人就问——谁能把乳房举过头顶?

好在我们从 ICU出来了,L也出来了,我们活着。重新展开在我面前的世界,仿佛是赚来的,我们备感珍贵。

L最后说,我们对自己无能为力,所以我们只能化干戈为玉帛。让癌活着我们也活着。我们应该做的是,不要给这个种子提供生长的土壤,那就是加强身体免疫力,恢复身体自愈力。而企图消灭种子那是医学的歧途。我们接受的各种治疗是在消灭这个种子,而这个过程恰恰破坏了身体环境,正走向了我们愿望的反面……

我心乱如麻。我惊讶于 L的表述——她把多少个日夜用于对这些知识的学习了呢?这当然是令人悲伤的!我明白,她企图自救。

我们该怎么办?

L说,我们已经被过度治疗,我们再不能继续治疗。停下来,让身体喘一口气。停下来,让心静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头扎进互联网,各种说法五花八门,令我神志颠倒。不进行规范治疗的患者有活下来的,但死亡的更多,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不会上网发表言论的。规范治疗的患者死亡的也很多,但活下来的更多。大量的科学数

据表明,“手术、化放疗和内分泌治疗是早中期乳腺癌最有效的治疗方法,五年生存率百分之八十,五年之内不复发转移,临床上视为痊愈”。

丈夫说,我们得听医生的,他们是最有发言权的。我不想听医生的,但我得听丈夫的。

我坐在早晨斜照进来的第一缕阳光里,这是我吃药的时间。手心里是一只白色的药片,它放进百十斤重的人体里,简直就是沧海一粟。但事情不是这样的,它四两拨千斤,进入血液后三个小时达到峰值,它迅速抢占了雌激素受体,阻断了雌激素的转化。雌激素是女人之所以成为女人的必然条件,也是诱发乳腺癌的元凶。那三苯氧胺能让女人变成男人吗?蒙大夫说,对于发育期的女性会影响到第二特征,对发育成熟的女性不会。

雌激素,是女性身体里很重要的一个物质。女性乳腺癌高发期在45—55、70岁两个年龄段,这两个年龄段女人的雌激素水平容易出现问题。既然雌激素是诱发乳腺癌的元凶,那我们每年单位体检,怎么没有检查雌激素水平这一项呢?在多项检查中,一会穿衣服一会脱裤子,折腾大半天时间,什么毛病都没有。为什么没有人跟我们提起雌激素呢?

如果说切除乳房只是改变了一个女人的外形的话,那我手心里的这只药片,才是一个魔鬼,它真正颠覆了女人的身心!不到五十岁的我,会变成六七十岁的身体。物质决定意识,纵有再好的心态,人有力量和自己的血液、心脏、骨髓、大脑皮层、神经递质抗争吗?

我挪到镜子前,照。头发稀薄,面色黯淡。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啊,真是万分羞愧。仿佛我做了对不起这个世界的事情,无地自容。我一把年龄了,我孩子那么大了,我丈夫不嫌弃我。可是人活着,健康,美,向上,是每一个人的权利,也是对这个世界的义务。也许没有太多的人在意我的外表,但我得敝帚自珍。对于我自己,我的身体是唯一的,对于我的亲人,我是无可替代的。我真的不想放弃自己啊。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狗日的三苯氧胺!

我跳起来,把三苯氧胺扔进垃圾桶。

丈夫赶紧猫着腰刨。他说,不许胡闹啊,咱们得听大夫的。你要是这样,我叫儿子别上大学了,回来看着你。

我摔门而去。

4

我站在楼下,看 L的窗户亮着灯。我上楼,声控灯渐次亮了。L家门口有一块草编的门垫,旁边有不少烟灰和烟蒂。

我敲门,里边狗叫了。我小声喊,L,L。

门开了,L脸上敷着面膜,脚下绕着一条狗。这是一条京巴,可笑的是,它身上裹着一条文胸,湖绿色的,煞是鲜亮。

我说着打扰了的客气话,其实也不是客气话,我真的觉得是打扰了人家。我打量着这个空间,准确地说,这不是一个家,没有柴米油盐的味道。这是一个闺房,有的只是脂粉气和一缕纸墨的清香。果然,客厅里有一张书案,上面是宣纸和砚台。

见到 L,却一下子不知道先从哪里说起。好在京巴这狗东西是个人来疯,在我们脚下窜来窜去,看来狗也被憋闷坏了。我伸出手摸了摸狗身上的文胸,丝质的蕾丝。京巴没把我当外人,扑在我怀里一顿舔,我的手痒得想笑。主人喝着狗,叫我去卫生间洗手。

卫生间很干净。洗了手一转身,看到墙上挂着一件男式睡袍,下面放着一双拖鞋,冷丁一看,像站着一个人。仿佛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我讪讪地出来,胸口疼。

喝了一口茶,我进了正题。我对 L说,三苯氧胺还是要吃的。大量的调查结果显示,它可以使五年存活率提高百分之三十,这不是一个小数字,也许我们就在这百分之三十里。你还年轻,坚持五年过后,内分泌系统会慢慢地修复的。你不要冒这个险。

我抓住 L的胳膊,盯着她的眼睛,语重心长。我想拉近我与她的距离。果然这个肢体语言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她说,我有自酿的葡萄酒,咱俩喝一杯。

于是我们坐到窗前的一个玻璃茶几旁。茶几上插着一枝黄色的蜀葵。

L说,谁也不敢拿唯一的命冒险,她正在用中医代替西医的内分泌治疗,这种方法温和一些。她坚信,雌激素只是乳腺癌诱因而不是病因。她不能对现下的所谓规范治疗全盘埋单,她不想妥协,不想节节败退。她不想做一个没有雌激素的女人,她不想变老变丑。

——问题就在这里,她不想失去美丽。

我还是想说服她。我说,我曾咨询过专家,能不能用中医代替内分泌治疗。专家说中医只能配合内分泌治疗,减轻内分泌治疗带来的副作用 ……

L摇着头,她说她对生活的态度不一样,在她眼里,尊严比生命更重要。一个没有美丽的女人就像一个没有财富的男人一样,何谈尊严?

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声音很轻。L嘘了一声,把京巴搂进怀里。我站起来想走,L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敲门声没有了,里外一片安静。我想那个人可能在门口吸烟。L低着头,脸上泛起酡红。大概十分钟,听到下楼的脚步声,L和我同时释了口气。

总得说点什么。我说,没有人照顾你,有什么事你就找我。不过,最好,还是要成个家。

L说,都成这样了……

我也知道她和我的不同。对我而言,我的乳房为男人养育了孩子,已经完成了一个家庭的使命。在我的家人眼里,乳房是一个传宗接代的生殖器官。可是对于一个还没来得及成家的女人,她首先需要面对的是爱情。而乳房,在爱情里是一个千真万确的性器官。如果没有了这个器官,性爱是不完美的,性爱不完美,情爱也不完美。因为对方还很重视这个东西,没有这个东西的女人就觉得理短。如果这还是一个骄傲的女人,她就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

我再一次无言以对。我们无法在一个层面上沟通,难道因为我们一个是婚姻中人一个是婚姻外人?婚姻中和婚姻外的女人,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严格的界限?哦,仅限于得了乳腺癌的这一群。对于过了几十年的夫妻,彼此熟视无睹,妻子少了一只乳房跟家里少了一件家具一样。可对于还没有把自己变成妻子和孩子娘的女人,没有把爱情发酵成亲情的女人,身体如何裸裎相见?

L垂着眼睛。她蹉跎了自己的时光,甚至她蹉跎了自己的身体。她没有及时把握住属于她的爱情并把它酝酿成亲情,她对自己没有一点储备。她没想过身体是各个器官组合的,因此是一件一件走的,一点一点离开的。她没想到她会残缺,她没有一点准备,猝不及防。也许,她现在只有一条路:独身下去,才能独善其身。

我看到她的眼白瓦蓝瓦蓝的。我一直看进去,触到了她内心的坚硬。我相信,一个等待了许多年的女人不会这么心硬,只是她经历了生死。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未来拉到了我们面前,我们看清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提前走了,过早地离开我们了,我们与我们的那一部分阴阳相隔。我们曾经悼念离开我们的亲朋好友,而眼下,我们悼念我们的那只乳房,悼念我们一部分的死亡。早晚,我们会与那一只乳房久别重逢再度会合……

我还想说三苯氧胺,L用眼神制止了我。

她伸出手来又握上,做了一个加油的动作。她脸上没有一丝的脂粉。

5

刮了一夜的秋风,早上起来赶紧到阳台上往楼下看,金黄的树叶落了一地,爬山虎比枫叶还要鲜艳。我看对面 L的窗子,果然 L也伸着脖子往外看。我们招手,会心地笑,以此互报平安。

这一天便是愉快的。

我发现我的经期紊乱了,是三苯氧胺让更年期提前到了。我再次对丈夫说,我想做一个女人,我不想吃三苯氧胺。我们不敢去找蒙大夫,丈夫带着我去各大医院的乳腺科去咨询专业医生。大夫们众口一辞,雌激素依赖型乳腺癌内分泌治疗至少坚持五年,不然后果堪忧。丈夫以一个家长的口气说,听见了吧,听医生的话,做不做女人无所谓,我想让你活着。下电梯时我眼泪汪汪,老夫老妻相对无言,拥抱了一下,以资鼓励。

又过了一阵,我对丈夫说,我闭经了。丈夫正在啃羊腿,嘴里黏里咕叽地说,好,好,你不是老嫌来例假麻烦么?

我扑上去把他的羊腿掼在地下。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这么多年你关心过我吗?你给我做过饭吗?你给我买过首饰吗?你知道我的经期吗?你知道我的杯罩多大吗?

最后这个“杯罩”对我丈夫来说几乎是个高科技名词,闻所未闻。他瞪着眼睛,拃着两只油手,一脸无辜。最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唉,我要是能替了你就好了。说完,继续吃。

再让我说什么呢?

那就出去散散心吧。我们决定到青岛看看海。我在网上订机票,有一次航班时间很合适,在西安经停。“经停”两个字是那么碍眼,我皱了眉头。“经停”反过来吧就是“停经”嘛!我即刻不耐烦地说,不去了不去了。

失眠,一闭上眼睛脑门儿上就出现一个大太阳,灿烂得让人心慌,只能瞪着眼睛盼天亮。骨骼疼,骨头要从肌肉里钻出来,要见天日。钙流失严重,早上如厕,马桶里大概有很多钙。补钙,身体不容易吸收。一种趋势一旦确立,外来的干预其实于事无补,或者自欺欺人。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钙要流失,其实没有办法的。丈夫说,出去,晒晒太阳,补钙。我心想,屁,自己不往出生,靠补能靠得住吗?

我不愿意出门还有一个原因,我戴上义乳总是不舒服。穿得松了,一眼就能看出破绽。穿得紧了,下方收紧的部分勒得疼。我想添几件宽松一点时尚一点的衣服,扬长避短,也好调整一下心情。如果和 L一起逛商场最好了,互相参谋,试衣服时照应一下也方便。

我走近她的花店,门前一片狼藉,花篮倒了,菊花散了一地。看得出来,这里刚发生过什么。我迟疑了,伸着脖子往里边看。我看到,L呆坐着,脸色腊黄。她的胸脯起伏着,那里有一只义乳,掩盖着她的缺陷和绝望。

我转过身来,往回走。

爬山虎覆盖了整个小区的墙体,连成一片的植物兀自站立着。我懵里懵懂地买了一包糖炒栗子,卖栗子的跟我说了什么我没听见。我已经习惯了上楼前手里一定要提一些东西。我是一个贪婪的妇人,什么都想往我家里拿。我是幸运的,我有一个完整的家。我有储备,我存的不是钱,就是这些柴米油盐。它们是黄金,硬通货。打开门,听到丈夫正在打电话。丈夫说,儿子,你妈很坚强。她说她比以前老了,我可没看出来,她以前也没年轻。家务还是她干,饭还是她做,她以前干啥现在还干啥,这样她才不把自己当病人,她的病才会好。

听到我回来了,他放下电话说,干吗去了,我饿了。

我走进厨房,择菜,做饭。这五平米的地方是我的江山,这地方我说了算。洗了一只漂亮的西红柿,在案板上一刀切开。突然又想起L。

6

白舍舍来找我了。我出去练瑜珈,没带手机。到了小区门口,看见一个人黑黢黢地蹲在地下,一个戴着黑盖头的女人靠在她的肩头上,把他当板凳坐着歇息呢。看到我白舍舍站直身子,羞得脸通红。男人把一袋子麻椒往我手里塞,说没啥稀罕东西,自己家种的。我让他们到家里去,他们不肯。他们带来了医院里的消息,一个乳腺科的大夫也得了乳腺癌,她每年都做 B超,等发现有了,就既成事实了,这个病根本防不住。还有,那个女大学生的父母从印度代购赫塞汀仿药,价格是国内的百分之八,可合算啦。最后,白舍舍说,他的男人对我有话说。

男人正了正小白帽,把我拉到一边说,听医院的人说了,你要写病房里的事情。我有一点事情你必须要写进去。他又正了正小白帽,有几分庄严地说,自从阿家婆娘病了,阿就让她上桌吃头一碗饭。阿对庄子里的男人们说,不要等家里的婆娘病了才让她们上桌吃头一碗饭。现在阿们庄子里的女人们都上桌吃饭了。

说完这事他们就走了。男人走在前面,女人跟在后面。男人时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自己的婆娘。

开春以后,L的花店歇业了。她把拴狗绳塞进我手里,说她要出趟门,请我代管。京巴身上的文胸换成了大红色,看见我竟略有羞涩。L拉着拉杆箱走了,出了小区大门,在门口停下来,买了一包糖炒栗子。

她把自己从泥里拔出来了吗?离开一下也许是好的。生活一定有另一种可能,拐过一个弯就豁然开朗,有时候生活就这么简单。“橘生淮南而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期望离开这里的L会有一点改变。

我拽着京巴在蓝雁城遛。走到 L家的楼下,它仰着头看,一声不叫。

我把爬山虎种到了阳台上,没多久这种好强的植物就爬满了窗台。我又看到那个男人了,他倔强地站着,仰着脸往 L的楼上看,好像举行着一场仪式。

想起 L,L的一只乳房不知道放在哪了。L给了他时光,他给 L的只是一条舌头,大不过一个承诺。他用舌头换 L的心。而这个舌头他也曾给过别人,比如她的妻子。

他们多少年来都过着这样的日子!他们没有顺着日子过,没有顺着心过,这种拧巴的生活,裂变成他们日子里的癌。

也许 L拿起了刀,自己给自己做了手术。她把他切出去了吗?

L去远方一定会遇见另一种可能,她也许会坚持着,执拗着,也许会妥协着、变通着,目的是好好活着。

我又往楼下看了一眼,那个男人有些驼背了,头顶上头发稀疏。我把手里浇花的一桶水泼下去,我说,去他妈的。

打开电脑,写点什么。写什么呢?乳房改良根治术? ICU?赫塞汀海外代购?三苯氧胺的副作用?雌激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对于疾病,任何文字都是苍白的,矫情的,局外的,隔靴搔痒的,隔岸观火的,干脆就是无耻的,罢了。转到优酷,看电影,《她比烟花寂寞》。第一次看这个电影时,鼻涕眼泪一把抓。现在看来,算什么呢?无病呻吟。

春天犯困,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儿,我听见 L对我说:

我走得很远,我绕地球一周去看望我的乳房。我想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谁能把乳房举过头顶?

醒来是个梦,京巴戴着文胸跑过来撒娇,哼哼哼。

(注:2015年 1月 16日,暖冬。惊闻姚贝娜因乳腺癌复发去世。我赶紧上网查证。姚贝娜的主刀医生说,姚贝娜乳腺癌肺部转移医治无效去世。据说,之前,由于职业的缘故,姚贝娜拒绝西医内分泌治疗,选择中医替代疗法。又称,姚贝娜本来属于发现比较早的雌激素依赖型乳腺癌,预后是很好的,她最不好的一项指标是太年轻……我站起来在阳台上看 L的窗子,L选择的后续治疗方法和姚贝娜的一样,她也比较年轻。我匆匆下楼到 L家,试试看有没有人。说实在的,我心急如焚,身上不停地冒汗。我希望 L听到这个消息能马上回来。我想对所有乳腺癌病人说,除了生命别的都不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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